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時光換算機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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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學錄!
    宋中元在假期的最後一日,帶著阮寧返程。
    師長夫人梅大姐瞧阮寧肚子漸大,不過月餘就要臨盆了,搓搓手,穩穩地觸了觸阮寧肚子,孩子扭了扭屁股,大姐笑了“瞧這孩子,也是個淘氣的。選好醫院了嗎?咱們軍區的醫院接生倒是有幾把好手,到時候我讓老陳同醫院打聲招呼。”
    阮寧本想去市裏,但之前檢查一切正常,軍區醫院也能輕鬆應付,而且市裏到軍區這段路最近正在修整,十分難行,需要繞道,算下來約有三小時的車程,出現緊急情況怕是應付不上的。
    阮寧點頭,謝了梅大姐的好意,她一路買了好些特產,都塞給了眼前溫柔的女人,笑道“大姐對我好,我喜歡您,看見什麽都想捎給您。”
    梅大姐“撲哧”笑了,揉了揉阮寧的眉毛“好孩子,還是同小時候一樣,會哄女孩子開心呢。”
    阮寧詫異地望著她,她是記得梅大姐的,當時第一眼見她時,便回憶起了小時候的情景,可是如今自己長大了,變了大樣,從未敢想她還能記起自己。
    梅大姐歎了口氣“你陳大哥能有今天,全靠阮將軍力排眾議提拔了他。阮將軍是個好人,對我們家有恩。你父親死時,軍部送了一副挽聯,我當時跟老陳一起參加追悼會,如今還記得那副挽聯上的話。”
    阮寧到死都會記得那句話“鐵膽忠魂英年逝,不辭冰雪敬山河。”挽聯鑲嵌著爸爸的名字。爸爸死了十多年鮮有人關注,這兩年不知怎的,各大軍事論壇在重新討論評價父親的生平,而這兩句話往往是大家討論之後的感慨。
    兩年前,阮寧偶爾點開知名的軍事論壇,卻發現似乎一夜之間,大家都在討論阮敬山阮將軍。有人將他同爺爺、叔叔的平生比較,誇讚阮家一門虎將,有人如是評論爸爸平生“他是近三十年我最喜歡的將軍,年輕有為。三十一歲肅軍,重鑄鋼鐵之師,延邊風餐露宿十年,剿匪無數,卻默默無聞,四十歲深入敵人巢穴,執行秘密任務,赤膽孤身,帶二百餘人剿滅邊境最大恐怖力量,四十二歲南下拜將,三項軍令重整陸軍,聲名遠播,四十三歲卻意外猝死。他若不死,今日成就不可估量,俞言兩家怕是難敵。”
    也有人說,延邊軍區特種偵察團是由當年被下貶的阮敬山將軍一手建立發展的,團連規模和訓練方式經過幾代團長共同努力,再加上境外除恐經驗的不斷積累,發展到如今南北各軍區都較為推崇的獨立作戰模式。偵察團如今皆尊稱阮敬山為先師,實在是因為他當年練軍條件過於艱苦,上峰並不予以支持,可是現存較為聞名的“兩翼術”“獨龍術”“黃蜂沙”等新型戰術卻都由他首創,可見軍事天分頗高。
    還有人曾說起爸爸在南方接任時的報告所言“年輕、忠誠、不吝熱血應為自我之後,我軍立軍之本。如本無法顧及,下策選忠,中策選敢,上策則選朝起晨曦之盛年,耀眼璀璨震外夷!”他們認為如今延邊軍區破格提拔年輕將領,都是為了秉承這位先師的破斧立新之言。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很是推崇一本被他們簡稱為《胖孩》的書,阮寧起初看得稀裏糊塗,論壇上的人張口就道“《胖孩》上摘錄過阮將軍的一段訓話,十幾年前,有這樣的見識真是厲害啊,可惜死得早。”
    樓下有人回複道“我覺得是《胖孩》厲害好吧,把死透了的阮小將軍都拉出來了,這麽長的篇幅,寫作角度和立意既奇且妖,一點不像一本正兒八經的軍事題材書,還是枯燥的講戰術的。”
    阮寧想到此處,問梅大姐“大姐,您知道《胖孩》指的是哪本書嗎?”
    梅大姐笑了“說的是《論戰術與新時期安全團策》這本書吧,它是延邊軍區集體創作,後來因為內容優秀,反響巨大,被引進到了美國,美國那邊的譯名是andahey,大家簡稱它‘胖孩’。”
    阮寧又問“這本書講的是什麽?”
    梅大姐忽然想起丈夫之前話中的深意,她好像悟到了什麽,眼睛都亮了“這本書的主編是中元,說是集體創作,但其實大部分的選材和內容都由他編撰,不,準確說來,是中元先開始寫的這本書,後來被軍部首長相中,大力扶持,這本書才作為集體創作大量出版發行。我聽聞這書是一係列,中元還在供稿。”
    阮寧聽到梅大姐的解釋,反而如墜雲霧,她回到書房,在書架上尋了尋,果真在角落看到了這本書,緊挨著這本書的是一本灰色的硬皮英文書及一本極厚的筆記本。
    阮寧用一下午讀完了這本書。
    這本書寫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延邊軍區創造的各種戰術。而這些戰術背後站著不同的將領,這些將領中,最出類拔萃的莫過於阮敬山。這本叢書用全新的角度解讀了阮敬山的種種戰術,並緩緩敘述了阮敬山的生平,寫到英雄末路,將星的隕落,則更如同親曆,錐心刺骨。
    延邊軍委著,宋中元主編,沒毛病。
    阮寧想起了她與傅慕容初見麵時,傅慕容在讀的那本《兩翼戰術背景考》,那本書對兩翼戰術倍加推崇,卻對創造了兩翼戰的父親隻描述了隻言片語,那本書至今沒掀起什麽水花,十分冷僻。阮寧當年為了尋它,跑遍了各個城市大大小小的書店。
    她當時疲了乏了,卻從未放棄過,因她總覺得若是不尋到,仿佛父親就徹徹底底地被這個世界遺忘了一樣。
    她後來也曾問傅慕容“你還記得阮敬山嗎?”
    傅慕容反問她“阮敬山是誰啊?”
    阮寧說不出心中的滋味,卻也隻能苦笑。
    那時曾以為同慕容的緣分是鬼魂安排,可這頗像是父親牽線的姻緣,終究是顯得淺了些,也惘然了些。
    現在想來,傅慕容當初許是好奇宋中元所寫的這本書,才四處尋爸爸的資料查看。
    阮寧打開電腦,搜索了andahey,這本書在外網上評價極高,大家一致認為這個名字譯得貼切,也一致認為anda指的是書中所寫的鐵血將軍阮敬山。他如國寶,當之無愧。
    而筆記本上是宋中元的筆跡,也是他的底稿。
    阮寧似乎知道爸爸托夢所指的姻緣是誰了。
    畢竟冥冥中這樣賄賂了未來老丈人的,隻有眼下這位。
    宋中元回到家,就見家裏的這顆球殷勤地滾前滾後,一會兒給他煮咖啡,一會兒給他打扇,眼睛亮湛湛地發綠光,像個觸角掛了燈泡的鼓肚子河豚。
    宋中元呷了口紅茶,他說“你又闖什麽禍了你直說,我原諒,我無條件原諒。”
    阮寧嘿嘿,心裏暖暖的,就這樣看著宋中元歪頭笑,像個傻子。
    晚上睡覺時,她瘋狂地扯著小鈴鐺,宋中元柔軟的小手指被她扯得一顫一顫的。
    小鈴鐺叮叮當當響。
    他走到她床前,輕輕問她“哪裏不舒服?”
    阮寧笑得見牙不見眼,她張開雙臂,咧著嘴“我喜歡你。”
    她說“我喜歡你。”
    宋中元愣了,黑暗中,有一隙月光爬過他的臉龐。
    時間似乎瞬間就靜止了。
    阮寧適應了黑暗,她揚起頭。
    卻瞧見他像是個卡了殼的機器人,僵在冬日的雪人。
    她問他怎麽了,他搖了搖頭,對著她笑。
    微微地、小心地笑。
    阮寧想,自己為什麽從沒發現,他對她的笑總是帶著討好。
    他伸出手,用力把她拽入懷裏,說“阮寧,你就待在這兒,不要說話。”
    阮寧說“我喜歡你。”
    他好似聽到了水聲,那樣溫暖的緩緩流動的水聲,從小腿輕柔衝刷到額間,是血液,也似痛苦終於消融,把自己放生。
    他僵持在那裏,卻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你嫁給我多久啦?”
    阮寧比了五根手指。
    他把臉埋在她頸間,喉頭有些顫抖“許多年前,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裏娶了我愛的姑娘。我十分快活,卻一下子醒了,那天下著大雪,房子上的積雪無法承重,呼啦啦掉下來的時候,我就醒了。我在黑暗中匆忙地掃雪,無暇想夢,直到清晨,手都凍紅了。我抱著掃帚,忽然間想起夢裏的女孩說愛我,那一會兒我覺得快活極了,想了想,卻哭了起來。”
    阮寧有點慚愧“你很想她,我看得出來。中元,我很抱歉,成為你的妻子,卻成不了她。”
    宋中元輕輕伸手,帶著指溫,觸在她的耳廓,他不在意她說的這些,事實上,他仿佛不在意一切,隻是看著她,輕輕開口“你呢,你對我的喜歡距離愛遠嗎?”
    阮寧有些迷惑,也有些遲疑地審視著眼前的丈夫,他的眼睛那麽像俞遲,那麽討人喜歡,他的書也很好,好像一瞬間扛起她心頭的巨石,他的一切都契合著她,像世俗中的桃源,討她喜歡。
    她當然喜歡他。
    可是,愛呢?
    她仰起頭,有些幹澀地告訴他“我喜歡你,中元,謝謝你喜歡我爸爸。他們都不喜歡我爸爸的,謝謝你喜歡他。我無法告訴你,我多麽愛爸爸,也無法告訴你,我多麽感激你。”
    謝謝你為他寫書。
    宋中元卻瞪著她,用那雙明亮而清澈的杏眼,頭一回,帶著失衡的情緒狠狠地瞪著她,狠狠地瞪著,狼狽地開口“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多麽愛阮將軍!我當然知道!”
    他說到此處,卻再也無法繼續,隻是收回表情,輕輕垂下頭。阮寧不知他從軍之前是什麽樣的發式,可是這樣沒有任何修飾的板寸讓人看著莫名覺得可憐。是的,是一種忽略了自身而把一切投入軍隊或者……那樣一本書中的可憐。
    很久很久了,他像個孩子,垂著那樣的板寸,輕輕開口“你說的喜歡,原來是騙人的。”
    你說的喜歡,原來不是會變成“愛”的喜歡啊。
    他靜靜放下手指,也放下那點溫暖,又靜靜轉身,靜靜走到自己的房間,靜靜看著這滿屋奇怪的布局,靜靜看著枕邊上了鎖的盒子。
    他哼了一首兒歌,阮寧又扯了扯小鈴鐺,她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聽見那兒歌,難過得忍不住鼻酸掉淚。
    他用手合住小鈴鐺,也合上眼睛。
    那首歌兒是怎麽唱的來著,阮寧?
    不相見,不離別,而歡喜;小朋友,小冤家,怕長大;今日知,明日熟,後日拋;小手帕,小傷口,會結疤;就這樣,就這樣,老去吧。
    不知為何,阮寧有些產前焦慮症,老是丟三落四,情緒頗是不穩定。宋中元帶她去瞧了軍醫dr。sun。孫博士是香港人,知名的心理醫生,最近兩三年聘在延邊軍區任職。她讓大家按照港式習慣喚她英文名sun。
    阮寧第一次見到,對宋中元有著確切的愛慕之情的女子,也是少有的喜歡宋中元的女人。
    sun愛中元,一眼可觀。
    sun染著利落的麥色短發,眼睛大下巴尖,是個灑脫的好姑娘。她知道阮寧是團座的妻子,眼中雖有黯然,但依舊竭力幫她擺脫壞情緒。
    “我有一些胎裏帶的神經係統發育障礙,從小不顯,大了卻漸漸表現出來。自從懷孕以來,我的精神一直揪著,這些天,全身浮腫,難以成眠,狀況不大好。”阮寧說明來意。
    sun詫異,她雖普通話不大好,但因為說話慢,字字清晰“你們夫妻倆好怪的。你有病,他也有病。”
    阮寧“啊?”
    sun比手畫腳“有創傷後遺症。前兩年一直找我疏導,我治不好他,他任務又繁重,漸漸不大來了。”
    阮寧皺眉“他因為什麽,是家中出了火災,親人去世的緣故嗎?”
    sun搖搖頭“我也不知。之前曾為他催眠治療,他縮成一團,叫得好淒厲,好像有人打他一樣。我見他太痛苦,隻能中斷。”
    阮寧想起宋中元高大穩重的模樣,再對比sun言語中的描述,心中有些說不出的難過。
    sun聳聳肩,她望向阮寧,目光溫柔睿智“你快生baby,本應該很幸福,現在這麽焦慮,與你過往的病無關。我猜,你還沒做好當媽媽的準備。是什麽讓你覺得做一個孩子的母親,不,或許是做的妻子這麽受折磨?”
    阮寧聽見“的妻子”五個字,果真抓耳撓腮,坐臥不寧。
    她簡直如坐針氈,渾似小時候老師常說的“腚上紮了簽子”。
    她負氣道“團座不想要這個孩子。”
    sun訝異“是我見過的最有愛心的男人。他不會的,宋太。”
    阮寧心塞“他現在看都懶得看我一眼。您不知道,他每天跟我說話,都不瞧我。我知道自己胖了三十斤固然很醜,可是他這樣,讓我覺得自己醜得無法饒恕。”
    sun納悶“ell,你們最近有什麽矛盾嗎?一般不肯正視一個人,卻還同她講話,一定不是覺得她醜,而是不想麵對她。”
    宋中元因擔心阮寧身體,十五個小時的高強度野外訓練完畢,未衝澡就早早回到家。一打開門,卻嚇了一跳。
    阮寧躺在瑜伽毯上,橫在玄關,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像隻控訴夥食差的肥貓。
    他想跨過去,又覺得有點沒人性。他心平氣和地問她“又餓了嗎?我去給你做飯。冰箱裏有蝦仁和火龍果,剛好炒盤你愛吃的飯。”
    “肥貓”繼續淚汪汪看他。
    宋中元眼越過她,有些尷尬地看著廚房的方向,故作冷淡“dr。sun很專業,你現在舒服些了嗎?”
    “肥貓”用爪子抱住飼養員一條大長腿,她說“lookat!”
    然而,宋中元並沒有“lookat”。他淡道“oor!”
    她的英語爛得讓人不忍聽。
    孕婦嚷嚷“ickly!lookat!”
    團座歎息“你做了一次心理疏導,隻跟著dr。sun學會了說英語嗎?”
    “yeah!sheteach,letyoulookat,ifyounolookat,youhavethreeon!”
    如果你不看我,說明你丫有小三!
    宋中元覺得自己大概是個傻x,讓眼前的二貨這麽折騰自己。他氣得青筋全起,操起瑜伽墊把她一卷而起,就像雞蛋灌餅卷香腸,然後大步流星,把她抖落在床上,狠狠地lookather,咬牙道“你就躺在這兒,不許動!我去做飯,你就在這兒好好想想,‘小三’的英語到底怎麽說的!而你,又是怎麽考上z大的?”
    阮寧驕傲地挺起胸膛“我數理化滿分,英語不及格都夠用!第三者有什麽難,我剛剛不小心譯錯了,看把你能的,肯定是‘thethirdoan’!”
    宋中元深吸一口氣,他說“你就確保,你是thefirst嗎,你就確保,你是我唯一的女人嗎?”
    “你長這麽醜,又一直暗戀著別的姑娘……”阮寧小聲嘀咕。
    宋中元冷笑“瞎了我的眼,喜歡這個別的姑娘。瞎了我的狗眼,沒找thesendthethirdthehundredththethoandth!”
    她聽得莫名鬱悶。
    他罵得莫名解氣。
    阮寧做最後一次孕檢,一切正常。一直給她做圍保的李醫生看完檢查結果,笑道“小家夥很健康,隻是我恐怕沒法幫你接生了。”
    阮寧驚訝,她一直信賴李醫生,宋中元、梅大姐包括陳師長都提前打過招呼,把阮寧和孩子托付給了她。
    李醫生攤手,也很無奈“上級突然通知,下月初要出去培訓交流兩周,往年沒有這樣的先例,我們也覺得倉促。不過到時候會有承辦單位的主任醫師派駐過來,我瞧了名單,都是婦產科界的大拿,赫赫有名,我臨行時會同他們交接工作,到時候也會拜托他們照顧好你。咱們軍區孩子很少,大家都盼著中元的小娃,弟妹盡管放心,該做的我都做到。”
    阮寧很感激,順便問了一句“承辦單位是醫院嗎?還有醫師。”
    李醫生搖搖頭“每年承辦單位都在換,不過都是招標來的大公司,資質沒什麽問題。這次的公司是個綜合性的大企業,近兩年風頭正勁,旗下有醫學研究機構,因此外聘的也有知名醫生。”
    阮寧點點頭,倒放心了。
    安安來東北出差,返程之前正好探望阮寧,倆人一起在蒼蠅館子吃熱幹麵。他說“阮寧,這些日子我有些困惑。”
    盧家家風淳樸,子孫很少走歪門邪道,安安從小到大又是一路理工男,長大了以後搞it,連女生都少見,這種種太陽長大的教科書式好兒童,對什麽陰謀詭計實在沒什麽深刻的認識。可是他最近經曆了不少事情,世界觀有些顛覆。
    阮寧對好友的境遇倒是有些同病相憐之感,輕輕撫摸腹中蹭來蹭去的小胎兒,溫柔道“你盡管問。”
    安安咽了口唾沫,他說“你喜歡的人是林遲嗎?”
    “一直都是。”
    “當年寫的情書也是給林遲的嗎?”
    “你送的情書你問我啊。”
    “我……可能送錯人了。”
    阮寧說“你給老子再說一遍。”
    安安欲哭無淚,他說“我最近才覺得有點不對勁,你對林遲,不,是俞遲特別在意,對宋林卻像陌生人,反倒是宋林,大小動作不斷。我越琢磨越覺得不對。”
    阮寧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道“算了,安安,沒差別。不管俞遲是否收到我的情書,他長大之後,還是愛著別的女孩。別的女孩就是別的女孩,不是我,怪不到你頭上去。”
    盧安安說“你還記得初三那一年,我送你的qq號碼嗎?我告訴你是你喜歡的男生讓我轉交給你的。”
    阮寧點頭“嗯。”
    “那個人是宋林,不是你以為的俞遲。”
    阮寧哈哈笑了起來,而後,哽在喉頭的隻剩下喘息,有著說不出的悲愴。安安聽著不大對,他大氣不敢出,硬著頭皮問她“你哭了嗎,阮寧?”
    阮寧說“沒有啊。”
    她想了會兒,像個呆子,好一會兒,才說“原來隻有我啊。”
    “什麽?”
    “原來從頭到尾,隻有我一個人。”
    她說“我跟那個qq號說的話能湊成一本《哈利?波特7》,特別奇幻感人。我還想,如果俞遲看見,即使愛不上我,也必須感動得請我下館子搓一頓,最次也得一碗臭豆腐的規格。”
    她說“安安謝謝你,我知道我為什麽沒下這頓館子了。”
    安安有些懊惱“別價,阮寧。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一直以為,你喜歡的是宋林來著。”
    “安安,我能問問嗎,為什麽包括你在內,從小時候起,為什麽,所有的人都認為我愛的是宋林?”
    盧安安放下麵和咬了一口的虎皮蛋,認真地琢磨著,許久,才輕輕開口“是宋林,宋林總是不經意地暗示我,告訴我,你從小就和他最親近,你們從三四歲搬到園子裏開始就一直在一起,你們是如此親密的鄰居,他知道你的所有愛好,也知道你所有厭惡的東西。你過生日時,我買給你的小龍貓就是他幫我選的,他說你一直想養一隻小動物,可是卻不好意思張口。而你,果真是非常喜歡的。”
    阮寧想起十四歲生日收到的那隻小龍貓。她也是從那時起,引安安為知己的。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網內的大蚊子,背後一直站著一隻沉默的蜘蛛,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筋骨全銷、灰飛煙滅的。
    安安看著她,歎息一聲,似乎下了決心一般,帶著體諒,笑了起來,他說“不要怕。”
    阮寧詫異地看著他。
    他慢吞吞又陽光燦爛地開口“交給我,不要怕。”
    阮寧坐在書桌前,垂頭一下午,又聯係了顧潤墨。
    他如今做了全職奶爸,忙得不可開交,倒也沒什麽閑心和阮寧瞎扯,一邊給女兒換尿不濕,一邊有氣無力地夾著手機“說。”
    阮寧舔了舔唇角的幹皮,問道“r。unknon是宋林吧?我一直認為是他。”
    顧潤墨覺得電話那端的女人腦袋裏裝的一定是核桃仁“我大費周章來到z大交流,送了這麽久的信,你是今年才發現的嗎?”
    阮寧問到了重點“為什麽是你?他為什麽選擇你?”
    顧潤墨慪氣“我也鬧不明白宋林在想什麽,可是他指明要我做信差,而且是給他心上人送信。他爺爺是我父親的老上司,這些年兩家關係一直很好,我一般不大駁他麵子,見他懇求,倒也沒問什麽,就應允了。”
    阮寧總覺得哪裏不對,她想起了被指使搶走傅慕容的沈荷,聯係宋林先後行事的手段,又問道“你回到h城,除了送信給我,最先聯係的人是誰?”
    “三表叔啊。”
    “所以,俞遲一早就知道了你的來意,對嗎?”
    “他當然知道,有個叫宋林的人,一直給阮寧寫著情書。”
    阮寧愣了,掛斷電話。
    她想起了安安叮囑她的生產前聽了傷身的音頻。
    阮寧隱隱約約覺得,有一件事情的真相如若連根拔起,大概和自己的想象大相徑庭。
    她一直覺得宋林隻是在年少無知的時候喜歡過她,可這種喜歡早已隨時間衝淡,現在的宋林,想要的不過是和阮家聯姻,她阮寧隻是剛好是阮家的女孩罷了。可如今自己懷了孕結了婚,他懷中又有美人長秋,兩人便更像平行線了。
    可是,為什麽每個人,都像宋林提著的木偶,包括她在內。
    在預產期之前的五天,她猶豫了許久,還是點開了這個長達兩個鍾頭的音頻。
    潘多拉的盒子裏,藏的是什麽?
    好奇掀開真相,真相帶來災洪。
    阮寧懂得這個道理,但是她腳下的鞋子早已破爛不堪,便不再在乎是否光著腳。
    音頻的開始,就是蒼老沙啞的女聲,安安似乎是偷錄的。
    她說了一個頗長的故事。
    “可可去倫敦讀書之後,在平東的堅持之下,我也出了國陪讀。想來當時他便是有些預感的,他同我說,阿念,你也去吧,我不需要牽掛。我覺得他說得不吉祥,可是我一生性子頂頂要強,卻最怕我丈夫,也最聽他的話。這次我依舊聽他的,但後悔了一輩子。平東死了,還是帶著殺人犯的名頭死的,國內的親友大多與我們斷了聯係。有人曾匿名給我們母女寄了一大筆錢,我知道,這錢也許是平東的買命錢,我覺得惡心,卻不得不靠這筆錢養可可。見透了人情冷暖,我帶著可可隱姓埋名,後來遇到了我的丈夫保羅。”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保羅是上天賜給我的愈合傷痛的解藥。他高大健壯,幽默風趣,又對我百依百順。我跟著平東多年,自以為還是有幾分識人的本事的,萬萬想不到的是,我的後半生恰恰被這過於自大的判斷所毀。”
    這個女人是程可可的媽媽程伯母,阮寧聽到此處,手指微微動了動。她幼年與程伯母有數麵之緣,可可的美貌遺傳自她。這個女人,有著驚人,不,是惑人的容貌。即使帶著女兒,想必追求者也是眾多的。
    “結婚之前,我知道保羅是個商人,精明得體,為人謹慎,他做外貿生意,家中有許多精美的銀器和地毯,我去他家中做客,他讓管家取出一套伊麗莎白時期的紅瓷款待我,那個管家聰明而高雅,剪了一束園中含露的鬱金香送給我,又烹煮了一杯好茶。他坐在爐子前,低頭用廢棄的粗篾編著杯墊,指腹柔軟卻帶著細小的傷痕,不言不語,側臉在爐火的映照下顯得安靜溫柔。我在溫暖的茶香中,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個棲息之所,安定而牢固。”
    “從那之後,我經常去保羅家做客,也常常看到他的管家。那個人始終低垂著頭,恭謹而姿勢僵硬,忽而有一天,保羅說了一個笑話,逗得我哈哈大笑,幾乎是一瞬間,我愕然發現,這個管家從沒發過聲,沒說過話,甚至沒笑過。”
    “保羅笑著向我解釋,說他是個啞巴,也是個流浪的華人孩子,被他撿到收養。”
    “華人……”
    “他是華裔……還是個未成年的小孩子,麵容稚嫩極了……可是……何以我竟從沒注意到這一點呢?瞧側臉明明是俊秀的,而且人又高大,可是為什麽存在感這麽低?真是個奇怪的人。”
    “從沒抬起過頭的小管家偶爾抬起頭,那樣茫然一片的眼神卻嚇到了我。”
    “他……不像真人,隻剩下一具軀殼。”
    “似乎被撒旦吸去靈魂,徒留天使的模樣。”
    “我帶著可可嫁入保羅家中。可可被我嬌養,一直是小姐脾氣,起初待小管家並不好,她常捉弄他,說他是ai,是robot,讓他頂著奇奇怪怪的東西站在她的房間前,憑她差遣。有時是本書,有時是花瓶,看他是不是真的一動不動。”
    “保羅哈哈大笑,他寵溺可可,也任由她胡來,他們的關係親密,像是真正的父女。他說因可可生得像我,他因此愛她。”
    “可漸漸地,可可卻覺得無趣了,因那個孩子就像個真的機器人,連續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命令他做什麽,他便做什麽。他沒有思想,沒有情緒,更沒有希冀。細思來,我和可可甚至不知他從何處來,又是否還有將來,保羅從不曾交代。”
    “他似一團霧,也是一個謎。”
    “可可參加學校的舞會,卻因遭人嫉妒,而被毀掉了禮服,小管家在縫紉機上工作許久,幫她修補了這件衣裙,也彌補了這件事帶給她的挫敗和傷害,她從此不再欺負他。”
    “可可學習成績一直不怎麽好,隻喜歡玩音樂、彈吉他,這讓我很焦慮。後來有一陣子,老師家訪時,卻對可可大加讚賞,說她的作業完成得很好,照此下去,期末甚至能得全a。”
    “可可得意地朝小管家做了個鬼臉,我知道這兩個孩子有些貓膩,悄悄觀察,才發現,小管家一直被可可命令,幫她完成作業。”
    “我問保羅,這孩子可曾讀過書,他不似流浪漢,像好人家的孩子。”
    “保羅回答得很含糊,他說aybe。”
    “可可向保羅提出要求,希望小管家同她一起讀書,保羅很猶豫。可可好一陣撒嬌,當時恰逢她十七歲的生日,這個孩子不要任何禮物,隻要小管家去讀書。”
    “保羅最終答應了,他很嚴肅,你也要答應我一個要求,y。”
    “可可笑嘻嘻的,一百個都行。”
    “是這個承諾把我們母女的生活帶入了暗無天日的深淵。”
    “可可十七歲生日那天的深夜,保羅強暴了我的女兒,我最後的一點陽光。”
    “我那夜睡得極沉,小管家也一樣。保羅在飲用水中放了安眠藥。”
    “清晨醒來時,我隻看到崩潰了的可可,她滿身是血,不停地尖叫著,拿著一把剪刀,而保羅躺在血泊中呻吟。”
    “可可被帶進了監獄,保羅隻傷了皮肉,卻露出了皮肉內裏那顆散發著惡臭的心。”
    “他與警局高層關係十分密切,密切得甚至超出我的想象,沒有人理會可可的證詞,也沒有人把這件事定性為未成年人被性侵後的自衛,而有意引向謀殺。”
    “我恨極了他,卻為了保釋可可,不得不忍氣吞聲,同他和解。”
    “保羅提出了一個要求,我和可可永遠不準離開他。”
    “我問他,他的愛何以如此膚淺,口口聲聲的愛我就是這個肮髒的模樣嗎?”
    “保羅說,他看到可可的第一眼就深深愛上了她。他愛的人是明豔鮮亮的可可,不是已然衰老的我。他愛的是可可,可是未成年的、被我細心保護的可可怎會嫁給他這樣的中年男人?唯有娶我,才能接近我的女兒。”
    “縱使恨他,起初我問這句話時,還對他多少心存一些幻想,興許他隻是一時糊塗?畢竟他待我是真的好,如平東一般。可從這一秒開始,瘋狂的恨意像火,我一定要親手將他毀滅。”
    “我假意承諾,會把可可給她,但必須等可可成年。而在此之前,他不許碰可可一根手指。”
    “可可出來了,性情卻從此大變。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年的冬天,雪異常大。我交代小管家一定守著她,而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可可發燒了,他給她物理降溫,默默喂她藥,可可尋死,他就擋在可可麵前,奪走所有的利器。被小管家這麽守了許久,可可終於放棄了自殺的念頭。平東去世時,她雖悲痛,性情尚還平穩,可如今,卻變得十分容易激動,她不安極了,我看得出來。”
    “她偶爾深夜被噩夢驚醒,會尖叫著,哭著問我,媽媽我完了,媽媽我這輩子是不是就這樣被毀了。”
    “我摟著她,告訴她,我一定會幫她殺了這個惡魔,我請我的女兒耐心地等我,我請她再與惡魔相處一年,直到十八歲到來的那天。”
    “我其實一直清楚保羅的秘密,在心中深壓已久,因愛他,連問一問都覺得忌憚。可如今,這秘密將變成利器。”
    “保羅在貧民窟有一座房子,這房中地下深藏罪惡。”
    “他自以為密不透風,可他每月都會去貧民窟多趟,實在是不合常理,也不合他身份。”
    “我曾趁他醉酒,偷拿了那套房子的鑰匙。”
    “房子陰暗潮濕,表麵上瞧起來沒有什麽,可隨著一盞盞昏暗的燈泡走到幾十米深的地下暗閣,推開鐵鏽了的門的一瞬間,我那時,幾乎毛骨悚然。”
    “那是一座牢,關了密密麻麻的人。”
    “他們全是亞裔和非裔。”
    “我知道為何保羅做著普通的生意卻同警局聯係如此密切的緣由了,我也知道他家中為何不同尋常地巨富,且用著這樣一個身份來曆不明的中國孩子做管家。”
    “他是個人口販子,而這些人都是被他騙了的偷渡來英的可憐人。”
    “他把他們藏在這樣三不管的地帶,等待時機,如同賣掉牲畜一樣,賣掉這些孩子、婦女。”
    “那個小管家,是他沒有賣掉的孩子。”
    “他不會說話,是因為遭受了嚴重的心理創傷。”
    “保羅醉酒時曾承認過,自己從前經常打他。有幾回,他快死了,就乖了,變成了機器人。我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說有個夫人要他這樣做,要他要麽賣掉他,遠遠地賣掉,要麽就折磨死這個孩子,困他一輩子,直到死亡來臨。”
    “保羅酗酒成性,他平時敏銳機警,酒後卻全然變了,愚蠢而得意揚揚。”
    “小管家身上滿布傷痕,可可說她見過。”
    “我心中便知曉,這酒後的話也有七八分可信了。”
    “我問小管家,想不想逃出去?”
    “小管家的眼中隻有一團黑洞。”
    “我又換了個問法,想不想回家?”
    “那一天,他逆著光走了很遠,幾乎到了幽深之處,卻緩緩地停了腳步。站在那裏,很久很久。”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將成為我的一柄利刃,我等著把他打磨,吹發立斷。”
    “我為了博取保羅的信任,曲意巴結,做了他的幫凶,替他處理那些不見天日的人,一步步博取他的信任。保羅完全露出了他的真麵目,他對我說‘親愛的,我們在一條船上,idie,youdie。’。”
    “要死一起死。”
    “我第一次如此讚同他的說法。”
    “我讓小管家保護好可可,作為交換,我會帶他回家。”
    “因此,保羅一旦對可可表示出不軌的意圖,小管家都會擋在她的前麵。”
    “保羅背地裏時常毒打小管家。”
    “他卻始終不曾說話,連呻吟都沒有。他還不如啞巴,啞巴起碼還會咿咿呀呀。”
    “這種沉默,是最晦暗的心思,在骨頭裏刻著,恐怕會至真正死亡的那一天。”
    “可可跟我說,媽媽我怕他會死。”
    “我愛憐地撫摸她的長發,我告訴她,親愛的,你可不許愛上他。他既然是ai,是保羅的一條狗,你沒理由也不能愛他。”
    “我從可可的眼中看到了困惑。”
    “可可故作輕鬆,對我說,他是機器人,是個啞巴,是世界上最守口如瓶的人。他不會愛人,即使愛人,那個人怕是也不會知道。”
    “小管家的房間設計得非常有趣,所有桌椅橫在門前,床距離窗口很近,顯現出防禦的姿態,一切都是針對保羅醉酒後的毒打。沉默不是了無生意,而是明知發聲無用。”
    “我在貧民窟替保羅工作一年,掌握了他的大多犯罪證據,可是如何揭發、揭發到誰處卻是最關鍵的問題。”
    “在這時,我通過保羅的電腦,發現了他和一個中國女人長達幾頁的郵件來往記錄。”
    “這個女人,就是賣掉小管家的人。”
    “而她,不是一般人。”
    “她自稱rs。yu,在郵件中不時地流露出,威脅保羅保守秘密,表現出快點製造那個孩子自然死亡的結果的迫切。她說,那個孩子的祖父非常焦慮,如果真的找到倫敦,他和她,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保羅狂妄地回複,讓俞夫人安心,倫敦沒有他打不通的關係。”
    “俞夫人過了幾日,才回複他hatabouttheuk?”
    “整個英國呢?”
    “短短的回複,帶著冷峻的寒意和警告。”
    “我猜想保羅或許打了個激靈,而我在腦海中迅速搜羅著yu這個姓,我問保羅,小管家最初的名字叫什麽。”
    “可問完,我便知失言。不該問的。這行的規矩,‘他’從哪兒來不用打聽,‘他’去哪兒你也不必費心記住。”
    “倫敦的冬天格外寒冷,許多見不得人的地方需要廉價勞動力,保羅做完了幾筆大生意,心情很好,小管家恰巧送來了杜鬆子酒,保羅便讓這孩子站定,而後撩起了他左邊西裝的褲腳,我看見少年的腳踝處卡著一把鐵鎖,隨著少年軀體的快速成長,它卻幾乎嵌進他的肉裏。”
    “我彎下腰,輕輕地撫摸那把鎖,卻感到這個孩子本就冰冷的肌膚變得益發僵縮。”
    “鎖上麵刻著字,簡略而清晰——chi,1990。11。21。”
    這把鎖不單單記錄他的生日,還會記錄他的死期。從鎖上那一日起,到他變成荒草中的白骨,無人識別的塵土,灰飛煙滅,這把鎖是他活過的唯一證據。
    “我忽而糊塗了,麵臨這樣日漸逼近的死亡,他何以從不曾反抗,反而默默地等待死亡作為解脫。”
    “保羅喝完一杯琥珀色的烈酒,他看穿我的心思,回答我我告訴他,這世上,隻有我知道他的家人究竟在哪裏。”
    “看到他的名字‘chi’,再和‘yu’相觸,我想我也終於清楚明了,他究竟是誰。”
    “因他來得這麽遲,才在人間受了這麽多的罪。”
    “本何等富貴。”
    “我叫可可好好待他,加倍愛他,把對我和她父親的愛加在一起去愛這個孩子,不用吝惜,不用保留。”
    “可可詫異我態度的改變,我卻捧著可可的臉,告訴她記住,愛他,把他的生命融入你的生命,讓他的血液和你一處流,當他這輩子再也不能和你分開時,可可,你的人生,就真的得到人人稱羨的自由了。”
    “像是神跡,可可把來自故國的舊物作為禮物送給小管家的那日,他終於開口說話。可可抱著他又哭又笑,黑暗中的小管家抬起了頭,與我對視。”
    “他的眼睛是一雙杏眼,我從未見過這麽清澈漂亮的眼睛,像鬆軟的秋水,又像霜降之後帶著柿子甜的蜜糖。你所能想到的好看,他都有。”
    “可是那雙眼睛中還深藏著冰冷、仇恨、陰鬱和忍耐。”
    “我看他眼中有淚,淚是熱的、滾燙的,也是悲傷的、痛苦的。”
    “我忽而覺得有些違和,而這種違和到今日還有。”
    “這眼淚,如此冷漠的少年,是為誰而流?”
    “?”
    “不,不是可可。”
    “他愛不愛可可,我竟真的捉摸不透。”
    “我們所居住的富人區有個留學生公寓,裏麵亦有兩三中國孩子。他們清晨上課經常路過我家門前,寫給中國大使館的信由我而擬,小管家晨起掃雪,雪球卷起了信,當作投球,也當成雪仗,一瞬間,砸入了其中一個中國少年的懷中,紛揚的雪濺落,我相信他一定看到了那封信。”
    “有了失蹤已久的‘俞遲’的信息加持,這封信重千斤。”
    “那個中國少年看見小管家的模樣,明顯愣了愣。小管家看著他,目光幽深如水,他似乎預測到自己會在今日看到這個孩子,也或許小管家早就留意這周遭的環境,亦明知會如此準確地把雪球砸到中國少年身上。”
    “一瞬間,少年似乎會意了,揣著信便默不作聲地離去。”
    “我不禁感慨小管家的聰明,他竟用這樣的方式投信。當時我把信交給他時,還忐忑不安,十分擔心被人看到。”
    “嗯?安安,你問我為什麽不自己寄信?你問我們為什麽如此行事,大費周章?”
    “唉,可見我是沒交代清楚。我們,我、可可和小管家的周圍,從來不是空白一片的無人之境啊,保羅的豪宅中有近三十個用人,都是他的眼線和下屬。”
    “我們時刻有人盯著。”
    “所以,最初的小管家沒有一次能逃出禁錮。”
    “所以,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必須慎重到極致才有些許生機。”
    “我曾說過,保羅十分富有,這句話一定沒有漏掉。富有的背後不隻是物質的極致豐富,還代表著他可以用金錢操控人和命。”
    “因此,你再回過頭看我的命題幹掉保羅。”
    “是不是比開始難了許多?”
    “笑。”
    “可可十八歲的生日迫近,我變得益發焦灼,小管家坐在角落,也愈發安靜。這個孩子的心像大海,寬闊而深不可測。從他願意說話的那天開始,我便覺得,他漸漸脫離了我的控製。”
    “可可在角落裏纏著他,同他說著些稚氣好笑的話。小管家煮了一杯藜麥茶,遞給可可,他慣常圍著爐火,言語寡淡,可那雙漂亮的眼睛卻總像一塊麥芽糖,仿佛烤了火就要融化。可可說著說著,便消了音,我可愛而天真的女兒,愣愣地看著他,漸漸地靠近,而後輕輕吻上他的眼睛。”
    “她流著淚對我說,媽媽,我好髒,我怎麽樣都沒辦法完整地把自己給小機器人了。”
    “我隻能悲憤地喘息,作為一個母親,我甚至有罪。在她還是個懵懂的孩子時,卻因為我的不慎遭遇這種羞辱,而等她長大,有了喜歡的人,卻再也沒有了選擇。”
    “無數次看著保羅,我都在強忍著把他脖頸割斷的衝動。”
    “我瞧他,仿佛在瞧著一條肮髒的、讓人恐懼的花蛇,它不懷好意地慢慢纏繞著一朵裹著花苞的鬱金香,而從未忌憚軟弱的養花人。”
    “我會讓他付出代價。”
    “小管家的祖父通過領事館千裏迢迢找來,我拿出重重證據。我與保羅皆有重罪,保羅萬萬沒想到,我會用這種自毀的方式了結他。”
    “那一天,是保羅心心念念的可可十八歲的生日,也是我和小管家送給可可最好的成人禮物。”
    “她既已成年,作為我的女兒,初步也被認定是有罪的,因此,沒有任何保護措施,她就要被暴露在冰冷的媒體燈光下。我說過,小管家是個知恩圖報的孩子,在我的請求下,他把警局為他準備的保護未成年人的口罩等物給了可可,使她不必曝光在眾人麵前,沒人知道可可就是人販子的女兒。我滿意地對他點了點頭,總算可以放心如意。”
    “小管家的臉和我、保羅一同出現在倫敦各大報刊頭條,那則新聞轟轟烈烈地鬧了將近一年。可可說,為此小管家被他爺爺狠狠扇了幾巴掌。作為俞老的孫子,卻成了罪犯的同謀,這樣的罪名,即使不實,也是他永遠的汙點,他洗不掉的汙點。俞老能壓下一時,又怎能壓下一世,有著大好前程的孫子,卻被人生生毀了,讓他如何不惱恨。可可那時到獄中看我,美好得像一枝馥鬱高貴的紅色鬱金香,釅釅初綻,我心想,我已經保住了我女兒的將來,哪怕毀了他的將來,又如何?可可待他這樣好,可是可可沒了貞操,我不會讓可可配不上她愛的男人。他的家人因為家族的聲譽而懊惱著髒汙的小管家,我又何必憐惜他。此時此刻的他們很相配。”
    “我如今患了癌,被保釋出獄,時日不多。而保羅早在獄中死亡。等到我死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知道我女兒究竟是誰,她也將徹底安全幸福。”
    “至於俞遲,也許他是愛著可可的,不然他也不會為了她而自殺。聽說他為我的可可死了,可是,那又能怎樣呢?沒有我,他也許死得更早更悲慘。黃泉之下,他理應謝我,變成白骨之前帶他回家。””
    阮寧手指快速地抽動起來,她覺得有些眩暈,茫然地低下頭,棉布裙子上全是羊水。
    她顫抖地拿起手機,想要撥通電話,卻覺得窒息的感覺極重,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前,握著手機,不停地喘著粗氣。
    阮寧從前總是暗暗恨著俞遲,青梅竹馬怎麽就敵不過三年兩載的情意了,兩小無猜怎麽就淪落成了打醬油的瓶子。她在想,除非他同費小費在一起的三年年年都深厚,事事都美好,否則他和她在一起的八年又怎麽就不刻骨銘心了。
    俞遲阮寧憑什麽被人生生替換成俞遲可可?
    想破頭也想不清楚的問題今天終於有了答案。
    他和費小費是生死之交,他願意為她而死。
    劃掉一切晦暗的地帶,阮寧何必費心揣測死去的俞遲對她的癡心是否曾有一星半點的感應,若他不愛拯救了自己靈魂的費小費,還能愛誰呢?若他不愛姍姍來遲的相濡以沫,還能愛誰呢?
    雪白牆壁上的掛鍾嘀嘀嗒嗒地響著,阮寧覺得自己還挺麻木的,居然不覺得難過。費力地推開窗,窗外樓下陳師長家種的石香長出了葉,綠綠的,香氣清冽的,精神奕奕的,生機勃勃的,大概要活千年萬年的……活……活著的……
    深深地喘息著,一下又一下,卻漸漸模糊。毫無預警地,阮寧突然號啕痛哭起來,反手甩了自己一巴掌。
    它們都是活的,隻有俞遲是死的。
    俞遲死了啊……
    也許他向她伸出過手呼救,也許在死亡之前,他曾經那樣沉默地做過。
    平靜的一眼,遲鈍而蒼白的微笑,冰冷的擁抱,涼的薄荷香氣,輕輕呢喃著的“阮寧同學”……
    小栓,救救我,求求你……
    他一定這樣說過吧,到底是什麽時候……
    阮寧瘋了一樣地回視著,胸不斷起伏著,眼淚爬了滿麵,終究,還是喘息著,絕望地鬆開了手,閉上了眼睛。
    那一直播放著的音頻刺刺啦啦,就此中斷,過了會兒,卻傳來安安的聲音“阮寧,程伯母入獄,後來因為重病被保釋,這些日子才回國,她的故事就此結束,乏善可陳。可是,我想告訴你的是,程伯母是宋林保釋出獄的,而他,就是當年送信的中國留學生。俞遲認出了他。我見到程伯母,也都是仰賴他的安排。我雖然不大聰明,但也不笨,他借我的手把這些東西傳遞給你。所有的動作都似是針對你,切記,莫再信他。至於宋中元,我總覺得他出現在你的生命中並非巧合,但他絕不是壞人。我們這些家庭,早把婚姻當成稀缺的資源,你這一步,但願是對的。可若你錯了,便來尋我,我是你永不過期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