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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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遊]與貓貓二鳳陛下的奇幻漂流!
    大概是出於某種命運的牽連,盡管已經沒有六丁六甲金頭揭諦等諸位護法神一路的庇佑指引,玄奘大師孤身一人跋山涉水,居然還是在八月下旬準時抵達了五行山腳,並取捷徑穿越這連綿不斷的高聳山脈,投宿在五行村中。
    當然,每日定點到山腳聽大聖講解道法的林貌並不知道法師蒞臨的消息。他聽拴柱匯報山下的事情這兩兄妹似乎與張雪娘私下還有聯絡,往往知道一點村裏的消息,隻說村民們招待了一位中原來的遊方和尚,請他吃剛打下的新麥飯、喝山泉水,要他留下來講幾日的經。
    唐朝僧人說法,分為“僧講”與“俗講”。“僧講”談論經義、辨析邏輯,精深微妙之至,是高僧大德彼此切磋的手段;“俗講”則明白曉暢,多以佛經故事等敷衍為通俗淺顯的寓言,乃有歌詠、舞蹈、雜耍等等手段,是很不錯的消遣。而今夏糧豐收在即,好容易能有一年吃喝不愁的光景,村民喜悅快活之餘,當然也想請中原富庶之地的貴客講講故事。
    這是相當正常的事情,林貌自然也不會有什麽疑心。他當晚照常在五行山打坐修行,練習真氣運行大周天的法門,待到九轉功成,收功息心之時,一睜眼卻看見眼前光芒燦爛,輝耀四方;自己竟仿佛生吞了一個大功率燈泡,周身都在閃閃發光了
    難道修煉片刻,道行竟精進於此麽
    還是半夜被金光吵醒的猴哥張眼一瞥,直接點穿了林貌那神功大成的癡心妄想
    “這是經咒的神光。往生咒,往生咒有人在念經超度你呢。”
    林貌“啊”
    “啊什麽這是常事哼,念經居然能念出如是功德,看來這和尚還真是非同小可。算了,你到山後麵打坐罷,亮成這個樣子,咱老孫還怎麽睡覺”
    不光是大手子被超度的一頭霧水,想來那位念經的高僧費力超度了半夜,自己也發現了不對。到第二日下午,一個衣著破舊的黑瘦和尚便徒步爬涉上山,在山腳見到了自己念經超度的對象。
    雖然一路風霜雨雪,麵相早已黑瘦不堪,但那清朗神色,一見難忘,依舊能認出昔日光風霽月的高僧模樣。反倒是法師注目許久,居然雙手合十,微微俯首
    “竟然是林先生當麵麽想不到此荒郊野嶺,竟然還能見到施主。”
    林貌微微吃驚“法師還記得我麽”
    “施主舉止不凡,自有氣度,小僧怎能稍有忘懷”
    林貌尷尬一笑,心想與其說是自己“舉止不凡”,倒不如說是玄奘大師資質驚人,過目不忘,已成本能。
    他道“不知大師到這裏做什麽”
    “貧僧途經此地,要討口水歇一歇而已。”玄奘從容道“不過,此地的善信們很是熱心,為貧僧布施了許多。到夜半的時候,又有不少施主偷偷找上門來,求貧僧替他們念往生咒,超度亡靈歸於極樂。隻是說來也奇怪,這些施主始終不肯告訴貧僧亡靈的名姓,就是再三催問,也隻能稱呼大王
    而已”
    林貌
    他低聲道“是麽”
    “精誠之至,可以通天。”法師平靜道“雖然諸位善信未必明曉超度的科儀,但用心之誠,已經足夠彌補此小小缺憾。昨日貧僧念誦之經咒,效力真正前所未有。”
    若以結果而論,玄奘法師夜晚所舉行的超度儀式其實是相當成功的除了在當事人的存在方式上出了一點小小誤差之外。
    林貌默然片刻,終於幽幽歎息。
    “村民們延請大師誦經,自然是他們的自由,在下不能多說什麽。”他緩緩道“隻是,也希望法師能勸一勸他們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又何必念念不忘於遠去的故人呢還是過好自己的日子要緊。”
    聽完大手子這半吞半吐的話,玄奘法師不再發一言,隻是雙手合十,行禮而去。
    法師是否曾勸解村民,林貌已經無從知曉。但中原和尚住宿村中這幾日,前來請托求問的人卻不在少數。這些人早年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受苦無可計算,而今有些閑暇,當然想請法師念一念經文,安頓不知何處的亡魂。
    而在誦經超度時,某位“大王”的名字,便常常被或有意、或無意的混雜在亡靈名單之中了。當然,因為某種不可言說的禁忌,這種儀式必須要避諱外人尤其要避諱而今在村中愈發有權威的張雪娘,但村民們奉獻的心仍舊是真誠的,甚至不惜獻上珍貴的初麥,以隆重的禮儀款待法師,祈求冥福。
    享受如此厚待,法師誦經也誦得盡心盡力,至少每晚都能將林貌念出一身金光,展示那超度萬物的莫大威能。
    如此閃光閃了整整兩個晚上,林貌終於無可忍耐。他思索許久,派拴柱將法師請到山上說話。
    玄奘法師如期而來,看到大手子盤坐山上,氣度端整,不可逼視,左右兩側護法遮護,更顯威嚴隻是護法的兩隻動物,略顯拉垮左邊是埋進草堆的一隻幹瘦猴頭,右邊則更為離譜,竟隻不過是一隻毛茸茸的長尾狸花貓而已。
    法師不動聲色,隻是抬手行禮,緩步上前。
    林貌開門見山
    “大師還有在此駐留多久”
    玄奘欠身作答“承蒙諸位善信款待,總要把經念完了才能走。”
    念完了經才能走,那他豈非又要發幾天的金光林貌嘴角抽搐
    “大師不是有要事在身,要往西天求取經文麽如此拖延,恐怕會浪費時日吧。天竺的路可不好走呢。”
    玄奘微微有些詫異“施主竟也知道天竺的事情麽不錯,貧僧正是要到彼此研習佛經。隻是昔日法顯大師的記錄不甚完善,貧僧尚需推敲路徑。”
    聞聽此言,林貌不覺挑了挑眉。雖然自大聖口中,他早已知道靈山大雷音寺絕非人間境地,亦不能在天竺謁見釋尊;但聽到玄奘法師親口承認,心中仍然頗有詫異以法師口中的意思,他求經的所在,顯然並非原著中之西天極樂世界,而更接近於史
    實中的敘述
    他心中微微一動,緩聲開口
    “法師是要到天竺那爛陀寺求學麽”
    玄奘愈發驚異,不覺仔細看了林貌一眼
    “施主真是博學。”
    “不敢當。”林貌道“我聽聞,此那爛陀寺原是佛陀大弟子舍利弗出生之地,佛學流布昌盛之所。其地本名菴沒羅園,五百商人以十億金錢購入,虔心布施佛陀,佛於此處三月說法,功德真正無可思量。這樣的聖地,的確是法師求經的好去處。”
    這樣的聖地,又豈止是法師求經的好去處呢而今天竺正處於數千年分裂以後最為繁盛和平的光景,中西方的知識與習俗匯聚於此,在宗教的牽引下彼此交融,碰撞出至為璀璨的火花。而今之那爛陀寺,可不僅僅是講解佛經佛理的地方;它在天文、數學、草藥上的成就,同樣高深玄妙、廣博難言,是中原華夏文明極為難得的借鑒。
    要知道,後世鼎鼎有名,能以一己之力測定地球偏轉角度的一行和尚,就曾經從那爛陀寺流傳出的三角學知識中汲取過不少的養分。
    這樣豐裕充沛,融貫中西文明的學術源泉,而今可是不好找了。
    他慢慢道“不過,法師既然西行求經,所學必定淵深。在下有一個不解的典故,想要求教法師。”
    法師雙掌合一“施主請說。”
    “我聽聞,龍樹菩薩曾於天竺拉古摩揭陀國王舍城講三品法嚴、甚深義諦,三界一切天、人、阿修羅,都來聽法。但在說法之前,菩薩卻入定許久,先是對舍利弗塔大笑三聲,而後又大哭三聲。在坐無不動容。請問大師,菩薩為何要有這樣的舉止”
    玄奘眉眼低垂“王舍城舍利弗塔,正是後世修築那爛陀寺的地方。”
    林貌點一點頭“原來如此,預見寺廟修成,佛學昌盛,當然要喜極而笑;那麽請問,菩薩又因何而大哭”
    玄奘默然片刻,輕輕出聲
    “諸行無常,如此而已。”
    不錯,諸行無常。即使繁盛璀璨如那爛陀寺,也必定迎來它命中的滅亡。數百年後突厥古爾王朝南侵天竺,那爛陀寺首當其衝,一切高僧聖賢苦思冥想的精妙玄理、一切熔鑄中西方求學者心血的自然科學知識,整整數個世紀以來南亞文明難得輝煌的,便從此湮滅無聞,隻餘斷壁殘垣了。
    如此殘暴而血腥的蹂躪,本是弱小天竺邦國的常態;但盤踞於西域絲路的突厥人是怎麽強盛到可以威脅中印度的這件事要是細談下去,恐怕就要有辱趙宋的顏麵,所以亦隻能拋開不想。
    林貌緩緩道“諸行無常,自然不錯。盛衰興亡,也是不能避免的事情。但法師既然心心念念,渴求此天竺聖地,難道就不為它的覆滅而痛心麽”
    玄奘法師又非土石木偶,即使超脫了悟,又怎能不為這樣慘烈的損失心痛呢他思索少許
    “不知施主是什麽意思”
    “在下沒有什麽意思,隻是想提醒法師而已。”林貌道
    “法師曾經稱述先賢,而在下也恰好記得東晉道安和尚的教誨,所謂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如果不依從於強大而又壯盛、足以維護秩序的統治者,那麽學術與法理就很難長久存在。”
    “這句話實在難聽,但似乎也頗有幾分道理。法師方才說諸行無常,可那爛陀寺之所以歸於無常,難道是因為自己的錯漏麽歸根結底,還是天竺太過於弱小了吧擁有那爛陀寺的脊多王朝、帕拉王朝,根本無法在強悍的軍事競爭中戰勝北方的野蠻人;他們之所以能在掠奪中幸存,維持著小小的學術繁榮,仰仗的並非是自己,而是外力。”
    林貌停了一停,輕輕點出“譬如現在,法師能安心到那爛陀寺求學,難道不正是因為中原的皇帝陛下,以軍力有效遏製了突厥人麽”
    如果中原抗擊突厥不力,無法消滅或者牽製漠北的野蠻部族,那麽等突厥人強盛壯大之後,他們會對絲路乃至天竺國家做些什麽
    數百年後,趙宋終於以它豐富的實踐經驗,完滿回答了這個問題。當然,代價就是數千裏佛國的凋零滅亡,璀璨文明之火猝然熄滅,再也不能燃起。
    等到漢人再次踏上西域,已經是八百年以後的光景了。
    玄奘愈發沉默。他沉吟了很久,輕輕開口“施主的指點,貧僧不太明白。”
    “法師說笑了。在下從來直來直往,說話又有什麽難懂的”林貌道“我的意思明白不過既然要依附於強大的秩序,才能保存這學術星星之火;那麽放眼此天下九州,最為強大、壯健、不可戰勝的秩序,又在哪裏與其信賴夾縫中幸存的弱小國家,為何不將學說交托於更可靠的力量呢”
    “如果法師願意從中說和,讓那爛陀寺的法脈歸於中原皇帝庇護之下,那麽在下也願稍盡綿薄之力,牽線搭橋。如此則兩全其美,那爛陀寺的學說,便可仰仗聖天子的光輝,長久保存繁榮下去,豈不甚好”
    林貌徐徐交代他早已打好腹稿的台詞,並未過於掩飾,而隻是坦誠指出了曆史事實。雖然隻有寥寥數語,但靜臥在側的護法神獸狸花貓卻立時站起,當下抖了抖耳朵,直勾勾看著巧舌如簧的鏟屎官。
    玄奘法師並未答話,神色間卻頗有異樣。他自小立誌求經,於天竺的軼事頗為熟稔,自然知道林貌所言非虛。天竺諸國,或許在辯論想象乃至交匯中西文化上別有所長,但武德卻實在難以恭維。要知道,天竺北部環形高山,因常常被北方部族用作侵略的跳板,竟得名為“興都庫什”殺死天竺人的山脈。
    這樣的力量,能否長久保存嬌貴而柔弱的學術之花,的確也是大大的疑問。
    他輕聲道“但中原皇帝,未必能將軍力投射到那爛陀寺所在之處。”
    “這就不必法師操心了。”林貌微笑“在下可以為此作保。隻要天竺諸國願意歸附,中華的天子就有絕對的力量,能完全保證他們的平安,不受任何威脅。”
    玄奘法師微微動容。他曾親眼見這位林施主與太子同行,又曾聽聞朝中驟然而
    興的新貴“林長史”,隱隱已是至尊的幸臣;而今幸臣發話,他對這保證倒也並沒有什麽懷疑。
    隻是,縱然有此保證,憂慮仍舊難以消除。
    施主說,要依附強盛的秩序,才能保存法理。貧僧並不敢對此有異議。”玄奘低聲道“隻是,法理的保存,畢竟是數百上千年,久久為功的事情。又有什麽秩序,可以延續如此之久呢”
    作為天下最為強大的君主,皇帝當然可以庇護小小的那爛陀寺,庇護而今嬌貴的理論之花。但這種基於力量的庇護,又能持續多久
    “這就不是在下可以說了算的了。”林貌並無掩飾,直接攤手“法師是明白人,在下也不能欺誑法師天下有不滅的王朝麽就是強盛如大唐,也難逃那一日。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秦漢尚且如此,何況乎如今興衰成敗輪轉,本就是世上的定數。”
    他這樣直白吐露,倒把法師聽得微微一愣。就連在旁踱步的狸花貓咪,都忍不住抬頭瞥他,神色略微不快天下的確沒有不亡的國家,成敗也確有定數,但你當眾議論大唐的覆滅,是不是也太無禮了些
    “施主既然知道這個道理,又為何還要勸導貧僧呢”
    “大師誤會了。”林貌道“興衰成敗輪轉不定,可並不意味著選擇沒有意義。事實上,既然有此輪轉,那便意味著衰亡的一定會複興、分裂的一定能夠彌合、枯朽的一定還能繁茂,無論華夏中原處於多麽悲慘、恐怖、萬劫不複的境地,都必然會有最光輝的人物為她力挽天傾,以鮮血與性命洗刷她的屈辱與悲哀我以我血薦軒轅,數千年仁人誌士前赴後繼,同樣是這片土地上的規律。”
    “那麽反之,而今庇護那爛陀寺的小小邦國,有這樣牢不可破的規律麽它若遭遇了慘痛的覆滅、血腥的屠戮,又能否從亡國滅種的打擊中再次蘇醒,恢複舊有的光輝呢甚而言之,不要說一個小小的邦國,就是偌大天竺,又能從外敵的侵略與占領中恢複獨立,乃至於保存自己的文明麽”
    “大師,興亡輪轉,可是很了不起的奢侈品啊。”大手子一字字道“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文明,可是連經曆一次興衰交替的資格都是沒有的。轉瞬即逝的滅亡,才是常態。”
    興亡當然是絕對的曆史規則之一,但興亡循環卻不是。不是每一個民族,都有資格在曆史的起伏中總結規律的。
    不要忘記了,數千年洗刷之後,古老文明還能上桌說話的,那可真就是隻有一根獨苗苗了。
    所以,如果真要嗬護學術與文明的火種,還是依附於這樣屢屢浴火重生的王國,才更為穩妥吧
    要知道,數千年之後,能僥幸留存的釋伽牟尼佛骨舍利,可也就隻有大報恩寺那一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