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別

字數:9846   加入書籤

A+A-


    她真漂亮!
    進了會場,池幸又是跟顏硯一桌。也不知道峰川是怎麽安排的,池幸隻能認為,這是故意設計。
    顏硯嫁了it新貴,剛剛已經說了會專注家庭。池幸即則將離開峰川進入原石。峰川隻能趁她倆最後同框的機會,把熱度再炒一炒。
    會場隻有藝人和經紀人能進入,常小雁暗示池幸稍安勿躁,不要亂來。池幸扭頭衝顏硯燦爛一笑,果不其然,顏硯一臉反感。
    顏硯當時是被兩個工作人員強行請走的,她已經導致流程出錯。而顏硯還未走下台,池幸已經來到主持人身邊,方才還對顏硯萬分熱烈的媒體立刻開始追問,她跟保鏢的親吻是怎麽一回事。
    兩相比較,按照眾人秉性,顏硯知道池幸的戀情一定比自己的婚姻更受關注。
    兩人位置相鄰,年會開始後浮皮潦草鼓掌,最後是顏硯先扭頭跟池幸搭話。
    “那個是你保鏢吧?”她說,“你有沒有腦子。”
    話是不客氣的,表情是笑著的,不知情的人看著還以為倆人正議論台上講話的林述峰和林述川兄弟。
    “嗯哼。”池幸用鼻音回答。
    顏硯“包養小白臉啊?”
    池幸“說什麽呢?周莽可是地主。”
    顏硯一怔“地主?”
    池幸任她發揮想象力,完全不解釋。
    酒到酣處,顏硯捏著酒杯到處找人碰杯。回到位置上,池幸忽然湊近,主動碰了碰她的杯子。
    “顏硯姐,祝你新婚快樂。”池幸說。
    顏硯冷眼看她,等著她下一句話。不料池幸似乎就是為了說這句話而來,完全沒有再延伸的意思。
    “怎麽?一笑泯恩仇嗎?”顏硯低聲,“想得倒挺美。”
    池幸也笑“泯不泯的,我也不在意。你喜歡我,討厭我,現在對我已經沒有任何影響了。你樂意不高興,那就繼續不高興吧。以後看到我的日子還長著呢。”
    此時年會終於進入最後一個環節,林述川來到池幸麵前,衝她伸出一隻手。
    這是在邀請她跳舞。
    池幸“最後一支舞?”
    林述川“最後一支舞。”
    燈光紛亂,樂聲四起。池幸欣然握住了林述川的手。
    裴瑗恢複拍攝後的第二天,池幸向她請假,理由是“有要事”。
    拍攝進程一天比一天緊,池幸請假三小時,裴瑗和她磨了半天,縮減成兩小時。
    “哦?跟周莽去領證嗎?”裴瑗問。
    池幸和保鏢當著這麽多媒體鏡頭的麵自自然然地接吻,這事情早在網上傳瘋了。
    原石娛樂緊跟時事,從周莽和池幸的相遇入手,引出當年池幸和張一筒互毆的真相。十二年的相識,從英雄救美開始的戀情,女明星和名不見經傳的沉默保鏢,無關身份地位、金錢家世的真愛——無論哪一點,都是吃瓜群眾最中意的八卦。
    張一筒和表舅錄了短視頻跟池幸道歉。周莽的朋友現身說明當年事實,他們甚至還找到了當時跟著張一筒的馬仔,一個個拚湊出事情真相。
    原本痛罵池幸的人,紛紛慨歎原來如此!
    池幸沒有微博,不在網絡上說話,常小雁的微博連續一周閱讀量天天突破百萬,最新一條微博發的是池幸年會的漂亮造型。評論、轉發已經超過十萬,齊刷刷的都是“姐姐漂亮”和“對不起”。
    常小雁代表池幸回答網絡上的廢話,池幸向來是不在意的。
    “姐姐好酷”“姐姐娶我”等等評論,瞬間又在常小雁微博下灌了幾萬條評論。
    常小雁開始飄飄然,甚至打算接廣告掙錢。
    麥子湊過來“領證好啊!要見證人嗎?我可以當。”
    “我是去簽合同。”池幸說,“領證什麽的,還早得很。”
    麥子悻悻溜走。
    “常小雁跟你走嗎?”裴瑗問。
    “我和小雁姐都簽,先跟峰川解約,再跟原石簽約。”池幸說,“原石的合約自由度很大,小雁姐是我個人的經紀人,我雇傭我管理。”
    裴瑗“可惜了,我還想趁機挖人。”
    說罷催促她快去快回。
    池幸抵達簽約的地方,除了林述川、原臻之外,竟然還見到了原秋時。原秋時結束在東北的拍攝,回到了北京。他整個人瘦了一圈,更精幹也更利落了,見到池幸便張開雙臂,和她來了個擁抱。
    周莽跟在池幸身邊,原秋時掃他一眼,笑道“果然是他。”
    對於自己在池幸身上獲得的失敗,原秋時並沒有十分在意。他引著池幸往會議室裏走。
    原臻和林述川正聊著最近在歐洲打破票房紀錄的電影,兩個公司的法務各自翻看文件,沉默不語。池幸和原秋時等人來到,會議室的氣氛變得熱鬧了。
    “我還剩一個小時,到點了回不去的話,裴瑗可能會殺了我。”池幸說,“所以,咱們能速戰速決嗎?”
    簽字,蓋章。簽字,蓋章。一切早已談好,十分順利。池幸抬頭看林述川,林述川也正看她,臉上沒有一絲笑,是很凝重沉默的表情。
    在這個瞬間,池幸想起林述川跟自己表白的時刻。
    那時候她還年輕,以為所有年輕的人都跟自己一樣簡單純真,沒有壞心眼。她從片場出來,夜裏雨剛停,街道上堆砌了千百種色彩,路麵反光。她和林述川在路邊攤吃餃子,快吃完的時候,林述川緊張、結巴,一句話吞吞吐吐,從懷裏掏出一支放太久而有點兒蔫的玫瑰,問她可不可以當自己女朋友。
    年輕的林述川等待池幸回答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凝重沉默。
    池幸人生中的第一次戀愛,第一次從愛人那裏領受傷害,第一次硬起心腸了斷,都是源於林述川。
    池幸還是有點兒恨他,恨他捆綁了自己這麽多年,恨他讓自己的恐懼複蘇,恨他分辨不清愛和控製,草草地開始了表白。
    簽完字,她跟林述川從此再無任何工作上的關係。池幸知道,私底下的關係也不會再有。她朝林述川伸出手“謝謝。”
    林述川握住她的手,良久都沒有放開。
    “謝謝你帶我入行,我從你身上學到了很多、很多,終身受益。”池幸微笑著,客氣生疏。
    有好有壞,都是益處。
    池幸說完再沒有任何留戀,幹脆地抽手。原石的律師適時遞上新合同。池幸帶來的律師過目一遍,確認和之前審閱的合同完全一致,點頭示意。
    池幸在這份新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再抬頭時,林述川已經離開了。
    原秋時的手機響個不停,他掏出來一看,是eric發來的信息。
    “這幾天歐洲破短期票房紀錄的電影,eric想看。”原秋時說,“他讓我問你,這電影能引進麽?”
    原臻“他怎麽自己不問我?”
    原秋時“你少罵他幾句,他就敢問你了。”
    原臻哼一聲“上映第一天就有人在關注了,應該能引進,題材、故事都很出色,而且還是個新導演。”
    池幸問是什麽片,原秋時把簡介發到她微信上。
    電影名為《白沙》,德國導演執導。十四歲的少女和父母生活在小鎮上。一日醒來,她發現離家多年的姐姐帶一個男子回家,聲稱要在家中舉行婚禮。隨著婚禮的推進,隱藏在這個四口之家背後的秘密也一步步被揭開。電影以妹妹的視角展開,她窺探著家中所有人的秘密,試圖用自己的方式揭開一直縈繞在心中的謎團。
    池幸下意識地看一眼導演和編劇,突然愣住。
    “這部片子的質量很高,是可以競爭奧斯卡的。”原臻說,“上映一周就打破記錄,導演之前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新手。”
    池幸“……是弗蘭???”
    原臻笑開了花“對,就是他。”
    池幸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告訴原臻自己和麥子將要跟德國導演弗蘭合作,原臻便去打聽了著導演的事情。池幸不知她打聽到了什麽,但之後原石的步調明顯加快,麵對峰川獅子大開口的違約金,原臻竟然眉毛動也不動,直接點頭。
    “還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原臻說。
    在池幸向峰川提出解約請求之後,峰川很快打聽到,是原臻在後麵支持池幸。之後原石娛樂與峰川傳媒商談十幾輪,林述峰和林述川暗地裏幾乎打聽了個遍無奈怎麽都問不出原石娛樂為什麽要跟池幸合作。
    池幸當時身上隻有一部《大地震顫》,商業價值跌破底線,幾乎為零,又有負麵輿論影響,無論如何都不值得原石用六千多萬來幫她解約。
    峰川百思不得其解,連香港和台灣的圈裏人都幫忙打聽,沒人知道為什麽,也沒人知道池幸接下來跟原石還會有什麽合作。誰人看了池幸的事兒都會搖搖頭不行了,絕對不行了。就算《大地震顫》有拿獎的實力,也得等到後期製作完畢、真正參賽才見分曉。
    與峰川解約、原石簽約之後的第五天,《白沙》引進的新聞便傳了出來。
    促成該次電影引進的,正是原石娛樂。
    《白沙》是一部充滿輕懸疑色彩的故事片,國外評論人說它“在敘事美學上明顯受到安東尼奧尼影響,但結尾的十五分鍾完全是屬於弗蘭自己的光彩時刻”。
    尚未上映,《白沙》就引來了許多好奇。
    弗蘭在s和臉書上發出視頻,稱自己接下來將和《白沙》的編劇合作一部講述異鄉人遭遇的電影,他在電影中首次邀請亞洲麵孔出演,“一位非常出色、非常美麗且富有魅力的女性”。
    “池幸今年和明年,那不是有兩部衝獎的電影?”麥子抽著煙說,“厲害、厲害。”
    裴瑗掐滅他的煙“開拍了。”
    劇組正在光彩劇院工作,他們要在這裏拍《大地震顫》的最後一場戲。
    雖然並非劇本的最後一場,但對主角趙英梅來說,卻是最為關鍵的一場結束與王靖的練習後,趙英梅發現,自己聽不見王靖道別的聲音了。她能看見王靖的嘴唇在動,似乎在詢問什麽,比劃什麽。趙英梅下意識地側了側頭,她想捕捉殘餘的聲音。
    但無濟於事。她的耳朵一片空白,甚至有一瞬間出現了巨大的嗡響,直接在腦中震蕩。
    池幸已經整整兩天沒有跟周莽甚至常小雁說話。她隻在劇組開口,其餘時刻耳朵裏填著耳塞,盡量把自己維持在趙英梅的狀態裏。
    她是此時此刻的趙英梅。
    她笨拙但自由,舞姿並不標準,但足夠快樂。
    王靖看她的眼神裏漸漸帶了火光。他從這個平凡普通的女人身上,鑿弄出了羞澀的趣味。
    結束練習後,王靖邀請趙英梅一起吃飯。在這枯燥的小城裏,他無論走去哪裏都有人關注,唯有跟趙英梅在一起的時候是自在的。趙英梅是一個很好的對象——供他消遣的對象。
    他預備好了一切,飯食、床鋪,還有一些平時不可能用在趙英梅這種女人身上的甜言蜜語。王靖心中是手到擒來的滿足感。
    但趙英梅就像沒聽懂,或是沒聽到一樣。她歪了歪頭,臉上又露出慣常的緊張害羞的笑。王靖走到舞台邊上又回頭問一句。趙英梅沒有回答,背對著他,不知想的什麽。
    王靖心煩氣躁,轉身離去。趙英梅匆匆回頭,看到他憤怒的背影。忐忑蠶食著趙英梅怦怦亂跳的心。
    前一天晚上,她得知自己當年狼狽下崗,是王靖父親一手操作。和王靖跳舞時,他放在趙英梅肩背上的手,第一次讓趙英梅感到強烈的不適和痛苦。
    趙英梅張開口,她開始說話。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聽不見。
    “……諾諾,趙英梅。諾諾,趙英梅。”
    她重複兒子和自己的名字。仍舊聽不見。
    “……喂!喂!!!”
    她聲嘶力竭大吼,耳朵像被棉花塞滿,透不進一絲聲音。
    趙英梅撲到錄音機邊上,她打開卡帶,把聲音擰到最大。樂曲瞬間充盈了整個舞台。
    她癱坐在地上,怔怔望著那個錄音機。
    沒有聲音。沒有任何聲音。
    趙英梅的手則按在木板上。她感受到了從木板往手心裏傳來的一絲絲顫動。
    趙英梅把手掌緊貼地板,掌心的律動越來越強烈。
    細小的石子在地上彈動。她的舞鞋鞋帶散在地麵,隨著微微的震顫輕輕跳起。
    趙英梅把錄音機的音箱部分放在地上,自己而趴下來。她的耳朵緊貼地麵,屏住了呼吸。
    熟悉的震顫果然傳入了耳朵。那不是聲音本身,是聲音的脈動。血液一般,翻湧、滾蕩,源源不絕,湧入她已經沒有聽覺的耳朵裏。
    趙英梅就這樣“聽”著這些聲音,她大睜著眼,不敢有絲毫放鬆,生怕一旦放鬆,這原始的“聲音”就會從自己耳朵裏飛走。
    她“聽”得笑了,笑著流了眼淚。
    這一場,池幸一條過。
    裴瑗喊“停”之後她還趴在地上起不來,眼淚一直流。裴瑗拿起喇叭喊了聲“靜一靜”。片場的人都停下了手上動作,周圍霎時變得安靜。周莽把池幸扶起,小心地、一點點地摘下了她的耳塞。
    空氣流動的聲音瞬間進入池幸的耳朵裏,震得她無法承受。周莽按著她的耳朵,快速為她替換了新的隔音耳塞。
    新的耳塞可以讓池幸聽見一部分低分貝的聲音。她戴隔音耳塞的時間太久了,隻能這樣一次次地更換隔絕力不同的耳塞,三小時後才可徹底摘下。
    “能聽見我的聲音嗎?”周莽很輕很輕的貼在她耳邊問。
    池幸能聽到一點,更多的是看著周莽的嘴型辨別。她點點頭,周莽給她擦去眼淚,披上了外衣。
    來到監視器前麵,裴瑗抱了抱她“太好了!太棒了!一氣嗬成!”
    鏡頭裏的女人臉色蒼白,嘴唇也蒼白,黑發裏摻雜幾根白發,眼皮耷拉,除了五官之外,沒一個地方像池幸。她猶豫、驚訝,拚命尋找聲音,趴在地上“聽”,哭泣。這是一個無台詞無聲音的表演,池幸做得近乎完美。
    “過了。”裴瑗摘下帽子,大聲道,“過了!!!《大地震顫》,殺青!!!”
    靜悄悄的片場瞬間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池幸抬頭看周莽。周莽站在她身後,在眾人開始大聲歡叫的時候,鬆鬆捂住了池幸的耳朵。
    “其實今天這場不是高潮戲。”池幸喝著冰涼的汽水,對周莽說,“真正的高潮部分是三天前在這裏拍的那一場。趙英梅和王靖終於公開演出,她那時候什麽都聽不見了,所以她光腳跳。那時候的舞台也是這樣顫動著的。”
    因為戴著耳塞,池幸不知道自己說話聲音高低,她講得大聲而吃力。
    周莽和她坐在舞台邊上,遠遠看著劇組其他人收拾東西。
    劇組熱鬧極了,人們簽名、合影、加微信,一片鬧哄哄。
    因為隔得遠,池幸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一切就像看默劇。
    “你看過默劇嗎?”池幸又問,“卓別林,知道吧?”
    周莽點頭。
    池幸身邊放著幾束花,別人送的都是正經八百的玫瑰、百合、桔梗,唯有麥子送了粗壯的一棵白山茶,還帶花盆。
    池幸現在一點兒也不像白山茶。她想起麥子的評語,笑出聲來“什麽白山茶啊,誰要做花兒呀。”
    她翻到舞台上,仍用自己察覺不到的聲量對周莽說話“你看過卓別林的《摩登時代》嗎?他在裏麵跳過舞,超級好笑,我會跳噢。”
    她脫了鞋子,光腳在舞台上跳起舞來,撅著屁股,學《摩登時代》裏卓別林樣子一通亂跳,還哼著歌。跳著跳著她被自己逗樂,躺在舞台上大笑。
    她看見周莽開口講話,但是聲音模糊,完全聽不見。
    “表白嗎?”池幸大喊,“表白要大點兒聲,我聽不到!”
    趙英梅的靈魂還沒從她身體裏脫離,她一說“聽不到”,眼淚又要流下來了。
    頭頂的光也照得人眼睛不舒服,池幸用胳膊擋住流淚的眼睛,吸了吸鼻子。
    趙英梅,趙英梅。她要跟趙英梅說再見了,這個讓她痛苦,也拯救了她的角色。
    有時候她在趙英梅身上看到孫涓涓,她每趨近趙英梅一分,便原諒孫涓涓一分。有時候趙英梅又是她池幸自己。笨拙的堅持,笨拙的自我防衛。這世界允許笨拙的人生存嗎?池幸曾在劇本上記錄下這樣一句話。
    她還沒找到答案。
    眼前忽然一暗,池幸放開手臂,睜開眼睛。
    周莽站在她身邊,彎腰,伸手。
    “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他清晰、緩慢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