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寤生
字數:5817 加入書籤
來生勿入帝王家!
“有喜!”
“有喜?”
狂喜與震驚在屋內激蕩,隨後又化為細細密密的甘甜,一點點侵入四肢百骸,化入空氣中,滿室都是馨香。
他二人成婚以來同起同臥,既有多年的綿密情誼發酵,又有少年身體裏獨有的激情愛欲澎湃,嘉楠有孕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若不是出了簫墧的意外打亂了生活,或許太醫前些日子例行診平安脈的時候就已經診出了。弈楨暗自慶幸小生命此時的到來,稍稍轉移了嘉楠的自責與傷心。
先前連著數日,夫妻間說話都是客客氣氣的,再無從前的親密無間。理智上嘉楠知道此事怪不得弈楨,但情感上難免會設想假如他當時控製了局麵,沒有讓蕭嵩如願,是不是蕭墧就不會慘死。
這種猜測毫無道理,嘉楠自己知道說不通,說不出口,但言談舉止間難免帶出一絲半點不自然的距離感。
弈楨又怎麽會感受不到,多年以來,他琢磨嘉楠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已經成了本能,融入了骨血之中。然而他什麽都不能說,蕭嵩再是年幼,也是皇帝,他身為人臣,豈能真的完完全全的擺出姐夫與太保的款來?
嘉楠從公主到太後,從太後到今生的鎮國公主,多年掌政輔弼的經曆,看待皇帝的姿態豈能和尋常的臣工相同。
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蕭嵩在她眼裏還是一個幼弟,要愛護,要教導。要說以臣侍君之心,委實差了些。
他都知道,但嘉楠什麽都不曾說,他也不能為自己分辨。若即若離的客氣與疏離出現在二人之間,這種異樣的氛圍讓他壓抑,幾乎要窒息。好幾次他都想把嘉楠狠狠地摟入懷中說“你不開心,打我罵我也好。”然隻要對上嘉楠政事完畢後的疲憊與回憶蕭墧的傷悲,他就隻能把所有的情緒都咽進肚子,一個字都不提,隻能溫柔地關懷。“可累了嗎?”“歇下了吧?”
嘉楠總是淡淡淺笑。
“還好”
“有勞”
那種客氣與疏離幾乎要把他逼瘋。
這個孩子來的真好,弈楨發自內心的感到慶幸。
太醫宣布喜訊的刹那,兩人之間似乎有了一種更緊密而微妙的聯係,那種共同擁有一個生命的美好感覺,讓弈楨感動到落下淚來。
嘉楠並不是第一次當母親,阿迪亞當然也是她真心疼愛的孩子,但腹中這個是全然不同的。這她和弈楨的。是那個從前世青蔥少女時就一直伴在她身邊,替她遮風避雨,救她於困境,為她赴湯蹈火,與她共同經曆所有不為人知的隱痛,懂她所有的細碎情感的,陪伴她所有青春的男子。
這個孩子流著她和她所深愛男子的血液,何等珍貴,上蒼讓他們經曆了兩世才得來,何等不易。
嘉楠想也不想,衝口而出道“阿楨,這個孩子,咱們叫他天麟吧!”
弈楨眼裏的喜悅幾乎要滿溢出來“好!好!好!正是咱們的天賜麟兒!”
自嘉楠懷了孕,弈楨心疼妻子,也不顧避嫌,漸漸幫她分擔了更多政事。曹允已經第三次提了致仕,又提了弈楨接替大司馬之職。
前朝的高位老臣在華興卓亂京之時折損了不少,如李巍等隨長公主晉升的官員原本在朝中勢力聲望日隆。但這其中多家都和長公主一係親近,自然也送了子弟入宮為新帝伴讀。閩王爺蕭墧出事,出了伴讀的人家多少都受了牽連。如今朝上並沒有什麽特別勢大的朝臣,自然都是以長公主為馬首是瞻。
如今長公主有孕,難免要耽誤政事,要說誰最能得殿下信任來接手,除了駙馬爺還能有誰呢。故而曹允一提,眾臣們聞弦歌而知雅意,紛紛附議,從此弈楨以大司馬之身份輔政。
到了臘月,嘉楠已經不問政事,隻一心待產。提起大司馬,朝臣們也不得不服氣,這人實在是天縱英才,當年的赫赫軍功曆曆在目,如今打理起國政,也是井井有條。
臘月二十二封了印,弈楨終於得了閑暇,每天隻在家裏做妻奴。亦步亦趨跟在嘉楠身後,一時嫌棄院子裏的小徑上積了薄雪,一時嫌地龍燒的不夠熱。搞得嘉楠不勝其煩,恨恨道“別煩!是我懷孩子還是你懷孩子呢!”
嘉楠說起來凶巴巴的,弈楨絲毫不以為意,看著她挺著大大的肚子,覺得頗有些驚心動魄,憂心道“我聽人說婦人懷孕生子甚是辛苦凶險,倒不如我替你懷著呢。”
滿室的宮人聽了好笑,又不好笑出聲來,隻好極力忍住。
嘉楠聽了倒叫他氣樂了,恰肚子裏倒孩兒一陣拳打腳踢,她的肚皮上出現一陣奇怪的起伏。弈楨看她肚皮上一個拳頭樣的小凸起,心中玩性大發,伸手輕輕抓住,感受到那個小小拳頭似乎要回縮又縮不回去,不由得哈哈大笑。
嘉楠橫了他一眼,伸手拍了上去“多大人了,跟孩子這樣鬧!”
弈楨訕訕地放開手,看嘉楠臉上粉意融融,溫柔無限,心中一片柔軟,輕輕環住嘉楠的腰,把臉貼在她肚子上,輕聲道“天麟!天麟!我是你爹”
他心中正感動不已,不妨天麟似乎對他先前的捉弄不滿,極有勁的一腳踹出,正踢在弈楨臉上。弈楨大窘之下,衝口而出“好小子,敢踹你爹!”
他言語誇張,本來是想趁機搏嘉楠一樂,不想嘉楠半點沒理會他,反而撫著肚子□□起來。弈楨以為是孩子把她踢痛了,嚇了一跳,口不擇言罵道“醜小子,這樣對你娘親,看老子將來不把你”
嘉楠沒好氣的輕叱“別耍寶了!快傳軟兜!把穩婆太醫喚來!”
弈楨大驚失色,急的話都說不利索了“這這這是要生了?”
產房是早就備好的,弈楨也不等人抬軟兜,抱起嘉楠就往產房疾行而去。臉上緊張的汗都滴下來,一邊走一邊對嘉楠說到“楠楠,你穩住啊!”
嘉楠有心逗他,□□道“啊,不行了,就要生下來了!”
弈楨大急,小跑起來,臉都白了,嘉楠不忍,又有些感動,趕緊安慰他道“你別急,慢慢兒走,還早著呢。我生阿迪亞的時候,足足疼了”
她忽然意識到失言,趕緊住嘴。弈楨卻敢緊追問“疼了多久?”
嘉楠沒吱聲,把頭輕輕偏向內側,埋入弈楨胸膛裏。弈楨急的沒法“到底疼了多久啊?”
嘉楠輕聲道“一日一夜。”
弈楨心中一疼,手上緊了緊,把嘉楠又往懷裏摟緊了些,柔聲安慰她,又像安慰自己“這次不會的,咱們的孩兒一定會很乖的。”
嘉楠心中又是甜,又覺得酸,眼淚無聲的順著臉頰淌下,洇濕了弈楨的前襟。
到了產房之內,穩婆等安置好嘉楠,請弈楨在房外等候,弈楨斷然拒絕。穩婆等再三勸到“產房不吉,駙馬在外麵靜候佳音便是。”
嘉楠也勸他“你在外頭候著就是,一會兒形容狼狽,我不想你看到。”
弈楨還要再拒,見嘉楠忍痛軟語相勸,心中實在不舍,隻得一步三回頭的出去了。出去之時還再三再四回首“楠兒,我就在外頭,你想我進來陪你,隻管喚一聲!”
弈楨在產房外踱來踱去,從紅日高照,熬到日頭偏西,聽裏頭開始還算安靜,過了申時,嘉楠的□□呼痛之聲似乎越來越難以抑製。弈楨心中焦躁,黑了臉在院中瞪著門簾發呆。
忽然他聽的裏頭嘉楠的喊聲淒厲起來,夾雜著穩婆的驚呼。他再按捺不住,掀了簾子衝進去問到“出什麽事了!”
不等穩婆回話,他視線先落到產床上到嘉楠身上。果然如她自己所說,形容狼狽的很。如雲的青絲如水草般亂糟糟散落在床上,已經被汗水打濕得一綹一綹的,臉上說不清楚是汗還是淚,一張小臉素白,五官因用力和疼痛變得格外扭曲。
他一個健步上前,一把抓住嘉楠在空中徒勞揮舞的手“楠楠,我在這裏!我陪著你!”
嘉楠緊緊攥住他的大手,指尖因用力過度而變的青白“阿楨,我若是不成了,你好好養大天麟。嵩兒大婚親政之後,不論政事如何,你趕緊走,帶天麟走得遠遠兒的,永遠不要回來!”
弈楨大感不詳,嗬斥到“胡說八道什麽呢,你會好好兒的,咱們要一起活成老妖怪!”
嘉楠語聲悲切“阿楨,對不起,楠兒又要負你了。一會兒我就讓穩婆敢緊把天麟取出來,遲了就連咱們的天麟也保不住了。”
弈楨一頭霧水,隻覺得胸膛中有極要緊的一塊被生生剜去,他緊緊攥住嘉楠的雙手“你是老天爺還給我的,不許走,我不許!我不懂你在說什麽,這個孩兒我不要了,我隻要你!”
嘉楠臉色慘白,嘴唇烏青,有氣無力道“嬤嬤,給駙馬好生說。”
一個產婆戰戰兢兢上前說道“駙馬爺,孩子是寤生,生不下來的。”
弈楨茫然,寤生?
產婆硬著頭皮接著道“此刻孩兒若出得來,就活了。若再不出來,就是就是一一屍兩命!”
孩子能活?那他的楠楠呢,怎麽不說孩子他娘?
弈楨的眼睛空空,沒有半絲神采“孩子能怎麽活?”
“孩子是立生,產道狹窄,故而出不來,隻要產道擴開,自然就能出來了。”
“擴,怎麽擴?”
產婆聲音發抖,戰戰兢兢道“用用剪子剪開。”
弈楨大駭,怒目圓睜“你說什麽!”
產婆嚇得匍伏在地,瑟瑟發抖,話都說不利索了
嘉楠歎了口氣道“阿楨,你過來。”
弈楨跪在床頭,含淚悲聲道“楠楠,咱不要這個孩兒了,我隻要你!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一定!”
產房內穩婆、宮人,無不動容,滿室抽泣之聲。
嘉楠心中酸澀,把弈楨的手貼在自己臉頰“阿楨,能有這幾年,已是我們賺來的。楠兒要去了,你好好保重,再遲孩子就保不住了,他出不來,我還是活不了。”
弈楨拚命搖頭。
嘉楠感受到腹中生靈越來越掙紮無力,心中焦急,淒聲道“楨哥哥,你還不明白嗎,我已經是活不成了,你現在很狠心,還能保住咱們的孩兒。別叫我白死!”
弈楨臉上木然一片,如行屍走肉一般“你死了,我也不活著。要這個累贅做什麽。”
“阿楨!”
弈楨隻把頭埋在嘉楠枕邊,任淚水在臉上肆掠。楠楠,你不懂,你的眉尖兒皺一皺,我的心尖兒都會疼起來,別說拿剪子剪你的肉,那不如先挖了我的心。就算我自私好了,要死咱們一家子一起去死。沒有你的世界,我已經經曆過一次,再不想重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