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父母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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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到家後,我意外地發現,父親的精神和上次回家時相比,沒什麽太大的變化。
    “啊,回來了啊。你畢業了,真是太好了。稍等一下,我洗洗臉就來。”
    父親在院子裏不知做著什麽,他舊草帽後麵係著一條髒兮兮的手帕。他轉身向後院走去。
    我一直覺得從學校畢業對一般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父親卻對此非常高興,這不由得使我感到愧疚。
    “能畢業就太好了。”
    父親說了又說。而我卻暗暗將父親此刻的喜悅之情,與畢業典禮當晚飯桌上先生對我說“恭喜”時的表情進行對比。相比我這沒見過世麵而喜形於色的父親,嘴上說著祝福的話而心裏卻不以為然的先生,反倒令我感覺高尚許多。可到了最後,我甚至對父親這種基於無知而產生的鄉下習氣感到絲絲不快。
    “隻是大學畢業的話,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啊。每年的大學畢業生都好幾百人呢。”
    我終於忍不住說了這麽一句。父親一聽,就變了臉色。
    “我並不是說畢業後就一切都好了。畢業當然是好的,可我說這話還有另一層意思。你如果能知道的話……”
    我聽著,且希望父親能繼續說下去。可他卻好像不願意繼續說下去,但最終還是說道:
    “就是說,我覺得你畢業真是太好了。你也知道我的病情。去年冬天你回家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最多能再活個三四個月。可不知道交了什麽好運,一直到現在還沒什麽大礙。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寶貝兒子,還能在自己健在的時候從學校畢業,不是在死後,而是能在此刻親身體會著一切,怎麽能不高興呢?你現在見了世麵,覺得大學畢業也沒什麽不得了,聽我反複嘮叨著太好了之類的話,會感到有點兒可笑吧。可從我的角度來看,就有點兒不一樣了。就是說,對於你畢業這件事兒,我要比你自己更高興,明白了嗎?”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在驚訝與羞愧下低下了頭。父親仿佛在平靜之中接受了自己的死亡,而且認定是在我畢業之前自己就會死掉。我從沒有考慮到自己畢業會對父親產生多大的影響,真是糊塗至極。我從書包中取出畢業證書,恭敬地放在父母麵前。畢業證被什麽東西壓得有些變形,而父親則小心翼翼地將它展開。
    “這麽重要的東西,你應該卷起來用手拿著。”
    “中間撐點兒東西就更好了。”母親在一旁補充道。
    父親盯著證書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起身走到壁龕處,將證書擺放在顯眼的正中央位置。如果是平常,我一定又要說什麽了,可這時的我和平時完全不同,毫無叛逆父母之意。我默默地望著父親的一舉一動。用鳥子紙印製的證書一旦有了折痕,就會不聽從父親的“擺布”。剛剛被放到合適的位置上,一鬆手就馬上順勢倒了下去。
    二
    我將母親叫到背人的地方,向她詢問父親的病情。
    “父親看起來精神頭挺足的樣子,還能到院子裏做這做那。不過,這樣對他好嗎?”
    “好像已經沒什麽事兒了。大概身體已經恢複了吧。”
    出乎我的意料,母親顯得很平靜。和大多數遠離城市,在森林和田野中居住的農村婦女一樣,她對這種事似乎處在完全無知的狀態。可上次父親暈倒的時候,母親是那樣得驚慌失措,那樣得不安,這使我的心底產生出某種異樣的感覺。
    “可那時醫生不是說很難治好了嗎?”
    “所以說啊,沒什麽比人的身體更奇妙了。以前被醫生說得那麽嚴重,可直到現在不還是挺硬朗的嘛。我不是在最初的時候也非常擔心嗎?還讓你父親盡可能地避免運動。但他就是這脾氣啊。休息倒是休息,就是脾氣太倔。一旦認為自己的身體沒問題了,就不會再聽我的話了。”
    我想起上次回來的時候,父親硬要起床刮胡子的樣子和他當時的態度。“已經沒什麽事兒了,你母親總是大驚小怪,真是的。”當我想起父親當時說的這些話,就更覺得不能責備母親了。“不過,就算你在身邊看著,也要多少注意一些。”——我本想對母親說出這句話,可到底還是有所顧慮,沒有說出口。最後隻就自己所知道的醫學知識,對母親介紹了一些父親所患疾病的情況。而這些知識也不過是先生和夫人在回來前傳授給我的。母親臉上並未顯現感動之色,隻是問道:“啊,竟然是同一種病。真可憐啊。那位老人家是多大年紀去世的?”
    沒辦法,我隻得撇下母親直接去找父親。父親要比母親更重視我的告誡,並對我說:“確實如此啊。你說的沒錯。不過,最了解自己身體的畢竟還是我自己。我對自己的身體保養已經有多年的經驗了,關於保養的方法可以說最有心得。”母親聽了這番話後,苦笑著對我說:“你看看。”
    “可是,父親對自己的身體也是非常在意的啊。這次我畢業回來,他那麽高興,還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嘛。本以為自己不會熬到我畢業那天,可沒想到在自己身體還硬朗的時候就看到了我的文憑,父親正因為這個而感到高興。父親他自己不也是這樣說的嘛。”
    “那個,你真是的。他隻是嘴上那麽說說,可心裏覺得自己離死還早著呢。”
    “真的嗎?”
    “他覺得自己還能活個二三十年呢。可有些時候,他也會說些讓我擔心的話——什麽我的時辰也不長了;要是我死了,你該怎麽辦啊,一個人在這兒生活下去嗎之類的。”
    我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父親去世後,母親獨自在這古舊空蕩的農舍裏生活的樣子。如果父親走了,這個家還能像現在這樣嗎?哥哥怎麽辦呢?母親又怎麽辦呢?心中有所顧慮的我,還能像從前那樣離開老家,在東京優哉遊哉地過活嗎?我看著眼前的母親,忽然想起先生對我的提醒——趁著你父親還在世,一定要多分點兒財產。
    “什麽啊,那些總把‘死啊死啊’什麽的掛在嘴邊的人還真是最怕死的。你父親也是一樣,嘴上說著‘死啊死啊’的,其實不知道還能活多少年呢。倒是那些沉默寡言、身體健康的人反倒更加危險。”
    我默默地聽著母親這套陳腐的言論,也不知道她依據的是什麽理論還是有過什麽統計。
    三
    父母開始商量著做紅豆飯為我請客慶祝。從我到家的那天開始,我就暗暗擔心他們會這麽做,時時刻刻提心吊膽。所以我當即拒絕。
    “不用這麽鋪張。”
    我不喜歡鄉下的客人。這些以吃吃喝喝為最終目的的人,都是一些唯恐天下不亂之徒。我在孩童時代就曾經伺候過類似的飯局,所以對此深惡痛絕。而且一想到這次他們是為我的事情而來,我心裏的痛苦就更深了。可我現在當著父母的麵,沒有辦法直說讓他們停止招呼這幫粗魯的鄉下人來家做客。所以隻能以“鋪張”為借口了。
    “鋪張什麽呀。這可是一點兒都不鋪張。這是一輩子就一次的事兒啊。請個客什麽的不是很正常嘛。別想太多了。”
    母親把我大學畢業這件事看得和娶媳婦同樣重要。
    “不請客也沒關係,不過可能會被說閑話。”父親說道。
    父親最怕被人說閑話了。實際上在那種場合,隻要那幫子人有什麽不如自己意的,馬上就會說起閑話來。
    “鄉下和東京不同,這裏的事兒多很多。”父親又說道。
    “還有你父親的臉麵呢。”母親在後麵插了一句。
    我也沒法堅持己見了,心裏想著隻要他們高興,怎麽都行。
    “我是說如果隻為了我,那就別辦了。如果擔心別人在背地裏說閑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對你們沒好處的事兒,我也不會堅持的。”
    “這樣的理由也說不出口啊。”
    父親的臉上浮現出苦澀的表情。
    “你父親也沒說不是為了你啊。不過,你也該通通事理人情吧。”
    一到這種時候,母親就像個平庸婦女,淨說一些不得要領的大道理。而且數量居多,我和父親加起來都比不上。
    “念過書的人就喜歡認死理兒,這可不行。”
    父親隻說了這麽一句。可這簡單的一句話,卻顯現出了他平生對我的不滿之處。我當時並沒有覺察到自己說話的語氣太衝,隻是一味地認為父親的不滿毫無道理。
    那天晚上,父親的心情又變了,他向我詢問哪天最合適招待客人。對於終日無所事事,在家中晃蕩的我來說,哪有什麽不合適的日子。父親這樣征詢我的意見,不啻向我做出的一次讓步。在如此溫厚沉穩的父親麵前,我自然也就變得順從無違了。隨後,我們父子二人便這樣商定了請客的日期。
    在等待請客的日子裏,發生了一件大事——明治天皇染恙的通告。通過報紙,這件事迅速傳遍了全日本。而在這鄉下一隅的農家,經過多次坎坷才最終決定為我而舉辦的畢業慶祝,就這樣像塵埃一樣告吹了。
    “啊,還是自覺一些吧。”
    戴著眼鏡的父親看著新聞說道。隨後,他開始默默地考慮自己患病的身體。我也回想起在不久前的畢業典禮上,天皇每年按照慣例駕臨大學的情景。
    四
    由於人數少而顯得過於寬敞的古舊屋室內,氣氛一片寂靜。我取出行李中的書籍,開始翻動起來。為什麽我會如此心神不寧?而在那個燈紅酒綠的東京,任憑耳邊回響著漸行漸遠的電車聲,住在宿舍二樓的我卻能專注認真地逐頁讀書,靜氣凝神,愉快地學習。
    我常常動不動就靠在書桌上打盹兒。有時候還會特意拿出個枕頭,痛痛快快地睡個午覺。睡醒的時候,滿耳充盈著蟬鳴之音。醒了之後耳邊就一直是這種聲音,這讓我的雙耳飽受嘈雜之聲的困擾。我怔怔地聽著,心裏不時地產生莫名的悲傷。
    我拿起筆給一些朋友寫了些簡短的明信片和內容較多的長信。這些朋友中,有的留在東京,有的回到遙遠的故鄉。有些人會給我回信,有些則音信全無。對於先生,我當然不會忘記。我把自己回到老家後所發生的點點滴滴,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寫了三頁稿紙打算寄給他。在我封信的時候,忽然懷疑先生此刻是否還在東京。以往先生和夫人同時出門的時候,總會有一位五十歲上下,梳著發髻的女士來看家。我曾經問過先生關於那位女士的事,先生卻反問我:“你看像什麽人呢?”我把她誤認為是先生的某位親戚。先生回答說:“我沒有親戚。”他和同鄉故舊之間一向沒有書信往來。那位我不知底細的看家女性,原來是夫人家的親屬,和先生並無關係。我再給先生寄信的時候,猛然想起那位女士將頭發鬆散地用細帶子係在身後的模樣。如果信寄到的時候,先生夫婦剛好避暑出遊了的話,那位梳著發髻的婆婆會立刻將它轉寄到先生的所在地吧——這點兒智慧和熱心還是應該有的。這麽想著,我就清楚地知道沒必要把這些事也寫上去。我現在寂寞孤單,非常希望能收到先生的回信。可回信到底沒來。
    父親不再像去年冬天我回來時那麽喜歡下棋了。棋盤被放置在壁龕的一角,上麵落滿了灰塵。特別是在聽聞天皇陛下的病恙之後,他仿佛陷入了沉思。每天都盼著報紙,拿到手後搶先讀看。然後又特意將報紙拿到我的屋裏來。
    “快看,今天也有關於天子的詳細報道。”父親通常把天皇陛下稱之為天子,“說句不應該的話。天子的病和我的病有點兒像啊。”
    父親這麽說著,臉上浮現出深深掛念的陰沉氣色。讓父親這麽一說,我心裏也對父親的病情不知何時會再次發作感到不安。
    “可沒什麽大事兒吧。像我這樣沒什麽用的人,也能像這樣活著呢。”
    看來,父親一邊認為自己還很健康,一邊也預感到危險將要降臨到自己身上了。
    “父親是真的有點兒害怕這個病了。好像並不像母親您說的,他打算再活個十年二十年的。”
    母親聽了我的話,臉上浮現出困惑的表情。
    “那你勸他下棋試試。”
    我從壁龕中取出棋盤,將灰塵擦拭幹淨。
    五
    父親的精神頭慢慢衰退了。那頂曾經令我驚訝的、係著手帕的舊草帽自然也就漸漸閑置了。我每次看到那頂掛在熏得黑黑的隔板上的草帽,就會感到父親是如此可憐。父親再像以前那樣進行輕微的活動時,我就會多少有些擔心。在父親安穩靜坐的時候,我才會覺得他好像又恢複了原來健康的樣子。我常常和母親談論父親的身體。
    “完全是心理作用吧。”母親說道。
    母親將天皇陛下的病情和父親的情況結合在一起了。而我可不這麽想。
    “不是心理作用。是身體真的變差了。與心情相比,身體真的衰弱了。”
    我這樣說著,心想是不是需要把遠處那位醫術高明的醫生再請來為父親診治一次。
    “你這個夏天也夠心煩的了。好不容易畢業了,也沒做什麽慶祝,而你父親的身體又是這個樣子。而且天子也身體染恙……真倒不如你一回來就請客好了。”
    我是在七月的五六號到家的,父母說要請客慶祝,則是在我回家的一周之後了。然後又過了一周,才最終商定好請客的時間。回到農村老家的我,自然是優哉遊哉地聊聊度日。由於發生了上述事件,我才能避免受到不善交際所帶來的痛苦,而母親似乎絲毫沒有理解我的這種感受。
    天皇駕崩的消息傳來時,父親手裏捏著報紙,口中說著:
    “啊,天子還是駕崩了。我也……”父親沒有說出後半句。
    我到鎮子上買了黑色的薄綢。回到家後,我用買到的黑色薄綢將旗杆頭包起來,又在旗杆頭係了一條三寸長的飄帶,最後將旗子斜著從門旁邊伸向街道。旗子也好黑飄帶也好,在無風的環境下都無精打采地低垂著。我家那扇古舊大門的門簷上鋪著稻草,經曆風吹雨打之後,草早就變了顏色。不僅生出灰白的色彩,而且處處顯得凹凸不平。我獨自走出門外,怔怔地看著黑色的小旗和白紗布及其中間染出的紅太陽色。這些顏色映照在髒兮兮的門簷稻草上。我想起先生曾經對我問起過:“你老宅的結構是什麽樣的?和我老家的宅子風格是不是差異很大啊。”我很想請先生看看生我養我的這間舊宅子,可又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間。在那張放置著書本的書桌前,我一麵讀著報紙,一麵想象著東京現在的模樣。我的想象力都集中在這座日本的最大城市,是在怎樣的黑暗中如何運轉這一畫麵上。而身處在這個於黑暗中不得不運轉起來的大都市,在那伴隨著嘈雜喧鬧的不安中,我看到了一絲燈火之光——那就是先生的家。那一刻,我沒有意識到這光亮會被自然而然地卷入到了無聲息的旋渦之中,也沒有意識到這光亮不久就要在我的眼前倏然消失。
    我想把這件事寫信告訴給先生。我拿起筆,隻寫了十行就放下了,將信紙撕得粉碎投入廢紙簍(我覺得給先生寫信說這些事也不會有什麽反饋,以上次寄給他的信為例,我就沒有收到先生的回信)。我感到寂寞,所以才給先生寫信,所以才期望能收到他的回信。
    六
    接近八月中旬的時候,我收到了一位朋友的來信。信中說有個地方正在招聘中學教員,問我有沒有興趣。我這位男性朋友由於經濟上的原因,四處尋找這樣的工作。他原本是想自己就此職業的,可後來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就想把這個工作的機會讓給我,並特意寫信告知此事。我馬上回信婉拒了。我在回信中說,自己有個朋友,正竭力尋找一份教師的職業,這個差事可以轉讓給他。
    我將回信寄出後,就和父母聊了聊這件事。二老並未對我拒絕的決定表現出什麽異議。
    “就算不當老師,也還能有別的好工作。”
    從二老的這句話裏,我能感覺出他們對我那份過高的期望。迂闊的父母好像總是期望著剛畢業的我能夠獲得與自己目前能力不相符的收入和地位似的。
    “好工作?可最近也沒有什麽合胃口的好工作啊。我和哥哥所學的專業不同,而且我們所處的時代也不同,這樣將我們兩個人同等看待就麻煩了。”
    “可你既然已經畢業了,如果連自立都做不到的話,家裏也會頗感為難。若被別人問起你家老二大學畢業後做什麽呢,如果答不上來,我也會沒麵子的。”
    父親臉色變得陰沉。他從來不知道離開這個世代居住的鄉下,到外麵的世界闖蕩是怎麽一回事。村子裏的人往往會說些“大學畢業能掙多少錢啊”或者“能掙個一百多塊吧”之類的話——為了在外人中有個好名聲,父親在聽到這些話時,總希望畢業後的我能找到個合適的工作。我一向都把大城市當成自己人生的歸宿。可在父母看來,我簡直就是個踏空而行的怪物。而我自己也會偶爾冒出這種想法。我常常想公開表達自己的這種想法,可在與各方麵都有著極大隔閡的父母麵前又隻能緘口不言。
    “你老是說著什麽先生先生的,去托他怎麽樣?畢竟是這種時候。”
    先生在母親的眼裏就有這點兒作用。可這位先生是勸我回家後要趁父親在世而早分家產的先生,而不是在我畢業後,為我謀職的先生。
    “這位先生是做什麽的?”父親問道。
    “什麽也不做。”我回答。
    我本想告訴父母,自己曾經跟他們說過先生沒有職業這件事。而父親也確實應該記得。
    “什麽都不做,這又是為什麽?既然是你那麽尊重的人,自然應該做些什麽啊。”
    父親用語言挖苦我。在他的思想裏,有用的人在這個社會上都會取得相當的地位,而遊手好閑之徒不外乎是混混兒之類的。
    “就像我這樣的人,雖然沒有工資,可也沒有整天閑著啊!”
    父親繼續挖苦道。而我,則隻能依舊沉默不語。
    “如果他真像你說得那麽了不起,一定能給你找個工作的。去拜托他吧。”母親說道。
    “不要。”我回答。
    “那就沒辦法了。你為什麽不去求求他呢?就算是給他寫封信也好啊。”
    “嗯。”我含含糊糊地答了一聲,便走開了。
    七
    父親也很擔心自己的病情。但每次醫生前來診療時,他又沒有提出各種問題讓醫生為難。而醫生也頗有顧慮,對病情所談甚少。
    父親似乎在考慮自己的身後事了。至少他是在想自己離世以後這個家會怎麽樣。
    “讓小孩子受教育,也是利弊摻半啊。好不容易供到畢業,可孩子肯定不回老家了。就好像特意為了父母與子女分別去念書似的。”
    哥哥上學的結果,就是在遠離家鄉的地方工作。由於受了教育,我也將東京認定是自己的歸宿。培養出了這樣的兒子,父親發牢騷並非沒有道理。在父親的想象中,母親孤單地居住在這間鄉下老宅中的場景,一定令父親更加感到淒涼。
    家裏不會發生什麽變遷——父親對此非常肯定。他同樣相信在母親的有生之年,家裏也不會有什麽變遷。一方麵,他想到在自己死後,隻剩下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間舊屋中生活,就會感到非常不安。而另一方麵,他又希望我能在東京謀得一個好工作——父親的思想中充斥著這種矛盾。而我則一麵覺得父親的這種矛盾思想非常奇怪,一麵又感到如果按照他的想法,自己可以回東京了,對此感到絲絲欣慰。
    在父母麵前,我不得不裝作自己正在竭盡全力尋找合適工作的樣子。我寫信給先生,向他詳細說明了家裏發生的林林總總,並拜托他幫我介紹自己力能勝任的任何工作。雖然這麽寫,可我不認為先生在找工作上會幫我什麽忙。就算是他願意幫助我,以他狹窄的交際圈而言,也是枉然的。但我還是給先生寫了這封信,並認為他一定會給我回信的。
    我在寫好信將要封上時,轉身對母親說:
    “我給先生寫了信。就是按照您吩咐的內容寫的。您看看吧。”
    和我預想的一樣,母親並沒有將信封打開。
    “是嘛,那就趕緊寄出去吧。這種事兒,就算是別人不提醒,自己也應該早些弄好的。”
    母親還是把我當成小孩子,而我也確實有種孩童的感覺。
    “可隻是寄信還是不夠。不管怎麽樣,我到了九月還是要去趟東京的。”
    “你說的也許是吧。不過也不一定就沒有好工作啊,還是早點兒拜托他為好啊。”
    “嗯。反正先生一定會給我回信,那時候看了回信再說。”
    關於回信,我倒是非常相信態度一向認真的先生。我焦急地等待著他的回信。可我的等待最終還是落空了。一周過去了,我沒有收到先生的任何音信。
    “很可能是去哪裏避暑了吧。”
    我不得不向母親這樣解釋。這句話並不隻是對母親的一個安慰,而且也是對自己的一個安慰。可如果我不借個什麽理由來幫先生辯護一下的話,心裏就會覺得非常不安。
    我有時會忘記父親生病的事情,一心想著早點兒回到東京。而父親也會偶爾忘記自己的病情。他擔心自己的未來,可又未對未來采取任何舉措。我始終沒有得到機會——向先生勸說的那樣,得到一個與父親坦白分配家產的機會。
    八
    進入九月後,我終於要回東京了。我拜托父親還像以前那樣給我寄學費。
    “老這麽在家裏待著的話,是不會找到您所說的那種好工作的。”
    我向父親表示,回東京正是因為要找到父親期望的那種工作。
    “當然,找到工作後就不用寄錢了。”我又補充道。
    我總有種感覺,這種好事到底是不會落到我頭上的。可對社會不甚了解的父親,和我有著相反的感覺。
    “如果找工作的話,應該就是短時期內吧,總會給你想想辦法的。可不能時間太長了。找到合適的工作就必須自立了。本來找到了工作,馬上就不必再依靠家裏了。現在的年輕人啊,隻知道怎麽花錢,根本不知道怎麽賺錢啊。”
    父親嘟嘟囔囔地發了不少牢騷,包括“過去是兒子養老子,現在老子養兒子”等。而我隻能默不作聲,恭敬傾聽。
    父親的牢騷暫時告一段落。我剛要悄悄離開,父親向我問起何時回東京。對我來說當然越早越好。
    “讓你母親定個日子吧。”
    “好的。”
    那時的我,在父親麵前格外謹順。我希望在盡量不違背父親意願的前提下離開老家。而父親又留住了我。
    “你一回東京,這家裏又會變得冷冷清清了。隻剩下我和你母親兩個人了。雖說我現在身體還算硬朗,可也說不準哪天就會有什麽意外。”
    我極力安慰父親一番,然後回到自己房間的書桌前。我坐在四處攤開的書堆中,不停地咀嚼剛才父親充滿不安的態度和語言。這時,耳邊又傳來蟬鳴之聲。這次的蟬鳴和近幾日聽到的不同,是寒蟬的鳴叫之聲。我在夏日返回故鄉,端坐於一片躁耳的蟬鳴之中,心中時時湧出不可名狀的憂傷。這憂傷與那鼓噪的蟬鳴之聲,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沁入肺腑般的痕跡。每到這時,我就會一動不動,獨自審視著自己。
    在夏天回到老家後,我那份憂愁開始漸漸變了情調。如同秋蟬之鳴變成寒蟬之鳴,我感覺包裹著自己的人生宿命,正在巨大的輪回中慢慢移動。我一麵反複思考著處於孤獨狀態中的父親和他的語言及態度,一麵又想起了我投信而去,但卻未向我投信而還的先生。在我的印象中,先生和父親是兩種完全相反的存在。而我,又一股腦兒地將這完全相反的兩者進行比較,一起聯想。
    我幾乎知曉父親的一切。如是父親離世,隻不過是某種父子之情的遺憾。而對先生,我還有很多未解之謎。他答應要與我談談自己過去的事情,隻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總之,對我來說,先生是撲朔迷離的。我定要越過兩個人之間的障礙,將我們的關係推進至更加光明之處後才可一逞快意。如果斷絕與先生的聯係,我會極為痛苦。最後,我找到母親,和她商定了返回東京的日期。
    九
    在我快要動身的時候(確切地說是動身兩天前的傍晚),父親忽然又發病了。當時,我正在捆綁裝有書籍和衣服的行李。而父親正在洗澡。我聽到正在給父親搓背的母親大喊著我的名字,然後就看到裸體的父親被母親從後麵抱了出來。可回到房間時,父親卻說已經沒事了。為了慎重起見,我坐在父親的枕邊,用濕毛巾為父親的額頭降溫。一直到九點多才隨便地吃了幾口晚飯。
    到了第二天,父親恢複的情況要比想象中的好。他不聽勸告,又自己去了廁所。
    “已經沒什麽事兒了。”
    父親又重複著去年年底昏倒時對我說過的話。不過那時候確實像他說的那樣身體暫時沒什麽事了。我覺得這次可能也會差不多吧。不過醫生隻是說一定要小心、一定要注意之類的話,卻不肯把關鍵的什麽說出來。我內心極度不安,即使已經到了回東京的那天,也絲毫沒有離開的想法。
    “還是再看看情況怎麽樣吧。”我和母親商量著。
    “就這樣吧。”她同意我說的話。
    母親如果看到父親精神滿滿地在院子裏散步,或是下廚房什麽的,會不以為然。可出了這檔子事,她又會過分擔心。
    “你今天不是該回東京了嗎?”父親問道。
    “嗯,過幾天再走。”我回答。
    “因為我嗎?”父親反問道。
    我猶豫了片刻。若回答是,正好證明了父親病情很嚴重。我可不想撥動父親那過於敏感的心弦。但父親好像對我看得一清二楚。
    “真抱歉啊。”他說著,轉向院子。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看了看放在那裏的行李。行李捆得很結實,隨時出發都沒問題。我怔怔地站在行李前,想著是不是把行李解開。
    我又在這坐立不安的狀態中度過了三四天。父親又一次暈倒了。醫生命令他保持嚴格的臥床休養。
    “到底怎麽辦才好啊?”母親用父親聽不到的細小聲音向我問道。母親麵露擔憂。我想給哥哥和妹妹打個電報,可臥床的父親倒是看不出有什麽苦悶的情緒。看他說話的樣子,與患感冒的時候完全相同。父親的食欲一直在增長,而且還是那麽不聽人勸。
    “反正也要死了,要多吃點兒好的才行。”
    聽著父親這番對美食的論調,我心裏感覺又是滑稽,又是悲傷。父親並沒有住過能獲得美食享受的大都市。他所說的美食,隻不過是在深夜裏啃一塊燒好的年糕罷了。
    “為什麽這麽渴呢?也許在骨子裏還有些硬朗的地方也說不定。”
    母親在失望中還是有些希望的。她往日總習慣在生病的時候使用“渴”這個字眼,來表示對什麽食物都想吃的意思。
    伯父來探病的時候,父親無論如何也不讓他走。“感到寂寞”是他的主要理由。可他也對伯父發著牢騷,說母親和我不給他想吃的東西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十
    父親的病情穩定了大概一周的時間。在這期間,我給現在九州的兄長寄了一封長信,而媽媽給妹妹寫了一封信。我暗自認為,這可能是以父親的健康為內容,給他們兄妹二人所寄出的最後一封信了。所以在給兩個人的信中,都寫上如果到了緊要關頭,就打電報讓他們回來的詞句。
    哥哥的工作非常繁忙,二妹妹則正懷著孕。所以如果父親的危險不是近在眼前的話,沒法輕易叫他們趕回來。可要是他們特意趕回來,又沒有見到最後一麵的話,自己被如此埋怨也挺讓人難受的。所以我在打電報的時機上,感覺到了不為人知的壓力。
    “具體怎麽樣我也說不準。不過請您知道,危險隨時可能出現。”
    從停車場那條街請來的醫生這樣對我說。我和母親商量了一下,希望能和這位醫生說說,讓她幫著找一位鎮上醫院的護士。當父親看到在身邊與她問候的這位白衣女子時,臉色一變。
    父親早就知道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可他並沒有發現死亡的迫近。
    “要是這次好了的話,我們就去東京玩玩兒。人生無常啊。有什麽想做的事兒,都要趁還活著的時候去做啊。”
    母親無可奈何地迎合說道:“那時候也帶上我一起去吧。”
    有時候,父親又會非常寂寞。
    “我要是死了,你要好好照顧你母親。”
    這句“我要是死了”,喚起我心底的某種記憶。在我畢業的那天晚上,要離開東京時,先生對夫人重複很多遍這句話。我想起那時麵帶笑容的先生,和一麵製止先生,一麵捂住耳朵的夫人的模樣。那時,先生的那句“我要是死了”隻是一種單純的假設。而現在我所聽到的則是不知何時就會發生的事實。我學不來夫人對先生的那種態度。可也要用些空話來分散父親的注意。
    “你可別說些喪氣話。不是說病好了去東京旅遊嗎,和母親一起去?您這次要是去了東京,一定會大吃一驚。那裏變化極大。電車新增了多條路線呢。電車一通,街道馬上就變樣了。而且市裏的區域也重新劃分了。可以說,東京每一分鍾都在發生著變化。”
    我也沒辦法,把不需要說的事都多嘴般地說出來。父親聽著我的描述,一臉滿意的神色。
    家裏一有病人,自然出入的人也就多了起來。附近的親戚們每隔兩天就會有一個人過來探望。探病的人中也有住得較遠、平時關係比較生疏的人。“我還以為怎麽了,看樣子不是挺結實的嘛。說話也沒問題,臉上也沒見瘦啊。”他們說過上麵這些話,就離開了。我回家時這間安靜得有些過分的舊宅,由於父親的病,開始漸漸變得喧鬧起來。
    這期間,在床上靜臥的父親,病情卻變得越來越嚴重了。我和母親還有伯父商量了一下,最終決定給哥哥和妹妹發了電報。哥哥回複說立刻回來。妹夫也說回來。妹夫老早就說過,妹妹曾經流過產,這次為了不形成習慣需要靜養。他可能會代妹妹前來。
    十一
    在這令人心神不安的日子裏,我還是能求得些許靜坐的閑暇。偶爾也會翻開書本,讀上十來頁。我那件已經捆綁結實的行李也在什麽時候被解開了。我從中取出各種各樣的東西。我在離開東京的時候,曾經計劃要在這個夏天複習一下自己所學的知識。我現在複習的還不到計劃的三分之一。這種失落感迄今為止已經多次出現,可像今夏這樣不順利的情況還是很少出現的。雖然自己認為這隻是世間常事,可還是禁不住會產生煩悶的感覺。
    我一麵在這兒怏怏不樂地靜坐,一麵擔心著父親的病情,也想象著他去世後的種種。而在同時,我的頭腦中又浮現出先生的身影。我凝視著這兩個人,這兩個出現在自己煩悶心情兩端的人,凝視著他們完全不同的地位、教育與性格。
    我離開了父親的枕旁,一個人在雜亂擺放的書堆中挽著胳膊發愣。這時候,母親進來了。
    “睡會兒午覺吧,你也夠累的。”
    母親並不了解我此刻的心情。而我也不是母親所能揣摩了解的那種小孩子了。我隻是簡單地道了聲謝謝。母親依舊站在門口。
    “父親怎麽樣了?”我問道。
    “現在睡著了。”母親答道。
    母親忽然走過來坐到我的身旁,問道:
    “先生那邊還是沒什麽消息嗎?”
    母親相信了我那時的話——我曾向母親保證先生一定會給我回信的。可現在我反倒不再指望著能有什麽父母期盼的回複了。這樣一來,弄得好像我在故意欺騙母親似的。
    “再寫一封信試試看?”母親說道。
    如果能使母親感到安慰,多寫幾封沒什麽用處的信,對我來說也不是太麻煩。可一想到先生要被迫收到這麽多信,我就感覺很痛苦。對我而言,相對於被父親訓斥或惹母親生氣,被先生瞧不起要可怕得多。我也曾經胡亂猜測過,是不是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到現在還沒有收到先生的信。
    “寫封信倒是不難,可這種事兒不是隨隨便便寫封信就能辦到的。我怎麽也要去趟東京,親自去求求先生。”
    “可你父親這個樣子,還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能去東京呢。”
    “所以我沒去啊。無論能否痊愈,在沒有結果之前,我都會一直待在這兒的。”
    “這是自然。任誰也不能丟開如此病重的人,自己跑到東京去啊。”
    我開始對一無所知的母親暗暗同情。可還是不明白為什麽她會在慌亂的時刻,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正如有時我會將父親的病情暫時擱置一旁,求得片刻靜坐讀書的閑暇那樣——莫非母親也會在某些時刻將眼前的病人忘掉,去考慮別的事情呢?
    “實際上……”正在這時,母親脫口說道,“實際上,我覺得如果在你父親活著的時候,你的工作能定下來的話,他一定會感到安心。可現在這個樣子,好像怎麽也趕不上了。即便這樣,在他說話還算清楚、頭腦還算清醒的時候,你也應該努努力,讓他高興一下。這也算是你盡了孝心。”
    可憐的我竟然落到不能盡孝心的地步了。最終,我還是連一行字都沒寫給先生。
    十二
    哥哥到家的時候,父親正在躺著讀報紙。父親平生有個習慣,無論多忙,報紙都不能不讀。由於臥病在床的緣故,倍感無聊的他對讀報就更喜愛了。我和母親也沒對此反對,盡量由著他的性子。
    “父親不是挺精神的嘛。來的時候還以為有多嚴重呢,這不是挺健康的嘛,”
    哥哥一麵這麽說著,一麵和父親聊了起來。對我而言,這種過於高調的表示反而令我產生某種不和諧的感覺。可當哥哥背著父親和我獨自相處時,反倒變得沉默了。
    “報紙什麽的,不看不行嗎?”
    “我也覺得不看為好,可父親不答應,真沒辦法。”
    哥哥默默地聽著我的解釋。停了一下,說了句“能看懂嗎”。哥哥覺得由於生病的緣故,父親的理解力要比平時遲鈍很多。
    “挺清楚的。我剛才在父親枕邊坐了二十分鍾,跟他聊了不少。父親的談吐很有條理,沒有什麽不正常的地方。這樣的話,也許還能再支撐一段時間。”
    妹夫和哥哥前後腳到家的,他要比我們樂觀得多。父親曾向妹夫問起妹妹這樣那樣的情況,然後說道:“身體要緊,最好還是別坐搖搖晃晃的火車。要是非得過來看我,反倒會給我增加心理負擔。”又說什麽“這次病好了的話,我就去看看小孩。我也好久沒出去了,應該沒什麽問題”。
    乃木大將(乃木希典,日本陸軍大將)死的時候,也是父親最先從報紙上得知的。
    “出大事兒了,出大事兒了。”父親說道。
    一無所知的我們被父親的話弄得一頭霧水。
    “我那個時候還以為父親的腦子真的不行了。身體打了個激靈。”哥哥事後對我說道。
    “我也是吃了一驚。”妹夫也帶同樣的感情說。
    那時候,鄉下人每天所盼望的報紙,不過是看看新聞罷了。我坐在父親身邊,鄭重其事地讀著報紙。沒工夫讀報的時候,就會把報紙悄悄帶回自己的房間,一字一句地讀起來。身著軍服的乃木大將,和他那女軍官打扮的夫人的身影,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浮現在我眼前,久久不散。
    悲傷的風吹遍鄉間的每一個角落。在這樹木花草都為之同悲的時刻,我忽然收到一份先生發來的電報。在這個連狗看到穿西裝的人都要叫的偏僻地方,一份電報自然也是件大事了。在接到這封電報時,母親顯得非常震驚。她特意把我叫到沒人的地方,問道:
    “電報裏說的什麽?”然後在一邊等我拆封。
    電報的內容很簡單,大概是先生想與我見一麵,希望我能去找他。看完電報後,我陷入了沉思。
    “一定是要跟你說說找工作的事兒。”母親推斷著。
    我覺得有這種可能吧,可又覺得這封電報挺奇怪的。我特意將哥哥和妹夫都叫了回來,自己放下病重的父親回到東京顯然是不可能的。我和母親商量著,決定給先生回個電報,說自己現在回不去。電報中還盡量簡單地陳述了一下父親病情的嚴重程度。就是這樣,我還是不放心,又給先生寫了一封內容詳細的長信,並在當日發了出去。母親一心以為先生叫我回去是幫我找工作,臉上又浮現出遺憾的神態,嘴裏說著:“現在不是時候啊,真沒辦法。”
    十三
    我寫的那封信很長。母親也好我也好,都覺得先生這次一定會給我回信的。在書信寄出兩三日後,我又收到了一封電報。電報裏隻說不來東京也沒關係之類的話。我把這封電報給母親看了看。
    “大概他會再寫封信來說點兒什麽吧。”
    母親似乎一味地認為先生會在求職上對我伸出援手,而我也認為有這種可能。可仔細想想平時先生的樣子,就會感覺很奇怪。先生正在為我謀個好工作,這在我看來是不可能的。
    “總之,他還沒收到我的信。這封電報也一定是在我發信前打來的。”
    我向母親這樣肯定地說。母親似乎也跟我想的一樣,嘴上說著:“就是啊。”先生在接到信前就發了電報——我即便以此種理由來解釋,母親的想法還是不會有什麽變化。
    那天剛好主治醫生從鎮上請來院長會診。所以母親和我對電報的事情隻談到這裏,沒有進行下去。兩位醫生會診之後,為父親洗了腸,然後就回去了。
    自從被醫生命令靜臥休息以來,父親大小便都躺著不動,讓別人來收拾。父親有潔癖,開始還會非常抵觸。但終歸身體不適,最終也不得不這樣做了。可能是由於病魔作祟,父親的頭腦變得越來越不清醒了。隨著時日的推移,他對自己大小便失禁的情況也變得不在意了。在大小便汙染了被褥時,身旁看護的人員都會微微皺眉,可父親自己反而毫不在意。由於這種疾病的性質,父親的尿量變得很少。醫生對此也很擔心。而食欲也開始慢慢減退。如果偶爾有什麽想吃的,也隻是舌頭想想,很難開口下咽。連他最喜歡的讀報活動都因為手無寸力而告停了。放在枕旁的那副老花鏡,也一直收在黑色的眼鏡盒中。父親有個兒時的玩伴名叫阿作。在這位阿作跑了七八裏來看望父親時,父親睜開渾濁的雙眼看著他。“啊,是阿作啊。”父親說著。
    “阿作,你能來真是太好了。真羨慕你這身子骨。我可不行了。”
    “您別這麽說。兩個孩子都大學畢業了,這點兒病真不算什麽。我老婆死了,又是膝下無兒,就這麽苟且地活著哪。身子是好點兒,可又有什麽意思呢?”
    洗腸是在阿作探病兩三天後的事。父親高興地說醫生讓他舒服多了。他對自己的未來多少又有了些信心。守在身旁的母親,不知是受了父親的感染,還是想給父親鼓鼓勁兒,就把先生來電報的事情說了出來。說得就好像如父親所希望的那樣,在東京的某個好工作已經為我虛位以待似的。而我則像熱鍋上的螞蟻,卻又無法攔住母親不讓她說下去,隻好硬著頭皮在旁邊默默地聽著。父親的臉上顯現出欣喜的神色。
    “這可真不錯。”妹夫也說道。
    “還不知道具體是什麽工作嗎?”哥哥問道。
    我現在已經完全失掉否定的勇氣,隻得說些自己都不知所以的曖昧回答,便匆匆離開了。
    十四
    到了現今的階段,父親的病隻剩下最後一擊了,可病魔在此刻又好像暫時猶豫不決似的。家人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命運何時做出最終判決。
    而父親絲毫沒有表現出令旁人揪心的痛苦,這反倒使看護的工作變得輕鬆起來。謹慎起見,我們輪流守護著父親,而其他人即使睡很長一段時間也不打緊。有一次在自己睡不著時,我幻聽到了病人細微的呻吟聲。於是,我立刻從床上起身,來到父親身邊一探究竟。那夜正趕上母親值班,可她卻在父親身邊,枕著自己彎曲的胳膊睡著了。父親也像在熟睡後被人放到這兒似的,一切都寂靜無聲。我看到這一切,又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的被窩。
    我和哥哥睡在一張蚊帳裏。隻有妹夫享受客人的待遇,在另外的房間獨自休息。
    “關也挺可憐的,這幾天一直在這兒看著也回不去。”
    關是他的姓氏。
    “不過他也不是很忙的人啊,這樣待下去問題不大吧。倒是哥哥你很麻煩啊,待了這麽久。”
    “麻煩也沒辦法。這件事兒和別的還不一樣。”
    我和哥哥睡在一張席鋪上,進行著這樣的對話。無論是哥哥還是我自己,都覺得父親的希望不大了。也覺得父親終於……仿佛作為親子的我們,正在等待著父親的死亡。但作為兒子,我們又不敢將心裏的話說出來。隻是相互間暗暗地對對方表示理解。
    “父親好像還覺得自己能治好。”哥哥對我說道。
    實際上,我也覺得父親會這樣想。附近的人來探望時,父親一定要見上一麵。每次見麵時,總會念叨著沒有給我辦畢業慶祝非常遺憾之類的事情。最後還要加上等自己病好了以後就要如何。
    “不用辦畢業慶祝也挺好的。你瞧我辦事兒的那次多狼狽。”哥哥的話喚醒了我的記憶。我想起了前來慶祝的人們喝得醉醺醺的神態,不禁苦笑起來。而眼前又浮現出父親那時四處勸吃勸喝的難看樣子。
    我們兄弟的關係並非親密無間。小時候我們常常爭吵,而年齡小的我總是被弄哭。上學後所選擇的不同專業,也從一個側麵反映出我們兄弟倆完全不同的性格特征。在我考上大學後,特別和先生結識後,以隔岸觀火的視角看來,我覺得哥哥是個帶有非常強烈動物性的人。我有很長時間沒和哥哥見麵了,而兩個人之間相隔又如此遙遠,無論是從時間還是空間上考慮,哥哥和我都絕對稱不上親密無間。於是,我們的這次久別重逢,兄弟情深的感覺自然而然地噴湧出來。當然,當下的處境也是一個主要的原因。在那瀕臨死亡父親的枕邊,我們兄弟二人握手言和了。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哥哥問道。可我卻向哥哥問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問題。
    “家裏的財產怎麽辦呢?”
    “不知道。父親還沒表態。不過雖然有些財產,可算成錢的話應該沒多少吧。”
    母親正在為還沒有收到先生的回複而感到焦急。對我催著問:
    “還沒來信嗎?”
    十五
    “總說先生、先生的,到底是誰啊?”哥哥問道。
    “前幾天不是說過了嗎?”我答道,心裏對哥哥產生了某種不滿。怪他剛問過我,卻又把我的回答忘記了。
    “問過是問過了。”
    哥哥的意思是雖然問過了,還是不能明白事情的究竟。可在我看來,哥哥沒必要非得了解先生。我對此非常生氣,他又表現出自己以往的樣子了。
    總聽我很尊敬地叫著先生,哥哥一定認為這個人必定是某位知名人士,至少也是大學教授之類的人。既沒有名氣,也沒有職業,這樣的人到底有什麽價值呢?哥哥的這種思維方式,和父親一樣。而與父親武斷地認定,先生是個一無所長的遊手好閑之徒不同,哥哥露出的態度,卻使人覺得這位先生雖然有些能力,但隻不過是個恍惚度日的無聊男人罷了。
    “egoist(利己主義者)可不行。一個大活人什麽都不想幹的話就是懶漢思想。人必須為社會貢獻自己的才能,否則就是一種欺騙。”
    我真想對哥哥反問一句:“你到底懂不懂你說的egoist這個詞的意思!”
    “不過,如果能托他謀個好工作也不錯。父親不就挺高興的嘛。”
    哥哥隨後又這樣說道。既然先生沒有回信,我也不能相信先生真的能幫助我。自然,我也沒有將自己的這種想法說出來的勇氣。可母親憋不住事,早早地就把這件事傳了出去,事到如今我也不便急急否認。即便現在沒有母親的催促,我也在日日苦等先生的來信。而且希望這封先生的回信中,可以有讓我家人都期望解決的工作方麵的內容。麵對瀕臨死亡的父親,為父親哪怕能稍稍恢複而日日祈禱的母親,不勞動即枉為人生的哥哥,以及妹夫、伯父的時候,我為了這件尚無著落的事情,真是煞費苦心。
    父親開始嘔吐奇怪的異物,我想到曾經從先生和夫人那裏聽聞的危險。“躺了這麽長的時間,把胃都躺壞了。”母親這樣說著。我望著她一無所知的麵孔,眼中充滿淚水。
    哥哥與我在茶室相遇的時候,問我“聽到了沒有”。他指的是醫生臨走時對他說的那番話。對我而言,即使哥哥不跟我說,我也能明白個大概。
    “你不想回來料理一下家裏的事兒嗎?”哥哥回過頭來向我問道。我什麽都沒說。
    “母親一個人,什麽都幹不了。”哥哥接著說道。看來就是讓我在這裏聞著泥土的味道直至老朽,哥哥也會毫無憐惜之情。
    “如果要讀書的話,在鄉下也有充分的時間。而且不用幹活兒,多好。”
    “哥哥比我年長,應該先回來。”我說道。
    “你覺得我回得來嗎?”哥哥一口回絕了我。他胸懷大誌,要在這世上建立功業。
    “如果你不願意,叫伯父來幫忙也行啊。可得有一個人將母親帶走才行。”
    “可母親願不願意離開這裏還是個大問題。”
    兄弟二人在父親還沒離世之前,就開始以這樣的口氣商量著他離世之後的種種了。
    十六
    父親現在開始說胡話了。
    “真是對不住乃木大將。真是沒臉見他。不,我也要隨他而去了。”
    他動不動就說出這樣的話。母親心裏非常擔心,隻想盡量讓大家都在他身邊守護。父親在清醒的時候顯得非常孤獨,似乎也希望我們能圍在他身邊。特別當父親環視左右,而未見母親的身影時,一定會說:“阿光呢?”即使沒有張口,也會用眼神表達這一感情。每當此時,我都會立刻起身喚母親前來。“怎麽了?”母親暫時停下手上的活計,趕來病房。父親隻是怔怔地望著母親的麵龐,一言不發。有時也會冒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還有時候,父親會忽然溫柔地說:“阿光,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啊。”母親聽到這些,一定熱淚盈眶,然後似乎又會想起自己丈夫以前那結實的模樣。
    “別看他現在說得這麽可憐,以前可凶著呢。”
    母親講起父親用掃把抽打她後背的事情。這件事我們兄弟以前聽她講過多次了。可現在聽起來的感覺和往日截然不同。母親的話聽起來就像是在懷念父親似的。
    父親望著映射在自己眼前那昏暗的死亡之影,可嘴裏仍未說出遺言之類的話。
    “趁現在是不是要問點兒什麽為好?”哥哥看著我說道。
    “是啊。”我回答。可我又不知道如果是由我們提出來,對病人會有什麽樣的影響。我們兄弟二人拿不定主意,最後決定和伯父商量一下。伯父也有點兒猶豫地說道:
    “如果沒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就死了,那可太遺憾了。可要是我們先開口催他說出來,也不太妥當吧。”
    三個人的談話在吞吞吐吐中不了了之。父親也在這時進入了昏睡狀態,無知的母親還以為父親就是平常的睡覺,她高興地說:“睡得這麽香,在旁邊照顧的人也舒服了。”
    父親有時會睜開雙眼,忽然問起“某某怎麽了”之類的問題。他問的往往是前一刻坐在他身邊那個人的名字。父親的意識同時存在著黑暗和光明兩個地方。光明的地方,就如同縫合黑暗的白色絲線一般,顯現出斷斷續續的樣子。這樣說來,母親將他這種昏睡的狀態認作美睡也自有其理吧。
    這段時間,父親的口齒開始變得不清。說什麽都含含糊糊,讓人不知所以。可他每次剛開口說話的時候,還是氣力十足,一點兒不像個已經病危的人。我們說話時也要不斷地抬高聲調,並且湊近他耳旁才行。
    “冰敷了一下頭部,是不是感覺好多了?”
    “嗯。”
    我同護士搭著手,換下父親的水枕頭,然後再將新放了冰的冰袋敷在他的額頭上。等剛剛砸碎的尖冰塊在冰袋裏放穩了,我就把它放在父親光禿禿的額頭上,輕輕地按平。這時,哥哥順著走廊走了進來,默默地將一封信遞給了我。我伸出空著的左手接過信,瞬間產生出躁動的感覺。
    手裏的這封信要比一般的信重很多。它並不是裝在一般的信封裏,而且一般的信封也裝不下。信用半紙包著,封口處用糨糊規規矩矩地封粘著。從哥哥手中接過這封信的時候,我就發現這是一封掛號信。翻過背麵一看,上麵工工整整地寫著先生的姓名。由於我現在騰不出手讀信,就將這封信揣在了懷裏,並沒有馬上拆開。
    十七
    那天,病人的狀態尤其不好。我起身上廁所的時候,在走廊裏遇到了哥哥。他用哨兵般的口氣問我去哪兒?
    “他狀態不太好,應該盡量在旁邊陪著啊。”哥哥這樣提醒著我。
    我也是這麽想的。我回到了病房,那封信仍舊在我的懷裏。父親睜開眼睛,向母親詢問周圍人的姓名。於是,母親開始一一說明,每介紹一個人,父親就會微微點頭。當父親沒有點頭的時候,母親會上揚音調,高聲重複一遍這是某某。然後問道:“清楚了嗎?”
    “太麻煩你了。”
    父親在說完這句話後,又陷入了昏睡的狀態。一時,在他枕邊圍坐的家人都默默地看著他熟睡的樣子。不久,其中的一個人就起身去了隔壁的房間。然後又一個人也離開了。我終於也第三個離開病房,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回房的目的就是想拆開剛才揣在懷裏的那封信。本來,在病人枕旁讀信也沒什麽不可以。可信太重了,看來一口氣讀完是很困難的。我就這樣擠出專門的時間讀信。
    我急匆匆地撕開質量上乘的包裝紙。裏麵就是端端正正寫在縱橫格子裏的類似原稿樣的信紙。為了能封粘緊實,信紙被折疊了四次。我為了方便閱讀,把折過的西洋紙反過來再折了一次,使紙麵平整。
    先生費了如此多的紙和墨水,到底會寫些什麽給我呢?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就會暗暗吃驚。而同時,我還得對病房那邊的情況多加留意。我預感到,從開始讀信,直到把信的內容通讀完畢的這段時間,父親那邊一定會有什麽情況發生,至少自己也會被哥哥、母親,或者伯父叫過去。我現在沒法平心靜氣地通讀這封信,隻是匆匆地看了信的第一頁。它的內容是這樣的:
    以前當你向我詢問我的過去的時候,我沒有勇氣回答你。而現在,我相信自己已經有了能將此事全盤托出的自由。獲得自由便可以述說。可這自由必將永久失去。可如果不能在恰當的時間利用這種自由的話,我便永遠無法將自己的過去陳述給你,無法將自己的經曆變成你間接的人生經驗。如果這樣,那時我如此信誓旦旦許下的諾言就會成為謊言。我在無奈中,隻得將本應口述的事情,用筆落實在文字上。
    我讀到這裏,才開始明白為什麽先生會給我寫了這樣一封長信。我從一開始就相信,先生不會為了給我謀職業的事情而特意寫信的。
    可不喜歡執筆的先生,又為何為了那件事給我寫如此長的信呢?為什麽等不到我回東京呢?
    但這自由隻不過是在等待你返回東京時,又或將失去的俗世自由罷了。
    我心裏重複著這句話,但卻苦於不解其真意。我忽然被不安所侵襲,當我打算繼續讀下去的時候,病房那邊傳出哥哥召喚我的聲音。我吃驚地站了起來。沿著走廊飛奔而去,心中意識到父親的最後一瞬間即將來臨了。
    十八
    不知何時,醫生已經到病房了。為了能讓病人盡可能地感覺輕鬆一些,醫生又試著做了洗腸的護理。護士由於昨夜過於疲勞,現在正在別的房間睡覺。對護理生疏的哥哥有些手忙腳亂。他一看見我,脫口說道:“來幫把手。”然後就坐了下來。我接替哥哥把油紙墊在父親的屁股下麵。
    父親的表情稍稍緩解了一些。在枕邊坐了三十分鍾的醫生在確認了洗腸的結果後,說了句“下次再見”,就回去了;回去的時候,又特意表示如果有什麽意外發生,可以隨時叫他過來。
    我也離開病房,想接著看先生的信。可自己怎麽也無法感到一絲輕鬆的氣氛。正要在書桌前坐下的時候,就覺得哥哥又會大聲喊我。這次如果再喊我的話,那可能就是父親的最後一瞬間了。想到這裏,我的雙手便因恐懼而抖動不止。我下意識一頁一頁地翻動著先生的書信。眼中所見的隻是工整地寫在線格裏的一筆一畫。可我沒有功夫閱讀裏麵的字跡,甚至連跳讀的時間都沒有。我逐頁翻到了最後,然後將信件按照原樣疊好,放到書桌上。這時候,信的最後一句映入了眼中。
    在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吧,早就死了吧。
    我大吃一驚,剛才還躁動的心跳瞬間凝固了。我再次倒過來從後往前翻著信紙。一頁一句地倒著讀下去。我的眼睛刺穿信中一閃而過的文字,希望在瞬間就能了解到自己希望獲知的信息。那時,我希望獲知的隻是先生的安危。至於先生的過去——先生曾經約定要講給我聽的那種昏暗的過去——對我而言,已變得無意義。我倒翻著書信的每一頁,而這封長信卻不肯輕易透露我所需要的信息,我焦急地將其折起來。
    我又來到病房的門口,想看看父親現在的情況。父親枕邊格外安靜。母親神情疲憊地坐在那裏。我向母親招招手,問:“怎麽樣了?”母親回答說:“現在多少平穩了一些。”我來到父親麵前,向他詢問:“怎麽樣,洗完腸是不是感覺好些了?”父親微微點頭,聲音清晰地說:“謝謝。”父親現在的神誌並不模糊。
    我又退出了病房,回到自己的房間。我看著時鍾上的時間,又翻了翻火車時刻表。然後,一下子站起來,束緊腰帶,將先生的書信揣入袖中。自顧自地從後門溜了出去。我發瘋似的向醫生家跑去。我本想問問醫生,父親到底還能不能活兩三天。拜托醫生打針也好,什麽也好,一定要讓他再活個兩三天。可醫生偏偏不在家。我又沒有工夫在這裏等他回來。這讓我心急如焚。我立刻叫了人力車,直奔火車站而去。
    我把一張薄紙貼在了車站的牆壁上,用鉛筆給母親和哥哥寫了封信。雖然信的內容極為簡單,但我感覺總比不辭而別要好。我拜托車夫將這封信迅速送到家裏,然後下定決心上了去往東京的火車。我坐在三等車廂內,從袖中拿出先生的長信。此刻,我終於可以從頭到尾通讀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