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記的本來麵目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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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文學研究·戲曲篇!
    ——《雍熙樂府》本《西廂記》題記
    一
    王實甫《西廂記》的本來麵目是怎樣的?
    這句話誰都難能肯定的回答得出來。
    我們到現在為止還不曾發現過比萬曆諸刊本更早的一部王實甫《西廂記》。
    從萬曆諸刊本始,到金聖歎、毛西河、吳蘭修諸人刊行他們改定的《西廂記》為止,今所知的已有了不少種的不同的版本——這種不同的版本當然不僅僅一二字、一二句或一二節的文字上的異同而已
    一)劉龍田刻本????????????????隆慶萬曆間
    二)金陵富春堂刊本????????????萬曆(未見)
    三)徐文長評點本??????????????萬曆
    四)王伯良校注本??????????????萬曆
    五)陳眉公批評本??????????????萬曆
    六)李卓吾批評本??????????????萬曆
    七)熊氏刊本??????????????????萬曆(未見)
    八)徐士範刊本????????????????萬曆(未見)
    九)日新堂刻本????????????????萬曆(未見)
    一○)金陵文秀堂刻本??????????萬曆
    一一)羅懋登注釋本????????????萬曆
    一二)《元本出相北西廂記》????萬曆
    一三)起鳳館刊王李合評本??????萬曆
    一四)魏仲雪批評本????????????萬曆
    一五)真本李卓吾批評本????????崇禎
    一六)湯、李、徐三先生評本????崇禎
    一七)《西廂》六幻本??????????啟禎間
    一八)湯玉茗沈詞隱評本????????啟禎間朱墨本
    一九)淩初成刊五劇本??????????啟禎間朱墨本
    二○)《六十種曲》本??????????崇禎
    二一)張深之訂定本????????????祟禎
    二二)延閣主人刊本????????????崇禎
    二三)封嶽校刻本??????????????清初
    二四)金聖歎批評本????????????清初
    二五)毛西河批評本????????????清初
    二六)吳蘭修訂定本????????????道光
    以上二十六種都是現在比較還可以得到或知道其內容的(至於那些曲譜裏所收的有曲無白的《西廂》,象《納書楹》本,象《弦索辨訛》本等等,更有不少,都不在這裏舉出)。但僅就此二十六種而論,其曲、白差不多沒有兩種以上是完全相同的。你也動筆改削,我也動筆改削,他也動筆改削,不獨金聖歎是一位筆削的大師而已。即以卷帙而論,或二卷(像陳眉公本及《六十種曲》本)或四卷(象封嶽本)或五卷(象淩初成本及延閣主人本),已是紛紜得很。若更窺其內容,則或分為二十則,或二十出(像王伯良本、陳眉公本以及諸萬曆本),或分為五劇,或五章的(每劇凡四折,象淩初成本及金聖歎本),或分為五卷而折數則仍為二十的(象毛西河本)。全書或有題目正名,或沒有題目正名。每劇之後或有題目正名(象王伯良、淩初成諸本),或沒有題目正名(象陳眉公、李卓吾諸本)。更是此是彼非,一無定論。你說,我所得的是古本,他也說,我所得的是古本,我也說,我所得的是古本。究竟哪一本是真的古本呢?究竟《西廂記》的本來麵目是怎樣的呢?
    當然在現在我們沒有得到萬曆以前乃至嘉靖,或永樂等等年代以前的《西廂記》的時候,誰都不能肯定的回答這問話。
    但是有兩點現在可以勉強回答的
    第一,現在所得的這許多本子可以說沒有一本是真的古本,或足以表現出《西廂》的本來麵目的。
    第二,本來麵目的《西廂》,依據了我們現在所得的關於元劇的知識及所有的材料,而下手去推測時,約略可以推測得出來。
    二
    關於第一點,我們現在很可以大膽的說,萬曆以至崇禎諸《西廂》刊定者所謂“古本”、“元本”者,本來都不是那末一會事。他們的所謂“古本”、“元本”都是烏有先生、亡是公之流,原是要假借這一個好聽的名義以自便其筆削的。
    現在所能得到的真正最古的(或可以說是最鄰近於最古的本來麵目的)《西廂記》乃是散見於嘉靖時郭勳所輯的《雍熙樂府》裏的一部。所可惜的是,郭勳本僅有曲文沒有說白,不能算是一部完全的劇本。然即此已盡足以發後來萬曆、崇禎間諸本之覆矣。
    徐文長、王伯良、陳眉公、李卓吾乃至《六十種曲》諸二十折或二十出本的《西廂記》,當然不是古本或元本的《西廂記》——雖然王伯良本曾特地標出“古本校注”雲雲的一個名目來。他們分為二十折,或二十出,他們在每折或每出之下,特標以二字(象王伯良本)或四字(象陳眉公本)的劇目,有如明人傳奇的格局
    遇豔
    投禪
    賡句
    附齋……(王伯良本)
    佛殿奇逢
    僧房假寓
    牆角聯吟
    齋壇鬧會……(陳眉公本)
    這決不是古本或元本的麵目。元劇決不會是分為連續的二十折或二十出的,更不會是在每折或每出之前,有二字或四字的所謂標目的。即明初刻本的雜劇,其格局也不是如此。
    元刊本的雜劇三十種,每一種的劇文,都是連寫到底,並不分折的。明初周憲王刊的《誠齋樂府》三十餘種,每一種的劇文,也都是連寫到底並不分折的。即宣德本的劉東生《嬌紅記》,其劇文也便是每卷連寫到底,並不分折的。
    所以,我們很可以想象,不僅《西廂記》之分為二十折,或二十出為非“古”,非本來麵目,即臧晉叔《元曲選》的每劇分為四折或五折,也非“古”,也非本來麵目。
    雜劇在實際上供演唱之資的時代,人人都知道其格局,且在實際演唱之時,也大都是一次把全劇都演唱完畢的,故無需去分什麽折,什麽出。全劇原是整個的。直到劉東生的晚年(宣德時代)還是維持著這樣的習尚。
    雜劇的分折人,約是始於萬曆時代,至早也不能過嘉靖的晚年。嘉靖戊午(三十九年)紹陶室刊本的雜劇《十段錦》,也還不曾有什麽分折或分出的痕跡。
    為什麽雜劇的分折,要到萬曆時代方才實現呢?這是很容易明白的,凡是一種文體或思潮在其本體正在繼續生長的時候,往往是不會立即成為分析的研究對象的。到了它死滅,或已成為過去的東西,方才會有更精密的探索與分析。萬曆時代是“南雜劇”(此名稱見於胡文煥的《群音類選》)鼎盛,而“北雜劇”已成了過去的一種文體的時候(且實際上也已絕跡於劇壇之上),所以,臧晉叔諸人,乃得以將它的體裁,加以分析,將它的劇文,加以章句。這情形正和漢代許多抱殘守缺的經生們對於周、秦古籍所做的章句的工作,毫無二致。
    《西廂記》的分折分出,便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實現了的。但因《西廂記》畢竟與其他元人雜劇,略有不同(篇幅特別長),故王伯良、陳眉公諸人,便於分折及分出之外,更於每折或每出之前加以二字,或四字的標目。這使《西廂記》的體式更近於當時流行的傳奇的樣子,也常因此使後人誤會《西廂記》並不是一部“雜劇”。
    王國維的《曲錄》便是這樣的把王氏《西廂記》放在“傳奇”部的班頭,而並不將她與《麗春堂》、《販茶船》、《芙蓉亭》等等同列的。
    王伯良、陳眉公諸本,為了求分折分出的齊整計,總要把《西廂記》分為整數的二十折或二十出。其實,《西廂記》的歌唱,原來決不是這樣的分為二十段的。
    《雍熙樂府》所收的《西廂記》是如底下的樣子分散為二十一段的
    一)《點絳唇》????????遊藝中原,腳根無線如蓬轉
    二)《粉蝶兒》????????不做周方埋怨殺法聰和尚
    三)《鬥鵪鶉》????????玉宇無塵
    四)《新水令》????????梵王宮殿月輪高
    五)《八聲甘州》??????懨懨瘦損,早是傷神
    六)《端正好》????????不念《法華經》,不禮《梁皇懺》
    七)《粉蝶兒》????????半萬賊兵
    八)《五供養》????????若不是張解元識人多
    九)《鬥鵪鶉》????????雲斂晴空
    一○)《點絳唇》??????相國行祠寄居蕭寺
    一一)《粉蝶兒》??????風靜簾閑
    一二)《新水令》??????晚風寒峭透窗紗
    一三)《鬥鵪鶉》??????彩筆題詩
    一四)《點絳唇》??????佇立閑階
    一五)《鬥鵪鶉》??????則著你夜去明來
    一六)《端正好》??????碧雲天黃花地
    一七)《新水令》??????望蒲東蕭寺暮雲遮
    一八)《集賢賓》??????雖離了眼前悶
    一九)《粉蝶兒》??????從到京師思量心旦夕如是
    二○)《鬥鵪鶉》??????賣弄你仁者能仁
    二一)《新水令》??????玉鞭驕馬出皇都
    這次序雖是不依《雍熙樂府》之舊(《雍熙樂府》是以宮調為類的),而是依著《西廂記》的內容的次第,然已可見出渾不是王伯良、陳眉公諸本的二十折或二十出的式樣的了。王、陳諸本,雖未必是始分為二十折的祖本。(最早是分為二十折的《西廂記》今已不知為何本)不過依著明人分折的規則,本是應該將每一套曲皆分為一折的。何以王、陳諸本或其祖本竟不依慣例將《西廂》分為二十一折,而僅將她分為二十折呢?何以必要將第六段的《端正好》一套“不念《法華經》”雲雲,並入第五段《八聲甘州》一套“懨懨瘦損”雲雲之中,而不另成一折呢?這是一種不大可了解的錯誤的布置。大約總是因了要求折數的齊整而始如此的無端的並合了的。
    崇禎本的沈寵綏的《弦索辨訛》,便是這樣的分為二十一折的(將《八聲甘州》一套題作《求援》,將《端正好》一套題作《解圍》,分為二折)。
    後來葉堂的《納書楹》,收入《西廂記全譜》時,也便是同樣的分為二十一段(將《端正好》一套題作《傳書》,《八聲甘州》一套題作《寺警》的分開,各作一折)。
    以上是最足注目的後來的變異,很容易使我們看出決不會是“古本”或“元本”的真實麵目。
    三
    就在天啟、崇禎之際,也已有人明白王、陳諸本的式樣,並非《西廂記》的“本來麵目”了,於是即空觀主人淩初成,便自稱得到一種周憲王刊行的《西廂記》。這本《西廂記》分為五劇,每劇各有題目正名,又各分為四折。《端正好》一套,則放在第二劇第一折之中,而題著“楔子”二字,表示不入四折正文之例。他相信,這個式樣,乃是《西廂記》的本來麵目。
    其實,即空觀主人的所謂周憲王本《西廂記》,據我看來,也便是“子虛公子”一流的人物。我想,在《西廂記》的版本考上,大約是不會有周憲王刊行的這一本子的。淩初成所謂周憲王本,與王伯良之所謂“古本”,其可信的程度是不相上下的。這都不過是“托古改製”的一種手段而已。
    我們在過去的記載裏,找不出一點周憲王(朱有燉)曾刊行過《西廂記》的痕跡來。假如有此一本,何以王伯良、徐文長(說是假托的,但也是萬曆中刊行的)、陳眉公諸本,都從不曾提及一言半語,而直到淩氏的時候方才出現於世呢?
    第一個使我們不能相信的,乃是即空觀主人本《西廂記》的分劇分折的秩序整然的次第。我在上麵已經提過,在萬曆時代以前,雜劇是沒有分折的風氣,每一劇都是連寫到底的,即周憲王自己刊行《誠齋樂府》也是如此刊印著的。周憲王對於他自己的著作,既然如此,為什麽他刊印《西廂記》便又會那樣的分劇分折起來了的呢?這是說不通的。淩氏說
    此刻悉遵周憲王元本,一字不易置增損。即一二鑿然當改者,亦但明注上方,以備參考。至本文不敢不仍舊也。(淩本例言)
    欲蓋彌彰,作偽者誠是心勞日拙!
    再則,淩氏為要維持著元劇必四折的常例,便把《西廂記》第六段《端正好》“不念《法華經》”一套,作為楔子,不入折數。其實元劇又何嚐沒有五折的呢(象《元曲選》中《趙氏孤兒》一劇便是五折的)。推淩氏之必以《端正好》一套為楔子者,意中多少總受有王伯良、陳眉公諸本之以此套包納入上一段《八聲甘州》“懨懨瘦損”一套之內的影響。但更重要的理由,卻是“近本竟去楔子二字,則此劇多一折,若並前《八聲甘州》為一,則一折二調,尤非體矣”(淩氏解證)。這真是聰明一世,蒙懂一時。淩氏難道竟不知道元劇有一劇五折的麽?有人說,《端正好》“不念《法華經》”一套,為的是夾在“旦”唱的一卷或一本裏,例以元劇每本必須“旦”或“末”獨唱到底之慣規,故此套當然是“楔子”,而不能當作一折。但《西廂記》的體裁本來是元劇常例所範圍不住的。《西廂記》在一折之中“末”、“旦”互唱之例甚多,這是元劇所未有的。更不用說是在一卷或一劇之中,未必皆是“旦”唱或“末”唱了。故惠明唱的《端正好》“不念《法華經》”一套,夾在“旦”唱的一卷之中是毫不足異的,不必因此便說他是楔子。如《端正好》一套為楔子,則在第四卷及第五卷中,張生、鶯鶯、紅娘皆各唱一折或二折,這些套曲,究竟這一套是楔子,那一套不是楔子呢?(關於《西廂記》為什麽會和其他元劇的慣例不同的原因,我將在別一文裏論之。)
    淩氏為了要證明他所依據的周憲王的本子,確是古本,確是《西廂記》的本來麵目,便在卷首引著《點鬼簿》的一項記載
    點鬼簿目錄(與周憲王本合)
    王實甫
    張君瑞鬧道場
    崔鶯鶯夜聽琴
    張君瑞害相思
    草橋店夢鶯鶯
    關漢卿
    張君瑞慶團圓
    淩氏所引的《點鬼簿》,當然便是元鍾嗣成的《錄鬼簿》。但據我所知,許多本子的《錄鬼簿》便從沒有一本是具有象淩氏所引的那一項記載的。現在所能得到的《錄鬼簿》,有
    一)明初賈仲明續補本(天一閣舊藏藍格鈔本)
    二)孟稱舜《柳枝集》附載本
    三)《楝亭十二種》本
    四)暖紅室刻本(據尤貞起鈔本刊行)
    五)重訂《曲苑》本
    六)《王忠愨公遺書》本
    沒有一本是具有象淩氏所引的那樣的一項記載的。在許多不同本子的《錄鬼簿》裏,隻有這樣的一條
    王實甫
    崔鶯鶯待月西廂記
    至在關漢卿名下,則更無所謂“張君瑞慶團圓”的一個名目。照常理而論,一部《崔鶯鶯待月西廂記》也決不會分成五個名目而著錄著的。吳昌齡的《唐三藏西天取經》,其篇幅較《西廂記》更長(凡六卷),卻也不曾巧立名目,分別記載。且在元劇中同一名目而由二人寫成二本者不在少數
    李文蔚
    謝安東山高臥(趙公輔次本。鹽鹹韻)
    趙公輔
    晉謝安東山高臥(汴本)
    武漢臣
    虎牢關三戰呂布(鄭德輝次本)
    鄭德輝
    虎牢關三戰呂布(末旦頭折。次本)
    這是依據暖紅室本的《錄鬼簿》所舉出的兩個例,他們都不曾因為是“次本”便巧立名目。所以,淩氏所引的《點鬼簿》雲雲,又是令人十二分懷疑其真實性的。我相信,象淩氏所引雲雲的一部《點鬼簿》,世間是不會有的。
    這樣,淩氏又弄巧成拙,更不得不現出他的作偽的痕跡來了。
    淩氏的周憲王本《西廂記》雲雲,其為偽托,大約是無可致疑的。不過淩氏對於恢複《西廂記》本來麵目的努力,卻是我們所應該致敬意的。他的這部努力要恢複《西廂記》原狀的本子,在後來曾發生了很不少的影響。金聖歎本便是大體依據了淩本而分為五章的;毛西河本也是折衷於淩本而分為五本的(毛本是對於王伯良等本及淩本取折衷的態度,故分為五本二十折)。
    淩氏所要恢複的《西廂記》本來麵目,除了文字上的種種改正以外,最重要的便是將曆來分為二十折的《西廂記》,變成了五本,五本之後,各有題目正名。這樣的一種《西廂記》,當然要較分為二十折或二十出的諸本更近於原來的麵目。我們看吳昌齡《西遊記》之六卷,劉東生《嬌紅記》之有上下二卷,則原本《西廂記》當也有分為五卷的可能。
    再者淩氏所載的每本題目正名,也並不是沒有來曆的東西。這樣的東西,在分為二十折的徐文長本、王伯良本裏亦有之。(陳眉公本及《六十種曲》本等則削去之)在二十折本《西廂記》裏本來是不需要這種題目正名的。然而徐、王本竟有之,則可知他們的來曆不是很近的了。
    淩本於每本之後(除第五本外),各附有《絡絲娘煞尾》一曲,例如,第一本之末
    〔絡絲娘煞尾〕則為你閉月羞花相貌,少不得剪草除根大小。
    這種《絡絲娘煞尾》,王伯良本雖削去,他本則往往有之。《雍熙樂府》也有之。不過諸本皆無第一本之《絡絲娘煞尾》(《雍熙樂府》本亦如此)。故我很疑心,第一本的《絡絲娘煞尾》,難保不是淩氏補撰出來,俾可得到整齊劃一的格局的。
    四
    就上文看來,我們已約略的可以知道王實甫《西廂記》的本來麵目是怎樣的了。總括起來說
    第一,原本《西廂記》當有分為五卷的可能,或竟不分卷,全部連寫到底;
    第二,假如分為五卷,每卷也當連寫到底,並不分為若幹折;
    第三,原書在現在的本子(即淩本)的每本(除第五本外)之末,皆有題目正名;
    第四,原書在現在的本子(即淩本)的每本(除第五本外)之末,皆有《絡絲娘煞尾》。第一本之《絡絲娘煞尾》當是脫落去的;
    第五,第二卷之《端正好》“不念《法華經》”一套,當是很重要的正文的一部分(因為在王伯良、淩初成諸本裏,其第二段的題目正名裏,皆有莽和尚生殺心一句,可見其地位的重要),決非“楔子”。
    第六,更有一點,為上文所未提及者,即《西廂記》的“賓白”的問題。是元劇的賓白,久成為一個討論的中心。究竟《元曲選》、《元人雜劇選》、《古名家雜劇選》等等裏記載的元劇,其“賓白”是否為元人的原作呢?我們觀於《元刊雜劇三十種》裏各劇之絕少“賓白”,頗致疑於《元曲選》賓白的真確性。特別在細讀了其賓自之後,我們往往覺得“曲”“白”太不相稱(曲太好,白太庸腐)。故時時有了“賓白”不出元人手筆之疑。——周憲王刊《誠齋樂府》,每劇標題之下,皆注出“全賓”。此可見當時刊劇,大約皆隻刊出曲文,同時並刊“賓白”者實為絕罕見之事。故《誠齋樂府》不得不特為注出“全賓”二字,以示異於眾。(關於這個問題,我也另有一文)《西廂記》的賓白,也與曲文很不相稱。有的地方,簡直是幼稚淺陋得可笑。(例不勝舉,細讀自知)——故我以為《西廂記》的賓白,大部分也當是後人的補撰。
    我們現在所能想象的王實甫《西廂記》的本來麵目,大約是這祥。
    五
    至於曲白的文字上的異同,何者為是,何者為非,更非一時所能討論得盡,且在沒有得到比較“古”的一個本子之前,也沒法進行比勘。
    我們現在所能得到的一部比較近“古”的《西廂記》,僅隻有這裏從《雍熙樂府》輯出的一部《西廂記》。《雍熙樂府》刊於嘉靖辛卯(十年)。比現在所得任何種本子的《西廂記》,至少都要早到五十年以上(現在所見各本,大都刊於萬曆中葉以後)。最可靠的書本乃是最早的本子。這個原則,雖未必皆然,卻也不甚與真理相遠。我們如果不取這個本子和後來的諸本相對讀,當可見出其優長之處,且也可以解決了不少文字上的彼此爭執之點。
    《雍熙樂府》的編者是武定侯郭勳,他是編刊《英烈傳》、《水滸傳》的人,未必不是一位善於筆削者。即在《雍熙樂府》裏也曾發現過不少亂改的痕跡。(例如,關漢卿的一首詠杭州景的《南呂一枝花》,《雍熙樂府》將其中“大元朝”的“元”字改為“明”字,硬生生把這首很有關係的元初人之作,奪來作為明朝人的文字)故這部《西廂記》我們也未必相信其完全可靠,或完全與原本的麵目無殊。不過我們在沒有得到更早的一個本子之前,這一個本子總可算是最近於“古”的一部罷了。
    這個本子有好幾個很顯著的好處。姑舉其一。淩濛初本的第五本第四折(他本大率皆然),張生到崔府,見了紅娘時,便唱出《慶東原》“那裏有糞堆上長出連理枝……這廝壞了風俗,傷了時務”雲雲,底下便緊接著紅娘唱《喬木查》“妾前來拜複;……你那新夫人何處居?比俺姐姐是何如?”這有點不合情理。《雍熙樂府》本,則《慶東原》在《喬木查》之後,先敘紅娘見張生埋怨了一頓,然後再提張生之怨憤,正是事理上情節所必然的步驟。
    這恰是“古本”勝於“近本”的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