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阮姑娘我問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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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學錄!
    阮寧的情書是這樣寫的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是個小孩兒,我也是小孩兒。我覺得你長得像小雪人冰激淩,眼圓溜溜的,脖子後麵有一條直直的溝,我看了你的溝很久,神奇得覺得有點好看。可是你會說我聽不懂的話,這點特別討厭。後來組織和老大派我跟你同桌,臥底在你旁邊,看看你有什麽了不起的地方,使得班花都喜歡你。我阮霸天像天使一樣考驗了你,覺得你這家夥很不錯,畢竟跟誰同桌,誰都不會把他的半張桌子借給我擺迷你四驅車。
    後來,我得了精神病,咱倆好兄弟,你不怕我,我神經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還聽見你喊我名字,那會兒我不記得你是誰了,可是我本來很焦灼、很暴躁,很想用拳頭打破這無情無義的天地,聽到你這家夥的聲音卻平靜下來,也開心起來。雖然我不能同你說說話,可是心裏清醒,咧嘴笑了。
    我媽說,假設一個人的一輩子隻有六十年,而每個人這輩子會遇到六十個陌生人,那麽我們每年至少遇到一個,他來了記憶會自動封存到大腦裏的圖書館。認識了六十年的是爸爸媽媽,五十年的是發小,四十年的大概是一生摯友,三十餘年的是愛人和孩子,之後的人龐雜而不可分類,統稱為過路人。你過路時他也隻是路過,匆匆地,誰也不必多看一眼。
    可是我粗粗計算,七歲時的我認識的你,又該歸入哪類?五十年的發小你出席,四十年的摯友有你難得至極,而三十餘年的那個人,但願是我劫後餘生慶幸的那個你。
    我爸說,以後讓我嫁給軍人,我跟他說,林林是要當醫生的人。
    你說過要當醫生,希望告訴更多的人,有我在,不必死。
    是不是?
    現在的你,早就是個合格的醫生。因有你在,我不想死。從前更小的時候,或許你不信,可是我真的想過,媽媽生下我隻是為了讓我看藍天白雲,但藍天白雲也不過如此。
    我想我的膽子特別大,死了也並不可怕。
    我想過死啊,林林。
    但是,和你在一起之後,我很怕死。
    第一次寫情書,寫得不好,你可別見笑。
    不過你笑了也好,我想讓你笑很多很多次,笑五十三年。
    我還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捏你的手,把你捏哭。
    我更想把你變成我的,隻有我能占有的。
    別的女孩,誰走近你,我就像條小狗,把她嚇走。
    你奶奶對我沒有意見,我爸爸對你沒有意見,不知你是個什麽意見。
    盼複。
    她寫完後,折進特意買的粉色的信封裏,揣了許多日,卻又不好意思遞出去。後來同安安說了說,安安答應當信使。他拍拍胸脯說你以後和喜歡的人結婚了,可別忘了我這個大媒人。
    小孩子總是幼稚的,明明才十四歲,一句話就能誇口到四十歲如何如何。可真長大了,連預期起明天都小心謹慎,生怕說了什麽讓人恥笑的狂話。
    盧安安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北京工作,偶爾在異地他鄉遇到了吃麵的阮寧,阮寧虎皮蛋一摔,追了他五條街。
    她說“我現在這個樣子你個小崽子負不負責?”
    安安迷糊地想了想當年,說“那封信我確實交給林林啦。”
    當年的當天,他看了看,問都未問,直接塞給了宋林。
    因宋林時常同他說起,他與阮寧小時候的情誼,也有阮寧如今與一圈人玩得都好,卻隻與宋林疏遠的緣故。
    安安是這麽個邏輯思維林遲是她閨密,阮致是她哥哥,自己是她兄弟,那宋林呢?
    宋林定然是阮寧喜歡的人。
    不是有句話說,你對誰越別扭,你就越喜歡誰嘛。
    阮寧信封上忘了寫收信人,安安懶得問,掀開了信函的一角,上麵寫著“親愛的林林”。
    宋林從小人稱林林,你看我盧安安這聰慧逼人虎靈勁兒。
    於是想都沒多想“嘿,哥們兒,有你的信。”
    因此,二十七歲的阮寧蹲馬路牙子上,狠狠地罵著盧安安“你不知道你倒是問啊,這世上我喜歡誰你比我還清楚啊。”
    說完,眼淚就滾了下來。
    宋林是個妙人。
    因為一個糊塗蛋信差,他莫名其妙收到了喜歡的女孩寫給別人的情書。
    換成其他人,大概早就亂了陣腳。
    宋林沒有。少年琢磨了會兒信,知道信不是寫給自己的之後,反倒徹底踏實了。
    因為他在信裏也擔任重要角色,紅筆畫重點——老大,林林顯然不指他。
    一向習慣了別人把想要的送到麵前,可這些想要的會因為易得讓他失去不少興趣。
    “他想要”和“得不到”兩者兼具,宋林有了極大的興趣,少年泡了杯嫩綠的春茶,決定好好想想。
    迫近中考的五月,每個人的課桌前都擺滿了參考書和練習冊。
    林遲和阮寧每天埋在題海裏,懶得看對方一眼。
    阮寧有些忐忑信為什麽還沒有回複,林遲也在心煩意亂,他知道阮寧已經把信送出去,給了“林林”。
    這姑娘每天似乎都在藏著掖著寫情書,可是彼此這麽熟,他眼一斜都能看到阮寧在用筆鬼畫些什麽。
    小雪人冰激淩?
    黑眼圈太黑襯得!
    脖子後麵有溝?
    又不是乳溝,脖子後麵長個溝,多稀罕的事兒!
    看了兩眼,林遲徹底窩了火,書一推,出去喝鹽汽水了。
    過了兩天,上晚自習之前,宋林把林遲約到了學校小樹林。
    教學樓前有一片小樹林,樹木長得森森鬱鬱,早戀的小情人們最愛藏在這裏拉小手扯閑話,管紀律的老師拿著手電筒號一嗓子“出來”,烏泱泱能站出來一群尷尬的小人兒。
    對,宋林也把林遲叫到小樹林了。
    林遲看他手中拿著一封普通的信函,便知道,阮寧的信有了回信了。
    宋林說“林遲同學,幫我個忙,把這封信遞給阮寧。”
    林遲問他“阮寧喜歡你,你喜歡她嗎?”
    宋林微微笑了,似個唐僧的清秀與慈悲。他說“如果收到信的時候,看著你,她笑了,你就知道我是喜歡她的,如果她哭了,那你同樣也會知道,我是不喜歡她的了。”
    阮寧感冒了,鼻塞特別嚴重。林遲知道這熊孩子並不上心瑣事,便帶了一卷紙放在課桌內,供她擦鼻子用。
    阮寧擦鼻子的時候,哼一哼,擦一擦,紙一扔,留下一個紅鼻頭,然後彎著眼睛對林遲笑。她一笑,便讓少年覺得很心酸。
    好像養了好多好多年的豬,轉眼間,卻被別人拐走了。你是怪豬還是怪拐豬的人?豬還是那頭豬,養了那麽多年,舍得動它一指頭嗎?
    寵著它、養著它都成了慣性。
    就這麽個小混賬,天天頭發亂糟糟的,還要拿著梳子欺負他。
    “昂”一聲,揚揚下巴,梳子就遞到了他手裏,張嘴就是你給我梳個蠍子辮,據說現在姑娘們都流行這樣的辮兒。
    阮寧,我欠了你大爺的!
    林遲罵罵咧咧地給她梳辮子,心裏卻酸得像被鹽酸溶解了。
    你多賤啊,疼她幹嗎,疼了也是別人家的人,長大了指不定五年十年就不認得你了,就是認識了,也大概是這樣的場景,在他路過時,拐著別人的胳膊肘子偷笑一聲,那個小矮子當年給我梳過頭呢。
    那個小矮子也許還喜歡過我呢。
    是啊。
    那個小矮子喜歡過你。
    喜歡著你。
    林遲也選了小樹林,也選在晚自習前,把阮寧叫到了身旁,又把宋林的回信遞交給了她,水汪汪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瞅著她看。
    阮寧看到信,手有點抖。
    她說“我能現在看嗎?”
    林遲點點頭。
    姑娘顫抖著打開信封,又顫抖著打開折了的信。
    “對不起,我不喜歡你,家人叮囑我現階段好好學習。林林。”
    對不起,我不喜歡你。
    阮寧愣愣地從信中抬起頭,因為感冒微微有些發燒的額頭這會兒似乎更燙了,她瞧著林遲的眼睛,那雙眼睛平靜而淡漠。
    阮寧覺得自己麵對林遲什麽樣的答案都會嘿嘿一笑,喜歡了固然很好,可是倘使不喜歡了,那就努力讓他喜歡上不也很好。
    可是她高估了自己。
    姑娘哭了起來,握著信鼻涕都出來了。
    她扭頭就走,林遲猛地拽住她的手,想要說些什麽,阮寧卻甩開,沙啞開口“沒關係,我得走走。”
    她走了很遠很遠,可是眼淚還是一直掉,打電話給爸爸,卻說不出話。
    爸爸問她怎麽了,她說“爸爸,來接我,我的感冒好像重了。”
    小小的姑娘因為生病有些虛脫,便歪在電話亭裏靠著。
    鴿籠一樣小小的電話亭旁,有一盞昏暗的路燈。
    阮寧呆呆地看著路燈下的灰塵,路燈的對麵還有一家冰糖葫蘆店。
    店裏播著很大聲的歌兒
    都說冰糖葫蘆兒酸,酸裏麵它裹著甜;都說冰糖葫蘆兒甜,可甜裏麵它透著那酸……把幸福和團圓連成串,沒有愁來沒有煩……
    阮寧聽信了沒有愁來沒有煩的鬼話,買了五六串。她吃著哭著,也盼著。
    盼著沒有愁來沒有煩,盼著爸爸高大的身影。
    站在冰糖葫蘆店鋪的對街,有個小小的少年,被路燈拉得高高的,也長長的。
    他安靜地凝視著那個姑娘,靜靜地陪她盼著。
    她還有念想。
    可他已經沒了。
    待到姑娘的爸爸把姑娘和冰糖葫蘆背走,窮困潦倒的少年也似乎走到了絕路,蹲在牆角,哽咽大哭起來。
    他看到她哭了,便知道,宋林不喜歡她。
    他以為這是對他而言,最好的結局。
    可是,她哭了,哭得那麽難過。
    害得他的心像是被鐮刀剜去的野菜。
    他想問問這女孩,問問他青梅竹馬的小女孩。
    和阮寧永遠在一起這件事。
    為什麽我就不可以。
    為什麽,我不可以。
    如若隻是因為貧窮。
    阮敬水和程平東一貫聯係緊密。自阮敬山上任以來近一年,益發親密。
    程平東打電話時無不懊恨地說道“如今上麵對他的態度倒像是在狠狠打我的臉。剿控邊匪明麵上功勞都歸我了,可實際上管製不力的賬記到了我頭上,一筆筆的功勞都歸了你大哥。我之前降他的職,反為他做了嫁衣。實在可氣!”
    阮敬水冷笑“我認他做大哥,他認我做弟弟嗎?東子,你就甭在這兒不鹹不淡地說話了,聽著膩味。我跟你穿開襠褲發小長大,他幾歲才來我家,誰親誰遠我分不清嗎?”
    程平東語氣也緩和一些“我如今真真是有些膽戰心驚了,說話語氣也不好,你多擔待。我在這位置上八年了,延邊人人不願來,便是來了也隻是攢資曆,吃過苦的按慣例提拔得快些。可是因為阮敬山一事,上級認為我借著剿邊匪一事,欲置他於死地,對我頗有微詞,如今不升不降,落了個不尷不尬的位置!若我想害他,他能活到現在?上頭真是有些糊塗!”
    阮敬水聽他叫苦不迭、義憤填膺地申辯,心中卻一哂,與平東處的時間長了,如何不知道他性子。這次上頭可沒冤枉他,他平素未害阮敬山,也僅僅是沒逮著機會罷了,可明裏暗裏整治得還少嗎?話都傳到南邊兒了,多少人看不下去,喝閑酒時提點他,說程平東這樣轄製你哥哥,你與他關係好,怎麽不去說一聲,由此便可見一斑。
    前年逮到機會,東子可不就狠狠用上了。他以為阮敬山死了便無對證,可是阮敬山帶著手下的幾百人,抓了匪首,絕地逢生,失聯一個月後竟回來了。
    現在東子落得他口中的境地,阮敬水認為,自己這發小並不冤枉。
    可他不冤枉的地方在於,還是心慈手軟了些。
    因此阮敬水也並無好聲氣“機會已失,你我皆有所失,在我麵前,你也不用塗新牆,粉飾太平了!”
    程平東咬牙“放虎歸山,如今再難阻他寸步。他這樣的年紀,都走到如此地位,再過五年經營,你父親又一心幫他,俞立他日若回,整個南方,肥沃大地,竟隻有他能與阮敬山論上一二了。可俞立還能活幾年?俞立的三個兒子一個賽一個地不爭氣,私生子尚小,孫兒早已流落市井之地,別說我無能為力,你今天看我笑話,到時也隻能瞧著你大哥扶搖直上,這輩子沒有回寰之地!”
    阮敬水心中恨意陡生“你怎就知道他長命百歲,有富貴也得有命享!”
    程平東笑了“畢竟是你哥哥,你也下得了手?”
    阮敬水平淡道“豈止你我想他死,他如今升遷,打破了園子裏幾十年的平衡,我不動手,多的是手癢的。”
    程平東歎息“唉,當年背著一麻袋紅薯,衣衫襤褸的窮小叫花子如何就走到今天了,他在跟你父親相認的路上,我們遇到他,還嘲笑戲弄了他一番,那時怎知今日差距啊。”
    阮敬水握緊了話筒,東子不提父親還好,一提父親,他就想起,這些年因為阮敬山,在父親手中受到的磋磨。雖說與他是兄弟,可又何嚐不是胎裏帶來的仇家!阮敬山的母親是個大字不識的農婦,卻賺得了父親這輩子的尊重和愧疚,而他的母親明明是大家閨秀,卻隻能屈辱做幾十年小老婆。父親對阮敬山和阮寧的疼愛幾乎延續了阮家二房三代的鬱氣,可是父親卻頂著壓力這麽幹了,他既如此,做兒子的又何必處處守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牌坊!
    阮敬水說“暫且等等吧,等我有了萬全之策……”
    阮致不知聽了多久的牆根,他最近也快被大哥阮靜的秘密熬瘋了,他頂著一口氣,顫抖著開口“爸,再等等,恐怕真的來不及了。”
    妞妞知道了大哥的事兒,大伯想必很快也就知道了。
    他被奶奶、父親欺負這麽多年,妞妞瘋了的事又如此不清不楚,大伯怎麽會輕易放了他們!
    五月十號,晴。人事如常,除林奶奶去世。
    林奶奶突然呼吸困難,送到醫院搶救,也不過是二十分鍾的事。
    這一日是周日,林遲如同往常一樣,起床後打掃衛生,煮稀飯,叫奶奶起床。
    奶奶掙紮著,雙眼突出,打碎了水杯和床邊的鏡。
    那一聲驚響,也打碎了林遲的人生。
    她倉促離世,死前隻是把一封信推到他手心。
    她說“我一年前就料到了今天,寫了這封信。把信寄出去,讓……讓那三個混賬來接你。”
    她說“那裏有很多混賬王八蛋,努力融入那些混賬中去,不為了別人,隻為了奶奶。告訴他們,堂堂正正告訴那個畜生,你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林家巷第一林的女兒林清俊養出的孩子。”
    她說“我的林林啊,喜歡一個人,為什麽隻能哭,奶奶這麽失望。奶奶告訴過你不要喜歡阮寧,是因為你貧窮到配不上她。”
    “可是,為什麽不細想想奶奶的話,而隻能那麽沉默。倘使你回到那裏,比得過所有人,能配上她,有朝一日,我的孫兒配得上任何女人的時候,便可以喜歡她了。你既然有朝一日明明能喜歡她,那還哭什麽,難過什麽?!”
    她含淚抱恨而去,握著孫兒的手卻意氣難平。
    林遲在家整整待了三日,他租了一輛架子車,把奶奶抬回了家。
    家中隻剩下不到一千塊錢,林遲買不起棺材,埋不起奶奶。
    租的棺材也隻能用五天。
    他把奶奶留給他的珠子賣了。
    鄰居介紹來買珠子的人,那人目光貪婪,林遲恍若沒有看到。他說隻值一萬塊,林遲目光冷漠,把珠子遞給他。
    那人丟了一摞錢給跪在靈堂的林遲麵前,偷偷摸摸離開,林遲卻說“你轉頭。”
    那人詫異,他問“為什麽?”
    林遲說“我得看清你,日後才能尋到你。”
    葬完奶奶的那日,家中沒有來三個“混賬”,卻來了個穿黑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