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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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真漂亮!
    地板冰涼,周莽把池幸從地上拉起來。他們還從未正式跳過哪怕一次舞。
    這和上回的練習不同,心境、場地全部大相徑庭。池幸隨著周莽邁步,隨他腰身的動作旋轉,她沐浴在周莽的目光裏,從頭到尾是安全、溫暖的。
    “我有時候會想,我還得更加努力。”周莽說。
    “努力?”
    “努力配得上你。”周莽笑笑。
    池幸吃驚了“你哪裏配不上我?”
    周莽“和你在一起,讓我覺得自己的世界變得寬廣了。我越發感到,自己很渺小,很普通。很多人都說,我配不上你。”
    池幸意識到,那一吻給周莽帶來的影響還在持續。有人嘲笑她選擇這樣一個普通人,有人嘲笑周莽癩□□,各種傳言層出不窮,池幸沒看,但周莽或許看到了。
    “我以為你是那種不太在意別人看法的人,畢竟你是地主啊大哥。”池幸笑著,“配不配得上,談戀愛又不是穿衣服,還要講搭配?”
    周莽眉毛微微一聳。這是他心情快樂的小信號。
    “我也是這樣想的。”他低聲說,“在你身邊的是我,別人的閑話滾一邊去。”
    池幸喜歡死他偶爾流露的執拗和不容置疑了。她抱住周莽的腰,耳朵貼在他胸膛上。沒有音樂,他們就這樣輕輕搖擺。
    “你一開始為什麽不答應當我的保鏢?”池幸問,“後來知道我和林述川關係不好,你才應承。你明明很喜歡我。”
    周莽想了又想。他都快忘記這回事,忘記自己當時的心態了。
    “……你太好看了。”他喃喃道,“我害怕靠近你。”
    池幸於是仰頭看他“現在也好看嗎?”
    周莽低頭吻她頭發“趙英梅。”
    池幸“嗯。”
    周莽“今天是最後一次叫你趙英梅。”
    池幸聽見他心跳聲音,有些急促。她抬頭看周莽,直看進這男人的黑色瞳仁裏。
    他長了一張多麽適合當大俠的臉。幫過一個落魄的姑娘,救過她一次,大俠就永遠惦記著她,放不下丟不開。放在古代的故事裏,他一定又慘又苦,姑娘要折磨他,江湖要折磨他。心疼他的隻有屏幕前的觀眾,把他那點兒戀心翻來覆去分析討論。
    池幸自己也吃驚,她居然會這樣深地依戀周莽。他在自己心裏有太重太重的分量,歲月洗刷不掉。
    “不聽話。”池幸捏他臉龐,“說了讓你別喜歡我,你偏不聽。”
    周莽露出得逞的笑容。他捧著池幸的臉,用背脊擋住身後的目光,一遍遍吻她。
    一年後。
    eric再度從原臻身邊潛逃,跑到歐洲去遊學,原臻罵完他又轉頭罵原秋時。
    原秋時拍攝的刑偵題材作品播出後反響強烈,接受媒體采訪時原本一切按流程走,不料中途在被問到自己的感情經曆時,原秋時說了些奇怪的話。
    “我的感情經曆不多,對方也不是圈內人。”原秋時說,“跟誰合作的印象最好?嗯……”
    他沉吟片刻,挺認真的回答“池幸。”
    在時長十分鍾的采訪裏,原秋時居然用三分鍾時間仔細回憶了自己和池幸的來往。他是池幸的影迷,池幸也是他的影迷,至於為何兩人沒走到一起,原秋時很得體地回答“她有心愛的人。”
    原秋時講得真心,別人卻把這表達看作八卦源頭。從原秋時回溯到《燦爛甜蜜的你》,又牽扯到電視劇當時的換演員風波,自然而然地,又提到了池幸過去的事情。
    原臻簽了池幸,卻不想讓池幸跟原秋時有什麽密切的來往。
    “她過幾天開生日宴,你不能去。”
    原秋時在電話那邊沉默片刻,笑道“姐,你怎麽了?我不是eric。”
    原臻這樣的語氣絲毫不能動搖原秋時,反而會讓他更加反感這種控製和被控製的姐弟關係。原秋時已經很久沒回過家,他有了獨立的經濟實力,完全不依賴原石娛樂,所有合作都是自己團隊的人去談,劇本親自看,隻在最後簽合約的時候,才通過原石娛樂訂立合同。
    原臻“都過去這麽久了,你還提她做什麽?”
    原秋時“現在提她不是正好麽?有新電影要上映,我得給朋友幫幫忙。”
    原臻“你沒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情,搞什麽贖罪心態!”
    原秋時悶悶地笑“姐啊……你這樣,eric是真的不會願意回來的。”
    池幸、麥子和德國導演弗蘭合作的電影已經拍攝完成,即將上映。
    這部中文譯名為《寒夜客來》的影片,在攝製階段就已經受到極大關注。池幸在德國呆了小半年,拍完後又馬不停蹄趕回國內,繼續工作。
    國慶期間,《大地震顫》上映。這部影片在科幻、動畫和商業大片紮堆的國慶檔裏,本身很不討巧。頭三天排片極低,從第四天開始,口碑和上座率漸漸上升,“我能跳舞”這個營銷話題遍布所有社交媒體無論是老人小孩,還是行動不便、看不到或聽不到的人,大家都在用視頻和文字分享自己的舞蹈。
    原石娛樂旗下的營銷公關公司承擔了電影的宣傳推廣工作,緊接著“我能跳舞”這個話題,薑岺和eric在片場貼身跳探戈的視頻公開。
    一浪接一浪的宣傳,把許多人吸引進了《大地震顫》的放映廳。
    推廣的話題性操作暫時停止,很快,《大地震顫》的觀眾們口口相傳,越來越多的人出於好奇,買票進場。
    《大地震顫》是2d影片,票價在同期電影裏並不高,低門檻也讓它有了更多被傳播出去的可能。在網絡上討論營銷話題和探戈視頻的人漸漸少了,議論電影和趙英梅的越來越多。
    “我爸媽當年也是這樣下崗的,沒有工作也沒有錢,東北啊,那個冬天真的好難好難。”
    “池幸演一個落魄的單親媽媽,我原本還很懷疑,看到一半我就服氣了,她完全擺脫了之前的形象和定位。”
    “喪失聽覺的部分真的很棒……我十六歲時雙耳失聰,但我沒有她那麽勇敢。”
    “好真實,我也是離異單身,帶一個孩子,跟趙英梅一樣,每天就是忙忙亂亂,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自己的事情。不想罵孩子,但有時候真的太壓抑太難過,忍不住。看完電影之後,孩子問我有什麽想做的事情。我說我以前的夢想是當一個漫畫家。”
    “整個放映廳都在為趙英梅鼓掌喝彩,我哭得好厲害。勇敢的人無論什麽時候都需要鼓勵!”
    ……
    《大地震顫》的最後一部分,也是高潮部分,是趙英梅和王靖在舞台上完成了一次演出。趙英梅脫了鞋子光腳踩地,沒有人輔助她,她完全被王靖帶動引領。
    世界對她來說是寂靜無聲的,她竭力用腳底皮膚肌肉感受地板的顫抖,燈光環繞著他們,王靖悠然自在,而她緊張得手心全都是汗。
    一曲終了,兩人鞠躬道謝。趙英梅知道她跳錯了很多,她還踩到了王靖的腳。媒體的人團團圍住他們想收獲足夠吸引人的感想,王靖講得頭頭是道,趙英梅什麽都聽不見,她吃力地、大聲地回答,聲音變調,聽起來模模糊糊。
    “謝謝,王靖,我,很快樂。”她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說。
    電影記錄了趙英梅的這一年。這一年,她自己的現實情況是每況愈下的,但跳舞給她帶來的快樂,好像讓她脫殼而出,成了新的趙英梅。
    電影的最後一個片段,是池幸和麥子討論之後,麥子決定加上去的。
    趙英梅在滿是沙塵的小路上往前走。她結束了這一天的工作,準備坐公交車去接兒子回家。路上前後都沒有人,她忽然來了興致,站直,展開雙手,跳著舞往前輕快地跑。一輛摩托車經過,一輛三輪車經過,她沒有舞伴,但也沒有停下自己的動作。
    鏡頭拉遠,趙英梅腳尖踢起地麵塵土,輕快地旋轉。
    電影就此結束。
    池幸參加首映儀式時,電影結束瞬間,她聽見身後坐著的觀眾發出一聲很輕的歎息。隨即,掌聲響起。
    裴瑗、麥子和池幸在這個影院裏與媒體、看片記者、影評人見麵。
    薑岺與eric來遲了一點,自然要被懲罰。兩人在台上重演網絡熱傳的貼身探戈段落,觀眾尖叫不斷。到了提問環節,第一個觀眾顯然是裴瑗的忠實影迷,他認為裴瑗的這部電影顯然有更強的野心,問她“你認為女性主義影片適合商業化嗎”。
    裴瑗回答把女性主義從社會話語體係裏單獨割裂出來,是個不好的信號。製作的時候,我並沒有把它當做一部女性主義電影,我們所有人全程想要做的,隻是一部“好電影”。你如果從中感受到了女性主義的存在,說明我們講述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和女人有關的故事。
    池幸其實沒想這麽多,也沒想這麽深。裴瑗每次回答觀眾提問,池幸都聽得很認真。她在麵對“你覺得導演是個什麽樣的人”這種問題時,脫口而出“一個挑剔得很深刻的人。”
    下一個提問的女孩伸直手臂,整個人都要站起來了,池幸點點她。
    “池幸,你好,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女孩結結巴巴,“我、我們見過的,你給我簽過名,還幫過我。你還提醒我,蘋果箱女人不能坐。”
    池幸已經不記得了。
    女孩又說“從《虎牙》開始,我就是你的影迷,感謝你這麽多年一直沒有放棄表演。”
    她說得太過正式,放映廳裏有善意的笑聲。
    女孩問“你覺得這部電影給你帶來了什麽呢?”
    有趣的問題。池幸想,一般的電影首映禮上,搞笑的、能活躍氣氛的問題會更受歡迎。但實際上主創也喜歡接到嚴肅認真的話題。在首映禮上通過提問,表達電影製作過程中的想法,這對媒體、影評人來說,都是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眾人等待池幸的回答。
    池幸攥著麥克風想了一會兒,抬頭對那女孩笑“是我的一次自我完成。”
    如此這般,總而言之。
    《大地震顫》殺青到上映,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年。
    結束生日宴的第二天,池幸和團隊出現在機場。
    生日宴隻邀請了要好的朋友,常小雁的微博發了兩張照片,一張是池幸身穿白裙子低頭切蛋糕,一張是她捧著一塊蛋糕,抬頭衝拍照的人笑,鼻尖沾著橙色的果醬。
    因為是家裏舉行的尋常宴會,十來個人,池幸的妝容很素淡。她笑得開朗,想要跟人分享巨大喜悅一樣,好看的眉眼彎彎,卷曲黑發襯著微紅的臉頰。分明是冬季,池幸身上卻有熱夏的生命力,眼裏閃動的火星永遠是年輕、熱烈的。
    照片很美,靜止的畫麵像講述了一個溫柔故事。發出來之後麥子搶占了沙發,發出評論“男友視角?”
    常小雁回了個大笑表情。
    她微博裏常常發池幸的各種照片。這一年裏,照片的氣氛有巨大變化和以往總是攝影師操刀、後期精修或常小雁用自己的審美狂加濾鏡的照片不同,池幸的許多照片就像是生活中隨手拍下的片段。
    她坐在窗邊一邊撓小貓耳朵一邊玩手機遊戲。她當上《幻夜奏鳴曲》推廣人,做活動的時候雙眼發亮地看自己喜歡的配音演員。夜跑後她站在宵夜攤兩米外發愣。用落葉在地上拚一張看不出是誰的臉,她蹲在自己的作品旁狂笑。她穿著不合身的寬大襯衫,一邊用吸塵器掃地一邊打嗬欠。
    十二月時有一張照片,池幸戴紅色毛線帽,穿臃腫的白色羽絨服,站在雪地裏。大雪紛飛,她隔著茫茫雪片看拍照的人,嘴唇微微張開,一個將笑未笑的表情。
    麥子火速轉發,說是莽子的一句詩。
    她不忌諱熬夜拍戲的痘,不忌諱皺紋,不忌諱頭頂生出的白發。在那個人鏡頭裏,很奇妙,池幸怎樣都是美的。滿是生命力的美,活潑旺盛。
    記者很快在池幸身邊找到了周莽。
    這個年輕人在去年的峰川年會上,因池幸的一吻而成名。
    他有被鏡頭捕捉的價值,無論長相、身材還是氣質,樣樣卓然。人們猜測他是池幸包養的小白臉,後來被挖出兩人的往事,猜測又變成了“池幸一定幫他進娛樂圈”。
    周莽安安靜靜在池幸身邊當保鏢,從陪池幸去德國拍戲開始,他成為了常小雁的助理經紀人。有媒體問常小雁,周莽上位,她的地位是不是會受到威脅。常小雁笑笑想超過我,再好好做十年吧。
    “池幸!你對《大地震顫》入圍奧斯卡最佳影片、你入圍最佳女主角,有什麽感受?”記者喊。
    池幸心情極好,她跟周莽對視一眼,回答“這個問題我上周回答過了,你們可以去看看公眾號的文章,別人寫了很多,我說過的沒說過的,他們聽過的沒聽過的,都有。”
    眾記者“……”
    池幸提醒“要過安檢了,我可以再答兩個問題。”
    另一個記者連忙竄出來“傳聞你如今身價過億,你有什麽看法?”
    池幸“不要亂寫啊!價格吹太高沒人找我拍戲了,我去你家吃窮你。”她亮出一根手指,“最後一個問題。”
    話筒直接伸到她麵前“你有信心拿獎嗎?”
    池幸燦爛一笑。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衝周圍密密麻麻的手機和攝像鏡頭擺了擺手。
    “再見!”她大聲說。
    在紛紛雜雜的聲音裏,周莽握住了她的手。
    他們隻給鏡頭留下相攜而行的背影。
    (完)
    (番外在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