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北劇的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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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文學研究·戲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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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劇的組織,以一劇四折,即四幕,為定則,亦間有五折者,如紀君祥的《趙氏孤兒大報仇》,朱有燉的《李亞仙詩酒曲江池》,與《黑旋風仗義疏財》等皆是,然不多見。四折或五折之外,更有所謂楔子者,或置於四折或五折之首,或置於四折或五折之間。在《元人百種曲》中,有楔子者凡六十九種,無楔子者凡三十一種,即有楔子之劇本,占全數三分之二以上。又,王實甫的《西廂五劇》,亦每劇皆有一楔子。在雜劇《十段錦》中,有楔子者凡五種,無楔子者亦為五種。即有楔子之劇本占全數二分之一。此可見北劇作者之應用楔子於他們的劇本中,乃常見的一個現象——雖然它並不是每劇所必須具有的組織之一部分。
    到了明代中葉,作者之使用楔子者乃漸見減少,且竟至於漸見消滅。在《盛明雜劇初集》的三十種劇本中,有楔子的劇本,乃僅有《團花鳳》、《花舫緣》、《春波影》、《男王後》四種,即僅占全數的十五分之二。然到了此時,北劇的一切嚴格的規律,原已早為許多作家所忽視,所破壞。楔子當然也跟了許多別的東西而同在淘汰之列,同成為過去的遺物了。
    楔子是個什麽性質的東西呢?它與正則的“折”有什麽樣的區別呢?在什麽一個情形之下才應用到楔子呢?
    這些問題,乃是本文所要逐一答複的。一般北劇研究者對於北劇楔子的性質與使用,似乎始終是很含混的。沒有過確切的界說,沒有過明白的分析。我們乃不得不撇開從前的一切的含混的解釋,到現存的許多北劇中,直接的尋找出楔子的真實麵目來。
    二
    楔音屑。《爾雅》楔,棖也。門兩旁木柱。引伸此義,則楔有位置在前之義。《西廂箋疑》墊卓小木謂之楔。木器筍鬆而以木砧之,亦謂之楔。吳音讀如撒。引伸此二義,則楔有支撐他物及連接他物之意。楔子的最初取名之故,或用第一義,取其位置在劇首之意,或用第二義,取其能支撐各“折”之意,或用第三義,取其能連接各“折”之意,或兼采此三義,或兼采三義中之任何二義,或竟至於另有他義,我們已無從知道,我們現在所知道的,即
    第一,楔子是全劇中的一部分,其內容與性質和一個“折”無大區別。
    第二,楔子卻又不竟是一個“折”,他們的功用有幾點不同的地方。
    第三,楔子的位置並不固定,或在劇首,或在“折”間。然其性質與結構則無兩樣。
    第四,楔子的使用有一定的幾個規律。
    第四點將在下麵詳細論到。假定我們已完全明了了上舉的四點,則我們必知楔子並不完全是“位置在前”之意,因有許多楔子,其位置不在“前”而在“折”間的;也不完全是“支撐他物”或“連接他物”之意,因楔子的本身即是全劇的一部分,和其餘的“折”是打成一片,凝結成一塊,如一粒圓潤的珠,如一方晶瑩的玉,不能拆分,不可離解的,當然無所謂“連接”或“支撐”的意思。有許多“名詞”,經了長久的使用之後,其原意往往模糊不可追究,即其原義已為後人所忘記,或最初取名時並不曾仔細的精確的考慮過而隨意亂用。如必要一一的將他們的“字原”追究出,研究出,不惟是不可能的,即勉強去搜尋找抓,得有一點結果,而其結果也多半是牽強的、附會的。所以我們在此研究北劇的楔子,不如放過了這一種徒勞無功的“字原”的探求,而直接進到楔子的本身去考察出它的性質來之為愈。
    三
    現在要討論第一點。我們在此,要再三的說明楔子是全劇情節中的一部分,其在全劇中的地位與“折”是毫無兩樣的。它與“折”是鍛煉成一片了的,不能分開了的。換一句話,它的本身便是一“折”,除了幾點不同之外。在這一點上,誤會的人最多。如果我們明白了這一點,那末,一切的誤解便都可掃除了。
    第一個誤解是將北劇的楔子與南戲的楔子相混。此二者名雖同而實大異。南戲的楔子或謂之“家門始終”,或謂之“副末開場”,其位置必在全劇之首。其情節與全劇之組織無關。非全劇的一部分,而為全劇的提綱或撮要(即全劇可離開楔子而獨立的),其登場人物,則亦為一個與劇情全無關係的“副末”。他的責任,在於首先登場,將全劇的大概情節,對聽眾略述一遍。北劇的“楔子”,則全無此種性質,故二者決不能相混。此種分別,是凡讀過幾本北劇和南戲的人都會明白的,我可以不必詳說。
    第二個誤解是將北劇的楔子與小說的楔子相混。鹽穀溫引《辭源》“小說之引端曰楔子,以物出物之義,謂以此事楔出彼事也。見金聖歎小說評。”數語來解釋北劇的楔子,此實大錯。不僅未明白北劇楔子的性質,亦且未明白小說楔子的內容。按小說的楔子,或謂之“致語”,或謂之“得勝頭回”。其位置必在小說的開端,或小說每章的開端。其性質,不惟與北劇的楔子不同,亦且與南戲的楔子有異。周亮工《書影》卷一
    故老傳聞羅氏為《水滸傳》一百回,各以妖異語引其首。嘉靖時,郭武定重刻其書,削其致語,獨存本傳。金壇王氏《小品》中亦雲此書每回前各有楔子。今俱不傳。
    然《水滸傳》的楔子雖已不傳,我們在短篇小說集的殘本《京本通俗小說》、《醒世恒言》以及最流行的《今古奇觀》裏,尚可見到不少這種小說的楔子,而在這些楔子裏,我們更可以充分的看出小說的楔子的性質與內容。它不是正文的一部分;它的內容與正文無關;它又不是正文的提綱或撮要。它大都是正文外自成篇章的一段小故事,或一段談話。此種故事或談話,其內容或與正文類似,或與本文恰是反麵,或與本文一無關係,止不過漫然牽涉,以引其端。完全是“以此事楔出彼事”的一種方法,完全是“說書人”的一種故弄波瀾的伎倆。當然這種楔子與北劇之原為全劇的一部分的楔子完全不同了。
    第三個誤解是《西廂箋疑》說“元曲本止四折,其有餘情難入四折者,另為楔子。”我們在這裏要注意“餘情難入四折者”這幾個字。我們在前麵已經說過,北劇的楔子與劇中的“折”是打成一片,凝結成一塊,分拆不開的。它在本文中,其地位與正則的“折”是並無差別的,其所敘述的情節,其所包含的內容,不僅不是餘情,有時且為全劇的關鍵,全劇的,全劇的主腦,至少也是全劇中不可缺少的一段情事。試舉數例楊顯之的《鄭孔目風雪酷寒亭》,其楔子敘的是鄭孔目救了殺人犯宋彬,同時,又娶了告從良之妓女蕭娥;作者在這裏已安置好下麵蕭娥陷害鄭孔目與宋彬解救他的因由。換句話,這個楔子,便是全劇的關鍵。王仲文的《救孝子賢母不認屍》,其楔子敘的是楊母之長媳欲回母家,無人伴送,楊母乃命她次子謝祖伴送她去,且命他送至半途即回。她與他分別後,卻遇見了賽盧醫逼她同逃,且將她的衣服脫下穿在他的因難產而死的妻身上。作者在這裏,又已將全劇的要點都布置下了。
    此種例子,舉不勝舉。總括一句話,即楔子並非四折外或難入四折之餘情。我們如果仔細的研究北劇的楔子,而詳察其內容,及其與諸“折”的關係,我們便可知北劇作者之使用楔子,決不是漫然的下一著空棋,落一個閑子的,更不是將難入四折之餘情收拾了來,便使之成為一個“楔子”的。楔子之要慘淡經營,苦心結構,決不下於正則的“折”的。用不到楔子的地方,決不能濫用。要用到楔子的地方,決不能不用。有時一個楔子不夠用時,便不能不用兩個。楔子裏的東西不能歸並於“四折”或“五折”之內,更不能將它擴大而成為一折。總之,北劇之有楔子,乃是北劇本身結構上很重要的一個技術。留心北劇作家使用楔子的妥切與否,便足以見其技巧的精劣。
    四
    底下論及第二點,即楔子與“折”的差別。嚴格的講起來,“折”與楔子在實質上並沒有多大差別。這二者之間,決無嶄若鴻溝的界線。其最大的差別,則大抵在形式上而不在實質上。
    第一,楔子裏所用的曲,止是一二小令,不用長套,而“折”裏的曲,則非用長套不可。“折”裏的長套,通常用的是《仙呂點絳唇》,《正宮端正好》,《黃鍾醉花陰》,《商調集賢賓》,《越調鬥鵪鶉》,《雙調新水令》之類,每套多者十餘曲,少者亦六七曲。楔子所用的一二小令,則大都為
    仙呂賞花時??仙呂端正好??仙呂憶王孫??越調金蕉葉
    正宮普天樂??後庭花帶過柳葉兒
    之類。但《仙呂憶王孫》以下數種,不過偶一見之,其在楔子中最常使用者則為《仙呂賞花時》、《仙呂端正好》二曲,而《仙呂賞花時》用得尤多。試舉《元人百種曲》為例。百種曲中,有楔子的劇本凡六十九種,其中有三種具有兩個楔子的,故實際上共有楔子七十二個。
    此外,《西廂五劇》、雜劇《十段錦》、《盛明雜劇》諸書中的有楔子的劇本,也都用的是《仙呂賞花時》、《仙呂端正好》二曲。隻有兩個例外,一個是《十段錦》中的《關雲長義勇辭金》,其楔子裏的曲,用的是《後庭花帶過柳葉兒》,再一個是《盛明雜劇》中的《團花鳳》,其楔子裏的曲,用的是《普天樂》。更有一個例外之例外,是《西廂五劇》中的第二劇《崔鶯鶯夜聽琴》,其楔子竟用《正宮端正好》套數全套。這實是一個例外。
    除了《崔鶯鶯夜聽琴》的一個“例外”之外,其他各種正則的楔子,所用零曲的數目,至多不出三個,而以用一個者為最多;用兩個者次之;用三個者最少。如用兩個三個的零曲,則其第二曲,第三曲必為前曲的幺篇,即同腔,並不另換一個曲調。其式可分為三種
    第一式《賞花時》或《端正好》等本曲
    第二式《賞花時》等本曲??麽
    第三式《賞花時》等本曲??幺??幺
    第三式用者絕少,僅在《十段錦》中《蘭紅葉從良煙花夢》一劇的第一楔子中一見之而已,其“曲”則別名為“三轉賞花時”。
    這乃是楔子與“折”的最顯著的一個差別,是我們一見便分辨得出的差別。
    由此,又引出第二個“折”與“楔子”的差別來。原來北劇構成的元素為“曲”、“白”、“科”三種。曲由主角來唱,是抒情的。“白”則為對話。“科”則表示動作。“曲”雖有時亦作為問或答之用,然十之九皆是抒唱主角情緒的。因此,在“折”裏,因曲是一個長套,便可用來充分的抒寫主角的情緒的。在楔子裏,因所唱的曲止是一二小令,故唱者便未能十分的抒敘他的情緒。換一句話,在“楔子”裏,主角唱的人隻唱一二小令,不必充分發揮他的情緒。在“折”裏,則主唱的人所唱者為一個長套,有盡量傾泄他或她的緊張或激昂的心緒的可能。
    “折”與楔子更有第三個差別。“折”裏的唱者,嚴格的隻限於“主唱角”之正末或者正旦,有時主唱角以外的角色,亦在折中唱一二零曲。然此種零曲,卻並不算在套數之內。在楔子裏,則唱曲者不限於“主唱角”之正末或正旦,別的角色,如副末及別的角色,亦可在楔子裏主唱。此種主唱角,可以別名之為“臨時主唱角”。
    在《元人百種曲》的七十二楔子中,以“臨時主唱角”唱曲者,共有八個,即占十分之一以上。臨時主唱角以衝末為最多,此外則為末、淨,還有一個不注明用何角色扮演的張飛。
    五
    現在論第三點。北劇的楔子,其位置初無定則,或在折間,或在劇首,大抵以在劇首者為最多。在折間之楔子,則其位置更可分數種,或在第一折與第二折間,或在第二折與第三折間,或在第三折與第四折間,更有在第四折與第五折間者。今將《元人百種曲》中七十二楔子的位置,列舉於下
    甲)在劇首者凡五十二《漢宮秋》《謝天香》《金線池》《竇娥冤》《蝴蝶夢》《魯齋郎》《梧桐雨》《誶範叔》《忍字記》《看錢奴》《冤家債主》《燕青博魚》《老生兒》《生金閣》《度柳翠》《柳毅傳書》《單鞭奪槊》《曲江池》《瀟湘雨》《酷寒亭》《趙氏孤兒》《竹塢聽琴》《魔合羅》《薛仁貴》《羅李郎》《灰闌記》《範張雞黍》《?梅香》《王粲登樓》《倩女離魂》《留鞋記》《揚州夢》《東堂老》《殺狗勸夫》《還牢末》《城南柳》《兒女團圓》《馬陵道》《凍蘇秦》《謝金吾》《抱妝盒》《盆兒鬼》《陳州糶米》《合同文字》《朱砂擔》《爭報恩》《鴛鴦被》《梧桐葉》《碧桃花》《來生債》《竹葉舟》《桃花女》(?)
    乙)在折間者凡二十
    一)在第一折與第二折間者凡十二《青衫淚》《薦福碑》《黃粱夢》《黑旋風》《玉壺春》《救孝子》《勘頭巾》《羅李郎》《對玉梳》《馬陵道》《神奴兒》《百花亭》
    二)在第二折與第三折間者凡六《嶽陽樓》《張天師》《鐵拐李》《誤入桃源》《漁樵記》《抱妝盒》
    三)在第三折與第四折間者凡二《伍員吹簫》《隔江鬥智》
    《羅李郎》,《抱妝盒》,《馬陵道》三種,各有兩個楔子,一在劇首,一在折間。)
    在雜劇《十段錦》中,則《黑旋風仗義疏財》一種,其楔子在第四折與第五折間,《李亞仙詩酒曲江池》一種,其兩個楔子皆在劇首,此乃不常見之例子。其他《趙貞姬死後團圓》一種,其楔子則在劇首。《蘭紅葉從良煙花夢》一種,則有兩個楔子,一在劇首,一在第一折與第二折間。《關雲長義勇辭金》一種,其楔子在第三折與第四折間。又《盛明雜劇》中的四個楔子,則皆在劇首。
    據此,可知北劇作家對於楔子的使用是很自由的,幾乎全劇中無論什麽地方都可以安置一個楔子,隻要他認定這個地方有安置一個楔子的必要。同時,一劇中還可以安置兩個楔子,而這兩個楔子的位置也是可以隨作家的意思而布置的,或一在折間,一在劇首;或兩個皆在劇首。
    我們複看上表一遍,更可以知道楔子位置之無一定的所在,在北劇的最早期便已是如此的了。如馬致遠,其《漢宮秋》之楔子,則在劇首;其《青衫淚》及《薦福碑》之楔子則在第一折與第二折間;其《嶽陽樓》則在第二折與第三折間。關漢卿的諸劇,其楔子皆在劇首。吳昌齡的《張天師》,其楔子則在第二折與第三折間。高文秀的《誶範叔》,其楔子則在劇首,其《黑旋風》的楔子,則在第一折與第二折間。
    至於在劇首與在折間的楔子,雖然其位置不同,其性質卻一點也沒有兩樣。同是全劇的一部分,同是全劇中主唱角不必盡量抒唱其情緒的一部分,同是止以一二小令或零曲所構成,且同時可用臨時主唱角來代替了主唱角而歌唱著的。總之,楔子的性質與內容隻是一個樣子,至於其位置之如何,則全由作家之自由安置。無論安置在全劇中之何處,皆不足以影響或變更其性質與內容。
    六
    最後,要說到在什麽一個情形之下,才使用到楔子呢?北劇作家之使用楔子都是很謹慎的,很費經營的。經了一番的考察之後,更知“楔子”之使用,似有幾個一定的規律。雖然這種規律並不曾明文規定,一般北劇作家卻很少違背了他們。這些規律,換一句話,便是使用楔子的幾個必要的條件。除了在這些條件或情形之下,楔子是不能浪用的。
    這些使用楔子的規律,即必要使用楔子的情形,可歸納為左列的五種
    第一,全劇的情節須一一暗伏於前,全劇的人物也須大多數出現於這個時候,這些“前事”頭緒煩多,卻又都未達到需要充分抒寫的地位。在這個情形之下,便不得不用到楔子。這樣使用著的楔子,其位置大都在劇首。使用到這樣的一個楔子的劇本,其性質多半屬於“因果係”“英雄報恩係”或“包公係”。鄭廷玉的《崔府君斷冤家債主》,其楔子敘的是張善友家在夜間被竊賊趙廷玉盜去五個銀子。第二天,有一個和尚來寄存十個銀子,卻為張妻所吞沒。善判陰府事的崔子玉見到了他們夫妻,便知他們有失財得財的事。在這裏,已伏下下文竊賊、和尚各投生張家為子。竊賊善居積,以償所盜之財。和尚喜浪費,以報“吞沒”之冤,以及崔府君斷明了冤家債主的一切事。又,同一作家的《布袋和尚忍字記》,其楔子敘的是劉均佐原為上天貪狼星下凡。如來怕他迷了本性,便命彌勒去引度他。同時,又敘他收留下一個乞兒劉均佑與他結拜為兄弟的事。這些事都是暗伏下文的。又,李壽卿的《月明和尚度柳翠》,其楔子敘的是柳翠降生之故,以及月明和尚奉命去引度她,她為亡父追薦諸事。這些也都是暗伏下文的。以上幾個都是“因果係”的好例。李致遠的《都孔目風雨還牢末》,其楔子敘的是宋江要招安史進、劉唐二人,命李逵下山去辦這事。他因殺傷人命被捕,賴李孔目救了他。同時,劉唐因違限遭杖,又恨李孔目不肯救全他。在這裏,已將下文李逵救護李孔目,劉唐卻下手陷害他,最後,他們數人又同救了他的一切故事埋伏下。這是“英雄報恩係”的好例。無名氏的《包龍圖智賺合同文字》,其楔子敘的是劉天瑞因荒年別兄天祥,帶了一家三口,到外郡去趕熟。因家私未分,乃立合同文字,各執一紙,以親家李社長為證。在這裏,已將下文天祥妻吞賴合同文字,李社長幫助劉子去控告她,以及包公智賺合同文字的一切事伏下。這是“包公係”的好例。
    第二,劇中正角,即主唱角未出場,或雖出場而地位不顯重要者,在這時不得不用到“臨時主唱角”,即不得不用到楔子。關漢卿的《感天動地竇娥冤》,其楔子敘的是竇天章向蔡婆借錢,上京應舉,而將他女兒端雲送給她做兒媳婦。這時竇娥雖已出場,其地位卻極不重要,故這時的正角非她而為竇天章。又紀君祥的《趙氏孤兒大報仇》,其楔子敘的是屠岸賈殺了趙氏全家,趙朔妻有孕在身。他在臨死時叮囑她善撫孤兒,預備將來報仇。在這時,劇中的主唱角韓厥,公孫杵臼及程勃(即趙氏孤兒)俱未出場,故這時的主唱角便落在衝末扮的趙朔的身上。又範子安的《陳季卿誤上竹葉舟》,其楔子敘的是陳季卿因功名未就,貧困無以自存,乃寄居於一個相識的僧寺中。在這時,正角呂洞賓尚未出場,故臨時主唱角便落在陳季卿身上。又無名氏的《兩軍師隔江鬥智》,其楔子敘的是劉備與孫安小姐因諸葛孔明的智計,得回荊州。周瑜知道了,連忙領兵追趕。孔明卻請孫安小姐先行進城,使張飛坐在孫安小姐的轎中。周瑜跪在轎前稟說,不料轎中坐的卻是張飛,於是他乃一氣而倒。在這時,主唱角孫安小姐雖出場,而其地位極不重要,故張飛便成了臨時主唱角。其他在上文關於臨時主唱角的一個表中所列的諸劇,其情形皆係如此。
    第三,全劇的最前一部分情事,雖不暗伏下文;同時,正角又已登場,且其地位又是主要的;然而在這時,他或她卻未至情緒緊張的時候。如將這一部分情事,鋪張成為一“折”,用一個“長套”來抒寫他或她這種未到緊張之境的情緒,則反覺無可抒寫。楔子的一二零曲,在這時恰得其用。故楔子用在這個情形之下者最多。姑舉數例。關漢卿的《包待製智斬魯齋郎》,其楔子敘的是魯齋郎在許州搶了銀匠李四的妻。李四追到鄭州,要去控告他,忽犯急心疼病倒在街上。都孔目張珪經過那裏,抬他回家,救活了他,並勸他立刻回家,不要惹事。在這時,主唱角張珪的境地,尚是一個旁觀者,其情緒尚未到激昂之候,故止抒唱一二零曲便已足夠了。又同一作家的《包待製三勘蝴蝶夢》,在楔子裏敘的是王老和王母共生了三子,皆以讀書為業,隻是家計貧寒。王大、王仁皆奮誌求名,王三卻是一個愚魯無識的人。這時,所敘的乃是家庭瑣事,主唱角王母並沒有可抒唱一個長套的緊張的情緒,故也止抒唱一二零曲便已足夠了。又白仁甫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其楔子敘的是安祿山喪師當斬,明皇卻赦了他的罪,給與貴妃為兒,後宮大開洗兒會。後因楊國忠之勸,乃出他為漁陽節度使。這裏所敘的並不是本劇的主題,主唱角唐明皇在這時也毫無抒唱一個長套的必要與可能,故也止抒唱一二零曲便已足夠了。
    第四,劇中有一段事,自成一個局麵或段落,或與前後事是平行的敘述,同等的地位,不能歸並到上一“折”或下一“折”裏去的。同時,這一段事如果鋪張成了一“折”,卻又嫌其情調與上折或下折的情調重複,主唱角所欲抒唱的情緒,不是已在上折裏充分發揮過,便是要儲蓄在下一折裏盡量發揮一下。因此在這時,使用到具有一二零曲的楔子,恰是“使得其時”,“使得其當”。例如馬致遠的《呂洞賓三醉嶽陽樓》,其楔子敘的是呂洞賓第二次去度郭馬兒,與了他一口劍,叫他殺了媳婦出家去。在上二折裏,主唱角呂洞賓已盡量抒唱過出家的好處,仙國的快樂,以及種種勸說他的話了,在這時,當然不必再複述一遍了。又同一作家的《半夜雷轟薦福碑》,其楔子敘的是張鎬久困未遇,便帶了範仲淹給他的三封信,先到洛陽,將第一封信投給黃員外。不料黃員外在當夜便得了暴病而亡。在這時,張鎬本可充分的抒唱他的不遇之感與對自己連遭厄運的悲歎,然而作者卻要將這段動人的抒訴,留在下折裏寫出,使她的力量更偉大些,故在這裏反止要用一二零曲匆匆的提過便夠了。黃德樣的《楊氏女殺狗勸夫》,其楔子敘的是孫大與兄弟孫二不和,把他趕出外麵居住。一天,孫大生日,孫二來拜壽,卻無端的受了他哥哥的一頓打。在這時,孫二原也可以充分的抒唱他的不幸與憤慨了,然而在下麵的第一折敘的卻是第二天是清明節,孫大帶了妻和朋友去上墳,孫二也去了,卻又無端的被他哥哥打了一頓。這一段和上麵一段事全相仿佛,故作者既不能使這兩段事都盡量抒寫,以自陷於重複,便寧著重於後一段事,而將前一段事輕輕的用一二個零曲放過去。
    第五,若劇中情節突生了轉變,或由愉樂而突變為悲戚,或由歡會而突變為別離,或由流離顛沛而突變為得誌者,則也常用楔子來敘這個“轉變”。例如馬致遠的《江州司馬青衫淚》,其楔子敘的是,白樂天與上廳行首裴興奴,正相伴歡洽,他卻被貶為江州司馬,不得不突離了他的熱戀著的情人而去。王子一的《劉晨阮肇誤入桃源》,其楔子敘的是劉阮二人,在桃源洞住了一年之後,卻起了思歸之心,於是仙女們便不得已而送他們下山。賈仲名的《荊楚臣重對玉梳記》,其楔子敘的是荊楚臣與上廳行首顧玉英同居了數年,卻因功名事重,不得不別她而上京應舉去。這幾個例子都是敘寫離別之頃的情事的。他們在上麵既已極寫歡愉之情,在後麵又要極寫別離之苦,故在別離之頃,反而無可抒寫,不得不用一個楔子以了之。
    在這個地方,我可以順便舉出一件很有趣的事來。有許多北劇,雖不在劇情轉變之點,也常用楔子來敘寫“別離”的事,仿佛楔子與“別離”常若相關聯著似的。例如無名氏的《朱太守風雪漁樵記》、《朱砂擔滴水浮漚記》、《龐涓夜走馬陵道》(指《馬陵道》中第一個楔子而言)、《凍蘇秦衣錦還鄉》、《李雲英風送梧桐葉》以及鄭德輝的《醉思鄉王粲登樓》,宮大用的《死生交範張雞黍》的楔子,無不如此。此外,尚有不少例子,也不必盡舉了。
    寫由流離顛沛而突變為得誌的“轉變點”的楔子,其例卻很少。馬致遠諸人合作的《邯鄲道省悟黃粱夢》,其楔子敘的是呂岩不聽鍾離之勸去求仙,卻要享受人間富貴,於是鍾離乃使他大睡一覺,使他由一個貧寒的書生,一變而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手掌兵權,取高太尉之女,生二子。李壽卿的《說專諸伍員吹簫》,其楔子敘的是伍子胥借到十萬兵馬,一戰入郢,捉住費無忌,發平王之墳而鞭其屍。這些都是好例。他們之所以在這個地方使用楔子,也不是沒有充足的理由。所敘原非本劇之主要點,此其一。頭緒紛煩,如詳敘則非一二折所能寫盡,此其二。故不如僅以一楔子將這些事草草敘了之為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