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鳳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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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生勿入帝王家!
    第一章鳳怒
    通正十三年,剛過了正月,整個北朝仿佛依舊沉浸在新年的歡愉之中,帝都燕城更是喜氣洋洋,一片升平盛世之景。二月方至,正應當是春寒料峭的時節。
    北地回暖一向是格外的晚一些,往年此時冰雪未消,今年卻一反常態,有人說起竟然有那駝隊經過那草甸子的時候,已經有嫩草悄然探頭,吐出了新芽。
    卯時一刻,明知堂側門外,老賈已經擺好元宵擔子,生好了爐灶,看天色還早,於是抽出腰上別的鍋子,細細的裝了一鍋煙絲,蹲在擔子邊,一邊抽煙一邊眯縫著眼睛看鍋邊慢慢升起白白的蒸汽。
    北地的人習慣貓冬,初春雖至,人們依舊晚起,這時辰,還不會有什麽人來吃元宵。老賈吧嗒完一鍋煙,看水底已經咕嘟咕嘟的泛起一串小氣泡,於是趕緊把火掩的略小了些。
    元宵擔子正對著官立學監明知堂,再過小半個時辰,就會有晨課完畢的先生和學子三三兩兩的出來光顧生意。
    北邊人原本不吃元宵,直到天南國的惠和公主嫁來漠北之後,南風北漸,北方也有人漸漸喜歡吃這熱騰騰甜蜜蜜的小點心了。尤其是明知堂的先生們,好些個都是早年跟著公主的陪嫁隊伍來的,也有後來聽說公主和君上禮賢下士,廣招良才,從天南特地又投奔而來的,尤其愛吃這些故鄉風味,帶動著明知堂的不少學生也愛上這一口。
    說來也怪,這些年學著做南方點心的商鋪也不少,在燕城裏也頗受歡迎,但其他糕點便罷了,若要說起元宵,燕城的人還就隻認這老賈的小小的元宵擔子獨得頭籌。
    這擔子一頭是鍋灶,一頭是碗碟櫃,碗碟櫃子上板翻出來,勉強算個桌麵,周圍散放著三四條小凳。這就是老賈的全副家當了。
    可這丁點大的家當,全燕城的食肆老板,饕餮大戶們卻沒一個敢小看它。小小的元宵擔子,挑了十六年,黃楊扁擔表麵磨的光光的,上麵端端正正的兩個大字依然清晰――“禦賜”。
    這元宵擔子,正是當今漠北的太後娘娘十六年前親自下令打製賞賜給老賈的。那時太後娘娘初嫁漠北,封做了和寧皇後不滿一年。先帝春秋正盛,皇後娘娘剛懷上龍嗣,孕中辛苦,胃口卻不算很好。
    蓋因皇後原是南邊人,孕中格外思念家鄉飲食,陪嫁隨從中自然是有伺候慣了的南邊廚子的,但宮中的廚子換了個遍,食材也是可著勁的挑,也不知是哪樣材料不地道,做出來的東西都入不了娘娘的口,孕中的皇後娘娘不思飲食一天天的消瘦下去,急的禦膳房的總管恨不得從雁回山頂上跳下去。
    後來還是先帝想出了辦法,竟然專從南邊請來了一個看起來極不起眼的小元宵師傅。這一碗元宵供奉上去,皇後娘娘居然稍解了思鄉之意,鳳顏甚悅,賞賜了這方黃楊扁擔。
    那元宵師傅,自然就是這老賈了,隻不過那時候老賈還不叫老賈,他不過才29歲,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裏透著一股子機靈勁兒,南朝的水土養人,當年29歲的老賈白皙鮮活,人都叫他小元宵。
    一晃十六年,北地的風沙刮過當初的嫩臉,滄桑出縱橫的溝壑,小元宵就成了老賈。要回到南邊去,人家隻怕以為我已經六十了。老賈自嘲的笑笑,從回憶裏回過神來,敲敲旱煙鍋子,重新別回腰間。時辰差不多了,元宵擔子,該開張了~
    明知堂內,緩步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的留須文士,身邊跟著一個垂髫稚子,二人徑自往元宵擔子邊走來。老賈含笑衝文士點了點頭道“先生與小公子寬坐稍待。”自去煮元宵不提。那稚子牽著文士的衣角撒嬌“父親,之前您說北漠盡頭是雲嶺,那麽雲嶺另一頭是何處?”
    文士答道“是天南國,你我便是自那裏來的。”
    稚子撇撇嘴“我是燕城出生的,該是北漠兒郎!”
    文士不期然孩子有此一念,一時無法解釋清楚,溫言說到“為父生在天南,長在天南,隻是隨長公主殿下北上至此,可崔氏一族血脈所在,仍在天南,你是我的孩兒,自然還是南朝人。這其中道理你一時不明白,隻管記住便是,長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孩子好奇又問到“長公主殿下是誰?”
    文士笑了“那便是當今的太後娘娘啊。”
    孩子奇了“太後娘娘便是太後娘娘,為什麽又是長公主殿下呢?”
    此時元宵已經得了,老賈把元宵放在一條稍高的凳子上,招呼那文士道“剛出鍋的挺燙,小公子倒是慢些用的好。”
    文士一邊用勺子輕輕攪著元宵,一邊給孩子講解說“長公主殿下是天南朝的公主,北漠的先君上親自到南朝求娶來做了北漠的皇後。後來先君上山陵崩,公主殿下的兒子登基就是當今的皇帝陛下,公主殿下自然從皇後娘娘變成太後娘娘了。”
    他隻顧“長公主、公主、皇後、太後、先君上、當今皇帝”的說個不住,孩子不過四歲出頭,並沒有鬧很明白,但旋即又問出一個問題“爹爹隨太後娘娘來北漠,那自然是見過太後娘娘的了?她是什麽樣的人?”
    文士點點頭,又撫了撫胡須“自然是見過的。太後娘娘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孩子顯然不能滿足這樣的答案“什麽是尊貴?為什麽她比別的女人都尊貴呀?”
    文士像是早習慣這孩子沒完沒了的問題,又拋出那句萬靈丹道“這裏頭道理一句話說不清,等你大些就知曉了。”
    孩子又問道“太後娘娘長得好看麽?”
    文士把元宵推到孩子那頭,正色道“宮中貴人的長相,不可妄議!元宵已經溫了,快吃吧!”
    孩子不肯罷休,圓圓的眼睛咕嚕一轉,又想到一個問題“太後娘娘原是天南公主,現下又是北漠太後,那她是天南人還是北漠人?”
    文士聞言不由一滯,待要不理,看遠處隱約有一行人走過來,遂降低聲音說到“女子出嫁從夫,自然現在是北漠人了。食不言,不可再多話了!”
    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黃門疾步過來,衝老賈拱拱手,細聲細氣的說“賈老板,煩勞您。”話沒有說完,老賈心領神會的點點頭,揭開了鍋蓋,咕嘟嘟一串魚眼泡泛上來,水開的正熱鬧。
    老賈舀了兩勺生元宵,不多不少正十個,不慌不忙下到鍋裏,方騰出空來問那小黃門“小林公公,今天不年不節的,娘娘怎麽想起這個?”原來這便是來為太後娘娘買元宵的小太監。
    太後的寢處榮安宮原是當今天子在後宮之外額外為母親新建的,離此處宮門並不很近,煮好的元宵就算快馬加鞭送到太後手裏,也已然是沒了型走了樣。
    太後體恤老賈不肯叫他進大內伺候,說不過為自己一年也想不起吃幾次的元宵,何苦拘了好端端一個人,為了先帝的一句話,老賈已經離了江南十三年,好歹叫他宮外頭自在著吧。甚至不許老賈為了遷就她的寢宮位置,把元宵擔子從明知堂挪到離榮安宮更近的泰和門外。
    因為愛吃元宵的到底還是明知堂的先生弟子多,真要搬到泰和門外,老賈的生意倒不如不做,專心進宮伺候算了。
    宮裏人說起這事,也是唏噓,這些年太後娘娘哪裏是惦記那口元宵,無非是感念先帝罷了。這樣情形,那元宵是圓是扁是冷是熱已經不重要,禦廚就是做出花來,那太後娘娘要吃元宵,還得老賈親自動手。
    那位小林公公歎口氣,擺擺手說“娘娘的脾氣,賈老板也是知道的,最尊重不過的一個人,這些年更是慈睦,輕易不肯動氣的。”老賈一聽,仿佛太後被誰氣著了,不由得大感蹊蹺“竟然還會有人衝撞了娘娘不成?”小林公公這下沒再接口,隻袖著手微微指了指天上,就不肯說什麽了。
    老賈心裏疑惑,皇帝年幼登基,全靠太後輔弼,待得皇帝成年之後太後放權卻十分爽快,皇帝親政順利,平日裏不曉得多麽孝順,好端端怎麽竟會惹了太後生氣。但他自來伶俐,曉得什麽可以問,什麽不該打聽。於是快手快腳的盛出煮好的元宵,小林公公也心領神會的揭開帶來的暖盅,倆人配合了無數次,轉眼就打點的妥妥帖帖,一星半點的湯水也不曾灑出過。
    小林公公放下一小串銅錢在翻板上,忍不住還是歎了一句“去年入冬以來娘娘的鳳體就有些欠安,太醫早吩咐過不可氣惱,公主要咱家趕緊來盛碗元宵,望娘娘能順順氣。”就心急火燎的上了一邊兒的小轎跑了。
    老賈慢慢的收起銅錢,衝宮門方向做了個長揖,那邊父子也吃完了元宵,老賈與文士深深的互看一眼,收了銅錢便再無二話。
    小林的轎子一路疾行到榮安宮偏門,掀開門簾子衝侍衛亮了亮牌子,侍衛遠遠見著轎子過來早就預備著,隻略微瞟了一眼轎內沒發現什麽不妥,就說“公公趕緊請吧。”
    小轎一路行到慈恩堂前,一個女官帶了個小宮女早侯在那裏,小林雙手捧上食盒對女官恭恭敬敬喊了一聲“玉瑤姑姑……”那被喚作玉瑤姑姑的女子歎口氣,說了一句“這會子送元宵也隻怕……”就住了嘴轉身往內堂走去。小宮女早接過食盒,隨玉瑤姑姑一同進去了。
    走到門口,玉瑤從食盒裏捧出暖盅,對小宮女吩咐說“你守在這裏,旁的人不許進去,也不許靠近此處。”
    慈恩堂是太後日常起坐之處,兩邊各配著若幹廂房配間,做茶水雜役之用。玉瑤先到了茶室,一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官已經侯在那裏,忙不迭的取了避毒針試過,隨後盛了四隻元宵到早備下的玉碗裏。
    玉瑤悄聲問了一句“玉瓊,你看怎樣?”那女官搖搖頭“且看公主這碗元宵罷。”
    玉瑤親取了紅杉盤托了玉碗與玉瓊一道行至內堂,公主接了過去道“我來吧,兩位姑姑就請守在這裏,旁人一概不許進去。”
    公主端了玉碗進了內室,太後娘娘正靠在窗邊的軟榻上,她不過三十來歲年紀,素日保養得當,看上去隻得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因在病中,一把青絲簡單挽了個隨雲髻,額上圍了純白的狐毛昭君套,隻昭君套的當中鑲有一顆雕了鏤空團鳳的胭脂玉扣,頭上再無贅飾,身上穿著用暗金線織了萬字曲水的檀色雲錦夾衣,一副家常打扮。她容色清麗中透著貴氣,額如螓首,眉如蛾須,膚白如玉,口含丹朱,眼若杏仁,隻是無有什麽神采,目光裏透著幾絲焦慮。
    太後靠著引枕按著額頭數落腳邊跪著的一個人“哀家原想著皇帝你人也大了,我這個當母親的很該放手,無需多事。但見朝堂上的皇帝也稱得上行止有度進退合宜,殊不知後宮裏我還有這樣出息的一個兒子!”說到出息二字,她的手不可抑製的微抖了起來,胸口也有些起伏不定。
    太後跟前跪著一個明黃服色的年輕男子,正是年方十六的少年皇帝,背挺的筆直,低頭垂手的跪在那裏。皇帝右手邊的地毯暈開一片暗色的血漬,原來是從右手衣袖裏流出來的,此刻已沒有再淌血,隻在手背上尚有蜿蜒而出的一道褐色的血痕。
    公主隻做什麽沒聽到的樣子,捧著玉碗放輕了腳步上前,柔聲勸說太後“母後,您一早匆匆起來,還沒進過什麽東西,嚐嚐元宵罷,餓狠了傷了脾胃怎麽好。”
    太後擺擺手示意她放下,歎口氣道“琪琪格,你是個好孩子。”又狠狠的剜了跪著的皇帝一眼說“那犯上作亂的小蹄子你下不去手也沒什麽,哀家來處置!你既然是皇帝,本也應該心係朝堂,後宮的事情原該你皇後給你打點。現下她既然有了身孕不便利,說不得哀家再替你夫妻多管一回閑事,想來皇後以後知道了,也沒什麽不樂意的。”
    皇帝恍若未聞,背依舊挺直,太後當他認了乖,吩咐公主道“阿瓊阿瑤不拘哪個在外麵,給我傳個人進來。”
    公主諾了一聲轉身出去,對門外的兩位女官說“母後請一位姑姑入內聽旨。”玉瑤麵有不忍之色,對玉瓊抬抬下巴往內使了眼色道“我還是在這裏守著罷。”玉瓊點了一點頭,隨公主入得內堂,給太後見過禮,仿佛沒有看到地上跪著皇帝一般,垂手屏氣站著,靜等太後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