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逃不出的同學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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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錄!
阮寧生病了,準確地說,是犯病了。
俞遲帶她去了主治醫師孫阿姨處。經過幾天密集的核磁共振、測試、詢診,這位如母親一樣一直嗬護著阮寧的阿姨真真歎了口氣。她瞥了一眼俞遲,有些氣惱道“無論我治好多少回,隻要她的基因在那裏,就永遠有複發的可能。不是說你身邊甚少發生這種病況便可以視之不存在,世界上一草一木呼吸時帶出的悲喜也不被粗魯無知的人看到聽見,這種漠視才是她生病的最重要原因!”
俞遲點了點頭,看著阮寧用從護城河畔扯來的柳條低頭編著什麽,手被柳條勒得紅紅的,臉上卻帶著超乎尋常的認真。
她感覺上似乎比平時敏銳許多,忽而抬起頭,笑了“你在偷看我。”
俞遲看見她笑,不自覺也笑了,點點頭,低聲道“對,我在偷看你。”
她一副我看穿你的表情,帶著小小的雞賊,忽而又有些疑惑地問道“可是,你是誰?”
俞遲沉默地看了她許久,才沙啞開口“我是你爸爸。”
阮寧“哦”一聲,想了想,又咧嘴笑了“騙子,我爸爸死了。”
接著便不理會眾人,低頭去編柳。
孫阿姨瞧了俞遲待阮寧的態度,知他待阮寧不差,心中的鬱結和憤怒方才有了些緩解。她想起老友生前的囑托,心中不禁酸澀,用手指戳了戳阮寧的額頭“這個臭丫頭,什麽該記住,什麽記不住,門清著呢。她這一輩子,連著這回,可傻了三回了,真不省心。”
俞遲數了數,說“第一回是小時候,第二回是阮將軍去世……”
孫阿姨擺了擺手,歎了口氣“第二回可不是她爸爸去世,她爸爸去世時她好好的一顆鐵豌豆,第二回是她二十三歲那年,大學剛畢業,不知怎的,整個人就不好了,在我這兒治了半年多。鮮亮活潑的小姑娘突然低沉了下去,我問她怎麽了,她就一直哭,你知道她的病是雙向情緒病,也就是一天興奮一天低落的,那回可好,愣是沒興奮一天,就顧著抹眼淚了。”
俞遲問道“第二回為什麽犯了?”
孫阿姨說“我問她,她說得迷迷糊糊的,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的,我也聽不明白,後來,有一天,她情緒稍微有點亢奮,就對我說,阿姨,我要好好活著。我心說,你說的是人話,可你不幹人事兒啊,你這叫好好活著嗎?但我不敢刺激她,我就引她,說你好好活了嗎,你爸爸讓你好好活著你照著做了嗎?她嗚嗚嗚地哭,鼻涕眼淚一大堆,醜得要死,她跟我說,她同學死了,難受得發慌。我這才知道,她喜歡的男孩子去了,她一時緩不過來了。”
“她那個同學姓俞?”
“你認識他?阮寧跟我說,死了的那個同學像是太陽,太陽消失了,衣服就沒有辦法曬幹了,身上仿佛總是濕漉漉的,委屈難受得想哭。”
阮寧把編好的草環遞給了孫阿姨,搖晃著手和她再見,繼而拉著俞遲的手,說“你帶我回家,這裏不好玩。”
她感覺如此敏銳,四周全是穿著條紋衣裳的男女老少,眼神空蕩蕩的,讓人看著害怕。
俞遲挑挑眉,說“你喊我爸爸,我帶你回家,小黃鼠狼。”
“你爸爸!”阮寧哇哇哭,捶得俞遲嗷嗷叫。
孫阿姨問“女婿女婿你姓啥?阮寧以前報喜時說過,我好像忘了。”
俞遲說“我啊,我也姓俞。”
俞遲在火車站小報攤買了一個台曆,孫阿姨給阮寧開了藥,叮囑俞遲看著她按時吃藥,另有一點,如果過些日子還無好轉,恐怕還是要住院。
孫阿姨送他們離去時,頗有些遺憾地開口“如果有人照顧著她,陪著她一段日子,想必她好得快點,從前生病是敬山陪著她,敬山去了之後是我,她住院後情緒並不太好,我們就把她接了出來。可是你還年輕,又在部隊,怕是……”
她知道要求一個如此年輕的偵察團團長放棄事業,去照顧自己生病的妻子頗不近情理。畢竟結婚也就一兩年,哪有多深厚的感情耐得住那些顛沛流離的傷痕。
她戴著阮寧送她的草環,目送阮寧離去。第一次送阮寧離去時,她還是個孩子,球鞋的白幫上都是擦痕,她爸爸帶著她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找到了她。那時的自己正在準備升職考,手下還有十幾個病號,幾乎焦頭爛額,很委婉地拒絕了老同學敬山,引他去拜訪另一位學界的專家。
那時的阮寧剛恢複一點神誌,並不像生病的樣子,敬山遠遠地喊一聲“小栓跟上”,她就清楚地應一聲,大步地低著頭,踢著那雙傷痕累累的鞋,默不作聲地走著。
她頗不忍心,也輕輕地在遠處喚了一聲“小栓”,那個孩子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迅速地轉身,局促地鞠躬,含糊地喊著“阿姨再見”,她雙腳並著,顯得過度的卑屈和病態,像是被暴雨打壓很久的小草,搖搖晃晃的,可是,就是不想死。
無論如何,還不想死。
那雙眼睛,隻有做過很多年醫生,才看得懂。
她在向她求救。
滿眼的山海一般的呐喊和痛苦,被內裏的鐵壁和惡魔壓製,隻能化為無聲。
從那時起,無論多麽艱難,她都再未放棄過這個孩子。
俞遲看出孫醫生對阮寧的憐惜和猶豫,他再一次捏著阮寧的腮幫,微微笑道“叫我爸爸。”
他給了她這樣的承諾。
孫醫生讀著讀著就懂了。
他會像她爸爸一樣照顧她,除非他同她爸爸一樣,永永遠遠地死了。
他向部隊請了長假,並在搖搖晃晃的火車上寫了封申請書,為了不耽誤軍區的發展和手下戰士的進步,方便照顧生病的家人,他申請調離現崗或者……退伍。
俞遲擰上鋼筆的時候,阮寧在下鋪蜷成一個球,睡得正香。
婚前九十八斤,生孩子之前一百二十八斤,坐完月子一百一十五斤,現在孩子一歲多,隻剩下一百斤。
這是俞遲對阮寧最挑剔的地方。無論怎麽喂,都吃不胖,走出去的每一個飄浮的腳印都彰顯了丈夫的無能。
對,還有長頭發,抱著一直紮他臉,這點也不滿意。
俞遲深深思考了一下阮寧這個人,覺得需要改造的地方還有很多。她蹬開被,抓了抓耳朵,他又覺得不改造也勉強過得去。
這姑娘興許是很困了,睡得口水鼻涕泡滿天飛,他就坐在床頭蜷著腿,一邊吸溜泡麵一邊默默地看著那張沾了鼻屎的臉。
旁邊一東北大爺,好奇地探了一眼“嘿,小夥子你瞅啥?如癡如醉這麽好看。”
俞遲被麻辣牛肉麵的湯嗆得要死,拿著紙巾抵住嘴,阮寧咂吧嘴,被他嚇醒了。她說“假爸爸,你臉紅了。”
俞遲紅著臉很高傲地吐出仨字兒“就你能!”
阮寧笑嘻嘻的,說“你給我紮辮子,我想要魚骨辮,還有糖果辮子。”
俞遲蹙眉,說“你等我三分鍾。”修長的手敲開用了很久的按鍵有些不大好使的原始智能手機,問百度、問穀歌、問搜狐。
阮寧看著小窗格外飛速而過的綠皮火車,想了想,用手抓在遠方的火車頭上,笑了“我是哥斯拉。”
俞遲眉毛皺了好一會兒,又皺著眉把阮寧拽到了懷裏,對著教程比畫,指腹貼著碎發,一點點地編著辮子,阮寧撇嘴“揪得疼。”
俞遲打開美顏相機,他說“我就能紮成這樣,你不如湊合湊合?”
阮寧對著照相機的鏡頭看來看去,怎麽看都滿意。光潔的小額頭,捋順緊湊的發結,晃晃白牙,是大人都喜歡的樣子。
有了大人都喜歡的樣子,就再也不用害怕一切難聽而危險的話。
因這些話都從大人而來。
她好奇地問他“你是大人還是小孩?”
她無法辨識身邊的人的身份、背景、世俗關係。
俞遲繼續喝湯“和你一樣。”
阮寧點點頭“哦,你也是一隻土豆啊。”
俞遲“我比較想當高貴的紫薯。”
阮寧又點頭“也行,不過明天我就當紅燒肉了,要不要一起啊?”
俞遲說“請讓我當一根被老湯煲了的蘆筍。”
阮寧眼睛亮晶晶的,說“我剛剛逗你玩的,哈哈,你這個傻子,你是大人,我是小孩,我都知道。你喜歡我這個打扮的樣子,我也知道。”
俞遲“哇,那你要不要舉高高?”
阮寧說“我還要親親,帶著很多愛很多愛的親親。”
他把她從被窩裏抱了起來,舉得高高的,淌著眼淚細細端詳著那樣刻在心裏的眉眼,然後輕輕放下,直到幹燥的嘴唇落在自己的唇角。
好多好多愛呀,看沒看到……
俞遲帶著阮寧回到延邊,阿延已漸漸曉了些人事。他掰著媽媽的臉,執著地看著媽媽,卻發現那雙眼睛中沒有自己。阿延恐懼地哭著,拱到她懷裏,撩開她的衣服,試圖去含住乳頭。他其實早已斷奶,可是看到阮寧陌生的眼神,他隻能嚐試用這種奇怪的方式打開阮寧的記憶。阮寧卻下意識地拽緊了衣服。阿延哭得更厲害了,在幼小的寶寶心中,這個女孩就是天,可是天卻變了。阮寧最怕別人哭,看著旁人哭她也要哭。說好要做一塊樂觀的紅燒肉,可是眼前的孩子卻讓她困擾。阿延被阮寧哭蒙了,變成了小聲的抽泣,阮寧拿開手,做了個鬼臉,他又笑了。
俞遲跋山涉水,把阿延托付給了自己的母親。那個懵懵懂懂搞了一輩子科研的母親,卻因為俞遲被迫假死,從而無意間得知了兒子當年被拐賣的真相,繼而和公公決裂。她和丈夫住在單位分的房中,深居簡出。俞遲帶著阮寧和阿延去探訪她時,兩人正吃著一碗頗清淡的青菜麵線。在家時都是嬌養,如今笨拙地適應著一切,為了兒子和過去劃開天塹,就算一塌糊塗,也頗有那點風骨。
他們知道兒子好好活著,知道他也做了爸爸,可是終歸不敢打擾,也似乎自覺不配打擾。
阿延是個喜笑的孩子,看見奶奶,便伸出手來要她抱。
那個不通世俗隻懂賽先生的女人第一次眼中因其他出現神采。她親吻著那個孩子,小心翼翼地嗬護著,惶恐地說著對不起。
她不知在對誰說,隻是喃喃地不停說著對不起。
俞遲的生命中,母親永遠缺席。可是阿延的生命中,奶奶沒有缺席。
父親穿著白背心,大汗淋漓地在廚房為兒子兒媳炒排骨燉雞肉,母親就弓著背,牽著阿延的小手,教他學步。
飯菜難吃得一塌糊塗,俞遲卻不停地往嘴裏扒飯,他說“可真好吃。”
阮寧吐了出來“你這個騙子。”
父親母親忍不住笑了出來,她說“唉,這個老頭!”
他說“我下次做得更好。”
俞遲說“我信你,爸爸。還有,我想你,媽媽。”
俞遲畫著日曆,阮寧表現亢奮的第十天,情緒急轉直下,變得陰鬱起來。她的頭腦裏有一把壞水龍頭,別人的水龍頭能調節熱水冷水,而她的永遠冷熱失調,大小失調,偶爾擰不緊,偶爾又擰不開。
俞遲托付了阿延,帶她離開父母家中,買了飛機票,去了海邊休養。
他在太陽灣的hyatt訂了一間套房,準備看阮寧的適應情況,決定是否再續租。
酒店內部圈起私人海灘,他們來的那天下了大雨。雷電在海麵上翻滾,吃完晚飯後散步的人群四散,屁滾尿流。
阮寧本來很興奮,可是看見雨水不停地往墨色的大海中砸落時,便開始有些晃神。
第二天,天晴了,她卻陷入更深的陰霾裏。
一早起來,便不再說話,也不肯笑。
俞遲買了她從前愛吃的香蕉船,她有些沮喪地吃完了。
俞遲又帶她去海邊烤玉米、烤牡蠣,阮寧同學一邊沮喪一邊吃。
俞遲再帶她混跡在兒童烘焙區騙服務員san老師烤的小蛋糕,阮寧垮著八字眉繼續吃。
俞遲啼笑皆非,無論如何病,總是不會虐待這張嘴就是了。
他買了風箏,帶她在晴日下奔跑,看風箏高高遠遠地飛著,她跑著跑著卻停下了腳步,一屁股坐在沙坑裏繼續憂鬱。
俞遲在沙坑旁給她建了一座小城堡,阮寧說“我不想當公主。”
俞遲說“沒關係,你就當守大門的巨龍。”
“那公主呢?”
“被王子親完救走啦。”
阮寧哭了起來“就剩我一個了,慘絕人寰。”
俞遲又捏了幾個戴帽子的小士兵,圍在阮寧腳下,圍了一圈,阮寧不哭了,繼續憂鬱。
他把藥放在她的麵前,她卻不如前些日子,不肯再吃。
俞遲遞一回,阮寧扔一回,最後一次放到她的麵前,這姑娘發了狠,放在嘴裏,狠狠嚼了,然後吐了俞遲一臉。
俞遲無奈,去洗臉,滿麵水珠身後卻有人抱住他的腰,她叫囂著“你也走吧,我不怕你們走。”
可是身體在不斷地瑟縮。她嘴裏喋喋不休,嘀咕著“都走了,我就騎上汗血寶馬去征服北歐大陸!星辰大海在等著我!”
俞遲轉身,把這個益發瘦小的姑娘緊緊抱在懷裏,輕輕開口“我不走,就在你手邊,哪兒都不去。如果你去北歐,別忘了帶上我,在你左手邊的我。”
阮寧心酸地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膀,沉重地說“勉強帶上你。”
從此,無論多麽陰鬱,藥到了,總是乖乖吃了。
八月,天太熱,俞遲便帶她離開海南,去了家鄉故居林家巷。
阮寧最近益發沉默,已經不大說話,像極了小時候俞遲與她分離的最後一麵,整日昏昏沉沉,像個老嫗。
他灑掃院子、清除蛛網門塵時,她就坐在院子裏看大樹、看太陽。
聽說能直視太陽的都是小孩,阮寧的眼睛果然睜得圓溜溜的,叉腰看太陽。過了一會兒,嘩嘩地流眼淚,俞遲洗了手,捂住她的眼,問她是不是傻。
阮寧沉默著,用肉臉抵著俞遲軟涼的手。夏天,還是這樣舒服呢。
過了很久,俞遲又去整理早已荒了的菜園,他拿鐵鍁墾地,阮寧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我好像來過這裏。”
俞遲轉身,眯著眼睛,笑了“那時,我們還小。”
涼爽的微風襲來,鬱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阮寧垂著頭,低著眼,也笑了。
入夜了,他鋪了席子在院子裏,搬了小茶幾,小茶幾上有西瓜有糖,都是阮寧愛吃的。他坐在白天剛擦洗好的竹凳上給她講故事,她坐在竹席上啃西瓜。
啃著啃著不肯吃了,就猴在俞遲背上,讓他背著她看星星。
俞遲的褲腿高高地卷了起來,望著星空講故事“這片天上本來有十個太陽,十個太陽生來就是一體,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東天之上。隻有群星閃爍帶來涼氣的時候,十個太陽才被允許出來洗澡嬉戲,因為他們白日出來,會給世界造成災難。白日值班的是太陽爸爸,太陽爸爸非常辛苦,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日,無一日休息。十個太陽希望父親能好好休息一天,就代替它站在了白日的萬裏高空。一個太陽可使萬物生長,手心暖和,十個太陽卻要了百姓的命。大量的人被燒死,莊稼也都一一旱死,民不聊生之際,勇士後羿站了出來。他穿過重重的山脈,走過九十九道天灣,到達距離十個太陽最近的地方。十個太陽乖乖地站在那裏守值,卻被突如其來的人類後羿拿著弓箭一一射死。它們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可是因為父親的叮囑,卻一刻不肯動彈,忍著疼痛,直到黃昏來臨。這時候,十個太陽隻剩下一個,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足死去,黯然逃回東天。英雄後羿被萬民敬仰讚歎,成為新一代的大帝。”
阮寧入神地看著星星,她說“我就是那十個太陽。”
不懂規則,而盲目遵守規則,可最終仍被規則懲罰,慘痛地失去光陰裏的自己。
俞遲微微一笑,背著她在院子裏跑來跑去,他說“對,你就是我的十個太陽。”
俞遲種下種子,每天辛勤澆水,忽然有一日,卻想起什麽,在菜園裏挖了許久,挖出了一個斑斑鏽跡的餅幹盒子。他打開盒子,裏麵是一張泛黃了的紙,紅著臉看了許久,想要撕掉。
阮寧明明沒在留意,卻仍問了一句“上麵寫了什麽?”
俞遲說“是我從前留給你的同學錄,三十二張同學錄中的最後一頁。少年的時候,既想讓你看到,又不想讓你看到,猶豫了再猶豫,埋進了土裏,可是又給你留了一把這院子的鑰匙。之後的每天都在想,但願你能看到,又但願你沒看到。”
阮寧詫異地指了指自己。俞遲說“既然是寫給你的,就念給你聽。這是我缺席了的你的畢業禮,也是我藏了很多年的心跡。”
問血型、星座、年紀?
答b型(我奶奶是b型,我猜我也是),獅子座,還有三年就成年了。
問小名?綽號?
答老子也叫林林!
問qq?電話?
答沒有,學習好的小孩都沒有。
問最喜歡的音樂?
答《少女的祈禱》。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每天在院子裏都能聽到,伴隨我所有寫作業的時光)。
問長大了想做什麽?
答億萬富翁。
問最喜歡的格言?
答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雲漂泊(尼采)。
問對阮寧同學的第一印象?
答惡霸高俅、金剛葫蘆娃。
問對我們班同學的整體印象?
答很鬧,不好好學習應該每人挨頓板子,總覺得我喜歡阮寧同學,可真煩人。
問還有什麽想對我說的?
答他們的“總覺得”,是假的。
阮寧看著俞遲滿是泥土的手捏著那張泛黃的紙,覺得他認真讀出每句話的樣子可真好看。
她哭著問“原來你不喜歡我啊?”
俞遲很認真地回答“我不喜歡你,阮寧同學。”
那不僅僅是喜歡,才不是“喜歡”那麽沒分量的東西。
他對著天,像和她得了同樣的病,默背著同學錄上的最後一句話,歇斯底裏地喊著,直到滿臉都是淚水。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阮寧!張小栓!神經病!隨便你是什麽笨蛋笨死也算!我愛你啊……”
這一句話,遲到十五年,連生肖都轉了一遍。
延邊軍區默許了俞遲的請求,答應把他調到辦公室做文職,並且就近將他安排到了南方軍區駐守在h城的351師。
因為命運,他走上了和嶽父阮敬山一樣的路。
艱難得望不見前方,卻在睜開眼的每一天都充滿希望。
他每天上午上班,下午在家處理公務,照顧阮寧,本來找了幾個看護,但阮寧十分怕人,便也作罷,由她自己在院子裏撒歡。
鄰居家壞孩子的孩子都長大了,依舊是壞孩子,經常趁著俞遲不在家欺負阮寧。阮寧卻從來不肯說,她覺得給家長告狀是丟人的事。俞遲每天回來都看見她一身泥,裝作若無其事地蹲在菜園裏玩泥巴,可是辮子上也是泥巴便很不合情理了。
俞遲到各家串了串門,送了些自製的西梅榛子糕,又特意交代了一下妻子的狀況。阮寧的病情不會使她主動攻擊人,除了情緒不正常,她簡直是個天使寶寶。
大家頗有些不以為然,但俞遲認為自己盡到了警告的義務。
因此,當某一天,他一開門看見阮寧頭上滿是幹涸的血跡時,俞遲並沒有說什麽,背著妻子去了醫院,回來以後,把附近的小崽子集合起來,狠狠地收拾了一頓。
額頭上纏著紗布的阮寧露出一隻眼歡呼著打他打他,俞遲有些無奈地回頭,他問“你疼嗎?”
阮寧生悶氣“我打不過他們,疼也沒辦法。”
一群熊孩子忙不迭地點頭“是啊是啊,我們隻是開玩笑,我們互相拿石子砸對方,願賭服輸。”
熊家長帶著人夾著棍呼朋喚友地過來收拾俞遲,沒過三分鍾,哭爹喊娘地抱著崽子逃得飛快。
俞遲還有石子沒用完,他等這天等得耐心都快燃完。
阮寧嗷嗷叫好,他轉身笑了出來,一抬眼,卻看見了西裝革履的阮靜。
阮靜的頭發用梳子梳得規整刻板,再也不似小時候的隨意溫柔,他像把裝在套子裏的黑雨傘,快要窒息,卻仍紋絲不亂,看著阮寧狼狽的樣子,突然帶了點淚意。阮寧恐懼地望著他,從小板凳上仰倒在地。
阮靜悲傷地朝她走了一步,阮寧卻瘋了一樣,哭著朝俞遲爬過去。
她抱住俞遲,身體像大樹,深深紮根。
阮靜輕輕開口“妞妞,不要怕,不要怕哥哥。”
阮寧瑟瑟發抖,狠狠地咬住俞遲的頸子,像個沒有依靠的小野獸,隻能靠這種方式緩解自己的苦痛。
俞遲抱住阮寧,眯起眼睛“我們可以來計算一下,這些年阮寧失去了什麽。爸爸,完整的家,快樂的心境,你的到來如果隻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愧疚,這顯然毫無意義。當你決定為了自己,與人同流合汙,撞死阮將軍和阮寧的那一刻起,已經自動默認無論多少年,今天你的出現都顯得多餘。”
阮靜看了俞遲一眼,目光中帶著堅毅,他輕輕道“你多慮了。”
看著阮寧瑟縮的模樣,阮靜心裏酸得難受“我曾和你打賭,如果我輸了,輸給你一個秘密。你也許並不稀罕這個秘密,可是,我總要告訴你,因為我怕自己再也來不及。”
他說“妞妞,我一直知道你當年是裝瘋的。因為,你看我的眼神總帶著掩飾不了的恐懼。”
他輕輕拍了拍阮寧的頭,弓下身,低聲呢喃著不要再怕了。
沒有人可以再傷害你。
阮寧有著嚴重的情緒病,他同樣也有。每當遇到下雨天,便自救無門。
這種絕望伴隨了這個男人很多年,從他還是少年時就已經開始。
他曾想當世上最好的哥哥,待她像個不顯山露水的小小徽章,微笑著無意炫耀。
他還曾想,一定要讓世人知道。
他們再也不會知道。
阮靜自動投案,這就是他所說的“再也沒有人傷害你”的意思。
報紙轟動一時,市政要員居然是謀害伯父將軍的真凶。
血紅的感歎號,俞遲怔怔地看了很久。
報紙上隻字未提阮二叔,阮靜終究被推出來承擔了一切,卻什麽都未說。
冰山上的一角也徹底被推入水底,海麵平靜無波。
阮寧的病情穩定了許多,可是阮家人卻再也見不得。
阮爺爺幾次拜訪,都被阮寧拒之門外。她關著門,小聲地說“爺爺,等我病好了,才能回家。”
阮令問她為什麽,她理所當然地說“我生的病很重,堂爺爺說會傳染給你們,奶奶見了我不喜歡。”
這是她很小的時候,在農村每每哭著提出回家時,堂爺爺給她的答複。
漸漸地,那些回家的話,就再也問不出口。
小小的她站在村口盼啊盼,幼年的時光過得可真慢,一天也分早中晚,過一天好像一年。
爺爺來接她的時候,她就穿著半髒不舊的男式小背心,剃光了頭,站在村口玩沙子。爺爺抱著她端詳,說真巧在這兒碰上了,老家山清水秀還是好,孩子都變結實了。她嚇得不敢說話,也不敢告訴他,這些巧合是她日日守望的預謀。
謀而不得,是她失望過千百次的結果。
阮寧跪在髒髒的地上,手從門洞處探了出去,輕輕摸著老人長滿皺紋的眼睛,歪著頭“爺爺,你長紋了。”
她說“不用怕,我養你啊。”
她學著周星馳的語氣,認真地笑著,認真地開口。
生了病的她早已不記得那些仇恨,稀裏糊塗地愛著眼前的老人。阮寧的恨很久,可是愛卻總能越過恨。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阮令終於老了,哽咽著。
阮寧病後的一整年,宋林也來了。
俞遲每每在想,作為阮寧的丈夫,和宋林見麵,會發生什麽。
如若不是他打死自己,那一定是自己打死他吧。
還好,兩人沒打起來。
他卻不複從前光鮮美貌,變得憔悴孱弱。
龔長秋陪他一起過來,平靜地開口“我們下周舉行婚禮。婚禮之前,他想看看阮寧。”
俞遲默默地讓開路,給這個一路作妖到現在的情敵。
敢情為了別的女人所有的心計都用上了,卻不耽誤娶個好媳婦。
真是一對驚世奇花,叫葩像罵人,就叫花。
宋林是俞遲這輩子明麵上暗地裏都看不懂的唯一一個人類。
圖什麽啊?
他看著阮寧,不停地咳嗽著,許久了,才含笑開口“小栓,你猜猜我是誰?”
他在她麵前含笑站著,阮寧遲疑地看著他許久,繞著他順時針轉了幾圈,逆時針又轉了幾圈,繼而喜出望外,脫口而出“老大,你是老大!”
宋林本來沒指望她說出來什麽,可是她喊出“老大”兩個字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無論為了阮寧爭取過什麽,都是應該的,都是永恒的真理,絕不該在心裏動搖的。
她叫他老大了呢。
她記得他是老大了呢。
宋林哈哈笑了起來,拉著阮寧的手坐在院子裏,說了很多很多話,他們小時候挖過的坑、欺負過的姑娘、放過的躥天猴、吃過的魔鬼糖、看過的皮影戲,他一字一字說給她聽,阮寧毫不含糊地應答著,眼裏滿是對大佬的膜拜。
這些話不知說了多久,直到暮色四合。
他看著她,溫柔道“我舍不得離開你呢,小栓。”
阮寧慌忙拍胸脯開口“我們是一輩子的好哥們兒。好兄弟,一輩子!”
宋林的目光依然溫柔,顯得那張枯瘦的臉也光彩照人起來。
他伸出手,同她拉鉤“如果有人欺負你,我死也不會放過他,小栓。隻是,我從前一直是你的鄰居,從今以後,卻再也不能陪著你了。”
他從未離開過她的視線,做著她奇怪的鄰居,從她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到她長大嫁人,大半輩子,矢誌不渝。從同一個園子到同一間公寓,從同一間公寓再到隔窗相望的延邊軍區。她或者知曉,也或者曾經奇怪,可卻從未想過,一直做著阮寧這個姑娘的鄰居,是多麽簡單而又艱難的一件小事。像是默默攢了一輩子的勳章,卻無人讚賞的堅貞。
對,一輩子。不要疑惑二十幾歲怎麽就成了一輩子,也許多少都是上天注定。
阮寧有些記憶錯亂,她忽然想到什麽,抱著頭沉默起來。很久很久之後,才猶豫著小聲開口“可是,你能不能不喜歡我,老大?”
她輕聲嘀咕著“我們是兄弟啊。”
他的喜歡,仿佛依稀,帶來很多災難。
宋林一愣,又緩緩地笑了起來,低下身,握住她的手,輕輕開口“好,我才不喜歡你。過去不喜歡,現在不喜歡,未來也不,一點都……不喜歡。”
誰說我喜歡你,我從未說過的喜歡,沒有人有資格說我喜歡。
我才……不喜歡張小栓。
長秋攙扶著他離去,阮寧認真地站直身子,她很認真地號著“老大再見!大嫂再見!”
宋林遙遙地揮揮手,卻再也不看那孩子一眼。
張小栓,再見。
再也不見。
俞遲一直相信著一個道理。每個人的宿敵都會以兩種方式消失,一種是等你慢慢強大,他麵臨的就是被消滅;一種是你暫時奈他不得,全世界也奈他不得,他自己卻默默走向滅亡。
阮二叔勢必是前者,而宋林屬於後者。
之後的某一日,俞遲接到盧安安的信息,他和安安關係一貫不錯。
宋林九月檢查出胃癌,才和龔長秋匆匆結婚,了斷祖父母心願後,飛往美國治療。
怪不得那天他說的話、做的事都那樣古怪。
俞遲想起宋林曾經在他被解救後,和他聯係,並且給了他一個qq號碼。裏麵隻有一個人。
他起初不知道這人是誰,可是這人寂寞地說了很多年話,自言自語著,直到某一天她提到“林林”二字。
他傾聽著她對“林林”的思念,那是他對宋林恨意的開始,也是他對阮寧恨意的開始。
他曾經一直以為,阮寧愛著的人是宋林。
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落入了他的圈套。
這場人生的角逐,不知是誰最終占了上風。
往事像個九連環,從中折斷。
阮寧醒來的時候,好像做了一場大夢,夢中光怪陸離,再回首,腦子卻從未如此清晰過。
她睜開眼,是在一間陌生的臥室。
這裏有俞遲的氣息。
被窩還是暖的。
另一個枕頭旁照舊放著他無論何時都帶著的美國女郎匣子。
阮寧下意識地打開那個匣子,裏麵是厚厚一遝書信。
阮寧啞然,緩緩展開,細細讀了幾遍。
可可,展信安。最近讀了一本好書,叫《漢斯和安妮》,推薦給你。我算了算,截至今天,我們已有三年未見,你想必比起從前,又好看許多。三年前你曾說過年時想要見我,可惜時至今日,我們仍未相見。你說我眼睛好看,你很喜歡,如果我長大後,依舊好看,我便去找你。可是我長大之後,不知道那雙眼睛你還喜不喜歡。畢竟現在的我,連我自己都不喜歡。
在我心中,你似我的朋友,也似我的親人,身在異國,如果有人欺負你,請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不要再為你之前來信中的那個男孩約翰苦惱。我媽說長大了再談戀愛會更好一些,小時候誰懂愛啊,你說呢?我長大後要是愛上一個人,就安安靜靜地對他好,和他變得一樣優秀,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就茅塞頓開、豁然開朗,啊,站在他身邊的,是我是我,一直是我。
提起煩惱,我也有自己的煩惱呢。我同我最好的朋友鬧別扭了。他不知怎的,忽然就不搭理我了。聰明的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唉,我媽說,男孩的心思女孩你別猜,猜來猜去都很怪。雖然他總是莫名其妙就不搭理我了,可是我還是想和他在一起,我想跟他一起長高,跟他一起變成大人。
阮寧書
2002年3月4日
可可,我病了許久,沒有回信給你,今天續上。你應該已經長大了吧,我也變成了長辮子的姑娘,時間過得可真快,說來也奇怪,我們明明隻見過一麵,何以成了關係這樣親密的朋友。
大概是因為我內心深處想要一個人傾聽我想說的話。如果一些事情隻能講給自己聽,恐怕這輩子也難說出口。
我曾經幻想過未來,也不斷地回憶著過去,說不清是更期盼未來的阮寧,還是更喜歡過去的小栓。我的同桌曾問過我一個問題“你認為是自己重要,還是世界更重要?”
當時的我答不出來,細想了幾天,現在答給你聽。
現在的我認為世界更重要,可是長大的我一定要認為自己更重要。今年是2005年,我讀初二,家庭幸福,爸爸在外孤獨地漂泊那麽久,終於歸家,爺爺一直始終從未改變地寵愛著我,同學都很喜歡我,長這麽大的我終於被媽媽蓋棺定論地評價為是個不惹事的孩子,世界對我是否有善意,對大病初愈的我顯然更重要。我在乎的也不過是這些。
可倘使到了2013年,麵臨大學畢業的我,也許需要做出重要選擇。那時的阮寧或許已在外地工作,距離爸媽很遠,租住在狹小逼仄的公寓裏,每天算計著微薄的工資如何花銷,買件護膚品也要斤斤計較,努力與爸媽不舍放手的愛對抗,努力與世界上那些強大且不合理的規則對抗;也或許繼續努力地研修學業,但這種前進絕非盲目,而是為了一個強有力的目標,為了“懂得”,為了“體味”,更為了自己。我猜那會兒的我大概已同世界上最親的同學分開,或許我都忘了他的存在,可這封信,你保存的這封信正是我許多年前曾暢想的現在。
2013年的我隻有更看重、愛護自己,才能更好地同世界和解。謬誤走向真理就像鏡像,需要不斷地反轉、折疊。可是,我也有隱憂。如果到了那時,我蒙昧無知,心智昏沉,不知還有誰能鍥而不舍地引導我,堅定不移地做好自己,對抗世界。
但願有那樣一個人存在。
他將帶給我尊嚴,教會我自愛。
他將啟發我抉擇成長,明示我寬恕自我。
他將永不放棄阮寧這個姑娘,永遠都在。
那個未來。
或許相隔萬裏,或許歲月欺人,或許容顏漸改。
阮寧書
2005年4月9日
可可,今天的我學了幾句英文詩,原詩不記得了,可是翻譯成中文還很清晰。我很喜歡,念給你聽。
“我將不朽,伴著死去;我將高尚,洗去粗鄙;我將榮耀,擦掉過往;我將光芒萬丈,磨去這心中的石沙,等待變成寶玉。我將都將過去,我依舊不死,我依舊粗鄙,我依舊深藏過往,我依舊未雕一筆如同璞玉。皮竅衣衫,經年過歲,白日夢裏,無可重要書筆。最重要是你再見我時,湊巧風停雨畢,湊巧斜巷無人,湊巧你我經過,湊巧黑傘凝結滴水,收進你心裏。”
我覺得這詩很好,可又說不出哪裏合我心意。大概因我也是粗鄙的人,卻又想要高尚。高尚不得時,反而自我安慰,興許偏偏,早就注定,有人愛你,深不見底,不因你是石頭還是寶玉。
阮寧書
2006年5月9日
她哭著念著,念著哭著,撐起手臂,抬起雙眼。
有人推門而入,逆著光,站在那裏,安靜至極。
陽光正盛的夏天,是離別,也是重逢的一天。
誰能逃出一本書,又逃過一本同學錄。
你愛的,愛你的,隨手翻翻。
一撇一捺,一點一畫,總有一天,終將相見。
你叫俞遲,我叫阮寧,如斯安寧,如斯繾綣。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