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先生和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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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在這個夏天收到過你寄來的兩三封信。你拜托我為你找個工作,我記得應該是第二封信裏的事情。我在讀信的時候就想著是不是能為你做些什麽。至少覺得應該回個信給你。可坦白而言,我沒有對你的請求做出過任何努力。如你所知,我的生活狀態與其說是交際麵狹小,倒不如說是孤僻離群。這樣的我,根本沒有能力幫助你。但問題並不在此。說實話,我對自己應該如何生活煩惱不已。像現在這樣如行屍走肉地苟活於世間嗎?還是……那時的我,每當心底重複著“還是”這個開頭的時候,就會感到陣陣恐懼。我就如同疾行到懸崖邊的人,在忽然看到深不見底的深穀時,產生了極為膽怯的感覺。於是,我就像許許多多與我有著相同恐懼感的人一樣,心中產生煩躁不安的感覺。雖然有些遺憾,但毫不誇張地說,那個時候的我根本無視你的存在。說具體點兒就是,你的工作問題什麽的,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也根本不在乎這些。我不必為這些事情操心。我把你的信往信袋裏一放,然後就開始抱臂沉思。你家裏也算有些財產,何必剛一畢業,就苦苦掙紮於什麽地位啊,事業啊。我對此不以為然,倒是帶著厭惡的感覺向遠方的你瞥了一眼,由於不給你回信就會覺得過意不去,為了給自己找個借口,隻能把這些向你和盤托出了。我上麵說的這些尖酸的話,並不是故意要惹你不開心。你繼續往下看,就會明白我這番話的本意了。總是,我沒有向你發出任何的回應,請你原諒我的怠慢。
    此後,我向你發了電報。說實在的,那時的我,是想和你見上一麵的。見麵的時候,向你希望的那樣,告訴你我的過去,為你今後的人生做出參考。你給我回的電報上說現在不能來東京。我非常失望,長時間地望著這封電報。你覺得隻發電報不保險,又給我寄來了一封長信。我讀過信,非常理解你不能來東京的原因。我絲毫不認為你是個沒有禮貌的男人。你怎能不管如此病入膏肓的父親,前來東京呢?倒是我不顧及你父親的生死,要求你來有些太過不近人情了。實際上,在發那封電報時,我完全沒有想起你父親的事。可當你在東京的時候,我還曾提醒過你老人家得的是難症,萬萬大意不得。這樣看來,我就是個充滿了矛盾的人啊。或者,較之頭腦混亂,我可能更是被自己的過去所壓迫,才形成的這種矛盾性的人格。在這一點上,我對自己有充分的認識。請你無論如何都要原諒我。
    我在看你寄來的信時——你寄來的最後一封信。我覺得自己做了件錯事,於是就想給你寫封回信,表達自己的觀點。可我拿起筆,行文卻不能成行。因為我覺得如果要給你寫信,就要寫成像這封信一樣的完整模樣,而當時寫這樣一封長信,對我來說為時尚早。所以我輟筆停思,隻給你發了一封“不來亦可”的電報。
    二
    在那之後,我就開始動手寫這封信了。由於我平時不怎麽動筆,對事物的描寫也好,對思想的描述也好,都沒法按照自己的想法闡釋清楚,這令我非常苦惱。我差點兒為此放棄了對你的承諾。可盡管我幾欲罷筆,卻無法做到。在痛苦的感覺消退後,又拿起筆來。在你看來,我可能算是非常重視履行自己的義務,我對此也不必否認。正如你知道的那樣,我是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孤獨之人。對我和我的生活來說,能稱其為“義務”的事情,環顧四周也“未見蹤影”。說不上是故意地又或者是自然地,我過著盡量避免“義務”的生活。可我並非因為對義務的冷漠才變成現在這副樣子。倒是過於敏感無法經受刺激,才像你看到的這樣虛度光陰。正是因為我的這種特質,一旦許下什麽約定,如果我不能踐行,就會非常厭惡自己。為了在你這件事上不會對自己產生那種厭惡的情緒,我不得不再次拿起已經放下的筆,繼續寫下去。
    而且我是很願意寫這封信的。倒不都是為了履行義務,而是希望寫寫自己的過去。我的過去是我個人經驗的體現,也可以說是我個人私有的一些經曆。如果我沒有與他人分享這些寶貴經驗就離開人世,真可謂太遺憾了——我心裏多少有著這樣的願望。可如果將這些經驗所授非人,倒不如讓它和我的生命一起埋葬。實際上,如果沒有你這樣一個男人出現的話,我的過去就會一直隻是我的過去,甚至連間接地成為他人的“前車之鑒”都不可能。在幾千萬日本人中,我隻對你說出我的過往經曆。因為你如此誠懇,你曾說過希望能誠懇地接受他人生活中所獲得的經驗。
    我毫無顧忌地將人世間的暗影投射到你的頭上。可你不必害怕。請緊盯著這暗影,並從中俘獲那些對你有用的東西。我所說的暗影,本是指道德上的陰暗。我是在講究倫理的環境中出生並成長的人。這可能和現在很多年輕人所處的環境不同。可無論如何不同,這的確是我的生活,而不是那種“花點兒錢就能租到的衣服”的假大空道理。所以,我覺得自己的經驗對你今後的發展還是有幾分參考價值的。
    還記得嗎?你曾跟我有過很多關於現代思想問題方麵的交流。你對我在這方麵的態度很了解吧。雖說我對你的看法還沒有達到輕蔑的程度,可也算不上是看重。你的思想基礎不牢固,而且人生閱曆太過簡單——這令我時常覺得好笑。你常用那種埋怨的眼神看著我,最後反而逼迫我,要我將自己的過去如徐徐展開的畫卷,一一呈現在你的眼前。正是從那個時候,我對你產生了尊敬。我看到你希望在我心中捕獲某種鮮活經曆的決心。你要將我的心髒割裂,並吸吮帶著體溫的鮮血。那個時候,我還活著,我還厭惡死亡。所以就與你約定了另外的日期,拒絕了你現在的要求。我現在就要將心髒割裂,讓自己鮮血沐浴你的麵龐。隻要能在心髒不再跳動的那一刻,你的心中能有某種新的生命產生,我就十分滿意了。
    三
    在不到二十歲時,我失去了雙親。你還記得我妻子以前對你說過的話嗎?他們得了同一種病去世的。實際上,他們幾乎同時、前後腳去世的——我妻子跟你說這些的時候,你還有點兒懷疑吧。老實說,我父親患的可能是令人恐怖的風寒,而母親也因為在身邊看護而被傳染。
    我是家裏唯一的男孩。由於家裏比較富有,我自幼的生活可以說是衣食無憂。回顧過去,如果那時候雙親沒有故去,或至少有一方沒有故去的話,我那種衣食無憂的生活就能一直持續到現在了。
    在雙親故去後,剩下我一個人茫然無措。既沒知識,又無經驗,連分辨的能力都沒有。父親去世的時候,母親也沒能在旁邊;母親去世的時候,甚至不知道父親已經去世了。身邊人對她說父親的身體正在恢複之類的話,也不知母親是否真的相信。她隻是將一切都拜托給了叔父。她指著我說:“請一定照顧這孩子。”父母曾準許我去東京求學。所以母親也想順帶提一下這件事,於是她又補充道:“去東京……”而叔父馬上接過話茬兒,答道:“沒問題,你別擔心了。”可能母親是那種耐得住高燒的體質吧,叔父曾用褒揚的口氣對我說過:“她真是個堅強的人。”可母親的這句話是否就是母親的遺言,我到今天也不得而知。母親當然知道父親患的是哪種恐怖的疾病,自己也感染了這種病。可她是否真的相信這種病能奪走自己的生命呢?我想總是有些值得懷疑的餘地。而且,當母親高燒時,她所說的那些話雖然條理分明,可事後卻忘得一幹二淨。所以……可問題並不在此。隻是我從那時起就養成了一種習慣——一種以某種特別思維定式考慮問題,並且以不同角度觀察事物的習慣。還有一件事,我也覺得應該從一開始就告訴你:這種作為實例同當下需要討論的問題無甚關係的記述,可能反而更有作用。請你也帶著這種認識讀下去。這種稟性對我在倫理方麵的行為和動作所產生的影響,使我在後來愈發地對他人的道德產生懷疑。請記住,這些東西正是極力將我推向煩悶與苦惱深淵的黑手,我對此確信不已。
    跑偏了話題,就會令你難以理解,還是讓我們回到正題吧。我之所以給你寫這封長信,可能因為與自己地位差不多的人比較起來,我心裏還算有餘裕吧。世人剛剛睡下時就會響起的電車轟鳴之聲已經漸漸遠去,木窗外在不知不覺中傳來的那些可憐昆蟲的鳴叫聲,使人不禁為秋霜凝露心生淒涼之情。對外麵的情景一無所知的妻子正在隔壁寧靜地睡著。我握著筆,一筆一畫地書寫,筆尖滑動在紙麵上,沙沙作響。我此刻正以一種靜氣凝神的狀態給你寫信。由於許久沒有動筆,我在寫字時筆尖常常寫出格子外麵。但我並不認為這些失誤是由於頭腦混亂所致。
    四
    總之,家裏隻剩我一個人了。除了像母親囑托的那樣投靠叔父外,我別無他途。叔父承擔起家裏的一切,又全權關照我的生活。而且,他還答應了我的請求,送我去東京讀書。
    我進入東京的高中念書,那時的高中生要比現在粗野許多。我認識的一個學生,他在晚上和職工打架,用木屐打傷了對方的腦袋。這是他飲酒後幹的事,在兩個人打得難分難解時,他的製服帽子被對方搶去了。帽子襯裏的菱形白布片上寫有那個學生的姓名。這就麻煩了,警察局差點兒給學校發了通報。多虧了朋友多方努力,才算沒有被起訴。你是在當今如此規矩優雅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在聽聞這種魯莽暴烈的行為後,是不是會產生荒唐愚蠢的感覺呢?實際上,我也覺得極為荒唐愚蠢。可那時候的學生,有現在的學生所不具備的樸實之質。那時,叔父每月給我寄來的費用,要比現今你父親給你寄來的少得多(當然那時的物價也和現在的不一樣)。可就算是這樣,我也沒有絲毫的不足之感。而且在有數的幾位同學中,也絕對沒有慘到要羨慕別人的可憐境地。現在再回過頭來看的話,倒覺得自己是被羨慕的那方。因為我每個月除了收到固定的學費外,還會經常向叔父請求買書的費用(我從那個時候就開始喜歡買書了)以及各種臨時的費用等,並可以隨心所欲地花掉。
    對世事一無所知的我,對叔父不僅信任滿滿,而且常常懷有感激之心,對這位給予我幫助的叔父十分尊重。叔父是位企業家,同時也是縣議會的議員。可能由於這個緣故吧,我還記得他好像和政黨有些關係。從這一點來看,雖然他和父親是親兄弟,可在性格上卻和父親朝著完全不同的方向發展。父親是個對祖輩傳下來的家產篤敬守護的老實男人。他的愛好就是喝喝茶、養養花,再有就是喜歡讀詩集,對繪畫古董也頗有興趣。而叔父的房子雖然在鄉下,但自己住在十五六裏以外的市裏。市裏的古董商中,常常有人給父親帶來字畫、香爐等物。父親可以說是傳統的eans,一位品味高雅的鄉間士紳。所以如果從品性來看,他與性格豁達的叔父真可謂大異其趣。然而兩個人的關係又格外得融洽。父親經常稱讚叔父,說他遠比自己更有能力,更可靠。還說像自己這樣坐得父親遺產的人,本身的才能就會慢慢鈍化——也就是說自己失去了在世間奮鬥的動力。父親的這番言論母親聽聞過,我也聽聞過。我感覺父親是希望我能有所心得,才在我麵前說這番話的。“你要好好記住這些。”那時父親特意看著我說道。所以我對此事一直記在心裏。麵對獲得父親如此信任,並被如此稱讚的叔父,我怎麽也不會產生絲毫的懷疑。對我來說,叔父本就是我引以為豪的長輩。對父母雙亡、萬事都需要別人照顧的我來說,叔父早已超出單單引以為豪的程度,而更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
    五
    我頭一次放暑假回老家的時候,叔父夫妻作為新的主人,已經住到我那間在父母去世後就空置的房子裏。這是在我去東京前就商量好的,家裏隻剩下我一個人,而我又常常不在家,想來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麽別的辦法。
    那時,叔父好像和市裏很多家公司都有聯係。他曾笑著對我說,如果以辦理業務的方便程度來說,自己一直住的地方,要比搬到我家這裏方便多了。在父母去世後,我和叔父商量著要如何處理財產,以便我去東京念書——他就是在這時候透露出了上述的口風。我家房子曆久,在附近小有名聲。你家也是這樣的吧。在鄉下,如果名望之家明明有自己的繼承人,卻還是把房子毀掉或者賣掉的話,那可是件大事。如果是現在的我,根本不會在乎這件事。可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又要去東京讀書。家裏不能這樣空置不管,可自己又不知如何處置,真是苦惱異常。
    叔父無奈,隻得答應搬到我的空宅中。可他說市裏的住宅也要保留,這樣的話,就必須來往於兩地之間。我當然不可能有什麽異議。甚至覺得隻要能去東京,什麽樣的條件都可以接受。
    孩童般的我,雖然離開了故鄉,可心底還是懷念著故鄉的家。我心中含著遊子般的情愫,總感覺故鄉還有自己的歸宿。盡管我非常喜歡東京的生活,可心裏還是有迫切的欲望——自己一旦放假,就一定要返回老家。在我努力學習,盡情玩耍之後,常常夢到放假後就能返回的故鄉的家。
    在外出求學的這段時間,我不知道叔父是如何兩地來往的。我到家的時候,叔父全家都在這座宅子裏。上學的孩子們估計平時都住在市裏,由於也放假了,就被領到鄉下遊玩。
    家裏人見到我都非常高興。而我也因為現在的家比父母在世的時候還要熱鬧,更有生氣而感到高興。叔父還讓我住到了自己原來的房間,把住在裏麵的大兒子趕了出來。由於宅子裏的房間很多,我謙讓說自己住別的房間也沒什麽問題。可叔父說這是我的家,堅持要我住進自己的房間。
    除了偶爾回想起故去的父母,我沒有其他的不愉快,就這樣和叔父一家共度了一個暑假,然後又回到了東京。整個暑假中隻有一件事在我心中投下了些許陰影——叔父夫妻二人勸說剛進高中的我盡快結婚。而且他們前後跟我重複了三四次。第一次勸我時,我隻是覺得突然,感覺很驚訝。第二次就斷然拒絕了。當第三次時,我不禁脫口反問他們這麽做的理由。他們的想法很簡單,我早日結婚的話,就能回到家中,繼承亡父的家業了。可我覺得隻要假期回來看看就好。至於繼承父親的家業和繼承家業所必需的娶親,這兩個道理對於生於田間長於田間的我來說,都是可以明白的。我絕對沒有反感。可對於剛剛到東京求學的我來說,這些事情就如同望遠鏡觀望遠景一般。我最終沒有答應叔父的要求,就這樣離開了家鄉。
    六
    我就這樣將結婚的事漸漸地忘了。我觀察身邊的同學,感覺沒有一個人拖家帶口,都很自由,而且似乎全都是單身。如果深入了解的話,這些表麵無憂無論的同學中,可能也有同學已經為家庭的原因而被迫娶親。可當時還如孩童般天真的我根本沒往這方麵想。就算真有這樣的人,他也會對周圍的人有所顧忌,盡量不去談那些跟學業無關的事情吧。事後回過頭來想想的話,我不就是這樣的人嗎。可我連這點都沒有意識到,隻是無憂無慮地在學業的道路上闊步前行。
    學年結束的時候,我又打包好行李,回到埋葬父母的鄉下。同去年一樣,在我的家中,又見到了熟悉的叔父夫妻和他們的孩子。我又一次在這裏嗅到了故鄉的氣息。對我來說,這份氣息依然令我懷念如初。就算為了打破整整一年枯燥學習而產生的某種變化,也是很難得的。
    可在這塊生我養我的土地上,在同樣的氣息中,叔父忽然又對我提起了結婚的問題。叔父還是重複著去年對我勸誘結婚時的老話。就連理由都和去年一般無二。隻是上次勸誘的時候還沒有確定的對象。這次卻已經為我相好了一位姑娘,這讓我困惑不已。這個人就是叔父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堂妹。叔父說,娶了堂妹雙方都方便,而且父親活著的時候也對他這麽說過。我也覺得這麽做確實方便,父親也可能真的跟叔父這樣說過。可現在這話我是從叔父嘴裏聽到的。而在他說這些話之前,我不記得父親說過這個事情,所以自己感覺有些驚訝。雖然驚訝,我也覺得叔父說得有道理。也許是我太迂闊,或者我本就是個迂闊之人,但我覺得主要還是因為我對這位堂妹心不在焉吧。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常常去位於市裏的叔父家玩。不僅在那兒玩,常常還會在那兒過夜。那時,我就慢慢與這位堂妹熟悉起來。你也是知道的,兄妹之間哪會產生什麽戀情呢。也許我在隨意演繹這個大家公認的事實,可在朝夕相處、過往無間的男女之間,已經完全喪失了可以激起愛戀的新鮮感。正如同聞到香氣隻在焚香的一瞬間,品出酒味兒隻在剛飲酒的一刹那。同樣,愛戀的衝動也隻出現在一瞬間。一旦兩個人在平靜中度過了,那麽就算是今後雙方越來越熟悉,越來越親密,愛戀的精神也隻能漸漸歸於麻木。無論我怎麽反複考慮,也沒辦法將這位堂妹當作自己的妻子。
    叔父說若是我一定堅持的話,畢業後再結婚也未嚐不可。然後又補充說為善宜速,如果可能話,先把事情定下來。我覺得如果對結婚對象不滿意,定不定下來都一樣。所以就拒絕了。叔父顯出嫌惡的神色,而堂妹也哭了。她並不是因為不能與我結婚才悲傷。而是作為女人,自己的結婚請求被男方拒絕了才傷心的。就如同我不愛堂妹那樣,我清楚地知道,她也不愛我。就這樣,我又回到了東京。
    七
    我第三次回到家鄉,是在一年後的夏初時節。我總算熬到學年考試結束,便匆匆逃離東京。對我來說,故鄉是如此親切。你也會有這樣的感覺吧!自己出生地的空氣色調不同,土地的味道那樣特別,這裏飄蕩著對父母那濃濃的記憶。每年,我在七、八兩個月中都會蝸居於此,如同入穴之蛇那樣安靜無驚。這對我來說,比什麽都更愉快和舒服。
    關於堂妹結婚的事,單純的我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麽值得煩惱之處。不願意的話就幹脆拒絕,拒絕了也就沒什麽了——這就是我的想法。就這樣,雖然我沒有委屈己意迎合叔父的要求,但自己仍然覺得無所謂。在過去的一年中,我從沒為此事煩惱過,仍然滿心歡喜地回到家鄉。
    可回家後,就發覺叔父的態度大異往昔。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帶著和善的神態將我抱入懷中。盡管如此,在回家最初的四五天中,性格磊落質樸的我並未發現有什麽異常。隻是在某個偶然的機會,我忽然發現不對勁兒。而且令我奇怪的是,不光是叔父,叔母和堂妹也變了。就連已經初中畢業,打算進入東京的高中繼續念書——曾經給我寫信詢問那裏的情況——的叔父的兒子,也發生了奇怪的變化。
    天性使然,我不得不好好思考:為什麽自己的感覺變了呢?不,為什麽他們會變成這樣呢?我懷疑是不是我故去的雙親,忽然將我混濁的雙眼擦洗幹淨,使我對世間的人情世故忽然有了判斷的能力呢?在我心靈某個地方,我相信即使父母已經故去,他們還會同在世時一樣地愛著我。當然,那時的我也絕對不是迷信愚昧之人。可先祖遺傳下來的迷信本性,深深地融化在我的血液之中。如今也是依然如此吧。
    我獨自入山,跪拜在父母墓前。這是一種半帶哀傷、半帶感謝心情的跪拜。在這冰冷堅石下橫臥的雙親,他們的雙手似乎握有我未來的幸福,我向他們祈禱保佑自己的命運。你現在可能會笑話我。我覺得被嘲笑也無妨。可我的的確確就是這樣的人。
    我的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可這對我來說已經不是初次體驗了。那時我大概十六七歲。我在人生中第一次發現美麗的事物時,曾經極為驚訝。我曾經多次懷疑過自己的眼睛,也曾多次將自己的雙眼擦亮,而且在心中暗暗歎服這美麗。十五六歲時,無論男女,都是俊美秀麗、情竇初開的年紀。情竇初開的我第一次看到了代表世間美麗的女性。麵對迄今為止絲毫沒有注意到的異性,我那被遮蔽的雙眼一下子就變得豁然開朗了。可以說,我的世界完完全全地被改變了。
    我發覺叔父態度變化的過程,也與此完全相同——都是猛然間注意到的。是一種未有任何預感、突如其來的感覺。在我看來,他和他的整個家庭都完全變了模樣。我對此驚訝不已。而且如果照這樣下去的話,我真感到自己有前途未卜之虞。
    八
    家裏的財產一直聽任叔父處置,我覺得如果自己無法理清這些財產的話,就會有些對不起父母。叔父總是宣稱自己很忙,他那忙碌的身子每晚都睡在不同的地方。他在鄉下舊宅和市內住宅之間頻繁往來,常常兩天住這兒,三天住那兒,終日帶著神色不定的表情,“忙”成了他的口頭語。在我沒有對他產生任何懷疑的時候,曾經認為他真的很忙,還不無譏諷地將其解釋為如果不忙倒是跟不上時代了。可當我希望找時間談談財產的事情時,再看著叔父那副忙碌的樣子,隻覺得他純粹為了避開我而找的借口。就這樣,我很難有時間和叔父好好談談。
    我聽聞叔父在市裏的家中又納了個妾,這是一位我上初中時的同學告訴我的。作為叔父,納妾原本不足為奇。但我還是感到驚訝,因為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從未有此風聲。這位同學還告訴了我很多關於叔父的事情。其中有一件事使我產生了強烈的懷疑:曾有一段時間,叔父的生意看上去似乎瀕臨破產,可這兩三年又忽然興旺了起來。
    我終於開始和叔父談判了。用談判也許不太合適。可如果從對話的結果來看,除了這個詞,再沒有更貼切的詞可以形容了。這樣一來,使用這個詞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叔父總是把我當個小孩子來糊弄。我也從一開始就以懷疑的眼光來看待叔父。所以,想穩穩當當地解決這件事是不可能的。
    非常抱歉,我為了急著往下敘述,無法將這次談判的始末詳細地寫出來。說實話,有某些更重要的事情在前方等著我。我的筆觸早就急著要將那件事寫給你,隻是現在勉強壓住而已。我已經永遠失去了與你安靜對話的機會。現在的我不僅不習慣執筆書寫,而且就珍惜時間來說,也不得不對想寫的事情忍痛割愛。
    你還記得吧,我總是和你說:這世上並無天生的壞人,很多善良的人都會在關鍵時刻忽然變成壞人,你對此要多加注意。當時你提醒我說太激動了,並問我好人在什麽情況下會變成壞人。我隻說了一個“錢”字。你對這個回答有些不滿。我到現在還對你那不滿的神態記憶猶新。現在我可以對你明說了,那時我想到的,就是叔父的事。無論是作為普通人見錢變質的典型,還是世間無人可信的典型,我都會懷著憎惡的感情想到自己的這位叔父。我的回答,對於正希望加深自己思想深度的你來說可能有些不滿足,有些陳腐。可在我看來,這回答正是鮮活生動的。現在的我不也仍舊處於興奮狀態嗎?比起用冷靜的頭腦分析新奇的事物,我更相信憑借滾燙的唇舌來描述平凡的道理。人的身體是依靠血液的力量活動的。而語言不僅能導致空氣的振動,更能將對原本已經強有力的事物附加更多的力量。
    九
    總而言之,叔父在我的財產上搞了鬼。在我去東京念書的三年中,他很容易就做到了。在世間看來,把一切都安心交給叔父而從不過問的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若從更高的層次來看,或許可以說我是個單純可敬的男人吧。我回顧著那時的自己,對自己那過分的正直深深悔恨,埋怨自己為什麽不生得壞一點兒。可我又希望自己能回到出生之時,以自己現在的這份正直再活一次。請記住,你遇到的是已經被世俗汙染後的我。如果以被汙染的年份來排輩分的話,我當之無愧是你的前輩。
    如果我按照叔父的意願和他的女兒結婚,想必一定在物質方麵對我更有利。叔父是出於某種算計的心理將女兒強推給我的。他提出結婚的要求,哪是為了兩家便宜的考慮,簡直就是出於利欲熏心的齷齪行為。我肯定是不愛堂妹的,可也不討厭她。現在回過頭來考慮這件事,我拒絕這門親事多少還是感到愉快的。雖然作為結果我還是被騙了,可如果以被騙者的角度來說,我沒有像叔父要求的那樣迎娶堂妹,多少還是堅持了自我,沒有讓對方為所欲為。這都是些不成問題的瑣碎小事。特別對與此毫無關係的你來說,我這麽固執己見是不是有點兒愚蠢啊。
    在我和叔父之間,其他親戚也摻和進來了。對這些親戚,我全無信任之感。對他們不僅沒有信任,簡直可以說是敵視。鑒於叔父已經欺騙了我,我認定其他親戚必定也會欺騙自己。在我的邏輯中,如果父親那麽稱讚的叔父都如此不堪,其他人就更別說了。
    可是,他們還是為我收拾了屬於我的一切財產。換算成金錢來看,要遠比我預期的數額少。擺在我麵前的隻有兩種方法:要麽默默地接受這一切,要麽和叔父對簿公堂。我極為氣憤,可又迷惑不已。自己對訴訟所需要的漫長時間擔心。我正在讀書的時候,作為學生犧牲這麽多寶貴的時間,會令我非常痛苦。在反複權衡後,我委托自己在市裏念中學的舊友,將自己得到的財產全部變為現金。雖然他勸我先不要這麽做,可我根本聽不進去。那時,我暗下決心再也不回故鄉,並發誓再也不會與叔父見麵了。
    我離開故鄉前,再次參拜了父母的墓地。這是我最後一次參拜他們的墓地了。以後再無機會了吧。
    我的那位舊友按照我說的將財產變了現。不過,那是我到東京很久的事了。在鄉下,想把地賣出去也沒那麽容易,還要防止別人趁機壓價。所以我到手的金額,要比時價虧了不少。坦白而言,我的財產隻有離家時帶走的若幹公債,和其後那位舊友送來的金額。作為父母的遺產,這些錢一定是少了許多。而這些錢又是被迫流失的,這令我更加鬱悶。好在作為學生,我的生活還可以有足夠的保障。說實話,我連這些錢一半的利息都沒用完。可我有了這種寬鬆的生活後,卻陷入了意想不到的困境。
    十
    已經不必擔心財務問題的我,希望搬出鬧哄哄的宿舍,找一家獨門獨戶的房子。可這樣的話,就需要費力去買新家具,還要請個老媽子打理,而且老媽子還要是個正直的人,就算我出門也不必擔心留在家裏的貴重物品。這樣想來,還真覺得搬出來單住不易。一天,我又一時心血來潮想找房子,然後半散步地在外麵閑逛。我從本鄉台西下,然後沿著小石川的坡道徑直向運通院的方向走去。現在那裏已經通了電車,周圍環境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可那時候,一邊是炮兵工廠的土牆,另一邊是半平地半丘陵的空地,中間生長著雜草。我站在雜草之中,怔怔地望著前方的山崖。現在那裏的景色也不算壞,而當時更有一番情趣。滿目葳蕤草木,令人神清氣爽。我忽然想到這附近也許有合適的住房。然後便迅速穿過草原,沿著小徑向北走去。現在仍未建好的那條街道,到處是吱呀作響的危房,而當時更是汙濁不堪。我穿過街道,拐進小巷,在這一帶逛來逛去。最後,我向一位點心鋪的老板娘詢問,這附近是否有不太大但是好點兒的房子出租。“你問這個啊?”老板娘說道,然後微微把頭斜著思考了一下,“出租房的話……”我看她的樣子好像也說不出什麽,剛打算放棄,又聽到這位老板娘說:“在一般人家寄宿行不行?”我想了想,覺得一個人在一戶安靜的人家寄宿,也省去了自己租房的諸多煩惱。於是,我便在這間點心鋪坐了下來,向老板娘詳細詢問了相關信息。
    據老板娘說,那是一戶軍屬的家庭,更確切地說是軍人遺屬的家庭。這家的丈夫是在日清戰爭(中日甲午戰爭——譯者)中死掉的。大約一年前,他們還住在位於市穀的士官學校附近。可那裏的房子太大,而且還帶馬廄什麽的,於是便把那裏的房子賣掉,搬到這裏來住了。由於家裏人口少,氣氛太過冷清,於是這家人便拜托老板娘介紹合適的人。我還從老板娘那兒得知,這戶人家除了遺孀和她的獨生女之外,還有一個女傭,此外就再無他人了。我覺得隻要能有個安靜的環境就最好不過。可又擔心像我這樣的人如果忽然出現,會不會由於對方認為我是個不知底細的書生而將我拒之門外。我不由得產生了作罷的念頭。可我覺得自己雖然是個書生,衣著卻並不寒酸,而且還戴著一頂大學的製服帽。你一定會笑著說,大學的製服帽又怎麽了?與現在不同,那時候的大學生很受世間的信任。而我當時對這個四角形的帽子真是信心滿滿。然後,我按照點心鋪老板娘的信息,在沒有事先介紹什麽的情況下拜訪了這戶軍人的遺孀家裏。
    我見到了那位遺孀,並向她說明了來意。她向我問了許多的問題,什麽老家在哪兒啊,哪家學校啊,學的什麽專業啊,等等。然後,可能她心裏已經有所把握,當時就對我表示什麽時候搬過來都可以。這位遺孀是位正直而直爽的女士。我對此心中暗暗敬佩,並想著軍人的妻子都是如此吧。在敬佩之餘,我也暗暗驚訝,有著這樣稟性的人為什麽會感到寂寞呢?
    十一
    我很快就搬了進來,並租住了和遺孀第一次談話時用的那個房間。這個房間是整座房子中最好的一間。當時,本鄉一帶已經稀稀落落地建起了一些高檔宿舍樓,作為學生的我自然知道自己住的是最好的房間。我成了這房間的新主人,而這間房又比那些新建的房子好了許多。剛搬進來的時候,我甚至覺得作為一個學生,自己住在這裏是不是太奢侈了。
    室內大概有八張榻榻米大小,壁龕的旁邊是錯落的擱板,走廊對麵一側有一個壁櫥。雖然窗戶一扇都沒有,但從南麵走廊中可以射進充足的日光。
    我搬進來的那天,看到了室內壁龕上擺著的插花,以及一張立在花旁的古琴。這兩樣東西都不合我的心意。由於我從小便在喜歡詩書及品茶的父親身邊長大,很小的時候便對中國風的生活羨慕不已。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我在不知不覺中養成了對此等豔俗裝飾不屑一顧的心理。
    父親在世時所收集的那些家具古董,被叔父弄得七零八落,不過多少還剩了一些。我離開故鄉的時候,曾經將它們托放在中學時代那位舊友的家中。隻從中挑出了四五幅自己覺得有意思的古畫,把畫軸拆掉後就放在行李裏帶了過來。我剛搬來時,本想將這些古畫拿出來掛在壁龕上欣賞的。可一見這古琴和插花,瞬間就沒了勇氣。後來,聽說這些花是因為要歡迎我而特意放上去的,我內心不禁一陣苦笑。古琴倒是以前就放在這裏的,因為沒有合適的地方,隻好擺在這裏。
    看到這兒,你的腦子裏會很自然地掠過一位年輕女子的身影吧。我也是在還沒有搬進來的時候就對此產生了好奇心。不知是這種邪念事先就損害了我的天性,還是由於我不習慣與外人交往。我在初次遇到這位小姐時,竟然語無倫次,連招呼都打不出來,而小姐的臉上也顯出了紅暈之色。
    之前,我隻能通過遺孀的風采和態度來推想小姐的樣子。可這樣的推想對小姐並不太有利。軍人的妻子是這樣的,那麽其女兒也是這樣的吧——按照這個邏輯進行下去。而在看到小姐的一瞬間,我所有的推想全都打消了。一股迄今未曾想到過的異性氣息沁入我的心脾。從此,我對壁龕正中的插花也不會覺得討厭了,而那個立在壁龕旁的古琴也不會那麽礙眼了。
    插花會按照大概的時間,在枯萎的時候換上新花。古琴有時也會搬到走廊拐角斜對麵的房間。在自己的房間中,我坐於書桌之前,雙手托腮,靜靜地聽著悠悠的琴聲。我對古琴沒什麽研究,也不知道彈得是好是壞。不過,從彈琴的技術不太複雜這點上看,想來彈得不是很好。可能與插花的水平差不多吧。我對插花很有研究,所以可以斷定小姐彈琴得技術不好。
    盡管如此,各式各樣的鮮花還是落落大方地裝飾著我的壁龕。插花的手法布局卻還總是一樣,而且連花瓶都沒有換過。可如果和插花比起來,古琴的樂調又遜色許多。隻聽絲弦砰砰作響,而潰不成曲。雖然可聞歌唱之音,而聲音細小如耳語。一經訓斥後徹底啞然了。
    我非常喜歡觀賞那技藝略遜的插花,傾聽那音律不悅的琴聲。
    十二
    在我離開故鄉的時候,自己已經產生了厭世的感覺。他人不可相信,這一觀念在那時就已經深入我的骨髓。在我眼中,我所敵視的叔父叔母還有其他親戚,正代表著整個人類。甚至在乘火車時,都會對鄰座的乘客心生戒備。如果他們主動和我說話,我的戒備之心就會更加嚴重。我鬱鬱寡歡,時時有吞鉛似的沉重之感。於是便如剛才所言,我的神經變得越來越敏感了。
    我覺得這次到了東京之後,之所以急於搬出宿舍,上述情況可以說是主因。如果說手頭寬裕了,才想單獨出來住也可以。可如果是原來的我,手頭再怎麽寬裕,也不會特意這麽麻煩地搬出來住。
    我搬到小石川後,這種緊張的心情也沒有什麽改善。我對自己鬼鬼祟祟觀察著身邊一切的樣子深感羞愧。令人奇怪的是,我的大腦和眼睛越來越靈活,而口舌則正好相反,漸漸地“生鏽”了。我常常默默地坐在書桌前,像貓一樣仔細地觀察著這個家庭。我常常對這家人感到慚愧,可又忍不住將關注的目光傾瀉般地投向她們。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沒有偷東西的賊一樣,對自己產生了厭惡之情。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為什麽麵對小姐風格稍遜的插花,我還能有欣喜凝視的心思?為什麽對技藝同樣粗淺的琴藝,我也能有欣喜聽聞的耐心?你這樣質問我的話,我隻能說兩件事都是事實,我隻能如實相告。可如何解釋這些事實,就全憑你自己的見解了。我隻想補充一句話:雖然在金錢上對人類持懷疑態度,但在愛情上,我對人類愛的能力深信不疑。所以,在他人看起來奇怪的事物,即便我自己看來也很矛盾,卻仍能使其在我心中共處無擾。
    我常把那位遺孀稱作夫人。從此刻就不在稱呼她遺孀,而稱為夫人吧。夫人說我是個安靜穩重的男人,並誇獎我學習刻苦,但對我那不安的眼神、惶恐的樣貌則隻字未提。不知是沒有發現還是有所顧慮,總之她根本沒有理會此事。而且,她還稱讚我落落大方,口氣中頗有尊重我的意思。那時的我,由於思想簡單而略有害羞,並趕忙表示自己沒有那麽優秀。於是,夫人認真地向我說道:“你這麽說,是因為你自己意識不到啊。”夫人起初並不想把房子租給我這樣的學生,而是想租給公務員之類的人,這才托人介紹房客。大概夫人有成見,認為這類人收入低,隻能住廉價公寓。夫人將自己頭腦中所描述的房客形象和我進行對比之後,才誇獎我落落大方的。與那些生活拮據的人比起來,我在金錢上確實比較大方。可這不是天性的問題,這與我的內心世界毫不相幹。夫人畢竟是女人,隻憑這一點便擴展到我的所有方麵,並用一句話將其概括。
    十三
    夫人的這種態度,自然影響了我的心情。沒過多久,我眼神中的惶恐之色也漸漸消退了,我的心也在這寧靜之處安靜了下來。總之,對我那種異樣的眼神和懷疑至深的模樣,夫人一家人從沒有過絲毫關注,這使我感到巨大的幸福。由於對方對我那不正常的精神沒有任何反應,我漸漸平靜了下來。
    夫人是個明事理的女人,所以才有意這般待我。也許她真如自己宣稱的那樣,認為我是個落落大方的人。也許因為我氣量小的那個側麵隻在頭腦中存在,而從不表現出來。所以夫人被我的外表欺騙了。
    隨著心情趨於平靜,我和夫人一家也慢慢熟識起來,甚至會和夫人或者小姐開玩笑了。偶爾她們也會請我過去喝茶,而我也會買些點心,在晚上請二位到我這裏坐坐。我感覺自己的交際範圍一下子擴大了不少,而自己也多次為這些交際浪費了寶貴的學習時間。可奇怪的是,我絲毫沒有感覺到這種妨礙對我有任何損害。夫人本來就是閑暇之人。小姐每日除上學之外,還需要練習插花和古琴,應該說非常繁忙吧。可令人意外的是,她好像什麽時候都很閑的樣子。於是,三個人一碰麵便聚在一起,聊天遊戲。
    每次大抵都是小姐來叫我。有時她會走過走廊的拐角,站在我房間的門口。有時又會穿過茶室,從隔壁的隔扇中閃現身影。小姐每次來了後都會先停一下,然後一定會叫著我的名字,問道:“在學習嗎?”我往往將很難懂的書攤開放在書桌上,然後雙目緊盯著書本,從旁邊看起來就好像正在刻苦用功。可實際上,我本身沒有那麽刻苦地學習,隻是將目光放在書頁上,然後等著小姐叫我的名字罷了。如果沒聽到小姐的呼喚,我隻好起身走到她的房前,問道:“在學習嗎?”
    小姐的房間位於茶室隔壁,有六張榻榻米大小。夫人則有時在茶室,有時在小姐的房間。這兩間房的隔斷有也和沒有一樣,母女二人就這樣在兩間房之間來回穿梭。我在外麵問候,回答“請進”的一定是夫人,小姐即使在屋內也很少會回話。
    之後,小姐如果有什麽事情來找我,也會在我屋內坐下聊上一會兒。這時,我心中就會湧起陣陣漣漪。這種不安的感覺並不僅僅因與年輕女子同坐而出現。不知為何,我總感覺慌張不適。我被這種背叛自己的尷尬心情所影響,而對方反倒平心靜氣,落落大方。這簡直使我懷疑那個彈琴時連正常音色都發不出的女孩是不是她了。有時聊的時間過長,夫人會從隔壁茶室招呼一聲。小姐隻是嘴上答著“好的”,卻並未起身。小姐不是小孩子了,我對這點看得非常清楚。而她在我麵前有意表現出的這種姿態,我也是非常清楚的。
    十四
    小姐離開後,我才算鬆了一口氣。同時,心裏產生出意猶未盡而又愧疚不安的感覺。我也許有點兒女子的性格,現今正值青春的你看來更會如此吧。可那個時候,我們大體都是這樣的。
    夫人不是常常出門,偶爾出門的時候,也不會隻留下我與小姐兩個人在家。不知這是出於偶然還是有意為之。如果我開口詢問顯得有些奇怪,可若是細細觀察夫人的舉動,就能了解她似乎希望自己的女兒與我接近。可有些時候,她對我又好像暗暗存有戒心。由於我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所以時時感覺心中不快。
    我很想讓夫人表明她的態度究竟為何。從思想邏輯上來說,她的表現很矛盾。但由於我對叔父的欺騙至今仍記憶猶新,不能不抱有更深一層的懷疑。我推測夫人的態度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可我無法做出判斷。而且我還無法了解為何夫人會做出如此不合常理之事。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於是,隻能將這種種困惑歸咎於“女”字。說到底,女人畢竟還是女人,女人就代表著愚蠢。每當我思路堵死的時候,便總是歸於這種想法。
    即便我如此輕視女性,可也絕對沒有輕視小姐的道理。我心裏所有的道理在她麵前完全失去了作用,我對小姐有著近乎信仰一般的愛戀。看到我將宗教上使用的語言用在一個年輕女性的身上,你可能會感覺有點兒奇怪。但我一直堅信,真正的愛情是與宗教等量齊觀的。每次見到小姐,我就會感覺自己也變得美麗。每次想到小姐,我就會體驗到某種崇高的情感。如果愛的奇妙感情有兩端,高的一端即提升神聖感,低的一端即產生性欲望。我的愛的確捕捉到了其高端。當然,我也是個凡人,自己的身體不免會產生性欲。可我凝視著小姐的眼神,思念著小姐的內心,都全然不帶有絲毫肉欲的色彩。
    在對那位母親產生反感的同時,我卻對她的女兒產生了越來越深的愛戀。三個人之間的關係,慢慢地變得比剛入住時更加複雜了。而這種變化隻在各人內心波動,外表上並未有何表現。通過一次非常偶然的機會,我感覺我對夫人一直有著某種誤解。關於夫人對我那種矛盾的態度,實際上矛盾的兩麵都是她真正的意圖。而且,這兩種相互矛盾的意圖並非輪流交替地占據著她的心頭,而總是同時出現,同時並存於她的內心。也就是說,雖然夫人一麵盡量讓小姐與我接近,一麵對我嚴加戒備。而在對我保持警戒時,卻又並非忘了或者推翻另外那種企圖,仍舊希望我們二人相互接近。隻是不希望我們二人親密的程度,超過她所期望的上線。我曾經認為自己對小姐並沒有情欲方麵的念頭,這種擔心無疑是多餘的。不過,在那之後,我對夫人的抵觸情緒完全消失了。
    十五
    我在綜合分析了夫人的種種態度後,確認自己已經獲得了她們充分的信任。甚至還發現從一開始就獲得這種信任的證據。這一發現,對於已經開始懷疑世人的我來說,不啻某種奇異的回響。我認為與男人相比,女人在直覺方麵要更加敏感。同時,女人正因為如此才會被男人所欺騙。我就是這樣看待夫人的,而對小姐也抱有同樣的強烈直覺。現在回想起來真覺得可笑。我一麵暗暗發誓再不相信別人,一麵又感覺自己對小姐有著絕對的信任,而對信任我的夫人又有點兒神經敏感。
    我並沒有講述太多故鄉的事情,特別對那場與叔父的風波更是隻言未提,甚至每當這件事掠過腦中的時候,我都會產生厭惡的感覺。我總是希望能多聽夫人說話,可她不答應,總是讓我說些自己老家的事情。我就這樣慢慢地和盤托出,說自己不會再回去了,就算是回去了也是一無所有,剩下的隻是父母的墓地。當我說到這些時,夫人大為感動,小姐泣不成聲。我慶幸自己全都說了出來,心裏大為痛快。
    夫人聽了我的一切,臉上露出自己的直覺果然沒錯的神色。從那之後,她就如同對待晚輩親戚那樣地待我了。我對此欣然接受,且滿懷欣喜之情。可此後不久,我又產生了猜疑之心。
    我對夫人的懷疑,是從孑孓小事開始的。而隨著這些小事漸漸增多,我的懷疑也就慢慢地頑固起來。我忽然想到,夫人會不會與叔父一樣,唆使自己的女兒向我靠近。於是,這位一直被我視為和藹可親的夫人,忽然變成狡詐的陰謀家。這樣想著,我痛苦不堪地咬了咬嘴唇。
    從開始接觸時,夫人就說過是因為家裏人口太少,有些寂寞,所以才想找個房客同住,我覺得這並非虛言。在關係熟識之後的交談中,我更覺得夫人說得沒錯。而夫人一家的經濟條件還稱不上富裕的程度。如果基於經濟利害方麵的考慮,與我結成特殊的關係,對她們一家絕對不會有什麽損失。
    我的警戒感又一次加強了。可對小姐仍舊抱著上麵所說的那種強烈的愛戀。這樣說來,對她媽媽這樣持有戒心,又能如何呢?我有點兒看不起自己,也會罵自己愚蠢。可如果僅僅是這份矛盾的話,就算自己再怎麽愚蠢,我也不會感到強烈的痛苦。我真正的苦惱,始於自己懷疑小姐和夫人一樣是陰謀家。而一想到兩個人在我背後共謀,並對我做出的種種,我就會立刻陷入苦不堪言的境地。這種感覺不該用不愉快來形容,而是某種窮途末路,無處可逃的感覺。另一方麵,我對小姐的信賴仍舊堅不可摧。我站在信任與迷惑的夾縫之間,完全動彈不得。對我來說,兩者都是虛幻的,而又都是真實的。
    十六
    我還是像往常那樣去學校。可我總感覺講台上老師的授課,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就算讀書也同樣有這種感覺,眼中的文字還沒有沉浸到心底就如雲煙一般散去。我從那之後變得比原來越發沉默寡言了。身邊的兩三個朋友還對我產生了誤解,對別人說我沉溺於某種冥想之中。我也不想對此做出什麽解釋。如果剛好有人借我一副合適的麵具,豈不快哉。盡管如此,我的心情還是無法平複。以致當我癔症般地表現出焦慮的情緒時,周圍的人都會驚慌不已。
    我借住的這戶人家來往的人員不多,親戚也沒有多少。小姐有時也會邀請學校的朋友過來玩,不過她們談話的聲音極其微弱,通常都很輕。我竟然沒有發現她們這麽做是因為對我有過顧慮。來這裏找我的同學,也都不是什麽粗魯之人,不過他們沒有誰會對屋裏的其他人表示出顧慮之心。這一樣來,本是房客的我反倒成了主人模樣,而真正的主人——小姐,反倒像房客了。
    這些不過是我想到哪兒寫到哪兒的東西,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而隻有一件事情令我特別在意:在茶室,或者小姐的房間,我忽然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這個男聲與我的客人不同,他極力壓低說話的聲音。我不能聽清說話的內容。可越是聽不清楚,我的神經就越會變得敏感不安。我心裏便產生了莫名的焦慮,反複思考著這個人到底是親戚還是一般的朋友?到底是年輕的男子還是長輩?總之,坐在這裏是沒法明白的,可我又沒什麽借口過去一探究竟。比起精神上的敏感,情緒上的波動更令我痛苦。這位男客人回去後,我自然不會忘記問一下他的姓名。無論是小姐還是夫人,對我的回答都非常簡單。我在她們麵前表現出不滿意的神情,可又沒有對此刨根問底的勇氣。當然,我也沒有權利這樣做。我將自己從小被教育要自重的自尊心,以及此刻表現出的與此種教育截然相反的貪婪表情,在這一刻同時展現在這對母女麵前,她們笑了出來。這笑容到底是誠意滿滿的善意之笑,還是故作姿態的善意之笑,我一時分辨不出,心裏又失去了安穩之態。哪怕在事情過去之後,我仍然反複問著自己:我真是太蠢了,我這不是太蠢了嗎?
    我是自由的。比如中途輟學,去個新的地方生活,或者和什麽人結婚等,這些事我自己就能做主,不必和別人商量。我曾經多次下過決心,要向夫人請求迎娶小姐,可每次話到嘴邊的時候,自己就開始猶豫起來,最後也沒能說出來。我倒不是害怕自己的請求被拒絕。雖然被拒絕,我的命運不知道又會發生何種變化。不過,這種變化會使我站在新的角度上,讓我能從不同的立場上瞭望新的人生。所以,拿出這樣的勇氣,對我來說並非難事。可我討厭被人誘惑,被欺騙更是令我惱火萬分。曾有過被叔父欺騙經曆的我下定決心,絕對不會再受人蒙蔽。
    十七
    夫人看我隻顧著買書,便勸我添些衣服。實際上,我隻有鄉下織的土布衣服。那時的學生是不穿絲綢衣服的。我有個朋友家裏是橫濱的商人,生活非常富裕。有次家裏給他寄了件紡綢襯襖。大家一看都笑話他。這位朋友感到不好意思,極力辯解,然後就把這件好不容易才寄來的襯襖放在行李箱的箱底。可大家又圍了上來,起哄讓他穿上。不巧的是,襯襖生了很多虱子。這位朋友正好借這個原因,將這件惹是生非的襯襖團團卷起,在某次散步途中,扔到根津的大泥溝裏去了。我當時正與他一同散步,當時我隻是笑嘻嘻地目睹著他的所作所為,心中卻感到一絲惋惜。
    那時看來,我大體上也算是個大人了,卻連為自己添置一些出門的衣物這種事都不懂。我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在畢業留胡子之前,不需要為服裝的事情操心。所以,我對夫人表示書籍是必需品,而衣物不是必需品。夫人知道我買了不少書,便問我是否都讀過。我買的書裏有字典,當然是應該看一看的,可也有些書一頁都沒翻過。我一時有些語塞,不知如何回答。我發現,如果買了不需要的東西,書籍也好衣物也好都沒什麽差別。隨後,我便以平日多受照顧為由,表示希望給小姐買一些她喜歡的衣帶和布料,然後便拜托給了夫人。
    夫人不說自己去,而要求我同行,並說小姐也非去不可。那個時代的氣氛和今日迥然不同,還是學生的我沒有與年輕女子共同出行的習慣。比起現在,那時的我還是習慣的奴隸。在稍稍躊躇了片刻,我咬咬牙還是出門了。
    小姐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的皮膚底子本就白皙,再加上又擦了厚厚的粉,更顯得惹人注目。街上行人的目光都直愣愣地看著她。而在看完小姐之後,一定會將目光移到我的臉上,這令我尷尬不已。
    我們一行三人來到日本橋(東京商業區之一)購買所需要的物品。買東西的時候左挑右選,耽誤了不少時間。夫人特意把我叫過去詢問意見。她常常把衣料搭在小姐肩上,垂至胸前,同時讓我後退兩三步看看效果。而我每次都以類似“這件不行啊,那件很合身啊”這類成年人的語氣評論著。
    由於這樣那樣的事情,我們耽擱了很長時間。往回走的時候已經是晚飯的時間了。夫人為了表示感謝,提出邀請我吃頓飯。然後便把我拉到一家名叫木原店的餐館,這家店裏有說書的表演。不僅餐館所在的巷子很窄,而且吃飯的地方也很窄。我對附近的地理環境一向知之甚少,現在更佩服夫人的輕車熟路了。
    我們在夜幕降臨後回到家中。由於第二天是周日,我一整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內。周一去學校的時候,一大早就有同學拿我開玩笑,很做作地問我什麽時候結的婚,並且極力稱讚我的妻子非常漂亮。我想是在我們仨人去日本橋的時候,這個男人在什麽地方看到了吧。
    十八
    我回去後,就將這件事向夫人和小姐說了。夫人笑了,她看著我的臉說道:“一定讓你很為難吧。”我當時想:這就算女人在試探男人的心意吧。夫人的眼神裏充分含有使我如此思考的意味。如果那時我按照自己心裏所想,直白地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可能會更好。可我心裏還有一個疑惑沒有完全解開。本想表明自己的心意,可還是舉棋不定,最後故意將話題岔開了。
    我把自己從重要當事人的位置上移開,然後就小姐的婚姻一事,試探著夫人的態度。夫人明確地告訴我提親的有兩三家,又解釋說小姐年紀還輕,又在上學,並不太著急這件事。雖然夫人嘴上沒說,但可以看出她非常自滿於小姐的姿色,並表示如果想定下來的話隨時可以定下來。而且夫人隻有這麽一個孩子,這也是她不肯輕易放手的原因。聽她的語氣,似乎並未決定到底是小姐嫁出去,還是招女婿上門。
    在同夫人的談話中,我感覺自己了解到不少情況。可也正因如此,我陷入了錯失良機的困境——我始終都沒有談到自己。找了個時機,我結束了談話,準備回到自己的房間。
    剛才還一直在身邊,說笑著的小姐,不知何時去了對麵的角落,背對著這邊。在我站起來準備回身離開時,看到了她的背影。可僅僅憑背影無法閱讀一個人的內心情感。小姐對自己的婚事有何想法,我實在難以揣測。小姐麵向衣櫃坐著,櫃門打開一尺來寬,她好像從中取出了什麽,然後將其放到自己的膝蓋上看著。透過櫃子的縫隙,我發現前天購物時買的衣料。原來我的衣服和小姐的衣服都疊放在衣櫃的一角。
    我一言未發,剛想起身離開時,夫人忽然變換了語調,問我怎麽想。她問得突然,我差點兒反問對方指的是什麽。當我明白所指的是小姐早些出嫁是否妥當時,我答道還是盡量穩妥點兒好。夫人表示自己也是這麽想的。
    正當夫人、小姐與我的關係進入這種境地的時候,另一個男人加了進來。他成為這個家庭中的一員後,我的命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倘若這個男人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軌跡中,可能我現在也就沒有必要給你寫如此冗長的信了。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魔鬼當道的道路中,沒有意識到這魔鬼一瞬間的陰影將使我的一生都蒙上陰暗的色彩。老實說,是我把他引到家中的。當然,這件事需要夫人的允許。我最初向她講明了此事,夫人不同意。我有必須引他進來的理由,可夫人卻不同意——這豈不是不講道理嘛。所以,我就以自己認為的善意,任性地這樣做了。
    十九
    我暫時在這裏將我這位朋友稱為k。我和k從小就很要好。說到從小,想必你也一定明白我們是同鄉。k是一位真宗和尚的兒子,不是老大,是二兒子,所以被送到一個醫生家裏做養子。在我的故鄉,由於本願寺派的勢力非常強大,真宗的和尚要比其他門派的人生活上更充裕。舉例來說,如果這裏的和尚有女兒,而女兒又到了合適的年紀,便有施主前來牽紅線,將和尚的女兒嫁到相當的人家去。當然,和尚自己是不用有任何花費的。鑒於此,真宗的和尚大體來講還是很有福氣的。
    k生長的家庭也非常寬裕。可家裏是否有能力將二兒子送到東京上學,我不太清楚。而且,是否就是為了能去東京念書才將他送去做養子,我也一無所知。總之,k來到醫生家中做了養子,是在我們中學時代發生的事情。我現在還記得,當老師在課堂上點名的時候,大家發現k的姓氏忽然變了之後,大吃一驚。
    收養k的家庭非常富有,k因此可以得到去東京念書的學費。我們並不是一起來東京的,可到了東京後,馬上住進了同一家宿舍。那時候,一間房內經常兩三個人並桌子睡覺。k和我住同一間房。我們就像在山中被活捉後,放進籠中的小動物一般抱在一起,眼睛不斷地朝外麵張望。我們對東京和東京人都有些畏懼。可在這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中,卻可以吞天吐地,睥睨天下。
    我們的情感是真摯的。我們都希望能有所成就。特別是k,他的欲望更加強烈。出生在寺廟中的他,常常使用“精進”這個詞。在我看來,他一切的行為動作都可以用“精進”二字。我內心常常對k保持敬畏之情。
    從中學開始,我就常常被k的那些關於宗教和哲學的問題弄得頭昏腦漲。也不知道他是受了他父親的影響,還是受到出生家庭——也就是寺廟那種特別的建築所產生的氣氛——的影響。總之,他要遠遠比一般的和尚更有和尚的特質。本來,收養k的家庭準備送他去東京學醫。可k非常固執,來到東京後無論如何不想學醫。我曾向他責問這麽做不就跟欺騙父母一樣嗎。他回答得毫無顧忌,說為了“聞道”,做些欺騙父母的事也不算什麽。那時候,他所謂的“聞道”,可能他自己也不怎麽了解,當然更不用說我了。可對當時閱曆尚淺的我們來說,這個抽象的詞語在我們心中有著某種高貴的回應。雖然不能了解其意,可我們的心靈卻被這高尚的情操所支配,並認為隻要照著這條光明之道一味前行,就不會出現絲毫猥瑣不堪之態。我讚同k的想法,而我無法了解我的讚同到底是否能給予k有力的支持。依我看來,這個認死理的人,就算我再怎麽反對,也會堅持己見的。可萬一k出現了什麽意外,而我又曾經對他表示過支持,那麽我對他的意外多少要承擔一些責任。即使對於不諳世事的我來說,這點兒道理還是懂的。即使我那時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在需要我用自己已經成人的眼光來回顧這段過往的時候,我當然也要承擔屬於我的那一部分責任——對此我毫無異議。
    二十
    k與我是同係。k終日神情自若,隨性地花著養父母家寄來的錢,走著自己喜歡的道路。不會被家裏發現的釋然,以及就算被發現也無所謂的肆無忌憚——這兩種感情同時出現在k的思想中。我對此無言以對,可k倒是比我更加平靜。
    第一年的暑假,k沒有回老家。他說要借住在駒込(東京地名)的一間寺廟裏繼續學習。我從老家返回時已是九月上旬,見他果然將自己關在大觀音旁的一座髒兮兮的寺院中。他住的是一間緊挨著正殿的窄小房間。房間雖小,可k卻由於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學習而高興不已。我覺得他的生活方式越來越像個和尚了。k的手腕上纏了一串念珠。我問他此珠何為,他就做出用拇指一個一個地數珠子的樣子,大概他便是這樣一天數上幾遍。我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意義。這個環形的念珠串,如果這樣一粒一粒地數下去,怎麽也沒完啊。而k每次又是在何種心情之中,在何種情況之下,才會停止撥動念珠呢?雖然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卻常常引起我的思考。
    我又在他的房間中發現了《聖經》。之前就常常聽他說一些經文的名字,可關於基督教,他一次都沒有提起過。我有些吃驚,不禁向他詢問個中緣由。k說自己沒有特別的理由,隻是這樣對人有益的書籍當然要多多閱讀。還說以後有了機會,還要再看看《古蘭經》。看來,他對“穆罕穆德與劍”這句話抱有極大的興趣。
    第二年的夏天,k終於在家裏人的催促下回了老家。雖然回了家,可他對專業的事卻隻字未提。家裏也沒意識到這個事情。你是受過學校教育的人,想必十分理解這類事情。社會上的人對學生的生活、學校的製度,真是驚人的無知。對無關緊要的事情,我們一向不對外界透露。而且我們呼吸的又是相對封閉的內部空氣,總覺得社會上對校內的事情無論大小都有所聽聞。在這一點上,k顯然比我更了解社會。就這樣,他又帶著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態回來了。我們是一起回程的,在剛剛坐上火車時,我就向他詢問家裏的情況。k回答說還行吧。
    第三年的夏天,也就是我發誓永久離開父母墓地的那一年。我勸k回老家看看。可他沒有回應我,說年年都回去做什麽。他似乎還是要留下來繼續學習。我不得已,一個人離開了東京。在我這次返鄉的兩個月中,我的命運發生了何種程度的巨變,想必你也從我前麵的敘述中有所了解,我在此無須贅述。我懷著一肚子悲憤、憂鬱和孤獨,在九月又與k見了麵。可他表示自己的命運也和我的一樣,發生了突變。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中,他向自己的養父母去了一封信,坦白自己至今的種種欺騙,他一開始就有這種精神準備的。他原本以為對方可能會承認這個事實,然後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依從他。總之,他不希望上了大學還繼續欺騙養父母,而且他可能也已經意識到,這種欺騙長久不了。
    二十一
    養父看完k的來信後大發雷霆,當即回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信中譴責了這個欺騙父母的不肖之子,並表示不會再寄學費給他。k將這封信展示給我,他還將從原生家庭收到的信給我看,後者信中的語氣更加嚴厲。也許情理上對養父母那戶人家過意不去,原生家庭在信中也表示要與k撇清關係。k此後恢複原來的姓氏回到本家,還是與養父母達成某種妥協,仍保持收養關係,這些都是後話了。現在k的當務之急是如何籌措每個月的學費。
    關於學費的事,我問k有什麽打算。k說準備去夜校當老師。那時社會上的門路要比現在寬廣得多,找個臨時的工作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困難。我覺得這對k是沒什麽問題的。可我覺得自己對他的這件事也抱有責任。k對我表示自己想背離養父母的期望,自行其是地走自己選擇的道路——我當時對他表示讚成的。所以我現在也沒有對此袖手旁觀的理由。我當即表示可以對k提供物質上的幫助,可k卻馬上予以拒絕。以他的性格來說,憑借己力要比依靠朋友的保護快樂得多吧。他說自己現在進了大學,如果還是不能自立,還算什麽男人。我不忍為了盡自己的責任而傷害k的感情。於是便抽身事外,依他而去。
    k找到了自己期望的工作。可對如此重視時間的他來說,這份工作有著不可想象的痛苦。他一麵堅持以往的學習強度,未有些許減弱,一麵又背負起新的重擔闊步前行。我很擔心他的健康。可剛強的他隻是一笑置之,絲毫不理會我的勸誡。
    同時,k與養父母的關係漸漸變得微妙起來。他的時間變得越來越緊,甚至像以往那樣與我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所以我對他的事情一直未聞其詳,隻知道這件事變得愈來愈棘手。後來聽說有人嚐試著從中調停,並寫信給k,催促他回去麵談。可k到底還是沒有同意。k推說正在學期中,沒辦法回去。可在對方看來這就是固執。於是,事態變得越來越僵持。他傷害了養父母,同時也激怒了原生家庭。當我心感不安地給兩方都寫信溝通撮合時,已經不起作用了。我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也惹怒了我。我原本就對k抱有同情的態度,今後更不分是非地和他站在一起了。
    最後,k終於決定複籍。養父母出的學費,由本家負責償還。而本家的意思是隨k自便,概不負責,用老話說就是“勘當”(脫離父子關係)。也許沒那麽嚴重,可當事人就是這麽理解的。k從小就沒有母親。從他性格中的某些方麵可以清晰地看出繼母對他的影響。如果她的生母還活著,也許他和本家的關係就不會鬧到這步田地。他的父親當然是個和尚,可在堅持原則這件事上,更像是個武士。
    二十二
    k的這場紛爭告一段落之後,我從他的姐夫那裏收到了一封長信。我從k那裏聽過,這個人是k養父母家的親戚。在收養k的過程中,以及k複籍的過程中,他的意見都有很重的分量。
    信裏希望我能告知k現在的狀態如何,並表示他的姐姐非常擔心,希望能早日收到回複。相比在寺院中撫養的哥哥,k更喜歡已經出嫁的姐姐。他們雖說是親生姐弟,可姐姐要比k大很多。在k的孩童時代,姐姐反倒比繼母更像自己的親生母親。
    我把這封信給k看了。k未置一詞,隻跟我說姐姐也給他寄了兩三封內容大致相同的信。k隻回信說自己現在很好,不必擔心等。他的姐姐運氣不好,出嫁的家庭生活比較拮據。雖然她十分同情k,卻沒有能力對他進行物質上的幫助。
    我給k的姐夫寫了一封內容大體相同的回信。為了讓對方安心,我在信中言辭激烈地表示:如果有什麽事,我也會傾力相助,所以請不必擔心。我原本就是這樣打算的。當然,自己這麽說也有某種善意——為了安撫為k的前途而擔心的姐姐。另一方麵,也含有某種與k的養父母家及原生家庭對抗的意思——他們對我的態度隻能讓我理解成是對我的輕視。
    k是在大一時複籍的,到大二期中階段的這一年半間,k都是獨自謀生的。但看得出來,這種持續的過度勞累漸漸對他的身體和精神都產生了負麵的影響。當然,是否要離開養父母家也令他煩惱不已。這段時間他變得傷感,有時會說自己獨自背負了世間的一切不幸。一旦你否定了k的這種說法,他就會立即神情激動,焦躁不安。好像前途中那些光明之境,已經漸漸地從自己的視線中悠然遠去。求學伊始,人們都會雄心勃勃,希望能登上高峰。過了一兩年,快到畢業的時候,便會覺得原本疾速前行的腳步變得遲滯起來。這時大半的人都會產生失望的感覺,這本是人之常情。k也經曆著同樣的轉變,而他的焦慮比普通人來得更加猛烈。我最終認為目前最重要的是,讓他的精神穩定下來。
    我勸他停止那些多餘的工作,多出去休閑一下,讓身體放鬆,以便能實現將來更遠大的理想。由於k的性格比較倔強,我早預料到他不會輕易聽從我的勸告。可跟他說的時候,比預想的情況更糟糕。我是束手無策了。k宣稱自己的目的不在學問,而在於通過學習培養自己的意誌力,使自己成為堅強的人。他這樣思考的結果就是希望自己盡量處於逆境之中。這在外人看來,簡直就是癡心妄想。其結果,他的意誌非但沒有在逆境中得到增強,反而患了神經衰弱的毛病。我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做出深有同感的樣子,並向他表示,自己也正以這種精神推進著人生(而我說的這些也不算虛言,在聽了k的理論後,我開始漸漸對這種理論表現出興趣,也證明k的理論自有其道理)。最後,我建議k和自己住在一起,共同攀登人生的巔峰。為了說服這個吃軟不吃硬的k,我竟然跪在他麵前。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到我的住所。
    二十三
    我的房間中附帶了一間有四張榻榻米大小的隔間。進門後如果要進到我的房間,必須通過這間隔間。從實用角度看,這個隔間確是極為不便。我將k安置在了那裏。最初,我本想在八張榻榻米的主房中並排放上兩張書桌,把隔間作為公共區域。可k表示希望獨自學習,就是小點兒也沒關係,於是選擇了那個隔間。
    先前與你說過,夫人一開始不讚成這樣做的。如果開旅店的話,兩個房客要比一個房客好,三個人入住又比兩個人賺得更多。可這不是旅店,還是盡量不要來的好。我表示對方絕不是事多麻煩的人。可夫人覺得雖然不會添麻煩,但讓脾氣和稟性並不了解的人住進來自己還是不願意。我反問夫人當初我住進來的時候不也是給您添了麻煩嗎。夫人卻解釋一開始就已經了解我的稟性。我苦笑了。隨後,夫人又換了個理由,說帶這樣的人進來,會對我不利。當我詢問為什麽時,夫人卻苦笑了起來。
    說實話,我並沒有必要硬拉k過來一起住。可如果我按月將生活費以現金的形式擺在k的麵前,k一定會有些猶豫。他就是獨立意識非常強的男人。鑒於此,我隻得將k拉來與我同住,背著他付給夫人兩個人的夥食費。雖然這樣做,可我並不想向夫人說明k在經濟方麵的問題。
    我隻是說了些關於k健康方麵的情況。說如果再讓他一個人生活下去,就會變得更加乖戾。然後,又說了k與養父母家鬧翻,與本家決裂之類的事情。我告訴夫人,自己現在就像抱著一個快要淹死的人,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對方,也請夫人和小姐給予他更多的溫暖。在我的勸說下,夫人漸漸同意了這件事。可k並不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倒覺得挺滿意。看著k優哉遊哉地搬了進來,我也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去迎接他。
    夫人和小姐都態度親切地幫著整理行李,忙前忙後。我心裏著實高興,覺得這一切都出於對我的好意,而k還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憂鬱陰沉之色。
    我問起k對這個新住所的態度,他隻說了句不壞。若讓我來說,就不止不壞了。他原來的住所是個朝北的肮髒房間。室內潮濕陰暗,氣味混濁。吃的飯也和住的房子一樣不堪。他搬到我這裏,簡直可以說是“出自幽穀,遷於喬木”。可在他臉上卻不見這種改天換地的喜悅之情。這一方麵由於他極強的自尊心,另一方麵也由於他的宗教思想。k從小便受佛教教義的熏陶,認為生活上的奢侈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他勉勉強強地讀過一些過往高僧大德的傳記,養成了一種動不動就要將肉體與精神相分離的毛病。也許在他心中,會有“鞭撻肉體即可高尚情操”之類的思想。
    我盡量順著k的意誌,就像將冰塊放到向陽的地方使其融化一般。我想,如果這冰塊可化為溫水的話,即是其自我意識覺醒之日了。
    二十四
    我自己就是在夫人這般照顧下,才慢慢舒展起來的。我意識到了這一點,並希望能在k身上重演一次。鑒於和k有著長期交往的經曆,我明白我們二人的性格迥然不同。不過,正如我的神經在進入這個家庭後平複了一些那樣,在這裏住下的k,也會漸漸地舒緩下來吧。
    k的意誌要比我堅強很多。學習也比我倍加努力。他的天資也要高於我。暫且不提我們專業不同的情況,就是在初中高中同一年級時,k的成績也常常居於上位。我甚至覺得自己做什麽都趕不上他。當我強行將k拉來與自己同住時,我還是相信自己比他更明事理。如果讓我說,k並不了解克製與忍耐的區別。請注意,以下是我特意為你附加的解釋。就我們的能力而言,精神也好,肉體也好,在受到外部刺激的情況下,會出現積極的發展和消極的破壞兩種情況。兩者的“壯大”都需要刺激的加強。因此一旦稍有疏忽,就會誤入危險的境地。令人擔心的是,當“壞”的情況發生時,別說自己,就連旁人都可能不會有絲毫覺察。據醫生所言,人的胃是最難伺候的。如若總是喝粥,胃就會漸漸失去消化堅硬食物的能力。醫生會建議你吃些別的以激發胃的動力。可我覺得,這不僅僅是指的習慣這一問題,也包含隨著刺激的逐漸增加,營養機能也會隨之相應增強。如果反過來說,如果胃的動力漸漸弱化下去,最終的結果想必顯而易見。雖然作為男人,k要比我更有雄性壯誌,可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種情況。隻是一味地認為隻要能適應困難,習慣困難,最終困難便無逞惡之力。他似乎確信:反複經受苦難,苦難就會變成功德,並且遲早會擁有將苦難視為浮雲的能力。
    我在規勸k的時候,總想針對這點跟他說清楚。可一旦這樣做無疑會遭到他的反對,並會搬出古人的例子來壓我。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明確地告訴k,他和那些古人的不同,如果當時k肯承認這點倒也罷了。可是以他的性格,如果自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他一定會一路走下去,並將自己的語言付之於行動。他真是個可怕的男人,又是個偉大的男人。他在毀滅自己的同時前進著。如果僅看結果,他的偉大隻不過來源於對自己的毀滅。但盡管如此,他也不是個凡夫俗子。我深知他的這種稟性,所以對此沉默。而且,在我看來,他似乎患有或輕或重的神經衰弱——我之前也向你提過此事。就算我說服了他,也必定會激起他心中的暗潮洶湧。我雖然不害怕與他爭吵,可一旦想到我曾經深入骨髓的孤獨感時,我就不忍讓這位好友遭受同樣的痛苦。我更不願意將他推向更為孤獨的深淵。所以在將他引入我的住所後,我沒有對他提出任何批評的話語,隻是靜靜地觀察著新環境對他的影響。
    二十五
    我在背地裏拜托夫人和小姐盡量多和k說說話。我確信k現在的這種狀態正是由於以前無言的生活造成的——正如許久不用的鐵器會生鏽,他的心也已經鏽跡斑斑了。
    夫人笑著說k是個不容易對話的人。小姐還特意舉了一些例子進行說明。比如某次小姐問k火盆裏是否有火,k回答說沒有。可當小姐表示要添火時,k又拒絕了。問他不會太冷嗎?他隻是說冷也不用,然後便一言不發了。我也隻能苦笑,又因為過意不去,所以想說些什麽把這尷尬的場麵應付過去。現在已是春天,確實不必非要生火了。可想想k的態度,人家說他不容易對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於是,我盡量以自己為中心,希望兩位女士能多多與k聯係。在我和k說話的時候,也會將她們請過來。而我在和兩位女士在一起說話的時候,也會把k拉進來。總之,我用盡一切辦法製造k與她們接近的機會。當然,k對此有些反感。有時他會中途忽然起身離開,又有時怎麽招呼他都不會出現。k向我抱怨這樣閑聊有什麽意思。而我隻是笑笑,心裏明白k一定又因此輕視我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也可能真應該被輕視。可以說,他的眼光要比我高遠許多。我對此並不否認。可如果隻是眼光高,而不能有相應本領的話,到頭來也隻是鏡花水月。我覺得現階段使他回歸正常是最重要的。我發現即使他心懷大誌,可如果本身沒有變得偉大,一切都談不上了。我使他回歸正常的第一個方法,就是讓他與異性相處。在他將身體浸入這樣的氣氛之後,再試著更新他那已經生鏽的血液。
    我的嚐試逐漸獲得了成功。雖然最初這種融合看起來比較勉強,可慢慢地,便融為了一體。他也一步步發現自己身外世界的精彩。一日,他竟對我說,女人不應該受到如此輕視。一開始,k要求女人也具有與自己同樣的學識。如果達不到,他便立刻生出輕視之心。他以前將男女視為同一種生物,不明白對不同性別要區分對待的道理。我曾對他說過,如果總是我們兩個大男人這樣交流下去,我們的人生隻能像現在這樣延伸下去罷了。他同意我的看法。那段時間,我由於癡迷於對小姐的感情,不自覺地說出這樣的話。可對k,我卻從未說起自己的這段情感。
    k的內心一直深陷於書本的城牆之中,如今這座城牆在我眼前漸漸消融,對我來說真是愉快之至。由於我最初的目的就是摧毀這座城牆,現在伴隨著這份成功,我的喜悅感極為強烈。我沒有對k本人說起過這件事,而對夫人與小姐傾訴時,她們都顯現出滿意的神情。
    二十六
    k與我雖然在同係,可我們的專業不同,離家和回家的時間也自然有早有晚。如果我先回來,便會穿過他的隔間回到自己的位置。若晚回來,便會先和k簡單地打個招呼,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每當這時,k總會將目光移開書本,朝開門進入的我看上一眼。回上一句:“剛回來嗎?”我有時會點點頭,有時會“嗯”一聲便走過去。
    一天,我去神田辦事,回來要比平時晚了許多。我跨步走到門前,“嘩”的一下將格子門打開。這時,我聽見了小姐的聲音,是從k的房間傳出的。這座宅院,進了大門一直走就是茶室還有隔壁小姐的房間,向左轉,就是k和我的房間。由於是這種結構,無論是誰在哪兒發出的聲響,已經住久的我馬上就會知道。我迅速關上格子門。而小姐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在我脫鞋的當兒——那時我為了追時髦穿上了費力的係帶鞋——就在我解鞋帶的時候,k的房間中什麽聲音都沒有了。我感到奇怪,覺得自己可能聽錯了。但當我要像往常那樣打開房門,準備穿過k的隔間時,卻發現他們二人端坐於此。k像往常那樣說了聲“回來了啊”。坐在一旁的小姐也打了句招呼。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總感覺小姐的這句問候聽起來有些生硬,聲音有些走樣。我向小姐詢問夫人的去向。我這個問題並無什麽實質的意義,隻是覺得家裏要比平時更安靜些罷了。
    夫人果然沒在家,女傭也隨她一起出去了。這樣說來,家中隻剩下k和小姐兩個人。我有些納悶兒。雖然自己已經在這裏住了不短的時間,可夫人從沒有自己出門,將我和小姐單獨留在宅子裏的先例。於是,我問小姐是不是有什麽要緊事。她隻是微微一笑。我不喜歡這時候的這種微笑。可能這是年輕女子的共同特點吧。小姐就是那種常常無端發笑的女孩。可當她看到我的臉色時,便馬上恢複了平時的神態,認真地答道:“沒有什麽要緊的,就是有點事兒出去了。”作為房客的我自然沒有進一步問下去的道理,便隻能沉默了。
    我換過衣服剛要坐下來時,夫人和女傭回來了。過了一會兒,全員又在飯桌上碰麵了。剛住進來的時候,我這個房客還被當作客人對待。吃飯的時候由女傭將飯菜送到房間。可這規矩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改變,漸漸變成每當開飯的時候,母女二人就將我叫過去共同就餐。k剛剛住進來的時候,我就叮囑一定要將k與我同等對待。為此,我特意為夫人訂了一張薄板製作的樣式特別的折腳飯桌。現在幾乎所有家庭都會用這種桌子了。可那時候還沒有幾個家庭能圍著這樣的飯桌吃飯。我專門跑去禦茶水(東京地名)的家具店,讓店裏按照我的構思做了這個桌子。
    在飯桌上,夫人向我解釋,今天魚鋪的人沒有按時送魚過來,她不得已到街上去買些食物。我一想倒也對,既然有房客在,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這時小姐看著我的臉又笑了起來,但被夫人罵了回去。
    二十七
    大概又過了一周的時間,我又一次穿過k與小姐正在聊天兒的隔間。小姐剛一看到我就笑了出來。我真應該立刻問問她為何而笑,然而卻隻是默默地來到了自己的房間。k也沒和往常一樣對我打招呼,小姐迅速打開格子門去了茶室。
    晚飯時分,小姐說我是個奇怪的人。我也沒問她自己究竟哪裏奇怪了,隻是看到夫人瞪了小姐一眼。
    飯後,我拉著k出來散步。我們從傳通院後麵穿過植物園大街,順著富坡往下走去。這次的散步時間不算短。可我們卻極少說話。如果以性格論,k要比我更沉默。可我也不是健談之人。雖然如此,我還是在整個散步途中,盡量找話題和他聊。我和他聊的主要是我們寄宿的這個家庭。我想知道他對夫人和小姐是何種看法。可他的回答總是含含糊糊——既不得要領,又極為簡單。仿佛相比那兩位女士,他將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專業學科上了。那時,第二學年的考試已經臨近。在一般人看來,他算是個正正經經的學生吧。而且,他講起emanuelswedenborg(瑞典哲學家)時那滔滔不絕的樣子,令無才無學的我驚訝不已。
    當我們順利通過考試後,夫人非常高興,說什麽兩個人都隻剩一年辛苦了。而夫人那位視若掌上明珠的獨生女也快要畢業了。k對我說,女人這種生物居然什麽都沒學也能畢業。大概除了學問,他對小姐的女紅、古琴和插花的技能都沒能看在眼裏。對於他的迂闊,我覺得十分可笑。於是我又向他重複著我以往的論調:女人的價值並不在此。他沒有特別提出反對,可也沒顯現出恍然同意的樣子。我對此感到愉快。因為伴隨著他“嗯”的一聲應付的調子,他的臉上仍然出現了對女人輕視的神情。就算對我來說代表所有女性的小姐,他似乎也沒有放在眼裏。現在再回過頭來看,我對k的嫉妒,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萌發苗頭了。
    我和k商量著暑假要去哪裏度假。聽他的口氣,好像哪兒都不想去。當然,他也不是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的。不過隻要我邀請,他還是可以任意跟隨的。我問他為什麽不想去。他回答說不為什麽,隻想在家裏讀書。
    我建議找個避暑地,在涼爽的地方讀書對身體也有益處。可他卻說:“要是這樣,你一個人去就好了。”可我怎麽也不想將k獨自留在這裏。一見到他與這座宅子裏的人慢慢變得親密,我就會十分低落。雖然我最初的希望已經達成,可為何現在自己的心情又會如此沮喪?我真是愚蠢。夫人對我們這種無休止的爭論實在看不過去了,便從中調和。最後,我們決定一起去房州轉轉。
    二十八
    k不是個經常旅遊的男人。我也是第一次去房州。我們對這個目的地一無所知,船一到就上了岸。登陸的地方好像叫保田。現在那個地方不知變成什麽樣子了,以前還是個荒僻的漁村,一到那個地方就聞到了魚腥味兒。如果下海的話,馬上就會被海水掀倒,手腳都會被擦破。凶猛的波濤蹂躪著拳頭大小的石塊,令它們來回滾動。
    我馬上對這樣的環境產生了厭惡。k未置可否。至少他的臉色看上去還不壞。可他每次下海,都會弄得遍體鱗傷。最終我說服他。我們離開這裏,去了福浦,又從富浦去了那古。那個時節,這一帶沿岸主要是學生聚集的場所。到處都是適合我們的海水浴場。我和k常常坐在海岸的岩石上,眺望著遠處的海景以及近水的海底。從岩石上俯視海水,會呈現出斑斕之彩。普通市場上難得一見的稀有顏色的小魚,紅的啊,藍的啊,都在清澈的波浪中歡暢遊動,顯得分外鮮豔。
    我常常坐在這裏,翻開書本。k則總是沉默不語,一無所為。我全然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麽,沉溺於美景還是描繪美好的未來。有時,我會抬起頭,問k在想些什麽。k隻是簡單地回答沒什麽。我常常幻想著,如果此時此刻坐在自己身邊的不是k,而是小姐,該多麽愉快。這麽想想倒也罷了,可有時我會在冥冥之中忽然產生懷疑,感覺此刻坐在岩石上的k也會抱著和我一樣的想法。於是心中忽然生出不快,書也讀不下去了。我猛然起身,對著大海發出肆無忌憚的怒吼。我做不出那種怡然吟誦詩歌的優雅之舉,而是如野人般地狂亂吼叫。有時,我會忽然從後麵抓住k的脖頸,問他如果就這樣將他推入海中會如何。k紋絲未動,隻是背對著我,答道“悉聽尊便”,而我則馬上將雙手放開了。
    這段時間,k的神經衰弱已經好了不少。可我的神經倒是漸漸變得敏感起來了。看著比我更加安穩的k,我的心中既羨慕又憎恨。為何他對我總是一副視而不見的模樣。在我看來這無異於是他的一種自信。可就算我了解到這隻是自信,也不會滿足的。我的疑慮又近了一步,希望能了解這種自信的實質。在學問和事業方麵,k又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找到了自己應為之奮鬥的前途。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k與我沒什麽理由發生利益的衝突,我反倒因對k的關照產生出的積極效果而高興。可如果他是因為小姐改變的話,我絕對不能允許了。令人不解的是,他竟然絲毫沒有覺察出我對小姐的感情。當然,我也沒有特意做樣子來暗示他。k本來就是個對男女之情極為遲鈍的人。也正是由於這點,我才能一開始就放心地把他接到自己那兒去住。
    二十九
    我下定決心向k敞開心扉,當然,這不是我此時才做出的決定。在旅行出發前,我已經有了這種打算。可我沒有抓住表白的機會,自己也無力製造這樣的機會。現在回想起來,我身邊的人都有些奇怪,竟然沒有一個人談起女人。可能大部分人都沒什麽關於女人的話題,就是心裏有話,一般情況下也不會說出來,隻是保持沉默。在今日呼吸著自由空氣的你看來,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吧。這究竟是道學的殘餘,還是某種羞澀的感情,請你根據自己的理解來判斷吧。
    k和我屬於無話不說的朋友。我們偶爾也會聊聊情愛之事,可談話的內容隻是落在抽象的理論上。就算這樣,這類話題也是很少出現的。我們之間聊的大都是書本知識、學習學業、未來的事業、抱負理想或者修養情操等。就算我們的關係再親密,也不會在嚴肅的關係中忽然談“輕浮”的話題。從我打算將我對小姐的感情向他明示的那一刻,不知有多少次,我都在欲說還休的感情中暗暗苦惱。我真想把k的腦袋開個洞,然後向其中吹入溫柔之風。
    你現在看了覺得可笑的事情,對那時的我來說,真是個天大的困難。就是在旅行途中,我也和在家裏一樣膽小怕事。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k,希望能找到向他表明的機會。可每當看到他那種過度自負的表情,我就會覺得一籌莫展。要我看來,他的心房周圍就像塗抹了厚厚的黑漆。我企圖注入的澎湃新潮都被彈了回來,一滴也沒有進入他的內心。
    有時,我看到k那副高傲堅強的樣子,內心反而會歸於平靜。在後悔自己內心多疑的同時,也會暗暗向k道歉。在道歉的同時,又會覺得自己是個劣等人,並對此心生厭惡。可過不了多久,曾經的疑慮又會卷土重來,而且勢頭更加猛烈。由於一切皆生於疑慮,所以一切均對我不利。k的相貌似乎也很討女孩子喜歡,而他的性格也不像我這樣小裏小氣的,應該挺受異性歡迎的吧。他樸拙粗放,不失男子漢的氣概,這點也比我更有優勢。說到學習,雖然我們學的不是一個專業,但我明白自己一定不是k的對手——總之,對方所有的優點都同時在我眼前展現出來,那一刻,內心剛剛稍顯安穩的我,馬上回到了坐立不安的狀態。
    k看到我這副模樣,便提議要是不喜歡這裏可以先回東京。他這麽一說,我忽然又不想回去了。實際上,也可能不希望k返回東京。我們二人繞過房州頂端,往另一側走下去。俗話說“那裏即七裏”,我們便吭哧地走個不停。我半開玩笑似的跟k說:“這麽走真不知道有什麽意義。”聽了我的話,k回答腳不就是用來走路的。我們走熱了,就鑽入海中,不分場所地在水中泡一泡。之後又承受著強烈的日照,這樣來來回回,真的把我們弄得筋疲力盡了。
    三十
    我們就這樣走走停停,承受著暑熱與疲勞的雙重壓力,身體自然失去協調。與生病的感覺不同,這就如同自己的靈魂忽然依附於他人身上一般。我仍用平常的口氣和k閑聊,可平常的心情卻不翼而飛。我對他的親近與憎惡,都開始帶有旅途中特有的性質。也就是說,由於暑熱、海潮和跋涉,我們進入了與以往不同的關係之中。那時的我們,如同結伴的行商,所聊的內容迥異於以往,根本不會觸及內心的真實情感。
    我們就這樣走到了銚子(日本地名,位於千葉縣——譯者)。途中有件事令我至今難忘。在離開房州之前,我們到小湊觀看鯛浦。由於這是多年前的事情,加之我對此並無興趣,所以具體記不清了。據說那是日蓮(鐮倉時期僧人,日本佛教一派的祖師)誕生的村子。傳說日蓮誕生之日,有兩條鯛魚衝上海岸。從那之後,村子裏的漁民便不再捕撈鯛魚。因此,海灣裏的鯛魚多得不得了,我們特意雇了一葉輕舟前往觀看。
    那時,我一心觀察著海麵,水中微紫色鯛魚的樣子,令人感覺百看不厭。可k看上去並不像我那麽有興趣。也許比起這些鯛魚,他更關心日蓮的情況。這邊正好有座名叫誕生寺的寺廟,應該是以日蓮誕生地而命名的吧。那真是座壯觀的寺廟。k希望能去寺裏看看,和住持說說話。老實說,我們穿的實在過意不去。特別是k,他的帽子被風吹走了,隻得買了頂草帽戴著,衣服更不用說了,滿是汙垢、汗臭逼人。於是我表示不去了,可k固執己見,說如果我不願去,就在外麵等著。我隻得和他踏進寺廟的大門,心裏覺得我們一定會被拒之門外。可沒想到和尚如此親切和善,他將我們引入寬敞精致的客廳,並立刻在那裏與我們進行交流。那時的我,想法和k有很大的距離,所以根本無心聽聞他與那位和尚的對話。k好像一個勁兒地詢問日蓮的事情。和尚介紹日蓮也被稱為草日蓮,以其草書精湛之故。我發覺當k聽到這裏,臉上露出了不屑一顧的表情。也許他想從更深的層次了解日蓮。我懷疑這位和尚是否真能講出深刻的東西。然而我們剛出寺廟,k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日蓮。我又熱又累,哪有心思聽他念叨,隻是嘴上應付著。後來,連應付也懶得應付,幹脆就沉默了。
    在第二天晚上,我們住進旅館,吃過飯,馬上就要臥床休息時,忽然探討起了一個高深的問題。k認為昨天與我談日蓮時,由於我的回應不甚積極,令他很不愉快。他認為精神上不求上進之人都是蠢貨,而且要將我當成不學無術的淺薄之徒。而我心裏滿是小姐,當然不能對他這種近乎輕蔑的言論一笑置之。於是,我開始為自己辯解反擊。
    三十一
    那時,我反複地使用“人情味”這個詞。k表示我以人情味作為掩護,將自己的全部弱點都隱藏在其下。啊!現在再想想,k確實說到了我的痛處。不過我當時使用這個詞,就是為了讓k明白,沒有人情味是什麽意思。我從對話初始就帶有反抗的意味,當然也就沒有反省自己。我堅持自己的主張。於是,k問我他哪裏沒有人情味了。我對他說“你是有人情味的,也許很有人情味了也說不定。可你的言談舉止沒有人情味,行為舉止也沒有——你是故意裝成這樣的”。
    我這樣說罷,k說因為自己修養不夠,可能旁人看起來會有這樣的感覺。他完全沒有反駁我。我與其說泄氣,更有些可憐他。我立刻停止爭論。而他的語調也慢慢低了下來,悵然說道,如果我也了解他心中的那些古人,就不會如此攻擊他了。k口中的古人,當然既非英雄也非豪傑,而是那些為了升華靈魂而虐待肉體、為了得道而鞭打身體的苦行僧。k曾對我明示過,由於我不能理解他為此所承受的痛苦,他感到十分遺憾。
    k和我就這樣結束了討論,睡下了。到了第二天,我們又回到了普通行商的關係,兩個人汗流浹背,吭哧地向前趕路。在路上,我不時地想起昨晚的事情,後悔不迭。昨晚多好的機會啊,可我卻裝作不知任其從指間溜走。我真不該用人情味這類抽象的詞語,直截了當地向k說清楚多好。說實話,我之所以使用“人情味”這個詞,正是以自己對小姐的感情為基礎的。因此,與其蒸餾掉事實,而隻將幹癟的理論展示給k,這種將事實原封不動地展現在k麵前的做法,對我來說確實更加有利。坦白地講,我之所以沒這麽做,是由於我和k的親密關係來源於我們之間學問的交流,這種親密關係中有某種自然而然的惰性存在。而我恰恰缺乏狠下心來突破這層惰性的勇氣。說我矯揉造作也好,虛榮心作祟也好,反正就是這麽一回事。隻是我所說的矯揉造作和虛榮心,與這兩個詞一般的意義略有不同。如果你能理解的話,我將非常高興。
    曬得黝黑的我們回到了東京。回來後,我的心情又發生了某種變化。有沒有人情味這類不值一提的理論已經被我完全拋於腦後。而在k身上,也看不到絲毫宗教徒的影子。他心中那些靈魂肉體的問題,恐怕早就不複存在了。我們就像異種人一樣,四下張望著匆匆然的東京。隨後,我們來到兩國飯店,雖然天氣很熱,還是點了雞肉串。k說我們可以順勢走回小石川。我體力比他好,馬上就同意了。
    到家的時候,夫人見到我們這副怪異模樣驚訝不已。我們不僅膚色變得黝黑,而且在東奔西走中消瘦了不少。夫人還稱讚我們更結實了。小姐說夫人前後矛盾,然後就笑了起來。在旅行之前,我一聽到小姐的笑聲就會生氣,可現在感覺心情愉快。可能因為環境不同了吧,畢竟很久沒有聽到了。
    三十二
    不僅如此,我還發現小姐的態度與之前略有不同。我們剛經曆了長途旅行回到家中,在一切恢複往常之前,身邊事都需要女人來照料。負責照顧的夫人自不用說,就是小姐也是先緊著照顧我,然後才輪到k。如此露骨的做法,連我也感到難為情了。有些時候,反而會心生不快吧。但小姐在這件事上做得恰到好處,使我非常高興。也就是說,小姐將她的溫柔體貼更多地分給了我,而且是以一種隻有我才能理解的方式做了這一切。由於這層緣故,k並沒有出現厭煩的情緒,依舊一副平常模樣。可我心裏卻對他暗暗奏起了凱歌。
    不久,夏天就結束了。從九月中旬起,我們又要回到學校上課了。由於各自上課時間的差異,我們進出門的時間又有了不同。一周中,我有三次比k晚回來。可每次晚到家時,我都沒有再看到小姐出現在k的隔間。k還像往常那樣瞥了我一眼,習慣性地招呼道:“剛回來嗎?”我的回複也很機械簡單。
    應該是十月份的事了。有天,我睡過了頭,穿著日式和服就匆匆向學校奔去。想著穿係帶鞋也很費事,我就沒穿高腰鞋,把腳一插進草鞋就跑了出去。按照那天的課程表,我比k要早到家。於是我一到家,就拉開了格子門。接著聽到本以為不在屋內的k的聲音,同時,小姐的笑聲也傳了過來。由於我穿的是方便的草鞋,所以馬上走向房間打開隔間的門。我看到如往常一樣坐在書桌前的k,而小姐卻不見了。我隻看見她逃離般的背影閃了一下。我問k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k說身體不舒服,回來休息。於是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坐了下來。不一會兒,小姐就端茶過來了。那時,小姐才對我打了招呼。我不是爽快之人,無法笑著問她為什麽剛才要逃走。可我會將這件事積鬱在心裏。小姐馬上離開我的房間,沿著走廊向對麵走去了。可她中途停留在k的隔間前,一個在內一個在外說了兩三句話。可能是繼續我回來之前的談話吧,由於我不知道他們先前的談話內容,所以也不甚了解。
    這幾天,小姐的態度漸漸變得坦然了。即使我和k都在家的時候,她也會走到k隔間的走廊上呼喚他的名字。然後從容地走進去。當然,這都是遞信或者送還洗好的衣服之類的事。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兩個人,這種程度的交流當然是無可厚非的。可被獨占欲衝昏頭腦的我看來,這也是過分的。有時,我甚至認為小姐有意回避我,故意避開我的房間,同k靠近。你會問,為什麽我不讓k搬出去?可那樣一來也就違背了我強行把他拉來的初衷。我不能這樣做。
    三十三
    那是十一月一個寒冷的雨日。我的外套被雨水淋濕,像往常那樣穿過閻魔殿(在東京源覺寺內——譯者),順著狹窄的上坡路往家走。k的隔間空無一人,可火盆裏的火燒得正旺。我也想趕緊把冰冷的雙手放到熱熱的火盆上烤烤,便急忙打開自己房間的格子門。可我的火盆中隻有燃燒後冰冷的白色餘灰,連火種都已經滅了。我一下子生氣了。
    這時,聽到我腳步聲的夫人走了出來。她看我沉默無言地站在屋中,趕忙不忍似的幫我脫下外套,換上日式和服。聽到我說冷,又趕忙從隔間將k的火盆端了過來。我問k是否回來了,夫人答說回來後又出去了。那天,k也應該比我晚到家才對,我感到不對勁兒。夫人推測說可能有什麽事情。
    我坐下來看了一會兒書。房間中寂靜異常,聽不到任何言語之聲。這初冬的寒冷和寂寥,似乎要將我吞噬。我馬上把書攤在桌子上,站起身來。我忽然想去熱鬧的地方走走。雨好像已經停住了,可空氣還是冷得像灌了鉛一般。為了慎重起見,我扛上了油紙傘,沿著炮兵工廠的後牆向東走下坡路。那時,這條道路還沒有被改造,坡度要比現在陡得多,而且非常窄,路麵也不直。下坡的時候,由於南側有高樓阻塞,導致排水不利,所以路上泥濘不堪,特別是穿過狹窄的石橋一直到柳町大街的那段路,簡直沒處下腳,就是穿高齒木屐或長筒靴也無法隨便亂走。人們隻能在路麵正中那條泥水自然分開的小道上,小心翼翼地前行。這條小道隻有一兩尺寬。來往的行人就好像在一條鋪在路麵的細帶上行走,行人們排成一列緩緩通過。我就在這條細帶上同k不期而遇。我一直隻注意腳下,甚至k走到了對麵都沒有發覺。當我下意識地感到自己麵前有什麽擋住了去路時,抬頭一看,才發現k就站在自己麵前。我問k到哪裏去了。k隻回答說到那邊去了一下,用的仍舊是平素那種不冷不熱的腔調。k與我在這條細帶上錯身走過,接著,我看到緊跟著k後麵的是一個年輕女子。我有近視,剛才一直沒有看清。與k擦肩而過後,我看清了這個女孩正是房東小姐!我大吃一驚。小姐有點兒臉紅,對我打了招呼。那時,女人的發型和現在不同,還沒有出現廂式發型(頭發前梳的西式發型),而是把頭發在頭頂像蛇一樣盤起。我怔怔地看著小姐的頭發,過了一瞬間才回過神來,必須有一方把路讓開。我果決地邁到泥裏,這樣小姐就能輕鬆地走過去了。
    在到達柳町後,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好了,且去哪兒心情都不會好的。我也不在乎飛濺的泥水了,在髒乎乎的泥地上邁開大步胡走一通。然後就回家了。
    三十四
    我問k是不是和小姐一起出去的,k說不是,是在真砂町偶然遇見後,一起順道回來的。這樣一來,我不便再繼續往下追問。可在吃飯的時候,我又向小姐提出了相同的問題。小姐聽後,臉上又出現了那種令我不快的笑容,讓我猜猜她去哪兒了。那時的我脾氣有點兒急躁,看到小姐這副玩笑樣子,心中不免生氣。而能感覺到這種氣氛的,隻有共進晚餐的夫人。k也是神情自若的樣子。小姐的這種態度,究竟佯作不知,還是天真無邪,我無法判斷。作為年輕女子,小姐也算是頭腦靈活的人,可年輕女子所共有的那種令我不快的特點,說沒有也不確切。這種令我不快之處,是從k入住後,才慢慢進入到我的眼中。我該把這種不快歸咎於自己對k的嫉妒?還是將其看作小姐對我的表演?我對此迷茫不知。即使在今日,我也無意否定我那時強烈的嫉妒之心。經過多次反複,我已經意識到在愛的裏麵,這種情感所發揮的作用。在外人看來,這種感情隻會在不值一提的小事上體現出來。說句題外話,這種嫉妒不就是愛的另一種體現嗎?在結婚後,我感覺這種嫉妒之情漸漸淡了下去。與此同時,愛情的火焰也不似最初那樣強烈了。
    我在想,是否要將自己一直猶豫的內心,毅然向對方的胸口擲過去。我所說的對方並非是小姐,而是夫人。我曾經考慮過是否要和夫人正式請求將小姐嫁給我。可是,自己雖然下了這個決心,卻遲遲沒有付諸行動。這樣說來,我真是個優柔寡斷的男人。可真是這個原因也就算了,但實際上阻止我進一步行動的,並非自己的意誌力不足。在k沒來住的時候,我由於擔心被人欺騙,一直壓抑著內心的情感,無法向前邁出一步。k來之後,我又疑心小姐是否對k生有情意——這個念頭不停地困擾著我。我暗暗對自己說:倘若小姐真的傾心於k多於我,那麽我對小姐的這份感情便沒有表白的價值。羞恥和痛苦的感覺略有不同。不管我自己的愛戀如何強烈,可愛戀著的姑娘卻對別人投以青睞的話,我無論如何都不想與這樣的姑娘為伴。世上也有這種人——不管對方願不願意,隻要娶了喜歡的姑娘,就會沾沾自喜。當時的我,覺得這樣的人要麽就是洞悉一切,看透人情的滑頭,要麽就是未諳世事,不知情愛為何物的蠢貨。我的感情純潔熱烈,絕對不能認同隻要娶回來就能磨合和諧的邏輯。也就是說,我是個極為高尚的愛的理論家。而同時,也是個迂闊不堪的愛的實踐家。
    在與小姐如此長時間的相處中,我本來也有很多次直接向這位“重要當事人”表明心思的機會,可每當機會來臨時,我都故意避開了。那時的我,固執地認為按照日本的習慣,是不允許這樣做的。可是,束縛我的不僅僅是這種習慣,我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想法:日本人,特別是日本的年輕女性——在這種情況下,總是缺乏直接向對方說出自己想法的勇氣。
    三十五
    這些理由使我裹足不前,隻得原地呆立。就像身體不適的情況下午,醒來後覺得周圍事物盡在眼中,但四肢就是動彈不得。我常常經曆這種外人無法感知的痛苦。
    不久,新年伊始,春天來臨了。一天,夫人對k說,能不能找幾個朋友過來玩紙牌,k馬上說自己沒有朋友。夫人吃了一驚。的確,k一個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也沒有。在街上相遇時,可能會多少打個招呼,可那些人遠談不上是可以一起玩紙牌的朋友。夫人隨後轉向我詢問能否帶朋友過來,我當時沒什麽心情玩這個,隻是含糊地應付了一聲,隨後將其拋之腦後。可到了晚上,k和我還是被小姐拉了過去。由於沒有客人,隻是家裏的這幾個人玩兒,場麵稍顯冷清。k的牌技很生疏,就像湊數的人。我問k會不會玩百人一首,k回答說不會。小姐聽了我的話,以為我輕視k。於是明顯地站在k的一邊。最後,竟然成了二人合力來對付我。這樣下去,我可能會與他們吵起來。幸而k的態度沒什麽變化,並沒有絲毫得意之色。這樣我才平靜地堅持到最後。
    又過了兩三天,夫人和小姐一大早就去了市穀的親戚家。k和我都還沒開學,雙雙留在家中。我對讀書和散步都感到厭倦,隻是將雙肘架在火盆邊上托著臉頰發呆。隔壁房間的k則一聲不發,整個房間極為沉靜,仿佛兩個人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實際上,這類事在我們之間不足為奇,我並沒有特別在意。
    十點左右,k忽然拉開隔間的門,同時看著我。他就站在門檻上,問我在想什麽。我當時腦中空空。如果在想,也是時刻掛念的小姐的事情。思念小姐無疑會聯想到夫人。可k最近就像個無法分割的存在,總在我的頭腦中縈繞,這樣問題就變得複雜起來。我與k相互對視著,雖然自己一直將他視作某種障礙,可我無法直言相告。我依然默默地看著他的臉,這時,k走過來坐在我的火盆邊上。我將雙肘移開火盆的邊緣,向他那邊推了推。
    k開始說一些與往日不同的話題。他問夫人和小姐到市穀的什麽地方去了,我說可能是叔母家。k又問起這位叔母,我說也是軍人的家屬。k又問女人拜年大多是在正月十五之後,為什麽這麽早就去了,我隻能回答對此不知。
    三十六
    k還是一個勁兒地問起夫人和小姐,他不停地追問,直到我也無法回答。我覺得有點兒麻煩,可更感覺奇怪。之前總是由我先提起母女二人的話題,可現在回想起那時他的樣子,我一定會注意到他變了。我最後忍不住問他,為什麽今天會問這麽多問題。這時,他忽然沉默了。可我卻發覺他緊閉的嘴角肌肉正在抖動。k本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平時有個毛病,就是要說什麽之前,嘴角總會發生些許顫動。他的雙唇仿佛故意反抗他的意誌,不肯輕易開啟。他語言的力量也好像被封印了似的。可一旦這語言破口而出,發出的聲音就要比普通人倍加有力。
    我觀察他嘴角的變化,預感到他又要說什麽了。可他究竟準備說什麽,我無法預測,所以更加震驚。請想象一下,當他向我表達出他對小姐的深刻戀情的時候,我的樣子。我仿佛被他的魔法棒一下子變成了石塊,就連蠕動嘴唇的能力都失去了。
    那時的我,已經被恐懼嚇得縮成一團,而且是痛苦不堪的一團。總之,我就是個塊狀物,從頭到腳都變得如頑石鋼鐵般堅硬,已經失去了呼吸的彈性。慶幸的是,這種狀態並沒有持續多久。我很快恢複了常態,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策:又被他搶先了!
    可是,對自己下一步究竟怎麽走,我也一籌莫展。也許根本沒有思考的餘裕吧。我一動不動,怔怔地忍受襯衣被腋下沁出的冷汗所浸透。在這當中,k不時地開啟他那依舊沉重的雙唇,斷斷續續地表達著自己的思想。我痛苦難耐,就像一張大幅廣告貼在我的臉上,即使k也不會注意不到。可此刻,他正將注意力全部集中於自己的事情,根本沒有關注我的表情。他的表白從頭到尾都是一種腔調,沉重而滯鈍,給我一種不可輕易撼動之感。我的一半心思在聽聞他的表白,而另一半心思則為如何處理而煩惱。對他言辭中的細微之處我一無了解,隻有他說話時的腔調在我胸中回蕩不已。鑒於此,我不僅如方才所言那樣痛苦,而且還產生了某種恐懼之感。也就是說,對方比自己優秀的念頭,在我的頭腦中萌發了。
    k的傾訴大體結束時,我已經什麽也說不出來了。我到底是該在他麵前進行相似的表白?還是緘口不言為好?我的沉默並非是在權衡利害,是真的空口無言,而且也沒有表達的欲望。
    午飯時分,k和我相對而坐。女傭為我們盛飯,對我來說真是難以下咽。我們就餐時幾乎一言未發。也不知道夫人和小姐何時回來的。
    三十七
    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未再碰麵。k同上午一樣安靜,而我則陷入深刻的思考。
    我當然希望同k表明心跡,可又覺得現在為時已晚。為什麽沒有在他講話時就將其打斷,來個反戈一擊呢?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失誤。至少也要在k表述時緊隨其後,將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這樣也許會好一些。如今k的表白已經告一段落,如果這時我又琢磨著來一次表白,怎麽感覺都有些不自然。可我又不知該用何種方法化解這種不自然。我現在悔恨交加,暈眩不已。
    我盼望k再次打開隔間的門走向我。要我說,剛才就像遭遇意外打擊一般,我毫無防備。我決心將上午失去的東西奪回來。於是,我便不時地抬起頭,一次又一次地望著隔斷門。可那扇門不再打開,k總是那樣安靜。
    這期間,我的頭腦卻被寧靜所煩擾。在那個小小的隔間裏,k也在想著什麽吧。一想到這個,我就不能自持。我們總是這樣隔著一扇門而相互沉默。k越是安靜,我就越容易忘記他的存在——這本是我們相處的常態。可這個時候,這份安靜不禁使我狂躁,我又不能自己打開那扇門去找他。一旦錯過了對話的機會,我隻能等待對方再次為我製造這樣一個機會。
    最後,我竟然變得坐立不安。如果再勉強自己繼續做下去,我很可能會忍不住去找k。我隻得起身走向走廊,又從那裏走到茶室,六神無主般地從鐵壺中倒出一杯水,喝了下去。最後,我走出家門,站在大街的正中央,仿佛故意避開k似的。我也沒有什麽特定的去處,隻覺得在家中實在有些心神不寧。所以,我隨便走到哪裏都無所謂,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正月的街道徘徊。無論怎麽走,我的腦海中都是k的影子。我也並非為了在頭腦中擺脫k而如此徘徊,這樣閑逛隻是為了咀嚼他的表現。
    我首先覺得他是個謎一樣的男人。他為何突然向我表明這種事情?他的情愛已經積累到必須找人傾訴的程度?平日那個他又跑到哪兒去了?此中緣由,殊不可解。我了解他的弘毅,也了解他的真摯。我相信,在決定自己今後的態度之前,有眾多的事情需要和他交流。同時,我也有些厭倦繼續與他保持朋友的關係。我就這樣失神地在大街上遊蕩,眼前始終浮現k端坐屋中的情景。而且幻聽到某種聲音回響於耳畔,似乎說我怎麽走也對k奈何不得。也就是說,我已經將他想象成某種妖怪,而且感覺自己可能一生都會受其困擾。
    當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時,k的房間仍舊那樣安靜,仿佛毫無人氣一般。
    三十八
    到家後不久,我就聽到人力車的聲音。那時候還沒有橡膠輪胎,車聲很刺耳,很遠都能聽得到。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被叫去吃飯。夫人和小姐脫下的華服還沒有收拾,亂糟糟地鋪在隔壁房間。兩位女士似乎擔心回來太晚而過意不去,為了準備晚飯就著急回來了。夫人的這份親切,對我和k沒有絲毫觸動。我一麵對著飯桌坐下,一麵惜字如金地打招呼。k比我還要沉默。由於平時很少同時出行,母女二人倒是比平時興奮許多。如此一來,我們兩個男人的態度就顯得格外紮眼了。夫人問我怎麽了。我回答說心情不好。實際上,我的確心情不太好。隨後,小姐也問k同樣的問題。k沒有說和我一樣心情不佳,隻回答不想說話。小姐追問為何不想說話。我一下子抬起笨重的眼望著k,心中好奇k會如何回答。k的雙唇又習慣性地開始顫抖。如果不知情的人看了,一定以為他正在為如何回答而苦惱。小姐笑著說是不是在考慮什麽困難的事啊。k的臉變得微紅。
    這一夜,我比平時更早上床休息。吃飯時我說自己心情不好,夫人掛念此事,在十點左右特意為我端來一晚蕎麥湯。可那時,我的房間已經熄燈。夫人“哎呀”叫了一聲,把隔壁的隔扇門拉開了一條小縫。光線從k的書桌上斜射進我的房間,看來k還沒睡。夫人坐在我枕邊說可能感冒了,喝點兒熱的暖暖身子吧,說著便把蕎麥湯送到我的嘴邊。在夫人的注視下,我把那碗蕎麥湯喝了下去。
    在黑暗中,我思索了很久。當然圍繞著一個問題輾轉反側,卻毫無辦法。我忽然好奇隔壁的k在做什麽,便無意識地叫了一聲。於是,k也回了我一聲。他現在還沒睡,我對著隔扇的門問還沒睡嗎?他簡單地答道馬上就睡。我又問他在做什麽,這次k沒有回複。五六分鍾後,我清晰地聽到他拉開壁櫥,鋪展被褥的聲音。我又問他現在幾點,k說一點二十。過了一會兒,“噗”的一聲吹滅燈,室內變得完全黑暗,寂靜無聲。
    我的雙眼卻在漆黑中漸漸變得澄澈明亮,我又一次下意識地叫了k一聲。k也和剛才一樣回應。我主動對他說,如果現在可以,希望我們能好好聊聊今天他跟我說的事情。我當然不想隔著隔扇說話,可覺得k馬上就會回複自己。不料k在爽快地回應了我的兩次呼叫後,卻不再有什麽反應,隻是用極低的聲音搪塞道“是啊”。這讓我不由得心裏再次一震。
    三十九
    無論第二天,還是第三天,k的回答始終是那種含含糊糊的態度。看他的神情,是絕對不想由自己主動觸及這個問題的。當然也沒有機會。如果夫人和小姐沒有同時出門,我們便無法心平氣和地談論這件事。我對此心知肚明。盡管清楚,可內心還是十分不安。起初我還隻是慢慢準備,等著對方開口,轉而決心隻要有任何機會,自己都會主動提出此事。
    與此同時,我也在默默地觀察所有人的反應。夫人的態度與小姐的舉止,一切皆如常。既然她們在k表白前後沒有什麽不同,那麽k的表白隻有我這一個聽眾。無論是核心的小姐,還是作為監護人的夫人,都對他的表白一無所知。這樣一想,我內心稍稍安靜了一些。我又覺得,與其強行製造機會,生硬地挑起話頭,倒不如抓住自然而然的機會更好。於是,我決定暫時先不出手,將這個問題放一放。
    這種想法聽起來很簡單,可心中的變化如同潮汐升降,起伏不平。我看著k平靜如常的樣子,心中產生了多種解讀。在觀察夫人和小姐的言語動作時,我又對她們是否言行一致心生懷疑。人心中安裝的那個複雜的機器,真的會像鍾表的時針一樣,一目了然地指出表盤上的數字嗎?總而言之,請你這樣想吧,我對同一件事,這樣看看,那樣看看,然後才會落腳。說得再複雜一些,那時在情理上絕對不該使用“落腳”這個詞語。
    不久,學校又開學了。在課程相同的日子裏,我們一起出門。如果時間合適,兩個人放學也會一起回家。在外人看來,我和k還是一如既往的親密模樣。可實際上,我們都各自打著自己的算盤。一天,我忽然在大街上同k針鋒相對起來。我問的第一個問題:前幾日的表白,是隻對我一個人說了,還是對夫人和小姐也說了。我認為今後對k的態度,必須以他的回答來決定。於是,他表明自己從來沒對其他人說過。我內心一陣歡喜,認為事情與自己推測的別無二致。我清楚k比自己更加蠻橫,膽子也更大。可另一方麵,我又會無緣由地相信他。即便他為了學費對養父母欺騙了三年,我對他的信任也絲毫未減,反而對他更加信任了。這樣說來,患有疑心重病的我,對他這樣明確的回答也沒有絲毫否定之心。
    我又問他打算如何處置自己的愛情。僅限於表白?還是希望自己的表白收到實效?對這個問題,他隻字未答,隻是默默地向坡下走去。我請求他不要有所隱瞞,向我敞開心扉。他卻毅然說道對我毫無隱瞞的必要。可對我想知道的事情,他卻未提及隻言片語。由於在大街上無法立定腳步,刨根問底,我也隻好不了了之。
    四十
    一天,我來到久違的學校圖書館,坐在一個寬大書桌的角落,上半身享受著窗口射入的陽光,手中翻著最新的外國雜誌。我的任課老師要求我在下周前完成有關專業的某項調查工作。我總也找不到有用的信息,隻得反複借閱這些雜誌。最後,我終於找到自己需要的文章,隨後便專心地閱讀。忽然,書桌對麵,有一個細小的聲音在呼喚著我的名字。我一下子抬起頭,看到站在我麵前的k。他俯身於書桌上,將臉靠近我。你也知道,圖書館是不能大聲說話打擾他人的。k的動作與大家的都是一樣的,但那一刻,我心中生出種種驚訝。
    k用低沉的聲音問我在幹什麽,我回答說正在查東西。可他的臉並沒有離開我,又用同樣低沉的調子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散步。我回答等一會兒倒是可以,他說沒問題,就坐在我麵前的空位上。這樣一來,我變得神情渙散,無法繼續安心閱讀。我總覺得k有什麽事,特意來找我談判的。我隻好將看了一半的雜誌合上,站起來。k平靜地問我是否讀完了,我含糊地答了一聲便交還了雜誌,與k一同離開了圖書館。
    我們也沒什麽地方可去,就從龍崗町一直走到池塘邊,進了上野公園。這時,他忽然開口說起上次那件事。我思前想後,覺得k正是為了這件事特意拉我出來散步的。可他現在仍舊不願意接觸問題的實質,隻是漠然地問我怎麽想的。所謂我是怎麽想的,就是對於深陷戀愛旋渦中無法自拔的他,我是如何看待的。換句話說:他希望我對現在的他做出評價。這時,我感覺自己已經了解到他與平日確實有所不同。雖然有過多次反複,他的天性還是我行我素,並不軟弱。他既有胸襟又有勇氣,是那種自己認準的道路就會一直走下去的男人。與養父母家的糾紛便是此種性格的反映,這已經深深銘刻在我的心中。所以今天我可以明確地認識到他的狀態與往常不同。
    我問k,為什麽他此刻需要我的評價。他回答的語氣與平日不同,消沉地表示自己是個軟弱的人,並為此深感恥辱。迷茫的他,不能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隻得請求我為他做出客觀的評價。我追問他為何迷茫,他解釋說不知該前進還是後退。我立刻追問下去,問他如果想後退就能退得了嗎?他一下子變得語塞,隻說自己很痛苦。他的神情看上去確實很痛苦。如果對方不是小姐,我真的會將k最渴望的回答拋給他,如同將潤雨注入幹涸的臉上。我認為自己生來就帶有這種善良同情之心。可這一刻,我的想法有所不同。
    四十一
    我用和其他門派的高手比武時的眼神,注視著k。我的雙眼,我的心髒,我的身體,但凡冠以我的一切都被我調動起來,對k虎視眈眈。而無辜的k,與其說他全身破綻,不如說毫無戒備更合適。這一切,就如同我從他手中接過由他負責保管的要塞地圖,並在他眼前氣定神閑地展開觀看一般。
    k在理想和現實之間彷徨觀望,舉棋不定。我發現了他的這種狀態,並將注意力集中到一點上:我隻要一擊,對方便會倒下,然後便可乘虛而入。於是,我對他的態度迅速變得嚴肅起來。當然,自己這麽做雖然是出於策略的考慮,可也有與此種態度相應的緊張心情。這樣一來,滑稽感、羞恥心,自己都一概無暇顧及了。我說:“精神上不求上進之人都是蠢貨。”這原本是我們在房州旅行時,k對我說過的話。現在,我用與他類似的口氣,將這句話原封不動地又拋給了他。當然,我絕對不是為了報複。我承認,自己這樣做有某種比報複更加殘酷的意圖混於其中。我希望能借助這句話封死鋪在k麵前的愛情之路。
    k出生在真宗寺。可從中學時代開始,他的宗教傾向就不接近真宗的教義。我對教義的區別不甚了解,自己沒有資格談論這個問題,隻不過是從男女關係上有此認識的。k以前就非常喜歡“精進”一詞,我覺得這個詞也帶有某種禁欲的含義。可後來才了解到,這個詞包含更加莊重的意味,令我倍感驚訝。他的信念就是:為了得道,可以犧牲一切。莫說節欲或禁欲了,就連不附帶欲望的戀情,也是對“得道”的障礙。在k自立生活的這段時間裏,我常聽到他的這種主張。那個時候,我滿腦子都是對小姐的愛戀,所以勢必要對他表示反對。經我反對,他總會顯露出遺憾的神情。這種神情與其說是同情,不如說是對我的輕視。
    由於我們曾經經曆過這些,“精神上不求上進的人都是蠢貨”這句話必定會對k造成傷害。但是,如同我前麵說過的那樣,我並不想借此一言,將他辛苦積累起來的過去拆毀殆盡,而恰恰希望他能繼續這樣營建下去。無論為了得道也罷,升天也罷,都與我無關。我害怕k忽然轉變自己生活的方向,並與我發生利害衝突。總之,我說的話純粹是自私欲望的暴露。
    “精神上不求上進之人都是蠢貨。”
    我又一次重複了這句話,並盯著k,觀察他的反應。
    “是蠢貨。”過了一會兒,k又說道,“我就是蠢貨。”
    k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怔怔地望著地麵。我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感覺k瞬間由偷偷摸摸的蟊賊變成野蠻強橫的強盜。但是,我發現他的聲音還是那樣綿軟無力。我本想看看他的眼神以做參考,可他一直沒有看我,隻是慢慢地向前走去。
    四十二
    我同k並肩而行,心中默默地等待著他的下次發言。也許將我的狀態稱為“伺機而動”更為恰當。那時,我覺得把自己說成想要謀害k也不過分。可我也有飽受詩書熏染的良知,如果這時候有個人在我耳邊輕聲說“你真卑鄙”,可能我會立刻有醍醐灌頂、重回自我之感。如果這個對我耳語之人就是k,我恐怕會在他麵前變得麵紅耳赤。可如此正直的他又怎麽會責怪我呢。他如此單純、善良,而我已經迷失自我,不僅忘了對此表示敬意,反而利用他的善良單純,將其擊倒。
    過了一會兒,k叫著我的名字,看著我。這回我停住腳步,k也停了下來。這時,我才能直視k的雙眼。k個子比我高,我不得不仰視他的臉。我當時的神態,就像餓狼在麵對無辜的小綿羊。
    “別再提這個了。”他說道。他的眼神和語言都流露出非常痛苦的感覺。我一時不知說什麽。隨後,k請求似的重複道:“別提了。”那時,我對他的回答非常殘酷,猶如餓狼伺機咬住羊羔的咽喉。
    “你說別再提了。可原本不是我先提起的,是你先提起的。不過你要是希望不提了也可以,但別隻是嘴上說不提了。如果你心裏沒有去除這件事的覺悟,你又如何麵對你平時素有的主張呢?”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感覺到原本高大的他在我麵前自然地萎縮變矮。就像平時說的那樣,k是個非常固執的男人。可另一方麵,他又是個超乎尋常的正直男人。在自己的這種矛盾被深刻揭露時,他做不到還能保持平心靜氣的狀態。我看到他那副窘迫的樣子,便覺得安心了。隨後,他忽然問道:“覺悟?”還沒等我回答,接著說,“沒有覺悟之心是不行的。”他的強調好像在自言自語,又好像在夢囈。
    我們的對話就此結束了,兩個人向小石川的寓所走去。雖然那天無風暖陽,可畢竟在冬天,公園中還是冷清寂靜。杉木被霜雪侵襲後失去翠意,呈現出茶褐般的顏色。樹林的梢頭排列整齊地伸向昏暗的蒼穹。我望著這樣的景象,感覺寒冷撕咬著自己的背脊。我們快步穿過傍晚的本鄉台,走下小石川的山穀朝對麵的山坡爬去。這時候,我才感覺到穿著外套的身體開始微微發熱了。
    可能走得太急,我們在歸程中幾乎一言未發。回到家中落座吃飯時,夫人問我們為何回來晚了。我說k要我一起去上野公園走走。夫人一臉驚訝地問:“這麽冷的天氣?”小姐問上野有什麽。我說什麽都沒有,隻是去散散步。而平時就少言寡語的k,更一言不發了。夫人的搭話,小姐的微笑,他都隻是含含糊糊地應付一下。隨後,便狼吞虎咽地將飯菜送進口中,還未等我起身,便回到了自己的隔間。
    四十三
    那時候,還沒有出現諸如“覺醒”“新生活”之類的詞匯。但是k無法毅然地拋棄“舊的自我”,邁向新的生活,並非由於缺乏現代人的思維,而是他對自己的過去,不能予以拋棄。可以說,他正是為此活到今日的。所以,k沒有向自己的愛情目的地闊步前行,不是因為他愛得不強烈、不徹底。無論自己的情感燃燒得多麽旺盛,他也不會舉止失儀、進退失據。既然k沒有得到令自己忘乎所以、不顧一切的衝動機會,他便穩住自己,反省過去。這樣一來,他又不得不在故有的道路上循步而行了。而且,k有著現代人所缺乏的韌性和忍耐力,在這兩點上,我對他知之甚深。
    從上野回來的那天晚上,對我來說是個較安靜的夜晚。我緊隨在k的後麵回到房中,在他書桌的旁邊坐了下來。隨後便開始故意與他有一搭無一搭地聊了起來。他有點兒困惑,我的眼中可能多少閃耀出勝利的神色吧,我的聲音也夾帶著得意的腔調。與k同在火盆旁烤了一會兒手之後,我返回自己的房間。萬事不及他的我,隻有在這一刻,對他產生了不足懼的念頭。
    不一會兒,我就進入安睡之中,可又被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叫醒了。睜眼一看,格柵門打開了兩尺的樣子,k的身影黑乎乎地立在那裏。他的房間還如傍晚那樣亮著燈,麵對突如其來的場景,我一時有些語塞,隻能怔怔地望著這一切。
    這時,k問我是否已經睡下了。他總是睡得很晚。我望著黑影壁般的k,問他有什麽事情。k說沒什麽事,隻是出去方便回來後隨便問一下我是不是已經睡了。他背對著燈光,我完全看不到他的神態和眼神,不過他的聲音要比平時更加沉穩。
    過了一會兒,k關上了隔扇門。我的房間又恢複了原本的黑暗。我又將雙眼合閉,靜靜地享受帶來美夢的黑暗。隨後,我便睡了過去,意識全無。在第二天早上,我回想起昨天的事情,感覺有些古怪,心想那些並不是夢。於是,便在吃飯時向k詢問。k說確實曾打開隔扇門叫過我的名字。我追問他為何如此,卻未得到明確的回答。當我感覺無趣的時候,他卻反過來問我近來睡得是否安穩。這讓我又不知所雲了。
    那天正巧是我們課程時間相同的日子。不一會兒,我們就一道出門了。我從早上就一直惦記著昨晚的事,又在上學途中對k刨根問底。可k一直沒有給出令我滿意的回答。於是,我故意追問是不是他想再提一下那件事,k抬高音調毅然答道沒有。聽起來似乎在提醒我注意昨天在上野說的那句“別提了”。在這一點上,k的自尊心極為敏感。忽然想到這一點的我,馬上聯想到他用過得“覺悟”一詞。於是,這個迄今從未引起我注意的詞語,開始以一種巨大的力量抑製著我的靈魂。
    四十四
    我對k本性中那種果敢的性格十分了解,也非常清楚他對此事如此優柔寡斷的原因。也就是說,我既了解他平時的稟性,也能抓住他特殊狀態下的情感,我對此揚揚得意。可當我在心中反複咀嚼他所說的“覺悟”這一詞語時,我的得意便會漸漸褪色,最後竟然開始動搖了。我覺得這種情況對他來說並不意外,並開始懷疑他已經有了一次性解決所有疑惑、苦悶和煩惱的最後手段。而當我以新的眼光回視“覺悟”二字時,不由得大吃一驚。如果我能再次以公正的眼光回顧一下他所說“覺悟”的含義,也許結果可能會好一些。可悲的是,那時我已經成了獨眼龍,把這兩個字看作k要對小姐發起猛攻的意思,固執地認為他所謂的“覺悟”,就是將自己果敢的性格發揮在戀愛方麵。
    我聽到了自己心底的呼喚,要求我必須進行最後的決斷。我立刻產生了與之相應的勇氣。我決定要搶在k的前麵,在他不知不覺中,把事情處理妥當。我就這樣默默地尋找機會。可過了兩天也好,三天也好,都沒有找到類似的機會。我在等待一個k與小姐都不在家的時機,與夫人進行談判。可這兩個人不是這個在家,就是那個在家。我總也不能得手,就這樣一天天地拖了下來。真令人焦急萬分。
    一周後,我終於沉不住氣,索性裝起病來。夫人也好,小姐也好,k也好,都催促我趕緊起床,而我隻是含糊地應付著。直到十點左右還在被窩裏躺著。我覺得k和小姐都出去了,便起身離床。夫人看到我,馬上詢問是否有些不適,並囑咐說再多睡一會兒,隨後她會把食物送到我的枕邊。我的身體本來就沒什麽毛病,實在不想躺下去了。於是洗了臉,像往常那樣在茶室吃飯。這時,夫人坐在長火盆對麵照顧我。我手中端著這個既是早飯,又是午飯的茶碗,心裏一直琢磨著如何對她開口。我這樣子在外人看來也正好像個病人。
    吃完飯後,我點上一支煙。因為我不走,夫人也沒有離開火盆,隻是呼喚著女傭將餐具撤下。自己又給鐵壺加了水,並將火盆的邊緣擦拭幹淨。她就這樣一直陪著我。我問夫人是否有特別的事情,她答說沒有。隨後又反問我為什麽這樣問。我說有點兒事情想商量。夫人看著我的臉,問是什麽事。她說話的語氣很輕,好像沒有體會到我此刻的心情。這樣一來,我那些該說的話也變得難以啟齒了。
    我在組織語言上躊躇了許久,對夫人問道是否k近來對她說了什麽。夫人覺得有些意外,反問我指的是什麽。接著,還沒等我回答,便接著問道:“他對你說了什麽嗎?”
    四十五
    我不願意將k對我的表白轉述給夫人,便答道:“沒有啊。”隨後,便馬上對自己的謊言感到不快。我沒有辦法才撒謊的,而且k也沒有拜托我幫助他。我又改口說想談的不是關於k的事。夫人說了句:“這樣啊。”然後便等待我的下文。這下我隻好硬著頭皮上了。我忽然說道:“夫人,請讓小姐嫁給我。”夫人的臉色並沒有出現我所預期的那種驚訝表情,可一時沒能給出任何回複,隻是默默地看著我的臉。一旦開了口,不管自己被如何看待,也都不管不顧了。我接著說道:“請給我,一定給我。請將她給我為妻。”夫人可能年紀較長,要比我更加穩重。她對我說:“嫁給你倒是可以,你現在這樣不是太著急了嗎?”我馬上答道:“就是想快點兒娶她。”說罷,自己便笑了出來。夫人出於謹慎,又問了一句:“你考慮好了嗎?”我語氣堅定地向她解釋:表達雖然突然了些,可這個想法並不是突然產生的。
    隨後,她又問了我兩三個問題,問的內容我已經都忘了。夫人有著男子般爽快的性格。與其他女子不同,在這種場合下,她可以給出非常爽快的回答。“好吧,就嫁給你了。”夫人說道,然後又對我叮囑道:“雖說嫁給你,可我們也不是闊綽的人家。請娶她吧。你也知道,她是個沒有父親的可憐孩子。”
    事情就這樣簡單明了地解決了。從開口到事情解決大概隻用了十五分鍾吧。夫人沒有提任何條件,還說沒必要和親戚商量,隻要今後通知一下即可,甚至明言小姐本人的意向也不必確認。可這樣一來,我這個讀書明理的人反倒有些拘泥於形式了。我告訴夫人,親戚就罷了,不過自己還是希望能在事前征得小姐本人的同意。夫人卻說:“沒關係。如果她不同意,我肯定不會把她嫁出去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這件事進行得如此順利,反倒讓我感到不安,甚至從心底生出某種疑慮:真的沒問題了嗎?不過大體上來說,我未來的命運已隨著這件事情的敲定而“塵埃落定”——這一想法令我的一切都為之一新了。
    中午時分,我再次走入茶室去找夫人,詢問她準備何時將今早的談話告訴小姐。夫人表示,隻要小姐自己樂意,什麽時候說都沒有大礙。這感覺,夫人比我更像個男人。在我準備離開時,夫人叫住我。對我說,如果你希望早點兒說,今天就可以,等她放學回來後立刻就跟她說。我說,這就太好了。然後回了自己的房間。我默默地坐在書桌前,想象著自己從遠處聽到母女二人悄悄談話的場景,感覺有些心神不寧。最後,我戴上帽子,走出家門。走到坡下時遇到了小姐,一無所知的小姐看到我,十分驚訝。我脫帽問她:“回來了?”她卻驚奇地問道:“身體好點兒了嗎?”我答著:“嗯,已經沒事兒了。”隨後,便邁開大步向水道橋那邊拐去。
    四十六
    我從猿樂町走上神保町大街,隨後拐入小川町方向。平時我到這邊來,主要目的就是去舊書店看看。那天,我卻怎麽都沒了翻閱舊書的勁兒頭。我邊走邊想著房東家的事情。我回想夫人剛才的樣子,又想象小姐回家後的樣子,就好像自己被這兩件事催促著行走一般。而且,我還常常會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在大街中央停住腳步。怔怔地想著:現在應該是夫人向小姐說明那件事的時候吧。又過了一會兒,我又想到可能談話已經結束了吧。
    我終於走過萬世橋,爬上明神坡,來到本鄉台。隨後又走下菊坡,回到小石川山穀。我的路程橫跨三區,畫了一個橢圓。但在這漫長的散步途中,我絲毫沒有想到過k。現在回想起來,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隻是覺得不可思議。若說我的心因為緊張而將k忘記便罷了,可我的良心又不允許我那樣。
    在我打開房門走進客廳,然後像往常那樣穿過k的隔間,我對他的良心複活了。他還是坐在書桌前看著書。看到我後,將書放下抬頭看看我。他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對我說回來了,卻問我:“病好了嗎?去看過醫生了嗎?”一刹那,我真想在他麵前下跪謝罪,而且我當時的衝動非常強烈。如果此刻隻有k和我兩個人站在曠野的中間,我一定會服從良心的安排,當場向他謝罪。但是宅子裏還有其他人。這樣一來,我的衝動就自然地被抑製了。可悲的是,這種衝動再也沒有複活。
    晚飯時分,我與k碰了麵。一無所知的他隻是有些消沉,絲毫沒有向我投來懷疑的眼光。不明真相的夫人顯得比平時更高興。隻有我一個人了解事情的全部原委。我心情沉重,飯食難以下咽。這時,小姐沒有像往常一樣與我們一起吃飯。夫人催她過來,她隻是嘴上應付說馬上就來。k聽了後有些納悶兒,便向夫人詢問原因。夫人說可能不好意思吧,然後看了我一眼。k更納悶兒了,追問為何會不好意思,夫人笑著又看了我一眼。
    我剛在飯桌旁坐下的時候,就已經從夫人的臉色上推測出事情的發展。可我非常擔心夫人為了向k說明這一切,當著我的麵將事情全盤托出。夫人是那種對這種事全然不在乎的女性。可我真是心驚膽戰。幸運的是,k又恢複了原有的沉默。而相比平時更加高興的夫人,也隨即收住了話頭,終於沒有把話說到令我尷尬擔心的程度。我如釋重負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可是,我不得不考慮從此之後應該對k采取何種態度。我在心裏設計了許多種辯解的方法。可這些辯解之詞都不足以應對k。於是,膽怯的我最終放棄了向k解釋的想法。
    四十七
    我就這樣過了兩三天。在這兩三天中,那種無時無刻對k抱有的不安感令我的心情極為沉重。我原本就覺得對不起他,不為他做點兒什麽就會心懷愧疚。現在,夫人的腔調和小姐的態度,使我更加痛苦。性格爽快的夫人,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在飯桌上向k全都說出來。而且自那以後,小姐對我如此明顯的舉止動作,很難保證不會成為令k心情低沉的誘因。我所處的位置,使我必須想個辦法,將自己與這個家庭新結成的關係告訴k。但我認識到自己倫理上的弱點,這件事對我來說如登天之難。
    我無可奈何,想請夫人再和k談談。當然,選在我出去的時候。如果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全部告知的話,隻不過是直接和間接的區別罷了。我丟臉則是一樣的。如果讓夫人編個故事,她一定會責問為何如此。如果我向夫人坦白一切,並求她編故事,我必須在自己的愛人和她的母親麵前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對遇事認真的我來說,這關乎我未來信用的問題。在結婚之前就失去愛人的信任,哪怕隻是一絲一毫,對我而言都是無法忍受的不幸。
    總之,我是個立誌走正路,卻不慎滑倒的蠢貨或者滑頭。如今知道這件事的,隻有上天和我的心而已。可如果我站起來準備繼續前行,就會陷入某種困境——某種必須向周圍的人說明滑倒的理由。我想把自己滑倒這件事隱藏起來,同時,又必須繼續向前行進。於是,我便夾在兩者之間,動彈不得。
    五六天之後,夫人忽然問我是否對k說了那件事。我回答說還沒有。夫人責問我為何不說。我頓時語塞。那個時候,夫人說出那句令我驚訝的語言,我至今難以忘記。
    “難怪我說的時候,他臉色就不對。你也有不對的地方。平時關係那麽親近,卻裝成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
    我問夫人,k說了什麽。夫人說什麽都沒說。但我執意要她說說細情。夫人本來也沒想隱瞞什麽,於是一麵說著沒什麽要緊的,一麵將k的反應告訴了我。
    在對夫人的話進行了綜合考慮後,我覺得k似乎是以最為平靜的震撼來迎接這最後一擊的。當k知道了小姐與我結成新的關係時,最初他隻說了句“是嗎”。當夫人對他說:“請您也為他們高興吧。”他才對夫人露出了笑容,嘴裏說著“恭喜了”,便走開了。在打開茶室的格子門前,他回頭問道:“何時結婚?”還說“我本想送些賀禮,可現在沒什麽錢,真是遺憾”的話。我坐在夫人麵前聽著這一切,胸中好似有什麽被堵住一樣苦悶。
    四十八
    算起來,距離夫人對k說完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兩天多的時間。這期間,k對我並沒有表現出與此前不同的樣子。我也絲毫沒有發現他有何異常。他這種超然的神態,即便是裝出來的,也令我感到敬佩。如果在腦中將他與我比較,他遠比我優秀。“機謀方麵我雖然獲勝了,可人格方麵我失敗了。”——這種感覺在我心中掀起波瀾。一想起k可能對我非常輕視,自己就不由得臉紅起來。可我也不願意再出現在k的麵前,這對我的自尊心是個巨大的傷害。
    我反複考慮著是進是退,直到周六晚上,我才決定等到第二天再做計較。可就在周六的晚上,k自殺了。就是現在我回憶起那時的情景還會渾身戰栗。我平時睡覺總是頭朝東,隻有那晚我頭朝西而眠,也可能因為什麽因緣。我被從枕邊吹來的冷風凍醒了。睜眼一看,k與我房間之間平時一向緊閉的隔扇門,此時和上次那個夜晚一樣開著。可k的黑影卻沒有同上次一樣立在那裏。我仿佛受了暗示一般,一麵支肘起身,一麵凝神向k的隔間窺去。燈火苗幽暗地燃著,被褥也鋪著。可被子像被踢開了似的,亂糟糟地堆在腳下。k頭朝那邊臉朝下趴著。
    我向他招呼了一聲。可沒有得到任何回答。於是便又問他怎麽了。k的身體還是絲毫未動。我馬上站起來,走到門檻旁,借著昏暗的燈光,環視四周。
    那時,我產生的第一個感覺,就和忽然聽到k表白時產生的感覺差不多。我的雙眼在他的隔間掃了一下,瞬間變得如玻璃眼球那樣,喪失了轉動的能力。我呆立在那裏。這感覺宛如疾風從自己的身體掠過之後,我暗想又失策了。一道無可挽回的黑光貫穿了我的未來,瞬間將橫亙在自己麵前的整個恐怖人生展開了。我不禁感到瑟瑟發抖。
    盡管如此,我還是沒有失去自我。我很快便發現書桌上放著一封信。不出所料,信的收件人寫的是我的名字。我趕忙將信拆開。可信中絲毫沒有提及我預想的內容。我以為這裏麵會有很多苛責我的詞句。如果是那樣的話,當夫人和小姐看了之後,會怎樣輕視我啊。我大體看了一下信的內容,覺得自己可以放心了(當然我說的放心是指臉麵,在這種場合,臉麵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信的內容非常簡單,甚至可以說非常抽象。隻說自己意誌薄弱,前途無望,所以自殺了。此外,還用極為簡單的語言表達了此前我給予幫助的謝意;並希望我能料理後事;給夫人添了麻煩,十分過意不去,希望我能代他向夫人道歉;委托我能通知一下他的家裏人。總之,必要的事情都一一寫明,唯獨不見小姐的名字。我通讀到最後,馬上明白k故意回避了此事。令我最為痛心的,卻是他在最後用餘墨補寫的那句話:我本該早些死掉,可為何要活到今日。
    我用顫抖的雙手將信收好,放回信封。故意按照原來的樣子放到書桌上,以便讓大家都能看到。然後我轉過身子,這才看到飛濺到隔扇上的血跡。
    四十九
    我忽然用雙手抱住k的頭部,微微向上抬起。我想看一下k死去之後的麵容。但當我從下麵看到他伏著的麵孔時,馬上將雙手放開了。我覺得他的樣子令人毛骨悚然,他的頭部也異常沉重。我呆呆地望著剛剛碰觸過的他冰冷的雙耳,還有同往常一樣濃密的分發頭。我一點兒想哭的感覺都沒有,隻覺得恐懼。這種恐懼感不僅是由於眼前這種景象刺激感官所引起的單純的恐怖。而且我還深深地感到,這位忽然變得冰涼的朋友所暗示的命運的恐怖。
    我木然地返回了自己的房間。在這間八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中來回踱步。我的頭腦命令我這樣無意識地進行運動。我想著要做點兒什麽,可又覺得什麽都做不了。隻得在客廳中來回踱步,正如一隻被關在籠中的熊。
    我多次想去裏麵將夫人叫醒,可終究還是沒有去找她。我不想讓一個女人看到這恐怖的場景。夫人倒也罷了,特別是不能讓小姐受到驚嚇——這一強烈的念頭將我按在原地。於是,我隻得再次在屋內踱步。
    這時,我點上了自己房內的燈,不時地看著手表。此時的手表走得真是緩慢至極。雖然我記不清剛才起床的準確時間,不過顯然黎明近在眼前。我一麵踱步,一麵焦急地等待著黎明。我真是擔心漫長的黑夜永遠持續下去。
    我們習慣在七點之前起床,不然上課就會遲到,學校多是八點開課。緣於此故,女傭大概會在六點起床。可那天我去叫女傭起床時,還不到六點。夫人提醒我說今天是周日。她聽到我的腳步聲後醒來的。既然夫人已經醒了,我便拜托她來一下我的房間。夫人在睡衣外麵披上便服,跟著我走來。我一進房間,便立刻將一直開著的隔扇門關嚴。然後小聲告訴夫人出了大事。夫人問是何事。我用下頜指了一下旁邊的隔間,說道:“您不要害怕。”夫人臉色變得煞白。我接著說:“夫人,k自殺了。”夫人嚇得癱坐在地上,看著我的臉說不出話來。這時,我忽然在她麵前跪了下來,低頭說道:“十分抱歉,都是我不好。我對不起您和小姐。”見到夫人之前,我沒打算這樣說的。可看到夫人的麵孔後,自己卻脫口說出。我已經無法向k道歉了,所以請讓我以這種方式對夫人和小姐表示歉意吧!也就是說我身體內“自然性的我”在此刻超脫了平日瞻前顧後的“社會性的我”,搖搖晃晃地開啟了懺悔之門。幸運的是,夫人並沒有體會到我話中更深層次的含義。她臉色煞白,卻安慰我說:“出了這種意外的事情,也沒辦法啊。”可深陷在她臉上的驚慌與恐怖,如同雕刻上去的一般。
    五十
    我有些不忍,但還是起身將剛才閉合的隔扇門打開了。k的燈已經油盡燈熄,隔間內漆黑一片。我取來自己的燈,站在隔間門口回頭看著夫人。夫人躲在我身後,朝這間四張榻榻米大小的隔間張望,但並未進入。她對我說要保持原樣,並吩咐我將木板套窗打開。
    此後夫人的態度,便顯出了軍人遺孀的特有氣質。我先去找醫生,然後又去叫警察。這些都是依夫人的命令行事。在這些手續辦理完畢之前,夫人不允許任何人進入k的房間。
    k是用小刀割斷頸部動脈,立即致死的。除此之外,他身上沒有任何外傷。這時我才知道,在如夢境般昏暗的燈光中所見到的濺在壁紙上的血跡,是從他的脖頸處噴出來的。當我借著日光再次窺望血跡時,對於人的鮮血能噴射如此之遠驚訝不已。
    夫人和我費盡力氣,將k的房間盡量打掃幹淨。他噴射出的血液,幸好大部分都被棉被吸收了。榻榻米上的血跡不多,收拾起來並不太費力。我們將k的遺體移到我的房間,並將其按照平日睡覺的姿勢放好。然後,我便出去給k的原生家庭發了電報。
    回來的時候,k的身邊已經點起了香。一進屋,佛堂裏那種香氣立刻撲鼻而來。我看到這煙霧繚繞之中靜坐的兩位女士。從昨晚到現在,我這是第一次見到小姐。她哭過了。夫人的眼睛也是紅的。事情發生後,連哭泣都忘了的我,現在才生出股股悲戚。我不知道這些悲戚能使我有多少寬心的感覺。被痛苦和恐怖包裹的內心,終於因此刻的悲傷等到了一滴甘露。
    我默默地坐在兩個人身旁。夫人讓我也上炷香。我上了炷香,然後又默默地坐下。小姐什麽都沒對我說,隻是偶爾和夫人說一句,也是關於眼下的事情,她還沒有餘裕談論k的過往。我暗想,幸虧沒讓她看到昨晚那恐怖的場景。我擔心年輕漂亮的女子在看到恐怖的場景後,會損害她的美麗。就連在恐懼深入毛發末梢的關頭,我都未能將這種念頭拋於腦後。無辜的鮮花遭受野蠻的蹂躪——我不願意看到這種場景。
    k的父兄從老家趕來時,我向他們表達了k的遺骨應葬於何處的想法。k在生前常和我一道在雜司穀散步,他對那一帶非常喜歡。我還記得自己曾經半開玩笑似的說過:“既然你這麽喜歡這兒,等以後死了就埋在這兒。”可即使依照與k的約定,將他埋在雜司穀,也算不得什麽功德吧。而隻要我活著一天,就要月月在k的墓前跪拜懺悔。也許沒人管的k迄今隻有我在照顧,k的父兄聽從了我的意見。
    五十一
    在參加完k的葬禮的歸途中,他的一位朋友問我k為何自殺。自從出事以來,我已經不知多少次被這種問題困擾了。夫人也好,小姐也好,從老家趕來的父兄也好,得到通知的熟人也好,甚至連與k毫不相幹的記者,都必定會問我這個問題。每當此時,我的良知就會像針刺一般作痛。而在這種質問的背後,我仿佛聽到了一個聲音:“早些承認吧,是你殺了他。”
    我的回答對任何人都是同一口徑,不過是重複著他留給我的那封遺書的內容,除此之外一言不談。葬禮回程時發出同樣問題,並得到同樣答案的k的友人,從懷中取出一份報紙讓我看。我一邊走,一邊讀著那位友人指出的地方,上麵寫著“k由於被父兄趕出家門,產生了厭世情緒而自殺”。我沒說什麽,將報紙疊好還給了那位友人。他還告訴我,還有別的報紙說k是由於精神錯亂而自殺的。我根本沒時間看報。這方麵的消息幾乎從無了解。可我總對一件事牽腸掛肚,就是擔心報紙上會有不利於房東家的報道,特別擔心小姐的名字被登出來,那樣的話我簡直無法忍受了。我問那位朋友,還有什麽別的報道。他表示自己隻看過這兩種報道。
    我搬到現在的這戶住宅,是在那之後不久。夫人和小姐都對事發地點的那間屋子心存顧忌,我也由於每晚重複的記憶而痛苦不堪。於是,我們商量後便決定搬家。
    搬出去大概兩個月之後,我順利地從大學畢業了。畢業後半年,我終於和小姐結為連理。外人看來,我可謂萬事如意,須說可喜可賀。夫人和小姐看上去也很幸福。我也覺得自己很幸福。可我幸福的背後總有個揮之不去的黑影。我想,這份幸福正是在最後將自己帶入悲慘命運的導火索吧。
    小姐結婚的時候,小姐——不是小姐了,往下改稱為妻子——妻子好像想到了什麽,對我說:“我們去掃墓吧。”我心中莫名一驚,問她為何忽然想到此事。妻子表示我們一起去掃墓,k一定會非常高興。我怔怔地望著她那一無所知的麵孔。直到妻子問我怎麽了,我才回過神來。
    按照妻子的願望,我們二人去了雜司穀。我用清水洗淨k的新墓。妻子則在墓前供上香和花。我們低下頭,靜默合掌。妻子為了讓k高興,在向他說我們成婚的經過吧。可我腦中卻一個勁兒地為自己的過錯而道歉不已。
    這時,妻子撫摩著k的墓碑,稱其非常漂亮。這個墓地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妻子如此誇獎,可能由於墓地的石料選擇和采購都是我親自完成的吧。我腦中並排浮現新墓地、新妻子還有長眠於此的新白骨,無情地感到命運對我的嘲諷。我下定決心,以後不再和妻子一起來參拜k的墓地。
    五十二
    我對亡友的這種感覺一直沒有消退。實際上,我從一開始就對此感到恐懼。就連期盼許久的婚姻,也是在這種不安感中舉行的。我本人無法預料自己的前途,可我覺得婚姻也許會使我的心情豁然一變,成為自己嶄新人生的開端。但在成了與妻子朝夕相處的丈夫之後,我才發現自己那虛幻的夢想,在殘酷的現實麵前如此不堪。我每次與妻子見麵時,都會忽然感覺到k的威脅。就好像妻子站在中間,將我和k緊緊地連接在一起。我沒有對妻子的任何方麵產生不滿,隻是因為這一點而總希望避開她。她不久即覺察出我的情緒,可對其原因不甚了解。妻子常常責問我為何會這樣,有何不順心的事情。對這種事一笑了之也就罷了,可妻子有時卻很生氣。最後,她竟然抱怨道:“你厭倦我了吧。”或者說:“你一定有什麽事瞞著我。”每次聽到這些怨言,我都非常痛苦。
    我曾經多次下過決心,要向妻子原原本本地坦白此事。可每當真要向她傾訴的時候,不知何來的某種外力就會忽然抑製我。你是理解我的,所以沒有必要特別說明了。可為了將事實理清,我還是要說幾句。那時,我對妻子沒有任何需要掩飾的地方。假使我以對待亡友那同樣善良的心,在妻子麵前進行懺悔,妻子一定會流著歡喜的淚水原諒我的罪過。我之所以沒有這樣做,並非由於權衡利害的緣故。隻是不希望在妻子的記憶中留下任何汙點,我才忍住沒有向她坦白的。請讓我這樣解釋吧:在純白的物體上哪怕隻留下一滴汙點,對我來說都是極為痛苦的。
    過了一年,我仍然不能將k的事情忘掉,自己心中常常感到不安。為了驅散這種不安感,我將自己浸於書海之中。我開始刻苦學習,並等待著將結果公之於世那天的來臨。但是強行設置一個目標,又強行盼望能夠有朝一日實現這個目標——這個行為分明是癡心妄想,隻能令我更加不快。我再也沒有辦法把心沉浸於書海之中了。於是,我又抱著胳膊,望向了世間。
    妻子覺得我如今心情如此放鬆,是由於沒有為每日生計所迫。妻子家裏也算有些財產,母女二人就算終日坐食也過得下去。而且以我的境況,就算不出去工作也無大礙。妻子這樣想大約還有些道理。雖然我也多少有些被慣壞了,可這並不是我閑在家中的主因。在受到叔父的欺騙之後,我深切地感到對他人不可信賴。我隻是覺得他人是不好的,而自己還是很厚道的。於是便產生這樣的信念:無論世間如何不堪,我一定是正人君子。可k的事件卻將我的這份信念破壞,我覺得自己與叔父是一類人。這種感覺令我惶恐不安。對他人心生厭惡的我,如今對自己也產生了厭惡,於是動彈不得。
    五十三
    我沒能將自己沉浸在書海中。有一個時期,我將自己的靈魂沉浸在酒精中,希望這樣能忘了自己。我不是個好酒之人,但要說喝也能喝些。於是,我便依賴酒精來麻痹自己的內心。這種淺薄的權宜之計在一段時間內使我更加厭世。我在酗酒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在世間的位置。我現在這般模樣,無異於一個希望偽裝自己的蠢貨。我打了個寒戰,同時眼睛和心靈也清醒了。有時候無論怎樣狂飲,自己都無法進入偽裝的狀態,隻得消沉下去。而且,就算用這種買醉的方法獲得快樂之後,我又一定會更加憂鬱。在我最愛的妻子和她的母親麵前,我總是這樣表演自己,而她們也自然會用她們的立場來解釋我。
    妻子的母親似乎常常責備她,而妻子卻從沒有對我說過。以我的性格,不在底下受幾句責備就過意不去。責備也絕不會使用太粗俗的語言,畢竟妻子對我說什麽,我從沒激動生氣過。妻子常常對我說,有什麽不順心的事情就說出來,不用憋在心裏,並建議我戒酒為自己的以後打算。有時她哭著說:“你最近變了。”隻說這句話還好,可她又說道,“k如果活著,你就不會變得這樣了吧。”我答道:“也許吧。”我這句話的含義,與妻子所理解的完全不同。我的內心悲傷不已,可我絲毫沒有向妻子解釋的欲望。
    我常常對妻子認錯,多是在醉酒遲歸後的翌日清晨。妻子有時笑笑,有時沉默不語,還有時潸然淚下。無論得到哪種反饋,我都會非常痛苦。所以我向她道歉,也算是向自己道歉。最後,我把酒戒了。與其說這是出於妻子的告誡,倒不如說是對自己那副模樣感到討厭更合適。
    雖說戒了酒,可還是什麽都不想做,又開始讀書。不過也就是看看,看完也就沒了下文。妻子常問我為何而學,我隻是答以苦笑。可在心靈深處,一想到這世間我最愛的那個人都不能理解自己的時候,我就不由得悲傷起來。當想到本有方法能夠使她了解,自己卻又沒有勇氣去做的時候,我就會更加悲傷。我孤單寂寞,常覺得自己已經與世隔絕,成了化外之人。
    同時,我反複思索著k的死因。也許因為當時的我,頭腦中隻有“戀愛”二字吧,我所得出的結論簡單而直接。k正是由於失戀而自殺的。可當我心神穩定後,再回想起他的種種,發覺事情似乎不是那麽簡單。也許因為現實和理想的衝突,這仍舊不是充分理由。最後,我竟然懷疑k可能會與我現在一樣,經受不住寂寞,所以才忽然想到了卻自己。這樣一想,我又不禁戰栗起來。而現在的我,也邁著與k相同的步伐,走著與k相同的道路——這種預感時時如風一般掠過我的心中。
    五十四
    不久,妻子的母親就生病了。請醫生來診治,說治不好了。我竭力在一旁照料。這是為了病人,也是為了愛妻,如果再說有什麽更重要的,終究還是為了人。我以前也想過一定要做點兒什麽,可什麽都做不成,最後隻能袖手不做。與世間隔離的我,頭一次以己之力,多少做了一些好事,我的這種自覺也是在那個時候產生的。而做的這些事情,可以說是以一種贖罪的心情進行的。
    妻子的母親去世了。家裏隻剩下我和妻子兩個人。妻子對我說,此後世上隻有我可以依靠了。自己都感覺靠不住的我,在看到妻子麵龐的那一刻不禁淚流滿麵。我心裏想她是個不幸的女人,並且對她說出了這個想法。妻子問為什麽。她不了解我的內心所想,我也無法向她解釋。妻子哭了出來。我非常後悔,由於自己平日就以扭曲的邏輯來觀察她,所以才說出那樣的話。
    妻子的母親去世之後,我盡量對妻子溫柔相待。這樣做並不僅僅出於我對她的愛。我的這份溫柔還有拋開個人因素之外的更宏大的背景。這與看護妻子母親時的心情是完全一樣的。妻子看上去相當滿足。可在這滿足感的背後,似乎包含著由於對我無法理解而產生出的淡淡不滿。就算妻子可以理解我,這種對我的不滿感也隻會有增無減。對女人來說,相較於來自偉大人道立場上的愛,她們更喜歡多些關注自己的愛,哪怕這份愛多少會偏離常軌。我認為女人的這種心態要遠甚於男人。
    有一次,妻子對我說:“為什麽男人的心與女人的心就不能完完全全地貼合在一起呢?”我含糊地答道:“隻有年輕的時候才會吧。”妻子可能是在回憶自己的過去。不一會兒,她發出了輕微的歎息聲。
    從那時起,我胸間時常會閃過一個可怕的陰影。最初,那陰影會從外部偶然襲入,我驚訝、顫抖著。可過了不久,我的心卻同這可怕的“閃靈”呼應起來。最後,即便沒有從外麵襲入,我也覺得這個“閃靈”好像天生就潛藏在我的心底。每當我產生這種感覺的時候,就會懷疑大腦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但是,我從沒有想過去找醫生或者其他人看看。
    我深深地感到人的罪孽。正是這種感覺使我每月都去參拜k的墓地,使我竭力照顧妻子的母親,使我溫柔地對待妻子。為了這種感覺,我甚至希望路人能鞭撻自己。在這個階段緩慢移動的過程中,我覺得與其讓別人鞭撻,不如自己鞭撻自己;與其自己鞭撻自己,不如自己殺死自己。無奈之下,我決心以死掉的心態活下去。
    從我下了那樣的決心到現在,應該有幾年的時間了吧。我和妻子仍如往常那樣和睦地生活。我們二人絕非不幸,反倒是很幸福的。可我身上的一點,那個非常難以改變的“一點”,在妻子眼裏似乎總是個黑影。一想到這裏,我就會對妻子感到非常抱歉。
    五十五
    我這顆抱著已死的心態而活下去的心,時常由於外界的刺激而興奮起來。可每次我決定朝某個方向闊步前行時,一種不知何來的恐怖力量就會顯現出來,將我那顆悸動的心髒狠狠攥住,使我動彈不得。這種力量就這樣壓抑著我,似乎在對我表示“你是沒有資格做任何事情的男人”。一聽此言,我立刻變得癱軟無力。稍後,當我想要再次起身振作時,又被狠狠一攥。我咬緊牙關,怒吼道為何如此對我。這股不可思議之力卻冷笑著說:“你自己清楚。”於是,我再次變得癱軟無力。
    請你想象一下,表麵上,我過的是沒有波瀾和曲折的平靜生活。可在這種生活的後麵,卻有著異常慘烈的鬥爭。在妻子看到我這副煩惱的模樣之前,我自己又不知道經曆過多少次這樣的無盡煩惱啊。在我身陷牢籠而無法安寧時,當我竭盡全力仍舊無法突破牢籠時,我終於認識到,對自己來說最容易的方法隻有自殺。或許你會瞪大眼睛問我為什麽。那股總是攥住我心髒的神秘力量,一麵將我能行動的各個方麵全都堵住,一麵為我留下了死亡這條唯一的道路。如果不動的話倒罷了,但凡稍稍一動,我除了這條死亡之路便無路可走。
    直到今日,在命運的指導下,我已經兩三次想要走進這條容易的道路。可每次都因割舍不下妻子而作罷。當然,無論如何我都沒有讓妻子隨我同去的勇氣。我連向妻子坦白的勇氣都沒有,又怎麽會讓妻子犧牲自己的命運,奪走她的天壽呢?甚至一想到這些我就會恐懼不已。我有我的命運,妻子也有妻子的命運,將兩個人綁在一起葬入火中,在我看來不僅是太過勉強,而且簡直痛苦至極。
    同時,一想到我死去之後妻子的樣子,我便感到不勝憐憫。妻子母親去世時,妻子曾經對我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再無他人可以依靠。我對這句令我刻骨銘心的話仍然記憶猶新。我是個縮手縮腳的男人。有時看著妻子,覺得自己幸虧沒有自殺,於是便呆呆地佇立不動。也有時,妻子會以不滿的眼光打量著我。
    請記住,我就是這樣活下來的。在鐮倉第一次與你相見時也好,與你一起去郊外散步時也好,我的心情都沒有太大的變化。我的身後總是跟著一個陰影。我是為了自己的妻子,才步履蹣跚苟活於世。你畢業後回老家的時候也是一樣的。我曾與你約好九月再次相見,並非是我說謊。我是真的想見到你。秋天結束,冬季來臨,如果冬季也結束了,我希望與你見麵的心情也不會改變。
    在那個夏天最炎熱的日子裏,明治天皇駕崩了。那時,我認為明治精神始於明治天皇亦終於明治天皇。最受明治精神影響的我輩人,就算繼續活下去,也成了落後於時代的人。這種感覺猛烈地撞擊著我的胸口。我直白地向妻子說明了自己的想法。妻子笑了笑沒說什麽。不知她想起了什麽,忽然對我戲謔道:“那就去殉死好啦。”
    五十六
    我幾乎已經忘了“殉死”這個詞。由於平常根本用不上,它便沉到了記憶的深底,慢慢腐爛。現在隻是聽到妻子這句半開玩笑的話才想起來。我對妻子說如果自己要殉死,也希望為明治精神殉死。當然,我的回答也不過是個玩笑。不過在那時,我感覺到這個古舊的詞匯仿佛融入了新的意義。
    又過了大概一個月左右,在天皇大葬之日,同往常一樣坐在書房中的我,聽到葬禮開始的炮聲。這炮聲在我聽來不啻明治天皇永遠離去的訊告。事後想起來,也不啻乃木大將永久離去的訊告。我手拿號外,不禁對妻子連聲說:“殉死,殉死。”
    從報紙上,我讀到了乃木大將死前所寫的遺書。“自西南戰爭被敵人奪走軍旗以來,一直欲以死謝罪。不料卻苟活今日。”當我讀到這句話時,不覺掐指計算乃木大將產生死的覺悟後到現在活了多長時間。西南戰爭是明治十年開始的,到明治四十五年,一共是三十五年的時間。即是乃木大將在這三十五年間一直帶著死的念頭,等待死的機會。對於這樣的人而言,到底是苟活三十五年更痛苦?還是將刀子插入腹部時的一瞬間更痛苦?
    又過了兩三天,我終於下定了自殺的決心。一如我不能理解乃木大將的死因,恐怕你也不會理解我自殺的原因。倘若果真如此,也是時代變遷所帶來的人的觀念差異所致——這是毫無辦法的事情。又或許將其歸咎於每個人的稟性有所不同,可能會更確切吧。我竭力希望你能了解這個莫名其妙的我,所以在以上的敘述中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我要撇下妻子走了。幸運的是,在我走後,妻子衣食之憂。我不願意給妻子以殘酷的驚恐。我希望在自己死後,妻子不會看到血的顏色。就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個世界。我希望妻子認為我是暴病而亡。哪怕覺得我因發狂而死,我也沒有遺憾。
    你要知道,從我下了死亡決心的那一刻,距今已有十多天了。這其中的大部分時間,我都花在為你寫下這篇冗長的自述上了。開始我本想與你麵談,可試著寫了一下,就覺得寫信的方式能更鮮明地描繪出我的形象。這令我非常高興。我並非心血來潮才給你寫信。我的一生,作為人類經驗的一部分,除了我之外,別人無法闡述清楚。所以我的這份“希望能將其真實不虛地留下來的努力”,在了解人性的方麵,對你也好,對其他人也好,我想都不會是徒勞無益的。前幾天,我聽說了一個關於渡邊華山的故事,他為了創作一幅叫“邯鄲”的畫,將死期延後了一周。在外人看來,或許是多此一舉,但本人心中自有其相應的要求,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吧。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也不單單是希望能履行對你的諾言,大半都是我對自身要求的結果。
    現在我完成了這個要求。也沒有什麽其他的事情了。在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吧,早就死了吧。妻子在十多天前就到市穀的叔母家去了。她的叔母生病了,需要人手,我勸她過去幫幫忙。這封長信的大部分內容,是妻子不在家時我寫的。每當妻子回來,我便馬上將信藏起來。
    我打算將我的過去——無論善惡——都留給世人參考。請你答應我,唯獨不能告訴我的妻子。我什麽都不想讓她知道。讓妻子對我過去的記憶保持一份清白——這是我唯一的希望。在我死後,隻要妻子還活著,就請你把我僅對你坦白的這些秘密,全部埋藏在自己的心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