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既愛佛何以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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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錄!
他嗓音低沉,指了指自己手上拿著的牌子,上麵印著“阮寧”二字。
他拍拍胡子上的雪,說道“小武托我來接你。”
阮寧伸出手,說“你好。”
她打了個嗝,卻兜不住嗓子眼兒裏的悲傷,她對著那人說“這位長官你等等我。”然後蹲下身子,用鴨絨襖蒙住臉,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那人站在雪中,低頭俯視著她,神情淡淡的。
阮寧覺得命運真是個傻x,她應該在當年俞遲提分手時,告訴他,沒有你老子說不定會死啊。這樣一來,她一定不會死,你瞧如今這樣都死不了,而那時的俞遲也多半不敢死。
留不住他的心,至少留住他的人,哪怕他活得千瘡百孔,至少人還在,青山還能劈得些許柴,來年春花燦爛些,好姑娘們又都如雨後春筍,悉數到了。那時不愁他找不著比喜歡費小費更喜歡的,她阮寧就算當個龜公又如何。
愛人愛成王八固然窩囊,可愛到人死了也不見得多有臉。
世界上最悲慘的事不是你愛的人愛上了別人,是他為了愛的人死了,而那人不是你。
她心恨天不肯倒回時光,百轉千回,哭得腳下雪地都融了一大塊。
那高高的人眉頭一蹙,把她往肩上一扛,就大踏步離開了車站。
她小小的足跡和他大大的足跡,一個消失,一個出現,又最終被雪掩去。
阮寧後來得知,這個長著滿臉絡腮胡子、嗓音低沉的男人就是141師偵察團的團長宋中元。
小武背地裏同她說,團長他老人家是江南宋司令安排進141師的,據說是宋司令的遠房侄子。而如今延邊軍區的首長正是宋司令一手提拔的,因此宋中元在延邊軍區也頗有威望,單從他年紀輕輕便被破格提拔至偵察團就可知一二。
這也是傅慕容當年嫉恨之處。
江南宋司令?
阮寧一想,便知是宋林祖父,不由嘴角扯了扯。
宋林這個人很危險,她見到他的每一回,腦中的警鍾都在迅猛地敲著。
他眼中永遠含著笑,可是那點笑意總讓阮寧背脊發涼。他看她的目光,溫柔又總帶嘲弄。他似乎十分自負,阮寧這樣的孬種蠢蛋是看不穿他的。
雖然事實上阮寧同誌確實看不穿他,但是這樣的鄙夷讓她打心眼兒裏不爽,故而,看見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滾走,有多遠滾多遠。
小武有些嚴肅地打斷了阮寧的神遊天外“我們……我們團、團、團長雖然不愛說話,更不愛、愛辯解,但事實上,他的能力有目、目共睹,他是我見過的最、最、最聰明的人。”
阮寧笑著點點頭,她說“看出來了,除了長得醜點人粗魯點,宋團長他老人家沒毛病。”
剛剛在車站,宋中元像肌肉虯結的彪悍魯智深,阮寧成了被倒拔起的弱雞楊柳。
可是奇怪的是,阮寧並不討厭這個人。大概是這人穿著爸爸當年的那身軍大衣吧,且他既高又黑,頗符合電視劇中軍人的形象,使人心生好感。
小武也很無奈“文工團好多小姑娘都怕、怕、怕……怕死團長了,說他長、長、長……長這樣,鐵、鐵、鐵……鐵定娶不到媳婦。他、他、他倒是不愁,也沒、沒喜歡過誰。”
阮寧說“絡腮胡子像爸爸,可不像男友,太邋遢啦!還有這模樣,又高又黑又粗,嚇人咧!”
阮寧看見他的第一眼,那雙眼睛和那樣的身高太像俞遲,但她很快認出,這人不是俞遲。
俞遲那麽白,那麽娘炮,嗓音那麽清,雖然沒看過也知道他身上像白斬雞一樣沒有瑕疵。
這人那麽黑,那麽爺們,喉嚨那麽低沉,額角有舊傷,不看都知道他身上至少有兩隻小老鼠。
小武點頭,一邊帶阮寧去軍中招待所安置,一邊介紹著軍中各區域的設置。
阮寧小時候來過這裏,想起那會兒的小戰士哥哥帶著她瘋玩,這會兒故地重遊,滿眼皆是軍裝,心中一暖。
小武卻忽然站定了,似碰到認識的人,打了個敬禮“政委好!”
來人長得頗俊,看他肩上軍銜,想來是團政委,同宋團長搭班子的。
這人年紀也不大,三十歲上下,看了看阮寧,笑問小武“武啊,有對象啦?”
小武白嫩的臉紅了,尷尬得直擺手“報……報告政委,這是我姐!”
團政委長長地“哦”了一聲。瞧著阮寧滴溜溜看了幾眼,熱切地問道“姑娘,有對象嗎?對對象有啥要求嗎?你覺得軍人怎麽樣?”
阮寧搖了搖頭,說道“我爸爸是軍人,他曾在141師當過兵,我這次來,就是想追溯一下他過去的足跡。”
政委笑了,眼睛亮了“伯父原來是老班長啊,那就太巧了。這兩天軍中舉辦元旦大聯歡,你和小武多逛逛,過後,我和團座給你接風。”
部隊人稱自己之前的老兵均為“班長”,以示敬意。團政委說到團座時,卻朝小武使了使眼色,小武瞬間心領神會。
這是又要給團長介紹對象了。
政委算是跟團座杠上了。他們一貫戲稱宋團長為團座,因他十分沉靜,這位置坐得十分牢穩。政委張修從偵察團重組班子起,便自動認領了把團座嫁出去的任務,可介紹了幾十個,團座一現身、一挑眉,就把姑娘們嚇跑了一多半。張修長得既白又俊,直拍著自己的臉嚷嚷道“恨老天不把我這俊臉分你一半。”
宋中元的名字頗有文人士大夫之風,可人不如名雅致,一腳軍靴無情地踩在了張修臉上。
張修如是罵道“你這瘋子,給你條毛毛蟲,你也能騎著訓成金毛犼!”以示宋團座的凶殘程度。
小武腦子轉了轉,給張修傳遞了個小小的信號“也好,阮、阮姐和團、團長見過了,他老人家有車,又能自由外出,我托他接、接了阮、阮姐。”
他告訴張修,這二人已碰過麵。
張修果真眼中精光綻放,上下打量著阮寧,瞧她神情自若,沒有驚嚇的表情,也沒包,心裏更有了幾分撮合之意。
元旦晚會,各師各團都出了節目,真應了那八字作風——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這大冰凍的天,延邊軍區的晚會搞得熱血沸騰。
蹲在台下看台上,三百演員換新妝。點評的瞎眼報幕的嘴,表演的個個賽貴妃。舉個扇子頂個碗,踩著高蹺抖快板,麥克風裏逞英雄,高歌《我是一個兵》。
阮寧坐在來部隊探親的家屬席上,咧著大嘴,笑得合不攏。軍隊的文藝節目也太喜慶了,大家都挺放得開,十七八歲的小毛頭,活潑朝氣,笑的時候,眼睛裏都像含著一股純淨水。
有人從背後拽了拽她連體衣上的兔耳朵,她轉身,看見了一雙幽幽的美目。好……好個哀怨的美人兒!
她問“你誰啊?”
美人兒幽幽地指了指部隊行列前排的傅慕容,阮寧瞧這形容八成是慕容現未婚妻沈荷,冤家路窄,不想碰的到底還是碰上了。
她說“喲,小三,你好!”
“你是阮寧?!”美人兒也知道碰見冤家了,“會不會說人話?誰小三了!自己的男人看不住你怨我?他暗戀我,我隻是成全了他而已。”
沈荷唾她的時候,眼睛微微下睨,帶著勝利者才有的光芒。不知怎麽的,阮寧似乎挺理解這種人的心態。沈荷看到失敗者阮寧,想必瞬間聯係到自己魅力驚人。阮寧莫名其妙就低了她一頭,好似世界自動把她們劃分成了兩類人,噬人能量者和被噬者,這種微妙的感覺大概隻有在座的兩人才能體會到。
阮寧忽然間問她“擁有很多是什麽感覺?幸福嗎?”
沈荷有些詫異,她有些戒備地點點頭。
阮寧笑了“剛剛是在開玩笑逗你,你不必緊張,也不必煩心,我從來沒有打算與你為敵,結個死結。我隻是從沒有擁有過很多,所以有點好奇。”
她向自己的情敵很坦誠地示弱,怕了這個小公主。
但願大家都各自安好,過著隻屬於自己的餘生,雖然她的餘生大約比人家寒磣。
軍區雖有積雪,但無新雪。這夜是晴。
晚會結束後,大家都意猶未盡,師長批準家屬可以和士兵一起開篝火晚會。操場上圍了一個大圓圈,炊事班抬了幾隻簡單處理過的羊,在火堆上做烤肉,又埋了幾隻紅泥糊過的叫花雞,漸漸地,油脂溢了出來,皮肉酥甜,香氣撲鼻。
阮寧和小武他們團的人坐在了一起,大家提議擊鼓傳花說故事,到誰誰必須在五分鍾內說一個在座都沒聽過的故事,說不出的或者有人聽過的,都不過關。不過關的戰士由家屬替喝酒,不過關的家屬自個兒喝。
延邊軍團有鐵律,除了春節一人一聽啤酒,無論何時何人,在軍區範圍內不得飲酒。師長此次並沒有阻攔,隻說是家屬喝酒,無妨礙。
小武說話結巴,大家都是知道的,因而總是故意把花傳到他手裏,他結結巴巴講故事,又總講得不好,所以阮寧作為他的“姐姐”,不得不替他喝酒。
二鍋頭喝了三四兩,有點上頭。
好不容易花傳到別人手裏,一看——傅慕容。
他說“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我和我愛人小沈相識相戀的往事。”
大家起哄歡呼。有八卦誰不愛聽。
他說“我們是相親認識的。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就對她刻骨銘心。我從小到大從沒見過這麽順眼的姑娘,也從沒這麽喜歡過一個人。我們匆匆一見,卻有緣無分。她那時有喜歡的人,我之後也有了女朋友。後來,她把我視為好友,常常和我聊天,說些趣事。她和那個喜歡的人成了過往,我心中竊喜,卻一直在逃避她。我不停地告訴自己,既然有了女友再和別的女孩聯係其實不太好,可是這種逃避卻把我自己逼到沒有退路。因為我嚐試了三天不和她聊天,可之後崩潰的那個人是我自己。我思念她,相思如此苦,這種因愛而有的思念逼得我再次麵對自己的心,我……第一次做了想做的事,我向小沈告白了。而讓我難以置信的是,她像天使一樣,答應了我,她說她也喜歡我,一直在默默等我。我感覺自己好似做了一場大夢。可是那一刻,是我活這麽久最幸福的時刻。我向當時的女友提出了分手,所幸她不是那麽愛我,且也有些不能結婚的病症,為了不拖累我,她答應了跟我分手。”
慕容意味深長地看了阮寧一眼,阮寧聽到最後,有些狼狽地低下了頭,酒精使她灼熱難忍,慕容的話說實在的,讓人難受壓抑極了,可心中的悲傷與自卑卻使阮寧無力反駁。
她想起他也曾牽她的手,她想起他也說過甜蜜的話,她想起自己無數次勾勒著有他的未來,她想起她曾在俞遲墳前自信地說——不要怕啊俞遲同學,有了慕容,我慢慢就不愛你了。
姑娘呼吸那麽急促,似乎是酒精過敏的症狀,卻抓起手頭的塑料杯,一飲而盡。
慕容敢這麽做,隻是仗著他口中的那句“她不那麽愛他”。不那麽愛,便可傷害。
可是,“不那麽愛”不是不愛,若他肯把這句話擴寫成“她深愛的男孩亡故後,四年後,好不容易愛上了別的男孩”這樣的語境,他還能如此坦然地說出這樣的話嗎?
他用這句話堵住她的嘴,又用“不能結婚的病症”諷刺她,他炫耀這驕傲珍貴的愛情,全因自己勇敢地偷情出軌,阮寧真想跪地磕頭拜佛,多謝佛菩薩啊,不用和這樣的人結婚。
阮寧抹了抹眼睛,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卻使勁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小武注意到她的一切舉動,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該如何勸慰她。
可忽然間,全場鴉雀無聲,所有嬉鬧全都一瞬間暫停凍結。
花落在了那個極高極凶殘的團座老人家手中。
這個男人看了眾人一眼,聲音非常低沉“我的故事比較平淡。唐朝有法師居明,生得寶相莊嚴,氣雅如蘭。丞相岑羲之女岑懷貞上香時,對居明一見鍾情,因唐代民風大膽,對貴族女孩約束甚少,岑懷貞總借與他討論佛法之際,百般勾引。居明何等聰慧,怎看不出這個中緣由。他不動聲色,反用佛法點化懷貞。懷貞卻執迷不悟,她愛他無法自拔,終有一日鬼迷心竅,不顧倫常,下藥迷奸了居明。居明醒來時,把懷貞逐出了寺廟,禁止她再踏入半步。居明視傳法為終生信仰,收拾行囊,把寺廟托付給弟子,自己便四海雲遊去了。懷貞因愛生恨,無論他行至何處,點化過哪個女子,她第二日便把那女子的眼睛挖去,隻因她們有機會與他四目相對。她追逐居明到南海,居明本將渡船成佛,卻突然轉身,停靠上岸。他走向懷貞,向她告白,說他其實一直愛著她,隻是礙於自己畢生敬佛的信仰,才屢次拒絕。他此次想通了,打算還俗,和她長相廝守。”
“岑懷貞大喜過望,神清氣爽,心知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從沒有得不到的,即使她愛的人是僧人又如何,即使這僧人有信仰有倫常又如何,他還不是拋棄了倫常和信仰,乖乖地回到她身邊。”
“居明微微一笑,走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與她深情凝望。可不過片刻,居明卻突然變成了一隻滿身汙泥的黑犬。”
“懷貞尖叫一聲,像被滾水燙過,放下了黑犬的爪子。”
“那黑犬忽然開口說話了,它說‘愛人如果沒有克製,隻由欲念橫行,作踐信仰和別人,還配做人嗎?隻配做畜生罷了。’”
這故事說到此處,慕容和沈荷二人臉都黑了,小武“撲哧”一聲笑了。
不知是否有意為之,但團座罵得好爽快。
愛人不講倫常,建立在傷害別人的基礎上,何必為人,和畜生又有什麽區別。
阮寧皺眉,看著團座的眉眼,她覺得這故事並不單單是在諷刺慕容和沈荷。
宋團座似是說渴了,用滿是傷疤凍口的長手拿起軍用水壺,喉結在吞咽時顯得清晰。
他又接著道“黑犬說完這番話,又變回了居明,居明這番變化隻是在點化懷貞。懷貞泣道‘你連我都可點化,為何還未成佛?’居明笑了,他說‘我既愛佛,何以成全你,我更愛你,何以成佛?這輩子我隻能做個普通僧人,兢兢業業地傳法,兢兢業業地愛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