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馬修的驚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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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修.卡斯伯特十分自如地指揮著栗色馬匹,從容地走在大概八英裏長的通向布賴特.裏弗的路上。沿途景色宜人,些許農莊夾道零星地排布著,中間穿插著幾片漂亮的冷杉森林和杏花盛放的窪地。縷縷醉人的清香彌漫在空氣中,是從旁邊的蘋果園裏飄散出來的。樹上的鳥兒變得靜悄悄,瑰麗的深紅色的夜幕降臨在綿延起伏的田野上,辨不清何處是天際。
    馬修快活地趕著馬車前行,唯一令他煩心的就是如何開口問候那位尊貴的夫人。生活在愛德華王子島的人們,習慣了問候途中碰見的相識的人。隻是對於馬修來說,瑪瑞拉和林德夫人以外的女人都令他感到懼怕。他總覺得其他的女人在嘲笑他,所以極其抗拒接觸她們。當然,這也並非他憑空想象出來的。馬修相貌遜色,還總是奇裝異服的裝扮。當年20歲出頭的馬修披散著灰蒙蒙的一頭長發,削肩膀,腰細得似蛇一般,茶色蓬鬆的絡腮胡子稀稀拉拉。即使到了40歲,他依舊這副模樣,除了頭上冒出了參差的銀發。
    進入布賴特.裏弗,因為旅館前沒辦法拴馬,他不得不徑直來到了火車站。進站後四下都沒尋到火車的蹤跡,馬修料定是他到得早了。
    那麽長的站台上竟看不到一個人,除了對麵有一個小孩子獨自一人孤單地坐在盡頭的石堆上。馬修遠遠地看清了那並不是男孩兒,於是不顧小女孩熱切的目光注視著他,就這樣瀟灑地揮舞著手臂趕起馬車揚長而去。小女孩仿佛在全身心地等待著什麽人或者什麽事,然而那滿臉期盼的神色完全沒有入馬修的眼。
    站長鎖好售票室的門,打算回去吃晚飯了。馬修見狀,連忙上前詢問五點半的火車什麽時候到。
    “那趟車早在半小時前就到了,現在已經開走一陣子了。”站長清晰幹練地答複他。
    “對了,貌似有位客人是您家裏的,就是坐在對麵石堆上的那位,還是個蠻有個性的小女孩。我本想帶她去母嬰候車室裏,不過她說還是外麵好,說外麵可以給她無限遐想的空間。她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隻是好像滿腹心事的感覺。”
    “女孩子?這是怎麽回事兒啊?”馬修愣住了,“我要接的明明是個男孩子,對,就是男孩兒!斯潘塞夫人應該送來一個可以幫忙做活計的男孩兒!隻是眼前……”
    “嘟、嘟”響起了站長的哨聲:“中間有什麽誤會吧,斯潘塞夫人把那個小女孩暫放在這裏,並告知是您家裏拜托她在孤兒院裏領養的,等一下就會接她走,我隻知道這麽多。”
    “到底哪裏出了差錯呢?”馬修一下子弄得手足無措,他嘴裏還自顧自地念叨,“倘若此時瑪瑞拉在身邊該多好!”
    “要不然去問問那個小女孩。”站長提議道,“她好像很懂得講話,我覺得她或許可以告訴你,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說不定是孤兒院裏現在沒有符合您心意的男孩子呢!”
    話音剛落,饑腸轆轆的站長快步走掉了,留下滿臉無奈的馬修。這可憐人強迫自己朝那個完全陌生的女孩子走過去,每一步好像都邁得無比艱難,簡直要他去拔獅子的胡須。其實他隻是去問問她怎麽不是個男孩子而已。
    馬修的雙腿顯得十分沉重,慌張地在站台上往回走,內心不禁偷偷地充滿了哀怨。
    從剛才馬修從她旁邊走過,那小女孩兒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馬修,始終緊盯著他不放,把他的每個舉動都盡收眼底。隻不過馬修除了瞟過一眼之後,就一直忽略了她。現在以尋常人的角度仔細端詳一下,大概是個十一歲左右的女孩子。一身不惹眼的普通打扮,身著一件棉毛混紡的淡黃色罩衫,由於太過短小而顯得十分局促;頭頂的茶色水兵帽褪色嚴重,帽子半遮著的頭發是紅色的,梳成兩根辮子垂在腦後;清瘦的小臉略顯青白,使得一臉的小雀斑更加清晰;嘴大,眼睛也大大的,而且由於看她的角度不同,或者她自己的心緒變化,眼珠也會隨之變成綠色或灰色。
    當然了,這是尋常人的看法,若是眼光犀利的人來細細端詳,很容易察覺女孩兒的亮點。她那小尖下巴特別突出,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十分明亮,寬闊的前額,還有一副惹人喜愛的嘴唇。看得出是個有著豐富感情的孩子,而且整體散發出一股朝氣蓬勃的活力和獨特的氣質。
    最終馬修還是開不了口,隻是傻呆呆地走到跟前。小女孩一見馬修走向自己,立馬伸出黑瘦的小手提起老舊的布包站起身來,空著的那隻小手朝馬修伸了過去。
    “您是綠山牆的馬修.卡斯伯特吧?”
    小女孩清脆悅耳的嗓音在馬修耳邊響起。
    “見到您真的非常開心,我還怕您會不來了呢!我腦袋裏已經閃過了無數的狀況和對策。就在剛才我還在思考,假如您今晚沒來接我,那我便跑去對麵的鐵路拐彎處,那裏有棵大櫻花樹,我可以爬到樹上過夜,完全沒什麽好怕的。皎潔的月光灑滿櫻花樹上,我就躲藏在繁花中等待明天太陽升起來,那美好的感覺與睡在大理石客廳沒什麽分別,想想都很浪漫對吧?倘若您今晚沒來的話,我相信您明天一早也會出現的!”
    馬修木訥地握握女孩子瘦弱的小黑手,接下來的事他心裏現已盤算好了。他決定先帶這個大眼睛的女孩子回去,因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裏不管。所有的疑惑就等回到綠山牆再找答案吧。
    “我應該是遲到了。”馬修有點抱歉地說,“快來,我來幫你提著包,馬車我留在廣場上了,我們這就過去。”
    “噢,不要緊的。”那女孩兒十分爽朗地回答,“我的包很輕的,即使裏麵裝了我個人的所有財產,可的確很輕。萬一提手斷掉了會很麻煩的,所以要倍加注意呢。我自己來就好了。
    “雖說睡在櫻花叢中會很浪漫,不過您能來,實在是太棒了!斯潘塞阿姨說有八英裏遠,是不是要坐很久的馬車啊?太棒了,坐馬車是一件多麽快樂的事情!
    “從今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能和先生一起生活可真好啊!我至今都沒有嚐過生活在一個完整的家庭裏是什麽滋味呢!孤兒院實在很可憎,哪怕隻有四個月的經曆,我也受夠了。不過像您這樣沒去過孤兒院的人是不會懂的,也無法理解那裏到底有多討厭。
    “斯潘塞夫人曾告誡我,隻有壞孩子才會這樣說胡話。不過我才不在乎呢!孤兒院裏的人們其實都很善良,偶爾不小心犯錯,也不是故意的。隻可惜孤兒院本身無法給予我們美好的憧憬。我那時總忍不住想象,把其他孤兒的身世想得天馬行空。
    “您不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嗎?我把我的同桌幻想成為千金,出生在貴族伯爵家庭。在繈褓中時,被大反派奶媽日夜照料,至死也沒將其真實身份告知……。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的腦海裏總是浮想聯翩。隻是,白日裏我可就要忙碌了。這或許正是我瘦骨嶙峋的緣由吧!您瞧我,瘦得淨是骨頭了。可我總喜歡把自己想成胖胖的模樣,笑起來露出兩個甜美的酒窩。”
    話音至此,他們已經置身馬車旁,馬修的小同伴突然凝神靜氣,閉起了小嘴巴。
    趕車出發後,在行駛到一段急速向下的陡坡路之前,小女孩兒一直沒再開口。山丘中的夾道,是將鬆軟的泥土挖到兩旁從而開辟出來的。兩側泥土堆積成的堤壩足足高出成人幾英尺,肥沃的土壤孕育著繁花盛開的櫻花樹以及玉樹林立的白樺。
    這時,馬車蹭到野杏樹的枝丫,小女孩兒興奮地出手去折,隻聽“啪”的一聲,她已笑靨如花地將一根小樹枝握在手中。
    “難道您不認為這裏的風景很漂亮嗎?您瞧,從堤壩上高高垂下的一片繁茂盛景,將這條路打造成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這會讓您想到什麽呢?”
    “噢,是嗎?可這,想不出什麽啊。”馬修答道。
    “這都聯想不到嗎?哎呀,就是美麗的新娘啊!一身潔白的婚紗,雲霞似的頭紗遮住羞澀麵龐的新娘子。當然這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因為我從未見過真正的新娘是怎樣的模樣。隻是,我總覺得我今生是沒有機會做新娘了。您看我長得是不是特別不好看?哪裏有人肯娶我呢!就因為這樣,說不定我會去國外做傳教士。不過我依然懷揣著美好的心願期待,希望我也有成為新娘的那一天。穿著雪白婚紗的我那時該有多麽幸福啊!女孩子都喜歡好看的衣服,我當然也不例外,所以即使隻是試穿一次美麗的婚紗,我也會十分滿足的。可惜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罷了。
    “您不知道,我今天早晨穿著一身破舊衣服從孤兒院裏出來的,那會兒身上連這件都沒有,我的樣子特別窘迫,真夠醜的!這件混紡的衣服還是用霍普頓商店捐贈的三百碼布裁成的,都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別人都猜測是店裏賣剩下沒人要的料子,所以孤兒院裏的孩子們都不穿。我並不這麽認為,不管怎樣他們都是非常好心的,您說是不是?
    “一起乘火車的人都特別同情我,不過我並不在意,情不自禁地又陷入了自己想象的情景。我把自己想象成穿一襲淺藍的綢緞長裙,無比美麗動人的模樣。隻是,既然總是止不住幻想,幹脆就集中精力打造一個終極版本。五彩的鮮花和羽毛修飾的高貴帽子戴在我的頭頂,金光閃閃的手表裝著我的手腕,山羊羔皮製成的精致手套保護著我的雙手。沉浸在我的奇思妙想中,心情真是好得不得了。在到達島上之前,我的精神一直都很亢奮。
    “後來上了船,我也沒有一丁點兒的不舒服,倒是斯潘塞夫人暈船暈得很難受。我不得不告訴她,我可是完全沒空去暈船,而且也會一改常態的消停。隻是,假如她沒有暈船,我能夠到處轉轉看看就太好了。尤其是那艘船的樣子,我要是能角角落落都瞧上一眼實在是很幸運呢!可惜了,下次可以坐船會是多久以後的事呢?
    “哇!快看啊,怎麽那麽多綻放的櫻花,簡直就是花的海洋啊,整個島都被花給淹沒了!我真是發自內心地愛上這個地方了,可以在這裏生活真的很美好!其實我早有耳聞,說愛德華王子島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島嶼。我那時還想象著自己住在這裏,今天這一切竟然成真的了!我可真是幸運啊!
    “不過有個問題我一直沒弄清楚,就是這紅色的道路究竟是怎麽回事兒啊?火車途經夏洛特敦,我向窗外看時就發現了紅色的道路。當時我請教斯潘塞夫人這是為什麽,她也搞不明白。然後她還希望我不再問她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因為我都向她提了上千個問題了。事實確實如此,可我若不問該怎麽了解呢,對不對?您能告訴我為什麽這路是紅色的嗎?”
    “這,這我也不清楚啊。”馬修回答道。
    “啊,那就去問問其他人唄。這世界上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事物等著我們去發現呢,您不覺得這是很值得高興的事兒嗎?這世界有那麽多未知的精彩,我們的生活真是夠幸福的呀!否則哪兒會有可以憧憬美好的空間呢。
    “我,我的話會不會太多了呀?我常常由於太嘮叨被大家批評,可是這樣有什麽不好呢!如果您也覺得說得多很討厭,那我就閉上嘴巴,雖然這樣並不好受。不過我可以不再囉唆,要是之前讓您不愉快的話。”
    沒想到馬修的反應令人十分驚訝,他感覺這小女孩兒一路上不停地念叨很是有趣。或許平時安靜內斂的人多半是這種感受吧。對於小同伴這樣自說自話,他沒理由不欣然接受。
    不得不承認,這小女孩兒說話十分逗趣,馬修自己也是驚訝。他之前接觸過的那些女人,個個都不簡單,甚至還有對馬修斜眼相待的壞女人,馬修隻好低著頭怯懦地從她們身旁走過,讓馬修深惡痛絕!不過,此刻旁邊的小姑娘卻是性格迥異,她的嘮叨帶給馬修無法言說的快樂之感。於是他一如既往羞澀地說道:
    “不,不,怎麽會呢!你高興說就盡情地說吧,我真的絲毫都不介意。”
    “噢,真的嗎?我可以隨心所欲地說,這可真是棒極了!我認為咱倆可以相處得十分融洽呢。我都習慣因為話太多被罵了,雖然早就對此沒了耐性。更可惡的是,隻要我開口講長句子,其他人就會笑我。可是您來說,隻有用長句子才能把特別重要的事情表述清楚,對吧?”
    “對,對,對。”馬修立即應和著點頭回答。
    “斯潘塞夫人常說我的舌頭好像總懸在嘴裏的半空中,怎麽可能有那樣的事情呢。不信您看,它不是乖乖地躺在這兒嗎?
    “先生,您家是叫綠山牆,對吧?斯潘塞夫人都仔細地講給我聽了。有很多很多的綠樹環繞著房屋,可真是棒呢,我很喜歡樹的。隻不過,很遺憾孤兒院裏沒有。除了正門前,有三兩棵瘦弱的小樹,孤零零地立在粉刷過的白牆下麵。讓人不免有種淒慘冷清之感,唉!每每見到那光景,我的鼻子都酸酸的,眼淚不聽話地往外冒,就是覺得特別難過。因此,我更是對您家裏那樣景致的生活充滿了無限期待。在鬱鬱蔥蔥的森林裏,滿眼都是綠樹,還能看到樹根上長滿了蘑菇和苔蘚,還有很多小植物。不遠處就流淌著潺潺的小溪,鳥兒們在樹梢快活地歡唱。不過現實並非是想象出來的模樣,所以你能猜到我會有多苦悶了。我總忍不住對大家說,可憐哪!
    “雖說如此,但當我今早離開孤兒院的瞬間,還是特別傷心。應該是有幾分難舍吧,畢竟是生活過的地方。對了,我忘記跟斯潘塞夫人打聽一件事,綠山牆附近有沒有小溪啊?”
    “有啊,而且很近,順著房子向下走一段就是。”
    “太好了!我竟然美夢成真了,很罕見對吧?此時此刻,展現在我眼前的所有都接近完美了!是不是特別幸福!隻是,我真是毫無心情感受這份美好。唉,您瞧瞧,這是哪種顏色?”
    小女孩一把抓過原本垂在肩後有點兒油亮的辮子,舉到馬修麵前給他看。可馬修從來辨不清女人頭發的顏色,在任何情況下。
    “紅色的對嗎?”馬修猜道。
    聽到回答,女孩子隨之一聲哀歎,氣息裏仿佛充滿了悲傷,在手裏撥弄著散發。
    “真是紅色的,對吧?”
    小女孩兒頹然地長歎道:“正是因為它,我就不可能完美了,心情自然就會被影響。現在你能懂我了吧,不隻是我,所有長紅頭發的人都會這樣。其實雀斑和綠色眼睛,或者骨瘦如柴,我都不在乎,因為在我的想象中,這些通通都會被忽略。我可以把我的皮膚想象得如薔薇花一般嬌嫩,而我的雙眸就像夜空中的星光一樣璀璨地閃著湛藍的色澤。我也會不停地麻醉自己說,‘我有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恰似烏鴉潤濕的羽毛一樣光澤迷人。’當然,這都是絕望的自欺欺人,事實是無法改變的,自己內心對此再清楚不過了。
    “我以前從某本小說中讀過一個女人的故事,講的是她怎樣深埋她的傷痛於內心深處……不過她長著一頭金發,而不是紅色的頭發。如同波浪的金發,從那石膏似的前額上垂下來。可什麽叫石膏似的前額呢?我至今也沒有弄清楚那究竟是怎樣的前額,您明白嗎?”
    “哎呀,我也不清楚呢!”
    “不管怎樣,我都堅持認為肯定非常漂亮、高貴而優雅。隻是不知道您有沒有思考過,應該如何去欣賞那樣的美呢?”
    “沒、沒思考過。”馬修低聲回答道。
    “我倒是常常會去想,那尊貴高雅的美麗以及讓人歎服的聰慧,與天使似的美好孩童,究竟哪一個更令人喜愛呢?”
    “這,這我也不太知道。”
    “是吧,的確不容易下定論。總而言之,不管是什麽模樣都無所謂了。其實這世界上哪裏有那麽美麗的女人啊,也找不到天使似的好孩子。根本不會有完美的人,是人就總會犯錯誤的,這是斯潘塞夫人常掛在嘴邊的話。哇!卡斯伯特先生,您快看!快看!快看哪!”小女孩忽然激動地叫了起來,手舞足蹈的樣子,似乎要從馬車上滾下來,但是馬修十分淡然,沒有絲毫興奮的樣子。原來剛才行駛的馬車轉了一個彎,駛進了一條“林蔭路”罷了。
    這是一條總長不足四五百碼的街道,新布裏奇的居民們之所以稱其為“林蔭路”,是因為路兩旁長滿了蘋果樹。早些年前,一個怪誕的老頭在此栽下的,如今已是一片繁茂。兩側濃密的枝葉在中間交匯,錯綜卻有序地成為半月形,成了這長街的拱門,抬頭便是綴滿潔白花瓣的帳篷頂一般,芳香四溢、沁人心脾。花的穹頂下,瑰麗的深紅色黃昏已經漸漸逼近。放眼遠眺,詩情畫意何止教堂的薔薇窗戶,更有天邊那火紅的夕陽和醉人的晚霞,如同少女緋紅的臉頰一樣迷人。
    小女孩兒似乎沉浸在此番盛景中無法自拔,好像怕一出聲就破壞了這番美景,一動也不動。她虔誠地將幹瘦的小手合十置於胸前,靜靜地坐在馬車的後麵,仰著小腦袋,醉心地觀望著頭頂那純潔如雪的美景。
    馬車穿過了林蔭路,走上了直通新布裏奇的一條下坡路段。那孩子依舊如同靜止的雕像一般,眼波投射在西邊天空上如薄紗的彩霞。她一定是將這讓人心曠神怡的掛滿晚霞的天空當她的畫布,然後用幻想在上麵塗鴉出更多絢麗多彩的美景。
    新布裏奇是個活力四射的村莊,時而聽見犬吠的聲音,隨處可見人們愉快的交談和陣陣笑聲。小女孩兒滿臉新奇地悄悄打量著窗外的世界,嘴巴仍然緊閉。馬車上這沉寂的氛圍,一直持續了大概三英裏的路程。
    “有點兒累了吧?是不是很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了?”
    還是馬修開口消除了之前的靜默。
    “再走一英裏,很快就到了。”
    小女孩兒又是一聲意味深長的歎息,仿佛是馬修的話將她拉回了現實。她突然眼神奇怪地緊盯著馬修,神經兮兮地問道:
    “噢,卡斯伯特先生,我們剛剛經過的那片雪白的花海,那地方有名字嗎?叫什麽呀?”
    “那地方叫‘林蔭路’。”馬修思索了片刻後反問道,“那裏是不是非常漂亮啊?”
    “漂亮?隻說漂亮,這根本不足以體現它有多美,完全沒辦法準確地表明那究竟是怎樣的地方。總而言之呢,就是太漂亮了,超級美麗!不管你用多麽誇張的溢美之詞都不過分,甚至還有所不及。我還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置身於那樣美的仙境裏,而且享受了再怎麽努力也幻想不出來的心靈慰藉。”小女孩用手捂住心口說,“此時我這裏真的感到一種愉悅的苦痛,幸福的苦痛,您有過這樣的感受嗎?”
    “沒有,記憶中從未有過。”
    “我有很多次這樣的感受,看到很美好的事物就會這樣。隻是那麽美的景致怎麽會叫‘林蔭路’呢?這名字有什麽特別的含義嗎?這樣可真是糟糕。啊!有啦!就叫它‘快活的白街’吧,這名字可以激發人們的無限遐想。
    “我呢,如果對哪個人名或者地名感覺不妥,就一定會重新給他們命名的,再用我取的新名字換掉之前不滿意的那個。比如,孤兒院裏的一直被我稱呼為‘蘿莎莉亞.迪.維爾’的女孩子,其實她原本的名字是叫‘赫普澤伯.詹金斯’。就像被你們叫‘林蔭路’的地方,我卻非要稱呼它為‘快活的白街’。
    “真的就差一英裏路就到家了,對吧?我是既開心又難過,每每經曆欣喜的事情,感傷總會隨之而來。就像現在坐馬車特別高興,不知道今後還會不會再有這麽好的機會了。隻是總體而言,快樂的時間總是比較短暫,當然這都是我的經驗之談。不過,隻要一想到就快到家了,我心裏還真是特別開心呢!過去的日子,我從未擁有過一個真正完整的家。馬上就要美夢成真了,竟然下意識地心跳加速,實在有點兒不知所措呢。”
    躍過山丘,馬車繼續行駛,下方有座拱橋,橋下穿過一道狹長曲折的水流,貌似是條小溪。水流與湛藍的海灣在一座琥珀色沙丘的間隔下,相對而望。
    自橋下延伸至沙丘那裏的一段水麵,五光十色,仿佛是從彩虹上采摘的各種顏色雜糅在一起。薄荷色、玫紅色、金黃色、冰藍色等,你能想到的以及根本無法準確形容出來的色彩,以最複雜的方式浸入水麵,如同色彩的世界一般,展示著難以言喻的絢麗奪目。
    冷杉、楓樹以及李子樹並排長滿水流岸邊,映入水中的暗黑樹影,好似一個個飄忽的幽靈。水流的上方是一片濕潤的沼澤,小青蛙們奇妙的歌聲斷斷續續地傳入耳朵。對麵的緩坡上有個蘋果園,四周綠樹環抱著一棟灰色的房屋,此時屋內已經亮起了燈光,雖然天色還未完全暗下去。
    “那裏是‘巴裏的池塘’。”馬修指著說道。
    “噢,這樣啊,我還是不喜歡這個名字。讓我想想,叫‘碧波湖’怎麽樣?嗯,這個真的很適合它啊!您能理解嗎?每當我取好特別恰當的名字,就會有種幸福蕩漾的感覺,真是太興奮了,您有過這種感受嗎?”
    馬修思索了好一陣子才開口回答:“嗯,每次從黃瓜地裏看著那讓人作嘔的白色幼蟲被不停地挖出來,那種情景就會讓我很興奮,甚至會不停地顫抖。”
    “噢,話雖如此,可是這兩個興奮明顯含義不同,您難道不覺得嗎?您是怎樣從‘碧波湖’聯想到白色幼蟲?可是,取名為‘巴裏的池塘’究竟有什麽理由呢?”
    “就是因為巴裏家住在那裏啊!咱們腳下這塊地名為‘蘋果園山丘’,後麵的植被長勢太好了,否則我們在這兒就能瞧見綠山牆了。再路過那座橋,然後從街道轉彎,接下來就隻需要走最後半英裏的路了。”
    “那個巴裏家有女孩子嗎?不是特別年幼,歲數和我相仿的?”
    “有個差不多11歲的,名叫黛安娜。”
    “真的啊,名字取得很棒呢!”
    “該怎麽形容呢,似乎一聽名字就覺得是個特別出色的人。我倒是認為平凡些的名字更可取,比如說簡、瑪麗這類的多好啊。據傳黛安娜出生那天,恰逢學校的一名教師留宿在她家,所以家裏人就請老師幫忙取的,黛安娜這個名字就是這麽來的。”
    “假如我出世那會兒也有那個老師在場,我該多麽幸運啊!呀,馬上過橋啦,那我可要把眼睛閉緊了。我最怕過橋了,因為總會想象出可怕的畫麵。例如走到橋中間時,橋就突然像一把迷你小刀似的,哢嚓一聲斷了,我被兩節斷橋給死死地砸扁。還是抓緊把眼睛閉好才行。隻不過,一走到橋中間,我還是會下意識地睜眼。因為倘若橋果真斷成兩截,我還想瞧瞧那突發的場麵是有多恐怖呢!
    “噢,多麽歡快的隆隆聲啊!我真高興聽到橋發出這種聲響,這世上有著數不完的美好事物,您說是不是?
    “咦,對了!差點兒忘了再看一下來時路過的風景。晚安,親愛的碧波湖!如果我們可以像對待人那樣,向你熱愛的東西也道一聲晚安,它們就好像也能很開懷。譬如此刻,池塘一定很開心,用它的笑容回應我呢。”
    越過山丘,轉了一個方向,馬修指著前麵的某個方向說道:“馬上到家了,那就是綠山牆了……”
    “哎,求您千萬別告訴我!”小女孩兒瞬間興奮地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還伸出雙手用力抓著馬修的胳膊,激動地緊緊閉著眼,堅決不看馬修的手指向哪裏。
    “讓我自己猜,一準兒能說對。”於是這個孩子小心翼翼地睜開眼,認真地掃視周圍。馬車此刻正行駛在山丘的脊背處,夕陽西下,僅剩下最後一抹餘暉,借助這微弱的柔光,小女孩兒隱約可以分辨出眼前的景致。西方天際如同開滿金盞花的幕布,前麵大教堂的塔尖高聳入雲。再向下是一片小低窪帶。正前方是廣袤平坦的緩坡,上麵安置著潔淨規整的某農場。
    等這些景致被小女孩一一辨析之後,她的眼神落在了最靠左邊的方向,那個遠離塵囂的一幢建築。房屋被濃密的樹木包裹在中間,此刻黑壓壓的蔥鬱林中,略顯蒼白的房屋尤為顯眼,讓人無法忽視。屋頂上西南方湛藍的蒼穹上,一顆璀璨的白星也在眨著光芒,如同預示希冀和指引方向的明燈一樣光芒萬丈。
    “一定是那裏,對吧?”那女孩指著問道。
    馬修驕傲地揮舞了一下馬鞭說:“嗨,猜對了!我覺得準是斯潘塞夫人早就和你講過了對吧?否則你才不可能一下子就說中呢。”
    “怎麽會呢,才沒有告訴過我呢,要說也隻是隻言片語,這可是憑我的直覺來的,說不清什麽原因,總之,瞧見那房子的第一眼就覺得很親切,像是我自己的家。我都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夢遊呢。您看看,我已經掐了好幾回胳膊了,這裏都有瘀血了呢。因為總是心神不寧的,怕自己是置身夢裏。每次有這種疑惑,我就掐自己的胳膊,可是很快又會悔恨,萬一真是美夢,不就被自己給驚醒了嘛!現在我可以確定,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我就快到自己的家了。”話到這裏,小女孩兒又開啟靜默狀態了。
    這下子馬修反倒開始心慌意亂了。他暗自揣度,是不是由瑪瑞拉來告知這孩子真相會比較好呢,肯定要好些吧。畢竟她是如此熱切地盼望著可以有個真正的家,結果卻這麽殘忍。他真是不忍心告訴她她的願望破滅了,這對她來說該是多麽大的傷害啊。
    趕車途經林德家門前的窪地時,夜幕已經籠罩了整個大地。不過他們的身影還是沒逃過林德夫人那敏銳的眼神,此刻她依舊坐在窗前觀望。馬車繼續駛向上坡路,隨即就轉彎踏上通往綠山牆的小徑。
    馬上就要進家門了,可馬修的心就揪了起來,甚至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因為不得不盡快搞明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馬修這樣倒也不是為了自己和瑪麗著想,也不是為著這莫名的錯誤帶給自己的問題,就隻是實在心疼這個可憐的孩子。當她知道事實後,原本眼神中迸發出那些對幸福的神往和彩色的光亮,都會隨著現實變得暗淡和萎靡。是不是正因為如此,馬修覺得自己仿佛是那荼毒生命的殘忍幫凶,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內心豈止是充滿了負罪感。
    馬車駛入了庭院,這時微風送來了白楊樹葉發出的一陣細碎聲響,像是衣物間相互摩挲的沙沙聲。
    “哇!您聽啊,大樹在那裏說夢話呢。”馬修剛把小女孩兒抱下車,她便又興奮地開口叨叨起來,“我猜肯定是個特別美妙的夢呢。”她邊說邊拎起那個包,帶著她的“全部家當”隨馬修踏進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