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我有還珠格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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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學錄!
    宋林跟父母說了胡同裏發生的事,耐心地等待爺爺解答。宋家教育一貫如此,不把孩子當成無知的可蒙蔽的小動物,大家都是平等的家庭成員,有提出問題並獲得解答的權利。
    宋爺爺宋榮笑了,告訴孫子“這是兩個女人,不,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之間的較量,誰贏了,誰在家裏說了算。喏,就像你奶奶,讓我往東,我是絕對不招惹她,往西拐的。”
    宋林說“我聽他們說,要簽離婚協議,媽媽同我說過,離婚就是不再是一家人了,那女人即使贏了,也不能像奶奶一樣,在家說了算吧。”
    宋榮一愣,覺得孫子挺傻“俞立能指揮千軍萬馬,可到頭來,不過家裏一雙筷子,死後一具棺材,大家夥誰都不傻,這一生再煊赫有什麽用,沒有繼承人,扯犢子抹眼淚兒去吧。我培養你,盧家培養盧二,阮家培養老大,著急忙慌的為了什麽?大家軍旅一生,沒少扛肩膀,這會兒也斷然不想輸了。俞立跟老妻決裂,各培養一個孩子,將來誰當家,自然是落在這兩個孩子身上,流著一樣的血,離婚協議可賴不掉。”
    第二天,惡劣的壞孩子張小栓撕碎了林遲攢了很久的小浣熊卡片,那個很久才能得到一點零用錢,很久很久才能攢到一張不同的卡片,一下子,卻都被小栓毀了。
    小栓得意揚揚地等他哭,卻隻等到了這個孩子偷偷地用破舊的衣袖默默擦淚的樣子。偷偷地,不想被人看到的模樣,淚珠卻晶瑩得發亮。
    小栓覺得更加慌亂,甚至還有些不舒服。這種不舒服讓他本能地不想再看見林遲這個孩子。
    他粗枝大葉,頭一次有了“這個人很膿包我要離他遠點”或者“這個人很膿包我要好好欺負他”的想法,他舉棋不定,林遲吸溜著鼻子,美術課上掏出一支彩筆塗色,小小的手不小心蹭到他的,軟白而帶著清爽的氣息,小栓覺得自己瞬間被激出滿滿的雄性荷爾蒙,儼然生出一種“把他欺負哭也很不賴嘛”的感覺,毅然決然選擇了後者。而後林遲莫名其妙地陷入被全校第一壞蛋張小栓喊打喊殺的世界裏。
    不過,這種欺負帶著男孩子才懂的默契,小栓再壞,也隻是流於表麵,若是相比中二病是中學生的病征,他無非就是偶爾用桌縫夾著同桌小臂上的嫩肉的小二病。旁的男生欺負誰,總號召前桌、後桌一起幹,小栓不屑這麽做,一向單幹來著,要不趁著林遲寫字猛晃桌子,要不畫個三八線,自己占八,大搖大擺地把所有的玩具擺一桌,等著林遲生氣。
    你或許不懂小二病的由來,因為如果你懂,代表你也曾病入膏肓。
    林遲沒病,林遲也沒生氣。他遲鈍又沒用,對別人說的話不敏感也就罷了,對別人做的事也不大敏感,總有些後知後覺地慢半拍。即便真的聽懂了看明白了難過了,也隻是膿包地偷偷哭罷了。
    1998年10月底,出現了一部神奇的電視劇,大人孩子都看得如癡如醉,萬人空巷在國內,是第一次。鄉下的姥娘、舅舅專程打電話說“栓兒啊,給你說個好看的電視劇。”
    叫啥?
    《還珠格格》,湖南衛視播的。
    然後造了孽了,後來回顧,從第一部到第三部,追劇都似乎追了大半個青春。
    安徽的洪水在九月間止住,國人剛從災難中走出來,一部電視劇倒是緩解了一小半的傷痛。人都是朝著快樂和幸福仰頭的,苦漸漸被厭棄,也漸漸被代替。
    小燕子可愛得難能可貴,紫薇是個教人提高審美的姑娘,五阿哥一雙眼睛永遠帶著溫柔、誠懇和難得的貴族式的倔強,爾康灑脫聰明,就連皇阿瑪都招人喜歡,他要是我爸爸該有多好啊,高傲矜持如宋林都學會了裏麵所有的歌,音樂課上跟馮寶寶比唱《山水迢迢》愣是沒輸。
    所有的孩子都為之著迷,包括怪人林遲。可是林遲比較悲催,他每天晚上八點半準時睡覺,隻能看第一集外加第二集的預告。第二天大家討論時自然一頭霧水。
    第十二集預告容嬤嬤被扇了巴掌,林遲夢裏都是容嬤嬤怎麽被扇了的問號,早上著急,小家夥就問小栓,小栓心想喂喂喂我們倆是仇人啊,這麽珍貴的電視劇信息怎麽能告訴你呢,他一蹦一跳地找宋林,帶著惡意大聲討論劇情,與牆壁緊密相連的背景終於察覺到了被欺負的憂傷。
    “你說就說,比畫什麽,眼斜什麽,這都什麽毛病?”宋林蹙著眉毛,看著小栓這張儼然小人得誌的臉。
    小栓嘿嘿笑“我媽就不管我看電視到幾點,我看到幾點她都不管我。”
    宋林無力“對,她是不管你,因為你根本熬不到九點就自動睡著了。”
    小栓得意“我能看全集啊,我爺給我弄到了全集《還珠格格》,電視劇都還沒播完呢。”
    一群小朋友齊刷刷扭頭,都像看到了親愛的皇阿瑪,那會兒還不流行“土豪”這詞兒,不然多貼切。宋林不爽了“你今天到底哪根筋不對了,在我麵前炫耀個什麽?”
    小栓眼都快斜到最後一排了,擺明不是對著他說的,宋林迷茫地往後一看,才看到一臉沮喪和羨慕的林遲。
    “有病!”宋林下了結論,把小栓推一邊兒去了。
    小栓從“我有全套《還珠格格》影碟”開始,就受到了極大的歡迎,去他家看vcd的一撥又一撥,小栓爺爺一向脾氣挺好,後來也忍不住了,捏著小栓的耳朵咆哮“生怕別人不知道你爺爺住哪兒、導彈往哪兒轟定位不了是嗎啊,怎麽長的這腦子,仿誰?忒大膽!”
    後來小朋友們就被隔絕到了園子外,小栓扯了根線,從警衛室接了vcd,小朋友們繼續如癡如醉。宋榮的軍車剛到園子門口,就看到烏泱泱一群,納悶死了,看到孩子中間眉飛色舞的小栓,啼笑皆非,給小栓爺爺打了個電話告狀,隨後告誡孫子“小栓這麽鬧騰,不像話,以後少跟他玩。”
    宋林嗤地笑了“平時解解悶兒,傻乎乎的。”
    宋家爺孫揚長而去,不大會兒,小栓爺爺就紅著老臉,大步流星把小栓連同vcd機提溜回了家。
    少不了一頓胖揍。
    除了林遲,班上的小朋友都看過了,小栓自然也就消停了。隻剩下林遲,忐忑不安地瞅著他。
    他白皙美麗,又柔軟可欺,既像一朵夜間才綻放的香百合,又像一塊嬰兒都能咬得動的香蕉鬆餅。
    這些天,小栓一直覷著他的動靜,見他渴望、沮喪又不敢要求的模樣,心裏莫名有些不舒服。林遲有好多次遲疑著張開口,可是最終怕被拒絕,低下頭,安靜地坐了回去。小栓不知為何,想起了以前隨著爺爺釣魚的經曆,掛著餌餅,小魚小蝦才會過來。可也有些弱小的魚,因為搶不過大魚,吃不到餌,反而躲過一劫。
    林遲是沒有爸媽的孩子,大家都知道,也因此視他為異類。孩子們總是殘忍地說著自己也不明白的話,“你沒爸媽”是這個孩子聽到的最多的話。沒有爸媽,就代表他喪失了許多權利,孩子們最深的渴望永遠是向父母索取,衣食住行、愛憎笑鬧,父母無所不能地滿足,可林遲的欲望卻隻是大海中跌入的一塊石頭,從哪兒來,便從哪兒湮沒。
    這是他沒有請求小栓的理由。他知道小栓不是壞人,但小栓討厭他,利用別人的善良來消弭彼此之間的憎惡感,原不應該如此。
    十月中旬,秋高氣爽,三小組織了一次郊遊,孩子們自主帶餐。暨秋為小栓準備了蝦條、果凍、桂花糕、糯米卷、脆皮牛肉之類的點心,還有一瓶橘子汁,這是一個太過溺愛孩子的媽媽,奧特曼小書包被塞得滿滿當當。
    小栓給宋林打電話,問“鳥大,你媽媽給你帶了什麽?”
    宋林說“盒飯吧,湯還沒決定。”他語氣寥寥,對所有吃食毫無興趣。金枝玉葉長大,不過七八歲,這孩子卻似乎已經嚐遍珍饈鮮甜,隻覺萬事萬物麻木,再沒有和別人熱切地談論過食物。
    第二日郊遊碰頭,小栓被嚇住了,宋林帶了一份三層的雕著仙鶴與鬆竹的紅木飯盒,三層各不相同,都是些新鮮青菜海鮮小炒,另外果真還是帶了一盒煲湯,用最新的加熱包加熱著。小栓把自個兒書包裏的東西遞給他,宋林有些厭惡地搖搖頭,依舊拒絕。
    這些不營養的東西,不知道怎麽能下嘴。
    餘老師讓分組,同排是大組,同桌是小組,無論去哪兒,都要按組集體行動。
    帶著這麽小的孩子,考慮到安全問題,本也不能去爬山或者涉水,於是一二年級就安排到了本地郊區的一個開放式的園林學校,再然後,無非是老師帶著孩子們坐在秋樹下吃吃喝喝。
    大家羨慕地看著宋林,馮寶寶也第一次看著宋林眼睛閃現亮光。孩子都是單純又勢利的,內在如何全然無法引起認同,可是衣著、文具、吃食卻能引起盲目的羨慕、崇拜。
    小栓擁有《還珠格格》是一例,宋林擁有一個大家沒見過的飯盒又是一例。
    宋林總算明白小栓前些日子的感覺,他覺得這會兒自己像個麵劑子,下到熱油裏,眨眼便成了蓬鬆金燦的油條。被人矚目的滋味,讓人膨脹。
    有人歡喜有人憂,林遲已經低頭吃了半天饅頭了。晨間的時候,巷子裏有人叫賣饅頭,奶奶讓他買幾個郊遊吃,小家夥捏著一塊錢,仰著頭說我要買饅頭。老王頭走街串巷許多年賣饅頭,卻覺得眼前的孩子著實可愛。衣衫襤褸卻軟軟白白的,就像他捏的小饅頭。他含笑問他“要肉饅頭嗎?我的肉饅頭城裏最好。”
    “多少錢一個?”
    “一塊。”
    “不要。”
    小孩乖乖地捧著三個素饅頭走了,老王頭眯眼看著這看起來軟嫩實則很果斷利落的怪小孩,可他哪兒知道怪小孩的心在嘩嘩流淚。
    好想好想吃肉饅頭,可是,一塊一個呢。唉,肉饅頭,不知道全城最好的肉饅頭是什麽味兒。唉,買不起。
    於是,啃饅頭就鹹菜的林遲成了一年一班最奇特的風景線,餘老師是個蠻好心的老師,拿著喇叭嚷“誰有多餘的?分給林遲同學一點!小胖,你還吃還吃!瞅瞅你這一身墩墩肉!”
    “林遲同學是誰呀,老師?”小胖問。
    林遲同學別過頭,恨不得融化在樹上繼續裝背景。
    一旁的小栓瞟了一眼,“啊嗚”一聲,不客氣地咬掉了林遲手上最後一點饅頭。餘老師炸了“小栓,你說說你到底是什麽毛病,一天不欺負人就皮癢癢難受死了是嗎?!”
    餘老師剛說完,宋林“啪”一下,摔了筷子,不樂意了。什麽時候他的小弟別人也能吵了,吼了一嗓子“小栓,還那窮酸一點吃的!”
    小栓“哦”一聲,把鼓鼓的奧特曼頭朝下,倒了個一幹二淨,然後推到林遲麵前,又從中撿走一個大果凍,把剩下的都扔給林遲,一邊撕口一邊滿不在乎地說“還你的。”
    他蹦蹦跳跳地遠離林遲,到眾人中嬉鬧,林遲卻看著黃葉上的各色糕點、零食,眼睛瞪得圓圓的。
    小家夥猶豫了好一陣,才默默伸出小手,輕輕拾起一塊糕,放在嘴裏,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然後,這暗淡無光的生命中,仿佛一驚一乍放出了一隻竄天猴,等待著消逝的命運,卻不想,那雲邊,忽而炸開燦爛的煙花。
    張小栓同學,除了討厭,還好吃啊。
    hao,第三聲。
    宋林萬萬沒想到,他憑借一個三層飯盒得到了馮寶寶的讚賞,然後,他對馮寶寶的追逐瞬間變成了索然無味。
    對,他就是那種“你不喜歡我我偏偏喜歡你,咦?哪天你忽然喜歡我了,噢,對不起,我忽然覺得不喜歡你了”的變態兒童,喜新厭舊極了,瞬間又瞄上了隔壁班唇紅齒白的小班花鄭笑笑。
    小栓說“鳥大,她們名字有點像。”
    宋林說“人長得不一樣就行。”
    兒童間的弱肉強食與動物毫無差別,可宋林不大讚同這種殘忍的說法。
    那天晚上,宋林又發燒了。為什麽說又?因為他小時候不慎誤食過泡泡糖,似乎從那時起身體免疫力就差了些,因此玩得興奮了或者情緒起伏大了就容易發燒。而且前奏是嗓子疼。因此他嗓子一開始疼他媽就心慌,果不其然,晚上十點,又燒了。
    他迷迷糊糊地躺在媽媽懷裏,又迷迷糊糊說了一句夢話,那話含混不清,宋媽媽細細分辨,隻聽得見“小栓”倆字,這小哥倆,一會兒見不著麵就心慌,感情是真的好,好到可以做大人的典範。
    她跟暨秋關係也好,打電話輕聲道“暨秋,栓兒睡了沒?噢,睡啦,宋林這會兒燒了。對,又燒了。我看飯盒了,他今天還是沒咋吃,你讓我給他包蝦肉餛飩?栓兒愛吃?嗯嗯,行,我明兒也做,宋林愛比著栓兒,他幹啥他也幹啥。對,可膩味人呢,拉屎也要手拉手挨著坑。是啊,孩子們真真講義氣呢,有栓兒陪著他吃、陪著他玩,我也放心。咱們這樣的人家,知根知底比什麽都強。”
    瞧宋林他媽媽操的心便可知,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有厭食症的兒童而已。
    你看,劃掉“有厭食症”這個形容詞,他就是普通兒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