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邱添娣，這個名字就像是一根細小的刺，深深紮在我的心髒裏。
    不過我不想寫我自己，而是想寫我的媽媽。
    我從小就知道，媽媽和別人不一樣。
    她的眼睛總是很空，像一口幹涸的井，裝不下任何人的影子。
    村裏的孩子說，她是個瘋子，是啞巴，可我知道，她隻是不說話，或許是夜晚痛苦的嚎叫已經叫她失去了說話的力氣。
    媽媽很少看我，偶爾目光落在我身上，又很快移開，像是被燙到了。
    我一直以為媽媽不喜歡我，那我也不要喜歡她。
    畢竟她那麽髒，身上不是泥巴就是牛糞。
    對，我的媽媽經常住在牛棚裏，奶奶說，這是對不聽話的人的懲罰，我害怕，所以我一直很聽話。
    我不想住牛棚也不想餓肚子。
    我很聽話的，我是村裏最聽話最能幹的小孩。
    雖然打算不喜歡媽媽，可有時候我看到幹淨的媽媽時又忍不住想親近，媽媽生的白白的，安靜的時候就像山上的野百合。
    隻是爸爸和爺爺奶奶就像風和雨，一下一下的打在野百合身上，我想，野百合總有一天會徹底倒進泥裏。
    我莫名的很害怕，我不想野百合折掉。
    所以在媽媽被關進牛棚裏的時候，我會偷偷把自己攢下的食物喂給她吃，就像給野百合施肥，那樣花是不是就能活的更久了？
    原本我以為媽媽不會吃的，畢竟她太冷了，對誰都是冷冷的，包括我這個女兒。
    但那天媽媽隻看了我一眼，然後就把那半個雜糧包子吃了個幹淨。
    我很高興。
    後來有一段時間爸爸和奶奶都不打媽媽了，甚至奶奶還會給媽媽煮紅糖雞蛋吃，我更高興了。
    我以為我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可那時候的我不知道，這一切在一開始就是個錯誤，而幸福永遠不會到來。
    後來我知道奶奶為什麽不打媽媽了，因為媽媽懷了個金蛋蛋。
    隔壁招娣的媽媽也懷了。
    但是媽媽生了個弟弟，招娣媽媽生了個妹妹。
    奶奶誇我，說我添福氣給家裏添了個弟弟，我很棒，然後我還吃到了一根小雪糕，甜滋滋的，我太開心了。
    然後我跑到招娣麵前去炫耀，和其他小孩子一起嘲笑招娣，“招娣招娣，招不到弟！”
    我自以為高人一等，起碼高招娣一等。
    然後我看到了提著一桶衣服的媽媽，那時候的媽媽目光冷的很，我下意識的害怕，然後跑上去討好的把手上半根雪糕遞過去，想讓媽媽也吃。
    但是媽媽不再看我，隻踉踉蹌蹌的回了家，曬完衣服又開始做家務，照顧孩子。
    明明昨天媽媽還叫的那麽慘，今天卻像個沒事人一樣，我有些不高興，我想讓媽媽理理我，看看我。
    然後我就故意的扒裹著弟弟的布。
    可媽媽根本就不管，然後我的動作被回家來的奶奶看到了。
    明明不久前還慈愛的奶奶此刻卻像是黑山老妖，抓起我就摔在地上。
    院子裏放著一根細細的竹編，我看過爸爸和奶奶用那個打媽媽，現在落在了我的身上。
    好疼。
    原來，那麽疼嗎.......
    可媽媽都不怎麽叫的，隻小竹鞭旁邊的木棍落在她身上她才會嚎叫幾聲。
    我想讓媽媽救救我，可媽媽的眼睛還是空空的，她並不看我。
    最後我沒有被打死，但我被徹底打服了，也徹底的知道不能對弟弟不好，要不然就真的會被打死的。
    挨了一頓打後我突然變的沉默。
    不是我不想說話，而是每次想開口說話的時候身體就下意識的害怕。
    我害怕挨打。
    我怕死。
    我變得跟媽媽一樣乖順，不，我好像忘記了什麽。
    對，媽媽以前並不乖順，要不然也不會總是挨打，村裏人也不會叫她瘋子。
    為什麽媽媽現在那麽乖？
    或許是和我一樣害怕挨打。
    現在的媽媽不會笑也不會哭，就像廟裏的菩薩。
    我不喜歡這樣的媽媽，但真的看到媽媽哭的時候我又更不喜歡了。
    那是很尋常的一天，唯一的不同就是村裏死人了。
    是招娣她媽媽死了。
    被拖回來的招娣媽媽身上都是傷，村裏人都說招娣媽媽是摔死的，可我不信，因為招娣媽媽身上的傷和媽媽身上的一樣，隻是更嚴重。
    嚴重到.....
    她是被打死的。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下意識的去看媽媽，我看到媽媽的眼睛第一次有了水，不再像幹涸的水井，可是我不喜歡。
    媽媽是被奶奶拉著來的，說是看一看逃跑的下場，讓媽媽乖乖的待在家裏做活，然後再多生幾個小子。
    媽媽變得比以往更沉默了，這是我的感覺。
    但是在其他人眼裏，媽媽卻是變得開朗，願意笑了。
    起碼爸爸很喜歡。
    爸爸很少打媽媽了，因為媽媽很乖，而且媽媽很好看。
    那時候我又萌生了幸福的想法，或許這樣過下去，我會有一個幸福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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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這一切都是假的。
    媽媽是個很厲害的演員，她騙過了所有人，在大家以為她要認命的時候突然就跑了，和招娣媽媽一樣。
    看著連綿望不到盡頭的山，我的呼吸都停滯了，我很害怕。
    我害怕媽媽和招娣媽媽一樣，害怕自己變成沒有媽媽的孩子。
    可不管是媽媽死了，還是逃走了，我都會變成沒有媽媽的孩子。
    我呆呆的坐在弟弟旁邊，我不知道我該祈禱哪一種結局。
    最後，我還是祈禱上天讓媽媽活著。
    爸爸和其他村民追了很久，到最後也沒能把媽媽抓回來，我心裏是有點高興的，可過不了多久，那一點高興就變成了怨恨。
    因為爸爸把火撒在了我身上。
    因為他知道了，是我把鎖鏈解開的。
    他們問我為什麽，我說不出來，我隻是想看媽媽笑。
    疼痛讓我的心裏產生了恨，我怨恨媽媽，為什麽不帶著我一起跑。
    我以為我要死了，但爸爸停手了，因為爺爺說我再過幾年就長大了，可以賣錢了。
    我長的像媽媽，會有很多人喜歡的，可以賣個好價錢。
    這裏的嫁人就是賣，可我不想嫁人......我更恨媽媽了。
    原以為我的命運就是這樣了，我再也見不到媽媽了，可突然的，村裏來了幾個人，說是地質隊的，要在我們村裏借宿幾天，而且還給出了很高的借宿費。
    為了這筆費用，奶奶搬到了柴房，而我和那幾個人裏的一個姐姐住在一塊。
    我的視線落在那個姐姐的手腕上，一下就挪不開了，因為那裏有一根紅頭繩，那原本是我的，後來給了媽媽，現在卻在這裏。
    那個姐姐笑的很溫柔，她給了我很多好吃的，問了我很多問題，一開始我是警惕的，但一看到那根紅頭繩我就什麽都說了。
    我想知道媽媽的消息，我要告訴媽媽，我討厭她，為什麽她不帶我走，明明我那麽乖那麽能幹。
    那個姐姐根據我說的話挖到了招娣媽媽的屍體，還有其他人的，原來......後山埋了那麽多的人。
    村民發現了她們的行蹤，但很快村民也被控製住了，因為警察來了。
    村裏來了好多好多人，我看到了穿著製服的警察，還有醫生，嗯，或許應該叫醫生，可醫生不是救人的嗎？
    那些醫生怎麽在治死人？像殺豬一樣。
    我還看到了媽媽，媽媽站在一個漂亮阿姨身邊，其他人都叫她江律師。
    媽媽更漂亮了，隻是她似乎很傷心，我看見她抱著一個小小的屍體。
    那具屍體都爛掉了。
    我湊近了看，噢，原來是我呀。
    我長的像媽媽，本來很好看的，但死了可真難看。
    “媽媽不要看。”
    邱添娣死了，死在逃跑的路上。
    媽媽沒有扔下她，隻是她跑不動了，可媽媽還能跑，所以媽媽要一直跑一直跑，翻過那些大山，跑到外麵去，那裏有自由，還有......幸福。
    “哢嚓。”
    “笑一笑。”
    是那個姐姐，鬱書姐姐。
    她的照片被直接打印出來貼在了一個本子上，然後那個笑的很溫柔的姐姐對她說，“你媽媽給你取了一個名字，所以你不叫邱添娣了，叫夏百合。”
    香隨流水去，春與故人同，逝者如斯。
    “夏百合？我喜歡。”
    夏百合的視線落在鬱書手上，“這是什麽？”
    “筆記，我們都有，不過到最後都會匯總。”
    鬱書的目光望向星空，“我們都做著與那人一樣的事。”
    鬼，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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