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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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真漂亮!
    1
    《別雁歌》的拍攝場地,因有粉絲闖入拍攝場地,攝製工作不得不中止。
    小周坐在保姆車裏補妝,車外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記者和粉絲,他掀開窗簾露出一隻眼,立刻無數話筒鏡頭湊過來“你和女主角的戀情是真的嗎?”
    小周火速放下窗簾,深呼吸,平靜自己。
    何月剛把他一張站在閣樓上飄然若仙的照片修好,發到他手機上。小周最近拍的這部古裝戲,先是爆出女主角和男二號曾是學校裏公認的完美情侶,進組後又爆出小周和女主角天天下戲就在影視基地裏約會逛街。
    劇組的花邊新聞比劇本身更受關注,何年何月身為小周保鏢,也被偷拍下不少照片。
    小周不喜歡他倆穿得太正式,何年何月常便裝出場,何年和小周的c被炒得熱火朝天,隔三差五就有人問何年感受如何。何月熱衷創作他和小周的140字甜虐小段子,儼然已經成為周年c的產糧大手。
    “周年c是真的嗎”這個微博最新一條,是披著灰色風衣的何年為古裝仙人扮相的小周打傘,兩人目光交匯到一處,十分纏綿。
    於是昨夜小周和女主角緋聞傳出,無數周年c粉紛紛心碎。經紀人認真詢問小周跟人姑娘是不是認真的,得到小周肯定答複之後,她便讓何月停止更新c微博。
    這照片成為周年c絕唱。何月相當遺憾,何年如釋重負。
    “導演說還有十分鍾就開拍。”何年看了眼手機,起身道,“我下去清場。”
    他架勢十足,抖了抖外套,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車門。
    攝製現場終於恢複秩序。小周工作時,何年何月坐在一旁等待。
    “……還是跟幸姐一起工作輕鬆。”何年忽然說。
    何月看他“那是因為有莽哥在,我和你除了檢查環境,沒別的事兒。”
    何年“也對,和莽哥一起工作比較舒服。”
    小周的這部片子老需要吊威亞飛來飛去,昨天剛剛結束棚內綠幕戲份,今天轉戰外景,漂亮男孩女孩在空中揮劍甩手,無形劍氣縱橫來去,可惜看不到樣子,讓人發困。
    何月發現一個藝人助理舉著手機偷偷拍小周,立刻走到她身邊。冷峻目光一掃,助理立刻縮手收好手機,裝作無事發生。“第三次了。”何月低聲對他說,“事不過三,對不住了。”
    她學足周莽的氣勢,說話時把聲音壓在喉嚨裏,一雙眼睛亮出凶狠精光,立刻把那十幾歲的年輕小夥嚇得腿軟,忙不迭交出手機。何月刪了他相冊裏的照片,檢查雲端和聊天,確認他沒有發出去才把手機歸還。
    之後她找到那助理服務的藝人經紀,三言兩句說完,經紀便知道這助理不能遵守保密協議,表示自己知道該怎麽做。小周此時正好拍完一條,坐在位置上揉肩膀。何月回到他身邊正要說話,眼角餘光瞥見一抹礙眼的金色頭發。
    eric衝她揮揮手,咧嘴一笑。何月不理他。
    eric約過何月出門看電影,何月順帶把自家哥哥給捎帶上。一場恐怖片看得兩個男孩不停尖叫,何月坐在兩人中央,巋然不動,不停嗬欠。
    eric為展示自己的強壯體魄,約何月一同去爬山健身。何月健步如飛,一口氣不帶喘,登上山頂後等了eric兩個小時。當晚的夜遊健身房被迫取消,eric進醫院吸了半天氧,開始認真思索自己跟何月師父的親近計劃,是不是有什麽不妥。
    何月簡直煩死他了。池幸代替她問過eric,問他是不是喜歡何月,eric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是喜歡,是仰慕,我要拜師學功夫。
    要真是“喜歡”,何月說不定還會跟他周旋一陣子。但既然不是喜歡,那就隨便了。eric跟橡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別雁歌》有原石娛樂投資,他借口“探班”“看看”,隔三差五就來找何月尬聊。
    “你又來幹什麽?”何月低聲問,帶著不耐煩。
    出乎兄妹倆預料,eric今天沒糾纏何月,直接從兜裏掏出一張請柬。
    請柬是藍色的,花裏胡哨畫著海浪,打開後裏麵是一行字來做客吧。
    落款池幸,周莽。
    2
    光彩劇院裏,剛剛結束一場排練的麥子左右手各持一個手機,正在聚精會神回信息。
    他雙手靈活,竟能左右同時觸屏打字,聊得不亦樂乎。
    因有《大地震顫》的成功合作,麥子和原家人乃至原石娛樂關係都很好。常小雁在原石娛樂裏除了池幸之外也帶其他藝人,恰好有一個年輕藝人參演麥子這出名為《點燈放火》的話劇,她有時候會來劇場裏看排練。這日正好坐在麥子身後,她視力絕佳,看見麥子在左邊手機快速打了個“愛你啊”,右邊手機來一句“yonlylove”。
    “麥子老師,可以啊,你是周伯通弟子吧,這左右互搏之術練得不錯。”常小雁戳他後背。
    麥子頭皮溜光,嘿嘿一笑,摸摸腦袋“別誇我,我會驕傲。”
    他給常小雁介紹自己的兩個新朋友,一個玩搖滾的,一個吹長笛的。常小雁睜大了眼睛,麥子補充一句“這是欣賞,我對才華從來沒有抵抗之力。還在曖昧階段,沒啥實質進展。”
    常小雁“行了,別作孽了。”她坐在麥子身邊,跟他詢問方才自己手裏那藝人的表現。
    《點燈放火》是一出喜劇,民國背景,嬉笑怒罵中暗含諷刺。這是麥子自編自導的第一個話劇,話劇圈子裏很受關注。說到工作,麥子來了勁,立刻口若懸河說起來。
    《大地震顫》最後的舞蹈是在光彩劇院裏拍的,電影上映之後,麥子給池幸等主創人員安排了一次見麵會,也在光彩劇院。來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看過電影的觀眾,想起當日盛況,劇院經理仍唏噓不已“要是哪天麥子老師的戲能有這種場麵,我死而無憾。”
    麥子寫影視劇本不多,幾年前被禁,狠狠挫了他的元氣。他這幾年專心鑽研話劇,倒是出了幾個很好的戲,國內國外還拿了幾個獎。人們談起麥子,總要說說他的光頭,他那些混亂的感情故事,還有這個人吊兒郎當卻滿腹才華,讓人咬牙生厭,又不得不佩服。
    “池幸最近選劇本也太挑剔了。”麥子忽然說,“好劇本也不是沒有,她還沒決定要哪個?”
    “目前有三個,她還在猶豫。”常小雁說,“我覺得《仙人掌》不錯的。”
    麥子大幅度點頭“這個戲我知道。”
    《仙人掌》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為了給受侵犯的幼女複仇,年輕的母親獨自翻越大山,尋找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的罪犯。池幸非常喜歡這個劇本,隻是擔心這部電影的角色氣質與《大地震顫》太像,有重複之感。
    麥子咋舌“哪裏像了?這比《大地震顫》震撼多了。劇本我沒看完啊,我看過梗概和前麵兩萬字片段,雖然編劇是新人,但功底紮實,節奏把握得特別特別好,這絕對是個好劇本。”
    常小雁“劇本是好,也得看導演和製片是什麽人啊。”
    麥子“導演也是新人?”
    常小雁“對,裴瑗認識。你記得那年元旦裴瑗去參加一個海外影視論壇麽?巧得很,論壇展映的幾部短片中,就有那新導演的習作。三十分鍾的短片,騙子和騙子互相坑蒙的故事,特別精彩。”
    麥子“裴瑗都覺得好,那必定是不錯的。”
    常小雁“唉,還得再想想。”
    麥子“常小雁,你以前不是這麽優柔寡斷的人啊。”
    常小雁“《大地震顫》拿獎之後是《寒夜客來》,《寒夜客來》也拿了獎,現在大家都盯著池幸,就看她下一部接什麽。這必須謹慎,必須。”
    麥子掐了煙,笑罵“媽的,最討厭扭扭捏捏的人。池幸在哪兒?我去跟她聊聊!就選《仙人掌》了,猶豫什麽!”
    常小雁這才想起今夜另一個來意,忙從包裏拿出一張藍色請柬。
    麥子一看請柬上的海浪就笑了“這不是我給她畫的那張畫兒麽?”
    請柬打開,裏麵是一行字老師,來吃魚吧。
    3
    和給其他人的請柬不同,原秋時收到的請柬上的字多出那麽幾個“帶上女朋友來吧。”
    原秋時心想什麽女朋友,我並沒有。他是娛樂圈裏罕見的清白幹淨好男兒,連緋聞都欠缺,自然也少了幾分讓人津津樂道的趣味。等看到那隻有“周莽”二字的落款,他像意識到什麽,忽然笑起來。
    餐廳裏燈光搖曳,樂聲深沉。這法國餐廳最後還是被原秋時買了下來,他很喜歡餐廳樓上那個溫室,因為池幸讚過。他後來再到這兒,得知朋友準備拆掉溫室做陽台,連忙攔下。
    餐廳仍保持以前的裝潢,跟他帶池幸來吃飯那次一模一樣。原秋時獨自坐在窗邊喝酒。窗外花圃裏月季開得正盛,花簇攀援而上,纏滿了窗戶的鐵欄杆。夏天快要來了。
    很突兀地,他斜對麵的桌上傳來嘩啦一聲響,是有人把刀叉重重扔在碟子上。原秋時抬頭時見一個女人從位置上站起,抓起酒杯往對麵的男人臉上潑,隨後頭發一甩,高跟鞋篤篤敲著,大步離開。
    動作行雲流水,節奏十足。原秋時不禁在心裏暗道一聲“好”。
    侍應連忙給那男客人遞去毛巾。原秋時心想這是分手戲嗎?出於禮貌他不便再窺探,嘴角含著一絲看戲的微笑,低下頭——然而在低頭的前一瞬,他認出了那個慘遭紅酒洗禮的男人。
    是林述川。
    林述川也看到了他。倆人麵麵相覷,最後是原秋時衝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林述川擦幹淨頭臉的酒,幹脆脫下外套,坐到原秋時對麵。他眼鏡也沾著紅酒,原秋時讓侍應幫忙洗淨擦幹。沒戴眼鏡的林述川視力不好,微微皺眉,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他的白襯衣上潑了一片紅色的酒,像血一樣。
    為了活躍氣氛,原秋時笑著打趣“讓女人生氣不是紳士所為。”
    林述川頭也不抬,自顧自倒酒“我不是紳士。”
    原秋時決定說得直接一些“你女朋友很像池幸。”
    林述川總算抬頭,目光仍然是冷冷的“還可以更像。”
    原秋時一愣“什麽意思?”
    林述川“我跟她說,最好她去整容,整成池幸那樣,我可以考慮跟她結婚。”
    原秋時“……”
    林述川喝了一口酒,忽然笑了“隻要我這樣說,她們都會主動跟我分手。”
    原秋時“你被潑過幾次?”
    林述川“就這一次。她性格跟池幸也很像,馴不服。”
    眼鏡洗幹淨送來了,林述川戴上,仍微微皺眉。原秋時才知他一直都這個表情,總是不開懷似的。
    餐廳裏價格昂貴的東西流水般端上來,林述川像餓了幾日,埋頭吃個不停。原秋時想起之前聽到業內的風聲峰川傳媒的股權有了變動,林述川大哥現在是峰川的實際控股人,眼前的男人遭遇了事業上的重大危機。
    原秋時和林述川是朋友,但不算熟稔,見到了會一起喝酒聊天,約上一塊兒玩,但從不聊私事,更別說心事。原秋時現在見他這樣,覺得有些可憐,想安慰安慰他卻不知從何說起,說什麽都太蒼白了。
    吃得半飽,林述川先問起來“池幸現在怎樣?”
    原秋時“挺好的。”
    林述川有些懷疑“她跟你有聯係?”
    原秋時“她跟你沒有?”
    林述川便像吃了什麽大虧一樣,眉眼都陰沉下來,悶頭灌酒。
    原秋時其實覺得他有點兒好笑,但又不便當著傷心人麵前笑出來,憋得相當辛苦。林述川察覺他的暗笑,冷冷目光掃了又掃,原秋時連忙找出新的話題“最近過得如何?”
    好了,又觸一個黴頭。林述川那雙眼睛像是爆出火來,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不知道?”
    原秋時隻得親自為他倒酒。隻怪自己也喝得多了,頭腦有些犯暈。接下來兩人便沉默著吃飯喝酒,一聲不吭。周莽寄給他的藍色請柬藏在他外套口袋裏,原秋時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林述川這件事。
    餐廳裏有情侶點了一首曲子,樂團開始演奏,舞池裏有人跳舞。原秋時隨著節拍輕輕在桌上敲手指。他也熟悉這曲子這是《大地震顫》裏,趙英梅每每獨自起舞便會響起的溫柔樂曲。
    林述川顯然也認了出來,一口沙拉嚼了半天都咽不下去。原秋時心想你也看了許多遍啊。
    他愈發的可憐林述川了。林述川和池幸之間有過什麽往事,兩人都不跟外人提起,原秋時隻隱約知道林述川這個經紀人當得相當過分。但畢竟是池幸初戀,原秋時又想,初戀呐,總該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吧。
    這想法在他腦中轉了一圈,他忽然開口“林總,池幸的初戀是你,還是周莽?”
    林述川砰地把刀叉扔在碟子裏,起身要走。原秋時連忙攔住他“對不住,說錯話了。”
    “你這一晚上……你他媽就是故意的吧!”林述川還顧念著這是公共場合,他和原秋時都有頭有臉,連怒叱也不敢高聲。
    原秋時心想,這麽生氣,看來答案不是他。
    “我這餐廳樓上有個地方,池幸很喜歡,每次來吃飯都要去看看。”原秋時問,“去瞧瞧麽?”
    天氣漸漸熱起來,這溫室功能不大了。原秋時讓人在裏頭種了四季花草,他用這個來討池幸歡心。池幸來過幾次,身邊總有周莽,原秋時倒也不惱他看見池幸開心,自己也挺開心,這溫室至少還有意義。
    月季在裏頭開瘋了似的,一團團一簇簇,大的小的紅的白的,紛紛雜雜混在一起,惹人心亂眼花。夜裏燈光亮起,花們朦朦朧朧地含了情意,跟周圍燈紅酒綠格格不入。玻璃窗外頭是遍地霓虹,林述川往外看,商業中心的巨幅廣告上有池幸燦爛的笑臉。
    “池幸也喜歡站這個位置。”原秋時說,“她說這兒視野好,白天的時候更舒服。”
    林述川瞥他一眼,冷笑“你也沒什麽用,整這麽個地方出來,池幸還是跟周莽混在一起。”
    原秋時的笑容十分得體“啊,你嫉妒?”
    林述川這一夜被他氣得七竅生煙,此時幾乎要跳起來“我嫉妒什麽!”
    “誰知道呢?”原秋時笑道,“我給你一一數出來?”
    林述川狠狠瞪他,喘了幾聲之後突兀地冷靜了。他知道自己不必要在這裏跟原秋時生氣。原秋時似乎是心裏也有什麽不痛快,變著法子跟自己找茬。林述川抓了抓頭發,微眯的眼睛在鏡片下閃動“他倆,聽說要結婚了?”
    這回輪到原秋時沉默了。
    林述川熬不住這寂靜的氛圍“媽的,我一大老爺們兒,跟你在這花裏胡哨的溫室裏發呆,我瘋了我!”
    原秋時拿出請柬遞給他。林述川霎時間就靜了“這什麽?”
    原秋時“請柬。”
    林述川不接“……真結婚了?”
    原秋時“嗯。裏麵有照片,很好看。”
    至少靜了半分鍾,林述川沒忍住,搶過請柬,又緊緊抓了一會兒才打開,硬殼紙都給他捏皺了。一眼掃過,他呼地站起,把請柬摔在原秋時身上。
    原秋時放聲大笑,聽見林述川奪門而出,罵罵咧咧。
    他撿起請柬,壓平、展開。請柬的封麵上是麥子的手筆,一張海浪的畫兒,內裏也是藍色的,文字用銀色的筆書寫。周莽的字還不錯,原秋時想,可惜就是吝嗇。麥子給他發來請柬炫耀,麥子那請柬上,落款還多了一個“池幸”。
    門又響了,林述川風風火火衝進來“他倆約你去家裏玩兒?”
    原秋時“嗯。”
    林述川“地址是哪裏?”
    原秋時故作驚訝“你不知道呀?”
    池幸和周莽在老家的果園子裏設宴,地址原秋時知道,麥子他們當然也知道,但林述川從沒聽池幸提起。自從跟池幸解約,除了公開場合兩人有過照麵,再無任何私底下來往。而即便是在公開場合,池幸也從不多給他眼神,連招呼都懶得打。娛樂記者們知道池幸和峰川的解約鬧得不太愉快,池幸也不掩飾,被問起就笑眯眯地答對呀。
    林述川在等原秋時的答案。他現在恨不能揮拳往原秋時那張臉上來一記。
    原秋時慢條斯理合上請柬,十分珍重似的,把請柬放入外套內袋,抬頭對林述川微微一笑。
    “既然你不知道……”他說,“那我不能告訴你。”
    4
    春天,海水溫度升高,魚群從赤道往北洄遊。漁船出港回港,漁獲數量上升,能找到好東西的概率也大大上升。
    池幸連續吃了好幾天的魚蝦,有點兒膩了,感覺自己全身上下滿是魚蝦蟹的氣味。她結束了每天的晨跑,回到果園時,周莽不在。
    這個果園子和周莽之前投資的不是同一個,但緊挨著。一整座山頭載滿了果樹,山腳下一棟設計精巧的別墅,緊挨著一大片火龍果田地,花苞碩大。
    池幸換了衣裳上山。蜂農帶了蜂箱過來,樹上都是嗡嗡的蜂子,池幸有點兒怕,戴了帽子穿著長袖,把自己圍嚴實。蜂農是一對夫妻,開著小卡車,他倆認識池幸,但不知道池幸是演員,隻知道這個漂亮女人在大城市工作,脾氣挺好。
    他們給池幸帶了些特產,池幸問倆人是否見到周莽。
    原來周莽一早就離開家,沿著海岸線往東步行而去。
    池幸下了山,在火龍果田裏轉了一圈。她和周莽回來的時間並不多,這次是趁著工作結束,打算在閑暇的一個月裏好好休息,幹脆收拾行裝回家種地。果園和田地平時都雇人打理,照顧得很好。這火龍果田是前年種下的,去年結了幾個果,白心黑籽,甜得驚人。周莽說今年會結更多的果子,池幸起初半信半疑,但見到眼前無數花苞,她信了。
    從別墅前的小莊園往南走,穿過一條小路就是海堤,過了海堤就是沙灘。海水退潮,露出平坦的沙地,伏地的牽牛花開成了串。
    一切都準備停當,池幸站在海堤上伸懶腰做舒展運動。邀請的賓客們都是今天抵達,常小雁和何年何月來得最早,已經在來這兒的路上了。
    吃的用的熱熱鬧鬧擺了出來,池幸一邊張羅一邊給周莽打電話。周莽神神秘秘告訴她“我找到一個好東西。”
    中午時分,常小雁和何年何月終於抵達。池幸開了輛越野車去接,在路口停下,從車窗裏伸出腦袋,酷酷地衝路邊呆站的三個人揚手“嘿。”
    常小雁一上車就問她“結婚嗎?”
    池幸奇道“為什麽是結婚?”
    常小雁“不結婚你請這麽多人,跨越半個中國來看你?”
    池幸“我當地主了,請你們來看看我的果園。”
    常小雁“……無聊。”
    結果抵達莊園之後,她看著滿眼吃的喝的,坐下來嘴巴就沒停過。何年何月都是山裏出來的孩子,挽起衣袖褲腿就要去幹活,被池幸攔了下來他們是客人,沒有讓客人幹活的道理。
    “莽哥呢?”何年問。
    池幸也不知道。來的客人越來越多,她忙於接待,轉來轉去。傍晚時分,在海邊石頭上釣魚的何年何月突然衝站在海堤上的池幸大喊“莽哥回來了!”
    周莽帶回了一艘船。
    5
    這艘船是周莽在山的另一側發現的,小淺灘上有一艘不起眼的、擱淺的小船。
    船是木船,四五米長度,船身爬滿貝類的痕跡,被海水衝刮的地方破了洞,無法再下水。船艙空蕩,積有水草和沙子,指甲蓋大小的蟹在裏頭爬來爬去。
    周莽利用兩輛帶滾軸和履帶的木板車,把它拖了回來。
    池幸從海堤上跑下來“怎麽有一艘船!”
    她又驚又喜,轉著圈地看那船。船是挺破的,但樣子好看。這種隻能在近海搖槳出行的小船很常見,池幸記得半個月前剛來這兒,她和周莽在海邊喝酒曬月光的時候曾經無意提過,“這片沙灘上要是有艘船就好了”。
    她要的不是新船,也不是裝飾漂亮的、僅供拍照的船。池幸當時沒有細說,隻隨口一念叨。她自己實則也不確定想看到一艘怎樣的小船,但沒有小船的沙灘空白得可憐。
    “是你想要的那種船嗎?”周莽脫了上衣,裸著胸膛背脊,身上是密密的細汗。他抓了把頭發,笑笑看池幸“大海不要它了,我就撿回來。”
    池幸跳到他身上,被他一把抱住。“就是這種!”池幸笑得停不下來,攬著他親了半天。
    沙灘上很快挖出一條窄溝,恰好夠放置這艘小船。把小船推入溝裏,在縫隙填好沙子,船身上的破洞被沙子掩飾,它是一個挺好、挺完整的回收品,把沙灘看作洋麵,它仍是一艘乘風破浪的好船。
    太陽快要落山了,山中蒸騰橙色的霧氣。喑啞的夜色隨著遙遠號角濃濃地浸透,海中跳躍的金色逐漸熄滅,星子爬上了天。小船被洗得幹淨,在殘餘夕暉中濕漉漉閃光。
    小路上傳來汽車的聲音,還未見到人,麥子的大嗓門就傳了過來。
    “怎麽還有一艘船!”他又高興,又昂揚,“出海麽!”
    6
    夜晚的宴會就在這小船身邊舉行。每個人都問池幸和周莽是不是要結婚,或者是不是要訂婚。他們對這突如其來的邀請感到驚奇,又帶著揣測的祝福。
    麥子和原秋時同一趟機,帶來了無法到場的裴瑗和江路的祝福。裴瑗以為真是訂婚儀式,隆重地贈了池幸一套精巧繁雜的首飾,據說是她壓箱底的珍藏。
    池幸看著原秋時“你怎麽受傷了?”
    原秋時揉揉嘴角的淤青“被流氓打的。”
    池幸不信“你怎麽會去招惹流氓?”
    原秋時笑“對啊,我也不明白。”
    麥子一邊喝酒一邊插嘴“所以不是訂婚?”
    池幸失笑“不是呀。這是我和周莽的新房子,請大家來做客玩玩罷了。”
    原秋時回頭看看黑魆魆的山“聽說後麵這座山都是你們承包的?我能去看看嗎?”
    池幸“好啊,我帶你……”
    周莽截斷她的話“我帶原秋時去吧,天黑了,這山你不熟悉。”
    原秋時笑眯眯,周莽也笑眯眯,兩人相互笑眯眯,客客氣氣地往山裏走去。
    洗幹淨的小船上裝飾了彩燈和鮮花,新鮮的螺和蝦在炭火上吱吱烘烤。周莽的朋友開了輛快艇過來,何年何月招呼幾個會水的人上了快艇,一行人帶上工具去釣魷魚。
    池幸請來的樂隊在沙灘上彈吉他唱歌,燈光通明。貝斯手很帥,麥子端了杯酒去跟人套近乎。那貝斯手留著板寸,五官出眾,眼神掃過麥子的光頭,笑著唱了句“我喜歡長發,隻喜歡長發……”
    曾謐雲和笛子坐在石頭上喝酒點煙花,聊往事。
    眾人玩得高興,池幸沒什麽可做的,跑到小船身邊發愣。
    周莽這個人很奇特,她越和他相處,越覺得他神奇,總是能在自己沒說出來的時候就猜準了自己的心意。她問周莽怎麽不找別人一起幫忙,周莽當時一邊洗手洗臉,一邊仰頭笑著“看到它的時候我想起一部電影。”
    池幸蹲在他身邊,心有靈犀一般“《陸上行舟》?”
    這是她和周莽去學校裏蹭課時看的片子,當時中戲正舉行赫爾佐格電影展,恰好是最後一天,放的恰好是《陸上行舟》。空想家菲茨卡拉多和人們在陸地上拉動一艘大船,那場景瘋狂、荒誕。池幸看得認真,電影結束後她轉頭對周莽說真好啊。
    周莽問為什麽好。
    池幸一路上想了又想,牽著他的手晃來晃去“很天真,所以很浪漫。”
    她喜歡這種天真的浪漫,周莽便要為她製造。
    船上的鮮花都是在山上摘的,彩燈是周莽悄悄買回來的。他早就計劃好了,他知道池幸會喜歡。喜歡這艘船,喜歡這些簡單、粗糙的小東西,喜歡這種熱鬧的、沒拘束的夜晚。
    池幸爬上小船坐著。山裏有手電筒燈光閃動,是周莽和原秋時正在下山,即將穿過火龍果田。漸漸的,她看到有人出現在小路上。
    “周莽——!!!”她揚聲大喊,笑得很脆。
    那燈光果然衝她晃了一晃。
    朋友們在沙灘上起哄、吹口哨,樂隊敲起輕快的樂聲。池幸一直笑,她都不知道自己還能這樣快樂。
    快艇從海上回來了,何月跳下船時,eric從人群中跑來,咚地一聲跪在她麵前。“何月師父!請收我為——”
    何月立刻抬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踢開他手上那束茂盛的百合花。
    花束打著旋落入海中,濺起一小片浪花。
    eric“……徒。”
    何月長發一甩“不好意思,我對百合花花粉過敏。”
    7
    新月,滿天星辰。吃飽喝足,玩得有些累了,樂隊彈唱《oonriver》,人們三三兩兩在沙灘上跳起舞來。
    池幸正小口喝酒,聽見身邊的周莽湊近,貼著她耳朵低語“有一朵花要開了。”
    池幸吃驚“火龍果的花?”
    周莽“嗯。”
    池幸隻知道這種花開得碩大漂亮,但從未見過。兩人一對眼神,悄悄牽手溜走,沒跟任何人打招呼。
    麥子在不遠處用膝蓋碰碰原秋時“那倆人走咯。”
    原秋時“看到了。”
    麥子“你猜他們去幹什麽?”
    原秋時“去看花。”
    麥子奇道“你知道?”
    原秋時低頭認真剝開烤蝦的殼。麥子沒放過他“你怎麽知道?什麽花?神神秘秘,是周莽跟你說的?”
    原秋時“您可真煩啊老師。”
    麥子“小秋,我認為你也應該跟著一起去。整點兒矛盾衝突出來,這才有意思。”
    原秋時吃完蝦,手也不擦,直接把麥子拉起來“麥子老師,不如跟我一塊兒跳舞吧。”
    麥子隻得被他拉著,隨樂聲跳起舞來。他跳得很好,很快引來掌聲,對原秋時不配合他戲劇設計的一點兒怨怒消失了,轉身時他還不忘對壓根不理會自己的貝斯手拋去含笑眼神。
    8
    火龍果和曇花都是仙人掌科植物,開的花模樣也非常相似。周莽和池幸鑽進火龍果田裏時,那朵花正剛剛綻開一個小口。
    看見花上兩盞大燈,池幸立刻明白了“催花呀?”
    “正好這周蜂農過來,花都開了,省得再人工授粉。”周莽說,“用小刷子掃這麽多花兒可不是簡單的事情。”
    池幸“我沒做過人工授粉。”
    周莽“給你留兩朵。”
    兩人牽著手,池幸依偎在周莽身上,想了一會兒又笑“你該不會在這花兒裏藏什麽戒指吧。”
    周莽“……不會。”
    池幸看他,想從他眼睛裏找出說謊的痕跡。但周莽麵色沒變,被池幸盯了一會兒,他補充道“那太土了。”
    池幸“萬一我就喜歡土的東西呢?”
    周莽隻是笑。熱戀中的任何話題都像加了催化劑,說兩句就要笑起來,往對方身上粘過去。池幸抱著他的腰,靜靜看那朵花越開越大。
    花梗疏長,像鉤子一樣,頂上是拳頭般碩大的花房。潔白花瓣漸次展開,隱約露出裏頭柔軟的淺黃色花芯。池幸看得愣住,她頭一回見到這樣靜謐潔淨的美。
    “周莽,你也覺得我應該接《仙人掌》嗎?”她突然問。
    周莽“你不是很喜歡這個故事麽?”
    池幸默認了。
    第一次看《仙人掌》的劇本她就被震撼了,翻到最後一頁仍不舍得放下,立刻上網去檢索當年的真實事件。那女孩是被拐賣進山的,她夭折了兩個孩子,第三個平平安安長到六歲,被來村裏賣貨的人拖進了玉米地。年輕的母親哭夠了,在身上藏了割草的鐮刀,決定出山去尋找那個消失的男人。
    周莽記得池幸那幾天晚上根本睡不好,半夜總起床,跑到客廳開燈看劇本。那劇本翻來覆去不知被她看了多少回,連台詞都背了下來。
    “可我總不能老演重複的角色吧。”池幸喃喃說,“再演下去,我會成為特定的女性角色代表演員,會很難接到其他的劇本。”
    周莽“重複嗎?我不覺得。你演的每一個角色都不一樣。”
    池幸“謝謝你。”
    周莽認真道“我沒有開玩笑。”
    池幸捏他的臉“我害怕。”
    她怕自己走不出來。
    演完《大地震顫》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跟人說話就會不自覺側頭,講話腔調仍是趙英梅的發音。是周莽和常小雁陪著她,一點點地讓她恢複到平常的樣子。
    而去德國拍攝《寒夜客來》,對池幸的影響更加嚴重。她身處一個陌生的語言環境中,能用漢語交流的隻有周莽、翻譯,還有偶爾會過來的常小雁。《寒夜客來》中的性工作者形象為她招來許多非議,角色本身的經曆又十分壓抑。她記得有一場法院對峙的戲份,她笨拙地用德語跟眼前所有人辯解,稱自己對那個幼小的孩子並無惡意,講到最後,她突然情緒崩潰,失聲痛哭。最熟悉的語言脫口而出,她邊哭邊講,整個片場都靜了,連導演也沒有喊停。
    那一段最後被導演放入剪輯好的成片之中,他說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一刻。
    每一個故事都要求她痛苦、崩潰,走過遍布刀尖的道路,血淋淋才能抵達終點。
    周莽“那我們不演了。”
    池幸“你好善變。都當助理經紀人了怎麽這麽容易被演員想法左右呢?誰說我不想演了?”
    周莽這回認真看她“如果你想選《仙人掌》,我有辦法陪你,我不會讓你進入那樣的狀況裏。上一次是我沒有經驗,我沒處理好,絕對不會有下一次。”
    她猶豫就說明,其實還是心動了。《仙人掌》太打動她,周莽知道池幸不會鬆開這部電影的。
    “……這種話你上一次就說過啦。”池幸笑了。那場法庭上痛哭的戲結束後,周莽立刻帶她離開了片場。池幸很少見周莽在劇組裏發脾氣,但那天的周莽措辭嚴厲,誰都看得出他是真的生氣了。
    周莽親她臉頰,低聲說“那就讓我再說一遍。”
    池幸兩隻手都用上了去捏周莽的臉,嬉鬧中碰了下半開的花,眼角餘光看見有什麽掉了下來。周莽更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接。
    池幸“……”
    周莽“……”
    兩人麵麵相覷,池幸大笑“你不是吧!”
    在地上找了半天,是池幸先把那枚小小的指環摸索出來。銀色的小指環,非常樸素,一顆圓圓的小鑽石。“是這個嗎?”池幸拿著問。
    周莽“……是。”
    池幸笑得停不下來,直接把那戒指戴在手指上。
    周莽一臉沮喪和窘迫他設計好的流程全部失算,這跟想象中的發展完全不一樣。
    指環在燈光裏閃動細碎亮光,連帶著池幸的眼睛也閃動起來。花完完整整地開好了,晴夜燦爛,香氣在濕潤的夜風裏浮動。
    “周莽,我要演《仙人掌》。”她輕聲說,“我還要演好。”
    周莽揉揉她腦袋,把她頭發都弄亂了。池幸被他這無聲的鼓勵和讚許弄得有些臉熱,忙把指環湊到他麵前,問他“什麽時候放的?我今早來的時候這朵花還沒有被弄開的痕跡。”
    周莽握住她的手“剛剛跟原秋時來的時候。”
    池幸驚了“……那原秋時豈不是知道了?”
    周莽“我就是要讓他知道。”
    他揉著池幸的手指,池幸怔怔看他片刻,笑出聲來“好幼稚啊,弟弟。”
    周莽不答,嘴角一勾,快樂接受了池幸對他的評語。池幸靠近他,仔仔細細地在燈光下看周莽的眉眼。她找不到什麽詞句去形容周莽,現在隻是,隻是想吻他而已。
    彼此呼吸糾纏,最後連花的香氣也被攪弄進灼熱唇舌裏。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