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你並沒有認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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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學錄!
    阮爺爺時時刻刻鬧著要看孫女兒,她來了他卻板著臉。聊天時板著,喝茶時板著,吃飯時板著。
    板得阮致都別扭。
    “嘛呢,爺爺,您說您想妞妞,您就這樣兒想的啊。”
    阮令哼了一聲,冷笑道“誰想這個不孝順的小東西了。趕緊吃,吃完送她滾蛋。”
    阮寧“……”
    阮致“……”
    飯桌上阮二嬸熱情地給阮寧夾菜,心疼道“瞧這孩子小臉兒瘦的,逢周末就到二嬸這兒來,給你補補。大了反倒客套了,二叔二嬸家跟你家有什麽區別?”
    阮寧聽著直別扭。這裏是……二叔二嬸家?
    阮令摔了筷子,說“你放屁!這兒就是她家,想啥時候回來就啥時候回來,還到你這兒來過周末?說的什麽屁話,安的什麽心?!”
    阮二嬸委屈了,阮老太太冷笑“是是,我們娘倆嫁到你們老阮家,什麽都沒學會,就整天學放屁來了!”
    阮老爺子年紀大了,嘴上從來不肯饒老妻的“你何止學放屁來的,嘴裏如今都能裝大炮了。”
    阮老太太知他性子,啐罵一句“老東西”,自顧自舀燕窩桃膠湯,懶得理他。
    阮寧不鹹不淡聽幾句,盯著滿桌好菜,相中哪盤就操筷子上,渾然不注意儀態,看得阮老太太直皺眉。
    她問阮寧“妞妞,我聽阿致說你有對象了,幾時帶回來給我們瞧瞧?”
    阮寧想起自己上回撒的謊,隻得含糊應付“他比我還能吃呢,奶奶不怕我們倆把二嬸家吃窮了。”
    阮致暗地端詳阮寧,發現她和從前不一樣了。說話做事漸漸有了自己的分寸,倒不似以往軟弱好欺的模樣。
    從她前幾日發瘋的樣子,到今天言語直接調侃家裏人,阮致總覺得,這些年,也許阮寧發生了許多變故也未可知。
    姑娘沒有那麽萌了。被生活折騰著變老,終於也快要成為他媽、他奶奶那樣的死魚眼珠子。阮致微微笑。
    阮老太太這廂吵架從來都是小能手,吵不過老爺子是忌憚,對阮寧可沒這麽客氣了“喲,這樣兒的妞妞你也敢要,指著你這點工資,以後可養不起這樣的男人。要不要奶奶給你介紹個對象?”
    一句話就把“阮寧男朋友”毫不留情地打成了吃軟飯的小白臉,順便踩一下孫女兒看人的眼光。
    阮寧半真半假,笑了“那可巧,我也正想換人呢。不知道奶奶要介紹哪一個?”
    阮寧料定老太太睜著眼睛說瞎話,便順著杆子往上爬。她怡然自得地挖了一大勺燕窩,掃了眼二嬸心疼的目光,毫不客氣地塞進了嘴裏。
    阮老太太笑了“宋林啊,你從小喜歡的那個。他奶奶前些日子還問我,你如今可有對象了。”
    阮寧瞬間一口燕窩卡在喉嚨裏了,咽不下吐不出。
    瞧這窮命。
    阮寧離去時,阮令說“你以後再不來,就不要姓阮了,同你媽媽姓吧!”
    她看著眼前老人結了霜的眉毛胡子,一哂“我得空就來。您能活百十來歲,早一會兒晚一會兒來瞧您又怕什麽。”
    阮令從中山裝的口袋中掏出一塊懷表,阮寧定睛,倒是十分熟悉。她接過來,轉到背麵,上麵刻著歪歪扭扭的“小栓”二字。
    她身為張小栓時,是個極有成算會把家的孩子。但凡她的東西,無論多名貴,角落裏都會刻上自己的名字,以防被阮致搶走,還反被他告黑狀。她畢竟沒他名聲好,若二哥平白拿走她的好玩意兒,她便是去大人處告狀,也討不到好處。可有了這個小小的名字,就大不一樣了。
    這塊懷表,是爺爺送給她的八歲生日禮物。她瞧見同班同學都流行用塑料手表,便也向爺爺要,爺爺給她弄來一塊嶄新的金表,她還挺不滿意,因這表不能戴手腕上,摳開也不見卡通人!且為了炫耀自己有表,每次看時間,還得從脖頸裏掏出,晃到別人臉前,彈開芯,看那刻板表盤上的數字數半天格子,忒麻煩!
    後來她刻上名字,爺爺把她胖揍了一頓。她哭著把懷表甩到他懷裏,說“你這個狗奸賊欺負小良民!”又被胖揍一頓。
    阮寧當年哭得都忘了懷表的去向,如今爺爺卻掏了出來。他說“孩子,該是你的,我都給你收好了,別怕。”
    阮寧“哦”一聲,轉身慢吞吞地離去,過了好一會兒,一擦,一臉淚。
    她來時背包中帶了透明的水杯,水杯中放著一隻小烏龜。仙人球林林於前年莫名枯死,小烏龜林林從今日放生。
    看它在水中費力地劃動著小爪子遊弋,脫離人工飼養依舊努力生存的模樣,阮寧心想,自己是時候同過去告別了。
    大齡剩女自己不愁,旁人瞧著也是礙眼的。庭長老周給這個如同女兒一樣的小同誌介紹了幾個青年才俊,可無一例外,她同別人真心實意地相處了沒多久,對方都會如被雷擊一般,發現真愛是曾經的同學、紅顏知已或者前女友,然後和阮寧揮手說拜拜。
    應澄澄嘖嘖稱歎“你這體質……牛啊,簡直是許願池的神龜,為成全別人而生。”
    阮寧攤手。
    “鋼鐵俠”則有不同見解“我覺得吧,主要是你平時不修邊幅的緣故,你哪哪兒都不夠出挑,反而讓那些相親男十分容易就回憶起別人一星半點的好處。而你平時又是個又懶又饞又沒心肝的家夥,人家瞧你大概不會傷心,輕輕鬆鬆就甩了你,琵琶別抱。”
    小五說“這樣兒的男人不要也罷。”
    澄澄笑了“可如今瞧來,就怕見異思遷的是常態,始終如一的萬裏挑一!”
    阮寧躺在沙發上,咂摸道“我琢磨著,我命該如此,不如去買顆精子得了,生個娃也能給我家老佛爺交差了。到時候就騙老佛爺,說娃爹得白血病死掉了。”
    三人知道阮寧在鬼扯,她平時跟人談戀愛都會老實交代自己的病史,對方不介意了才敢慢慢相處,又怎麽會貿然生個帶著自己基因的娃,平添苦惱。
    不放棄追求幸福是一回事,強求又是另一回事。
    阮寧是個不會強求的人。
    十一月底,天漸漸冷了的時候,阮寧又做了個夢。
    那塊稻田變得金燦燦,水邊有一支釣竿,釣竿旁有篾子編的魚簍,簍中裝滿了魚。
    爸爸戴著草帽,風吹過時,他慢悠悠地用鐮刀割著稻。
    阮寧笑著問“爸爸您最近好不好哇?”
    阮敬山摘下草帽,看著女兒,也笑。他點了點頭,指著稻田,對女兒做出口型道——熟啦!
    阮寧一瞬間驚醒,額角都是汗水。
    那一日,小武忽然發微信道“阮阮姐,元旦來延邊玩吧,我請你吃烤糕殺豬菜。”
    早前,阮寧和慕容還在一起時,小武便時常邀請阮寧去延邊,阮寧也一直想去瞧瞧父親的故地,可因為工作太忙,始終未成行。
    如今小武再邀,她又想起昨夜夢中的情景,難免追憶父親心切,便很快發信息應允了。
    小武表現得極高興,提前半個月便開始幫阮寧訂票。
    阮寧把公休調整在了元旦之後,打算去延邊好好休息幾天。
    慕容和沈荷的婚期定在來年的五一,阮寧此行唯一擔心的事,就是碰上這倆人。慕容嘰嘰歪歪,沈荷盛氣淩人,都讓人起膩。
    小武卻說“自打上次慕容挨了揍,基本上看到偵察團都繞道走。隻要我們團長老人家在,慕容、沈荷都怯生生的,你大可放心。”
    阮寧點頭“哇,團長他老人家讓人好有安全感。”
    小武說“你看見他的長相更會覺得有安全感。”
    阮寧猜測“他長得很魁梧?”
    小武笑了,說“一臉胡子啊,人也黑。”
    阮寧也笑。
    阮寧許多年沒外出過,頗興奮,去超市備置出行物品。有一塊區域是進口食品,阮寧每每總能找到自己沒吃過的零食,這次依舊興致勃勃地瞧來瞧去。
    俞遲剛死的那兩年,她靠著一口又一口吃的才沒有死透。如果在這世間,除了媽媽是一如既往的牽掛外,大概隻有美食還在鼓勵她,活著不錯。
    人生這個玩意兒,看透了就是欲望。愛情固然是欲望,吃喝拉撒也是欲望。它們內裏有共通之處,於是,如果將愛拉至與吃齊平,失去愛似乎變成同失去食物一般的尋常,不必遮遮掩掩,更可視之為所有人都會碰到的倒黴事,阮寧憑借這點寬慰,如今才牢牢穩住一口氣。
    說起來實在沒出息。
    她不亦樂乎地朝購物車裏堆小山,卻又險些被眼前的俊男美女晃瞎眼。
    宋林與宋四兄妹。
    宋林看著這一車零食,笑意滿目。
    阮寧暗自奇怪怎麽哪哪兒都能瞧見小白臉,卻也還算禮貌,同他們點點頭,便自然地走向另一區域,隻當他們不熟。
    宋四冷笑道“她就算是個屎殼郎,推著一球屎,你看到她也咧著嘴合不住吧?眼瞎了好治,心瞎了可真沒法醫了!”
    宋林低頭,拿起一包意大利麵,由著長長濃密的睫毛擋住眼睛,冷靜道“宋璨,你話太多了。”
    宋四無奈道“我見過成千上萬個阮三,滿大街都是這樣兒的姑娘。普通、平凡,有些微的秀氣,有女孩的溫柔,也有自己的脾氣和思想。可是,她不特別,一點也不。”
    宋林挽起袖腳,在貨架上細細比對幾種黑加侖果汁,許久,還是選了自己平素喝的牌子。他的聲音十分冷靜,甚至帶著冷酷“璨兒,你又忘了。我教過你,沒找到最喜愛的那個,最習慣的那個絕不能失去。”
    宋四眉目流轉,她說“你的意思是,你承認她的平凡,隻是因為習慣而放不下?你可拉倒吧,從前你讓我誑阮寧,說親了她的人是你,那會兒的矯情勁兒呢?我信你才怪!”
    宋林的眼睛生得長而秀美,他看人時若帶笑意,便十分可親,可是如果麵無表情,這雙眼又格外冰冷。他此時沒什麽表情,宋四也有些懼怕。宋林說“如果你平時肯細心留意我的行為舉止,今天也不會費力揣測我喜歡誰。可見,我教你點什麽,都喂狗了。媽媽說你這麽些年,還是單純。如今我看來,媽媽說話隻是太含蓄了。”
    宋璨氣笑了“是,全天下都是蠢貨,隻有你是聰明人。當年你承諾過我什麽,不會忘了吧?我眼巴巴等著俞遲,你卻因為私心把他……”
    宋林伸出手,捏住了妹妹的下巴,他手指冰冷,宋四一哆嗦。他說“宋璨,這局棋還沒完,容不得一點差池,你要是敢在外麵胡咧咧,我就讓爺爺把你送出國。宋家不需要話多的人。”
    宋四閉上眼,眼淚卻湧了出來。她說“你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掌控在手中,那請你告訴我,俞遲究竟為誰而死?”
    宋林鬆開手,眼睛卻瞬間如冰雪消融,大地回暖。他說“當然是費小費啊。”
    還能有誰。
    阮寧特意坐了k1446,當年去延邊的車次。綠皮火車提了速,外皮也有所翻新,阮寧選了當年的車廂、當年的座位。她閉上眼,恍惚間便想起自己當年發燒時的模樣。那時的她窩在媽媽懷裏,卻即將看到爸爸。
    有這世界上最愛的兩個人,有他們用力嗬護著,延邊多遠,也不怕啊。
    那時全身發燙,她卻睡了從小到大最安穩的一覺。作為小栓的痛苦不安,作為孩童的愚笨懵懂,作為女兒的惶恐堅定,每一天都在折磨著她的心。
    好累。
    阮寧心中有些酸,她那麽心疼那個小小的孩子,卻永遠無法回到過去,耐心聽她說些什麽,在所有的大人小孩都厭惡她的時候。
    她入神地看著一瞬而過的窗景,靠近邊境的時候,卻如當年,雪來了。
    如有人端著簸箕,從天傾倒。
    車窗一瞬間結了霜花,溫度驟降,仿似被人偷偷換了個世界。
    阮寧早有準備,換上了厚重的鴨絨襖,手套護膝也一應俱備。
    她提著行李箱,走到閘門處,等待火車停靠。
    風雪灌進脖頸的時候,阮寧笑了,挾著行李箱,有些費力地走了下來。
    天地一色,天地寂寞。
    長長的站台,稀稀落落站著幾個人。
    她仿佛還能看到爸爸當年的身影,那個被雪覆蓋卻如高山青鬆一樣的男人,那個瞧著能活一百歲的男人,就這麽不在了。
    再也沒有人,等著這個世人瞧著都平凡的姑娘,在長長的路上,視她作掌間的至尊寶、齊天大聖。
    阮寧撓撓頭,轉著行李箱的軲轆,用厚實的棉鞋踩著一道一道的腳印。
    暴雪中,隱隱矗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他穿著軍裝毛呢大衣,站在那裏,與雪幾乎融在一起,要很費力,才能瞧見。
    阮寧的行李箱軲轆磕巴了一下。
    她攥住鋼製的把手,屏住呼吸,怕嚇住那個身影一般,緩緩而艱難地靠近他。
    那人背對著她。她走近他,似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太一般,彎著腰,顫抖著扯了扯那件軍大衣的衣角。
    她輕輕地喚了一聲——噯,俞遲。
    帶著滿眼的淚,卻用盡了這輩子最後一點氣力。
    那人轉身,淡淡凝視著阮寧,她眯眼端詳他許久,才蒼白著麵龐,輕輕開口“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他看她頭發被雪映得斑白,看她眼中滾燙痛苦的淚水一瞬間滾了下來,看她像死了一樣垂下長發,麻木地鬆開手,頓了頓,才沙啞開口“如果你是阮寧,我想你並沒有認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