第123章 第八章 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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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落長安!
    天剛剛破曉時,暴雨驟至。
    半開的窗前,身著明黃色錦袍的男子依窗而立,就保持著這個姿勢,已不知站了多久了。
    “聖上,該上朝了。”內侍提醒著。
    “恩。”
    男人淡淡應了一聲,卻遲遲沒有動作,隻是向那窗外遠望。他在等她,那個從昨夜起便失蹤了的女子,整整三個時辰了,他仍是在等,他執拗的厲害。
    “皇兄”
    語蘭也已在這永安宮守了一夜了,看著他由憤怒焦躁,再到如今的失魂落魄。
    “皇兄,您已等了一夜了,要不要?”
    “語蘭啊。”
    話還未完,已被楊廣打斷。他回過頭看她,緩緩問道,“如今蕭望在你心中,仍居於何種位置上?”
    “皇兄”
    “朕”他頓了頓,茫然地,輕輕笑了,“朕是想問,你過了多久,才肯學著愛上哥舒瑀?”
    語蘭看著他,突然就難過的厲害。
    她突然開始懷疑自己如此做法究竟是對是錯了。她不忍見一對恩愛眷侶忍受分離之痛,卻沒有選擇的傷了親生兄長的心。
    隻是這個時候,他們應當已離開京城了吧,即便後悔,卻也再無挽回之法了啊。
    “我不一樣。”她開口,輕聲道。
    她說,皇兄,我和瑾蘇不一樣。
    “那便是說,朕這一輩子,也等不到她的回心轉意了?”楊廣低喃,唇角慢慢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意,“朕是否,當真不該再強求了?”他靜靜閉上了眸,聲音啞著,“她已伴了朕兩年了,朕應當早就知足了啊。”
    隻是為何,心中剝繭抽絲,疼的幾欲炸裂。
    “語蘭,你先回去吧,朕”
    “皇上,娘娘回來了!”
    內侍指著窗外一抹倩影,驚喜叫道。
    恍神間,門已被人輕輕推開。女子渾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濕,白衣的前襟上還有著絲絲點點的血痕,暈開了一片淺紅。她的發絲黏在臉頰兩側,仍向下滴著水,整個人淩亂憔悴的樣子,早已不複昔日的華貴雍容。
    冰涼的身軀猛然被大力擁入了一個滾燙的懷抱。
    男人聲音沙啞,一遍遍喚她的名字,聲音由意外,不可置信,到濃濃的繾綣與失而複得的喜悅。
    瑾蘇抬頭,迷茫的眸慢慢觸上身前男子擔憂的俊顏,冰涼的手指向上,撫過他的眉心,“是你你,在等我嗎?”她笑容慘淡,氣若遊絲的呢喃,渾身綿軟無力。
    “瑾兒?”
    楊廣看著她蒼白卻有幾分不正常紅暈的臉頰,大手撫過她的額頭,長指下的溫度竟高的有些不正常。“你發燒了?”他驚慌出聲,“來人,叫太醫!”
    “不不要太醫”
    瑾蘇捏緊了他的袖子,仰著頭,輕聲呢喃,“瑾兒怕,瑾兒不要喝藥”
    她唇瓣小小嫣紅的,笑容明亮又漂亮。
    楊廣的眼眶猛然便酸澀的厲害,這樣的她,分明仍是那個許多年前會和他鬥嘴吵架的小丫頭,那個他最初心動的人兒。
    那女子似是困倦極了,將渾身重量都壓在男人身上,又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嚶嚀幾聲,竟便昏睡過去了。
    “皇兄”
    語蘭輕喚出聲,她不明那個女子,她明明可以離開的,可為何仍是要回來?
    “去叫人打一桶熱水,為她沐浴,去去寒氣。”
    楊廣將她抱至榻上,輕聲吩咐道。
    “那你?”
    “朕”男人看著女子緊閉的眸,唇角泛起一抹苦笑,“朕去外麵等。”
    瑾蘇醒來的時候,已過了晌午。
    雨後初晴,金黃的陽光透過窗子斜斜照入房間內,竟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她揉了揉自己仍有些發脹的頭,便見到那站在窗前背對著自己的錦衣男子,好似正和人商量著什麽。
    “皇上,當真要這麽做?”
    “朕說的話你聽不懂麽?”男人的聲音帶了隱隱的暴躁,“朕要你封了那些獄卒和犯人的嘴,若朝堂或坊間有一人再敢談論昨夜監牢之事,你便提頭來見吧!”
    “可他們並未犯下大過,如此對待恐怕是會惹怒了世人,皇上”內侍仍舊猶豫。
    “是麽?”楊廣看著他,笑意陰冷,“朕的國家,朕的天下,何時輪到你一個奴才掌管了?朕想殺幾人,便就殺幾人,世人?世人算是什麽東西?還是說杜公公,你也活的不耐煩了,你想讓朕先斬了你嗎?”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內侍倉皇跪倒在地,磕頭求饒道,“奴才,奴才這就去辦,這就去辦。”
    “皇上。”
    女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楊廣臉色一變,又輕聲吩咐了他幾句,便轉身向塌前走去。
    “杜公公請留步!”
    瑾蘇赤足下榻,也顧不得衣衫尚有不整,隻是急忙叫住那即將走出殿外之人。
    “瑾兒,”
    “昨夜一事是臣妾的錯,若玷汙了聖名,臣妾願一死以謝罪,但求皇上不要傷及獄內無辜之人。”
    “你”
    “求皇上應允。”
    楊廣看著那隻著單薄衣衫垂眸跪在自己麵前的女子,咬咬牙,隻好對著門口那不知是進是退的人重新下令,“給眾人分發銀兩,除卻重罪犯人外,各自遣散回鄉。告訴他們,若誰敢將昨夜事情泄露分毫,朕必誅之!”
    “是,奴才領旨。”
    杜公公轉身出門,楊廣這才低歎了一口氣,彎下身,扶起那抹纖弱,“起來吧,你仍病著,先去把藥喝了。”他慢慢扶她上榻,將玉枕墊高,讓她倚在床頭。再拿過床前仍算溫熱的湯藥,用湯匙一勺一勺向女子唇中送去。
    一碗湯藥,很快便就見了底。
    瑾蘇的燒已經褪去,可淋了雨,卻仍是咳得厲害。楊廣放下藥碗,慢慢拍著她的背,咳聲漸歇,整個屋內,便隻剩下了死一般的沉寂。
    “你”
    “你”
    頓了頓,兩人幾乎又同時開口。
    “你先說。”
    瑾蘇率先別開了眼,輕聲道。
    “為何要回來?”溫熱的長指向上,慢慢握住女子仍有些冰涼的小掌,將她細細攬入懷中,“我知道你想走,我也知你在宮內過得並不快樂你,”
    “那你又是為何?”
    瑾蘇未推開他,隻是反問道,“你已知昨夜是我闖入大內天牢,劫走了要犯,為何不怪罪我處置我?”
    楊廣垂眸,輕輕歎了口氣,“兩年了,瑾兒。”他說,聲音滿滿全是苦澀,“你早已磨光了朕所有的脾氣,要朕,如何還能怪你?”
    “朕等了你兩年,朕以為,你終會有回心轉意的一天。可現在看來,朕在你心中的地位,大抵還不如那個琴師來的重要,對不對?”
    女子一直靜默,隻是聽他繼續道,“朕想不通,你為何仍要回來,除卻皇位,朕身上,還有什麽是會讓你舍不下的?”
    瑾蘇手臂僵硬著,良久,終於慢慢環上了他的脊背,“方才睡著時,臣妾做了個夢,皇上要不要聽?”
    “皇後想講,朕自然願聽。”
    “好啊,那你幫臣妾梳發,臣妾便講給你聽,好不好?”
    楊廣看著她頰畔的淺笑,微微有些愣住,“梳發?”他看不懂她,更不知她的用意在何。隻是即便溫柔鄉,英雄塚,他此刻也甘之如飴。
    “算作太子府那場婚典,我們已成親四年了。”瑾蘇掐了掐他的胳膊,擰眉道,“娘親說,新婚隔日,夫君都會替自己妻子描眉梳發,可你卻一次都不曾替我做過。”
    她嫣紅的唇瓣微微咬著,似是有些委屈。
    “朕、朕隻是不知有這種說法,”楊廣想,該委屈的人應當是自己吧,且不說他當真不曾聽過這風俗。可即便知曉,沒有她的允可,他又怎敢隨意碰觸她?
    “那你如今知道了,莫不是還要拒絕?”
    “當然不會。”
    楊廣手執玉梳,望著女子烏黑的長發,竟莫名有些手足無措。他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梳子沿著發梢至發尾,一寸寸劃下。
    一梳梳到尾,白發齊眉。
    男人的心頭暖意盎然,看著鏡中女子眉眼如畫,輕柔開口,“你不是要和朕講,你今晨夢到何事了麽?”
    “我夢到很多年前,江都初遇你的場景。”
    楊廣執梳的手微微僵住,看向她清麗的眸,梨渦淺笑。
    “那個時候我隻覺得你就是個富貴的傻公子,連錢袋被人拿去了都不知曉。誰知後來,你居然念司馬相如的鳳求凰給我聽,那時我又覺得,原來浪蕩多情才是你的本性。”
    頓了頓,楊廣也笑了,“那,後來呢?”
    “後來,就是在晉王府邸再見到你了啊,那時我才知曉,原來你就是成都和世人口中那個勤政愛民的二殿下,那日在船上的晚宴,你還一直盯著我看。那時我便覺得,世人應當在你的傳言上多加一條,你的本性分明就是個好色王爺!”
    她瞪著他,有些咬牙切齒。
    “好色王爺?”
    楊廣捏捏她的鼻尖,似是對於她的說辭有些不滿,“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又何錯之有呢?”
    “哼,”瑾蘇側過頭,冷哼一聲,“我怎麽知道,你不是對每一個女子都這樣講?”
    “朕的心一早便落在你這個得理不饒人的小丫頭身上了,哪裏還有多餘的氣力再同別人甜言蜜語?”
    “是麽?那你的那些妃子呢?”
    “你在吃醋?”楊廣笑的如沐春風,“那都是些逢場作戲的話,自然用不上真心。”他看著那小女子臉頰鼓鼓的樣子,心中愈發覺得疼惜,頓了頓,道,“朕總是在想,若最初遇見你的不是蕭望,而是朕,你會否,也心甘情願的愛上朕?”
    “可一切並沒有如果,不是麽?”
    瑾蘇淡淡笑著,“你知道麽,那個時候,我是當真想過要同你在一起,永世不離的。”她慢慢開口,一字一句道,“說我逃避也好,是在利用你也罷,可當時的我是當真覺得,無論何時何地,隻有你,才不會輕易舍棄我。”
    “可是後來”她苦笑出聲,“你竟還是利用了我。”
    楊廣看著她精致卻淡漠的容顏,心突然就疼的厲害,“是朕的錯”他呢喃,他重重擁緊了她,“不會了,再不會有下一次,朕保證。”
    瑾蘇闔上了眼,放任自己虛軟在他的懷抱中。
    “我累了。”
    她輕聲呢喃,“我已不想再恨下去了。”
    “我夢到了成都,我又夢到小的時候我們一起習武練劍的場景,他自小個子就長得比我高,卻總是被我欺負,還常常在爹爹麵前替我的頑劣頂罪。”
    “出征高麗那天,他明明就是想和我說些什麽的,他看了我那麽久那麽久,到最後卻仍是什麽都沒說就走了。你知道嗎,其實我想告訴他,我想和他說要他護好自己的命,活著回來見我的我想說,我還沒有報複夠”
    她將頭重重埋入男人的懷抱之中,聲音幾近哽咽。
    “可他殺了戰兒,他害死了我的戰兒那個時候,我那麽求他,我跪在地上求他,可他卻通通聽不見,他就像一個殘忍劊子手”
    那是她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唯一一個孩子
    冰涼的淚,順著臉龐一顆顆劃下,打濕了楊廣胸前的衣衫。她隱忍卻崩潰的哭聲就像最烈的劇毒,一點點滲入他的心髒,慢慢腐蝕,刻出森森白骨。
    “那也是你的旨意麽?是你要他如此對待我麽?”
    “沒有,朕,不曾下達過這種旨意。”
    他舍不得,他怎舍得,如此對她?
    “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一切都過去了”
    一切當真過去了麽?
    最大的陰謀,不過剛剛開始啊
    她早已過不去了,瑾蘇想,她是個不被救贖之人,上天對於她,從不曾有一絲憐惜,從不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