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0 章 天宮舊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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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鳳泱從天牢裏帶出來的時候,岑雙還在和他打哈哈“哎沒事,都說了沒事,區區天牢,能將我怎麽樣多來幾次不就習慣了”
鳳泱卻是笑不出來,他拉著岑雙撥來轉去上下檢查的手停了下來,又慢慢收了回去,麵上的擔憂也逐漸被嚴肅替代。
他道“多來幾次你可知,因為你的關係,整個靈仁殿的仙官都受到了責罰,沉夢上仙作為靈仁殿主,因疏忽職守被罰得最重,你牽連了如此多的人,不思悔改,竟還想著有下次”
岑雙側過頭,說道“你也覺得我錯了”
鳳泱道“私煉去疾丸,牽連旁人,本就是不對的,小雙”
岑雙霍然抬頭,揚聲道“我沒錯”
鳳泱道“岑雙”
“我就是沒錯”扔下這句話後,岑雙也不等他將後麵的話說完,甩開他自己駕雲跑了,等跑到他住的林中小院,才回頭看了一眼。
很明顯,鳳泱也生氣了,所以並沒有跟過來。
岑雙氣悶地踹了一腳門檻。
門檻斷裂的聲響驚動了院中三位仙君,引得他們齊刷刷看了過來原本住在這裏的另外兩位仙君,這些年裏已經攢到了足夠的願力,入了心儀的殿宇,也有了新的住所,無需再與他們幾個仙君擠在一起。
岑雙對這幾個人沒什麽好印象,自然懶得與他們虛與委蛇,是以隨意掃了他們一眼,就背著手往自己的居室走,也不管那幾個人正掛著笑朝自己走來,“砰”的關門聲將三人的問語堵在了喉嚨裏。
沒一會兒,門又從裏麵打開了,剛轉過身的三人立即轉了回來,打翻了染缸的麵色霎時間換上同一種笑顏,七嘴八舌地與岑雙攀談。
這個說“岑仙友,許久不見,你去哪兒了我聽人說,仙友似乎惹上了麻煩事,被關到天牢裏去了哎喲瞧我這嘴,仙友分明好端端地站在這兒,什麽惹事,什麽天牢,盡是瞎說該打,該打”
那個道“仙友你是不知啊,你不在的這些時日,那些仙君私下都是如何編排你的,我都說不出口不過岑仙友放心,隻要他們說得有一點不對,我都會上前與他們爭辯,絕不讓他們辱了仙友的名聲”
這個又說“莫說岑仙友沒有被下獄,就是真的進去了又怎麽樣憑太子殿下對您的看重,要不了一個月,那些人就得乖乖將您放出來,你們看,我說得沒錯吧哈哈哈哈”
那個又道“那是不過,岑仙友此番的確離開了許久,想我等同住此院也有十一載了,還從未分別如此之久,要我說,不如趁此機會,大家聚上一聚,既是為岑仙友接風洗塵,也算全了我等同居之誼岑仙友,你覺得可好”
岑雙往外邁的步子驟然頓住,握著畫卷的手抬了起來,回看那三人急促地追趕過來,唇角譏諷地勾起,問道“哦你們打算怎麽為我接風洗塵”
那三個仙君的臉色齊齊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你一言我一
語地出起了主意,就好像那一瞬的僵硬不複存在,他們也完全不在乎岑雙的態度一樣。
說到最後,更有一人上前一步,狀似無意地看了一眼岑雙抱在懷裏的畫卷,被岑雙察覺到後又若無其事地將視線移開,訕笑道“正如方才兩位仙友所言,接風宴上若隻有咱這幾人,未免冷清了些,要不將我等各自認識的仙官仙君們都請來高朋滿座畢竟熱鬧,還能借此機會為岑仙友正名。”
說到這裏,頓了頓,抬眸看了岑雙一眼,嗬嗬笑道“就是,不知殿下可有空閑,若是殿下也能我的意思是,若是殿下肯賞臉來岑仙友的接風宴,那些傳聞必將不攻自破,還能讓他們瞧瞧殿下究竟有多看重仙友,此後定不敢再有人在背後說三道四”
“你們也配。”
那仙君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岑雙充滿藐視意味的四個字甩了一臉,笑容僵在臉上,懵懵地看著岑雙,似乎沒想到他會拒絕得如此直白。
岑雙心情惡劣,態度自然更惡劣,裝都懶得再裝一下,冷嘲道“這麽操心我的事,怎麽,是想給我當狗啊那可別了,你們不是自詡清高,做不了奴才的麽,難道是見身邊的仙君一個接一個進入了各大殿宇,自己卻還是這麽一無是處,著急了還是說,看著曾經的好友如此風光,你們卻什麽都不是,難受了
“想通過討好我來討好我身後的人,假他之名拿到一些簡單但願力豐富的任務,亦或者妄想借他之勢直接進入某些殿宇,自此青雲直上你們也配
“他是爛好心,我可不是,再打他的主意,你們這輩子都別想從這裏走出去。”
放完狠話,岑雙便持著畫卷將三人撞開,自顧自走出小院,完全不在意身後幾人又紅又白青紫交加的精彩臉色。
他本就是這樣一個不好相與,脾氣又臭又爛的人,雖然有時他會因為想要什麽東西而裝個乖,麵對這些需要長時間相處的人,也會維持個表麵樣子,至少拒絕的話不會說得像剛剛那般難聽,但那隻是平時。
這時的他,倒也不是在特意針對那三個仙君。
他針對所有來他跟前蹦躂的生物。
連往日多少會被岑雙讓上幾分的鳳嬈公主,都被他冷嘲熱諷到忍無可忍,與他在雲海深處動起手來。
兩人打得那叫一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雲海翻滾好似浪卷,風靈花也被攪成一團,由於場麵過於混亂,所以也不知道是誰的法力用力撞了一下,將岑雙施加在畫卷上的庇護法訣撞得潰散,那畫卷便在雙方的視線中從上麵的雲層滾到下麵,現出了畫中女子的輪廓。
鳳嬈隻往下方看了一眼,便不自覺地停下了手,死死盯著那幅畫卷,不可置信道“當真在這裏,妖市被盜走的畫,當真在你手裏”
對於她的疑問,岑雙理也不理,俯身往下飛去,拾起畫卷轉身就走。
他不知道鳳嬈是怎麽找來這裏的,也不想知道對方為什麽過來,雖然對方的話似乎透露了不少訊息,但岑雙沒心思想也懶得深想,
他現在隻有一個念頭既然對方賴在這裏不走,那他走就是了。
可惜那位公主殿下自己不想走也就算了,還不願意放岑雙離開,所以在反應過來之後,立即跳了下去,堵在岑雙前行的路上,長樂劍橫在岑雙身前,冷漠的口氣與天後如出一轍“將我的東西交出來”
岑雙的語氣比她還冷“公主殿下莫不是在與小仙開玩笑,您的東西,怎麽會在我手裏”
鳳嬈道“別裝傻,你手裏的畫像,交出來”
岑雙垂眸看了一眼懷裏的畫卷,頓了頓,道“這是我娘的畫像,與公主殿下有何關係。”
鳳嬈額頭一跳,怒罵“不要臉的小畜生,這明明是我母後的畫像你搶我父帝攀我哥哥還不夠,如今連我母後都敢羞辱,以為有哥哥幫你,我就奈何不了你嗎”
岑雙冷嘲道“這話應該對你自己說,要不是你有這樣的背景,這樣的父母,還有鳳泱這個好哥哥,你以為,就憑你的本事,能在和我動手之後,好手好腳地站在這裏拿劍指著我”
“本事不高,口氣不小,”鳳嬈拿劍的手往下指了指,示意道,“再說一次,將畫像還給我,否則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岑雙卻是將畫卷往身後一放,道“公主口口聲聲讓我將畫像還給你,可公主要怎麽證明它是你的呢”
“廢話上麵的人一看就是我母後,何須我證明”鳳嬈道。
岑雙道“這可不好說,誰知道這畫卷上畫的究竟是天後娘娘,還是旁的什麽人,畢竟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公主就那麽肯定整個天上人間,以及三大異界,再無一人與娘娘生得相似”
岑雙雖然嘴上這樣說,但心中無比確信,這世上除了他之外,再沒有誰能和天後生得那般相像了而且就算以他原本的樣貌,也隻是和天後像個五六分,如若不仔細分辨,其實也不是特別明顯,大抵,他還是像那個人渣多一點吧。
所以他說那句話時,其實是在暗指“有些人見過天後的容貌,於是照著畫了張類似的皮覆在原本的臉上,留下了這張畫像”,也許鳳嬈同樣想到了這點,所以她原本想要反駁的話無意識噎了一下,遲遲不曾吐出,猶豫得很是明顯。
見她不語,岑雙便繼續道“何況,我方才明明聽到公主說,這是妖市丟失的畫像,既與妖市有關,又怎會牽扯到天後娘娘,總不能有人監守自盜,拿天後娘娘的畫像去與妖怪們做交易罷”
鳳嬈氣得手直抖,若非岑雙及時後退一步,保不齊那劍尖就抖到岑雙胸膛裏去了。她咬了咬牙,斥道“你你簡直無中生有,信口雌黃本公主才沒有”
少女及時住口,深吸了一口氣,道“不錯,這畫的確不是我的,它之所以流落到妖市,也的確與本公主有關,但你必須還給我,因為因為”
她“因為”了半天,都沒說出個所以然,岑雙耐心等了一會兒,就沒有耐心了,腳步一拐,繞開鳳嬈,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因為
那是母後的畫像”鳳嬈在他身後高聲道,“岑雙,你知不知道那幅畫對母後來說意味著什麽你知不知道那是誰給她畫的若是讓母後知道畫像在你手中,你,你就完了我告訴你”
再怎麽squo完了rsquo,也不及公主殿下將我騙上娘娘宮中的梧桐樹那樣記憶猶新,更不及天後娘娘這些年來賞賜給我的刑罰刻骨銘心,岑雙腳步不停,邊走邊道,還有,殿下,我再說一次,這是我娘的畫像,與您,與天後娘娘,與天宮所有人,都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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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這樣說,但某人抱著畫卷發呆時,還是會難以避免地把畫像,和青凰宮那棵與帝後有關的梧桐樹聯係到一起莫非這幅畫也是天帝為天後所描,所以天後才如珠如寶地收藏起來,哪怕受寵如鳳嬈公主,也對“丟畫”的後果膽戰心驚
以帝後的恩愛程度,極大可能就是這樣。
想到這裏,岑雙握著畫卷的手僵硬片刻,麵上也流露出了明顯的猶疑之色,但最終,他仍是慢慢將畫卷合了起來。
他想,等鳳嬈公主下次,不,下下次吧等她下下次來找自己,就把畫還給她,還給他們。
他計劃做得倒是好,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沒有等到鳳嬈公主再次找上他,先等來了散靈殿的仙官。
岑雙被押到散靈殿大殿前時,正逢一紅衣仙人自大殿走出,於他身側還立著一位端莊素雅的藍衣仙子,兩人原本正在話別,恰好瞧見這麽一幕,那紅衣仙人“咦”了一聲,一手指著岑雙,一手拍了拍腦門,奇異道“那個,誒,他不是太子殿下時常帶在身邊的那個小仙君嘛阿欒,他這是犯什麽事了,居然被你身邊的人親自帶過來”
他身側的藍衣仙子,即散靈殿主欒語上仙,先是隨意地看了紅衣上仙一眼,才目光深邃地往岑雙那邊看去,停了停,她道“有人告發他盜竊天後娘娘的寶物,此事既涉及娘娘,理當由我親自負責。”
“不會吧他就是個小仙君,就算太子殿下待他親厚,他也夠不到娘娘的寶物啊,而且殿下那般寬待於他,他如何會做下此等恩將仇報的事”姻緣殿主紅芪上仙一臉不信,於一旁揣測道,“阿欒,你說此事有沒有可能是誤會啊”
欒語上仙道“誤會與否,審上一審就知道了,散靈殿不會冤枉好仙,也不會放過一個惡徒。”
紅芪上仙深表認同,合掌道“既如此,本殿主便不打擾散靈殿主辦案啦,等你忙完了,叫上你師父,咱們去喝酒”
說罷便揮手離開,示意欒語上仙無需再送,隻是在踏上祥雲之前,紅芪上仙大抵想起了身後正被送入大殿的犯事仙君,正是那個以自家姻緣殿為目標的小仙君,遂起了愛才之心,回頭寬慰了句“放心,散靈殿主最是公正,若你真沒盜竊寶物,隻需將你知道的如實道來,她定會為你洗刷冤屈的。”
紅芪上仙說得自然不錯,可惜岑雙牽扯上的事,遠不止竊寶一件,涉及的人,也不是普通仙人,這些事,這些人,岑雙要麽有口難言,要麽解釋不清,就是欒語上仙想為他洗刷,
也無從下手,何況眼下他這情況,無論怎麽看,似乎都是他的問題。
彼時散靈殿主將告發岑雙竊寶的仙人傳喚進殿,岑雙扭頭一看,竟是一個熟麵孔,乃昔日同住小院的五位仙君之一,如今應該在靈仁殿任職,但不是很受器重,至少岑雙在靈仁殿四大主殿攀交情的這些年,幾乎沒見過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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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昔日同院之人目不斜視地走入大殿,初時神色淡淡,對岑雙視而不見,待行禮完畢,臉上才流露出明顯的憤慨之色,拱手便向散靈殿主討一個公道。
他道出昔年與岑雙同住之時,岑雙曾多次給他下咒,讓他噩夢連連,被夢魘控製著多次自損,險些毀了千年道行
他說,若非之後機緣巧合去靈仁殿辦事,被殿中心善的仙官看出端倪,為他解了咒術,他此生,恐怕都要在夢裏浮沉,不得解脫了
欒語上仙聽罷,問他“你既早已破了他的魘術,看出他心懷不軌,為何不在第一時間告發他,偏要等到此時”
那仙官閉了閉眼,忽而撩開下擺,竟是跪了下去,開口時,聲音發顫,道“我等小仙,自知殿主公正廉潔,大公無私,殿主治下,亦是清正廉明,可這位岑雙仙君,到底得太子殿下的青眼,誰會不高看他幾眼與他相關的事,哪位仙官不得考量一二
“於是下仙便想著,罷了,總歸咒術已解,大家都是千辛萬苦飛升上來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必要為此事害了他的前程,可是”
他的聲音驟然拔高“可是下仙近日得知,原來他不止給下仙下過咒,昔日與下仙同住的幾位仙君,都曾遭逢他之毒手又在近日,整個靈仁殿都因他受罰如此心狠手辣,又頻頻觸犯天條之人,下仙怎還能放任他逍遙法外
“隻是下仙人微言輕,即使加上幾位仙君,捅破了天,也沒機會麵見殿主,因此,在告發他竊取天後娘娘寶物之時,才不曾提下仙及友人這些年的遭遇,唯恐消息走露,叫他警覺,被他銷毀線索,下仙實不敢賭,才於現下當著殿主的麵,將他這些年犯下的惡行盡數言明”
欒語上仙道“你所說的這些,可有證據說他盜竊天後寶物,證據又在何處”
那仙官拱手道“下仙方才說的那些人,俱能為下仙的話作證,而岑雙仙君竊寶一事,亦是下仙昔日同院告知,他們同住一院,岑雙如何能瞞隻要細心觀察,便能看出寶物來處殿主若是不信,現下便可派人前往林中小院搜查,自能搜出寶物,至於寶物真假,隻需將其呈給天後娘娘一看,不就真相大白了”
這些人是有備而來,自然知道岑雙將畫像藏在哪裏,不消片刻,就有仙官將畫卷呈於欒語上仙案前,欒語上仙看了片刻,先是吩咐人去傳殿中仙官口中的靈仁殿仙官,以及與岑雙同院過的一仙官三仙君,之後又命散靈殿的仙官捧著畫像去見天後。
天後娘娘過來時,散靈殿外圍滿了看熱鬧的仙人,見了天後鸞架,紛紛拱手見禮,等天後入了散靈殿,仙人們擦了擦額角冷汗,再不敢多看一眼,轉身
快步離開了。
大殿之中已經站了好些個仙人,除了兩邊立著兩排執筆的散靈殿仙官外,餘下的仙人均與岑雙涇渭分明,一群人站在這邊,岑雙一人站在另一邊,而此時,似乎正處於岑雙為自己辯解的環節,是以天後尚未踏入大殿,便能聽到對方振振有詞的聲音。
岑雙掃了那邊或憤恨或委屈的仙人一眼,轉頭對著欒語上仙道“是他們先罵我,我才還的手,畫也不是我偷的,是我一個朋友從妖市拿給我的。”
胡說八道”對麵的仙君立即打斷岑雙的話,連聲道,“罵你誰罵了你我們何等敬重太子殿下,連帶著也讓你三分,日常一句重話都不曾與你說過,倒是你,看不上我等也罷,竟還動輒辱罵,說我們這樣的,是、是奴才,走狗”
“就是,前幾日他就是如此說的”另一位仙君道,“還有那畫,他說得便更不對了,娘娘的畫,如何能落到妖市去分明是他偷畫卻不認那日,是我親眼所見,公主殿下將他抓了個現行,問他要畫,他不止不還,還膽大包天與公主動起手來”
岑雙偏頭朝他們看去,眼中凶光畢露,說著叫人聽不懂的話“原來是你們啊。”
立在兩邊的執筆仙官見此目光,警惕地移動了筆鋒對準的方向。
大抵因為這些仙官的存在,所以與岑雙對峙的眾仙官並不畏懼,高聲反問“我們怎麽了”
岑雙沒有細說,朝著他們邁近一步,在一眾目光中逼問道“你們確定沒有在後麵詛咒我,辱罵我,詆毀一眾仙君”
被他逼問的仙君道“何時有過”
岑雙又邁了一步,道“那你們敢對著天命起誓,說自己從沒說過類似的話,做過類似的事,若是說過卻不承認,就請天命降下火劫,如何”
隻要他們敢對著天命起勢,就算天命沒注意到這裏,沒有降下懲罰,岑雙也有辦法讓他們嚐一嚐涅槃之火與魔淵暗火疊加起來的滋味。
不知這些仙君終是心虛了,還是冥冥之中預感到了什麽,竟沒有一個敢發毒誓,隻拿瞪視的目光看著岑雙,最後更是道“你自己行為不端,還不讓人說了”
且不說岑雙的行為是否不端,隻他們這一句,便是變相認下他們的確有在岑雙身後議論侮辱於他,想來殿中的仙官們,殿上的散靈殿主都能聽懂,想到此節,岑雙滿意地將頭轉回來,去看欒語上仙的反應。
他倒是沒有預料到,欒語上仙會皺著眉頭,突然站起來,遙遙朝這邊拱了下手。
與此同時,一道冷冰冰的斥責響在身後“就因為他們說了你幾句,你就要害得他們身死道消不可你乃一介仙人,怎會如此惡毒”
欒語上仙已經走了下來,滿場仙人恭敬俯身喚了聲“天後娘娘”。
天後行至大殿正前,轉身將在場仙人一一看遍,視線落到岑雙身上時,頓了頓,厭惡地移開,對欒語道“那畫像正是我丟失的那幅,眼下我來這裏,就是想看看散靈殿主打算如何處置竊畫之人。”
欒語身形一頓,眸中透露出些許疑惑,很快壓了下去,拱手正欲說些什麽,卻被下方立著的黑衣少年搶了先“我沒有偷你的畫,也沒有要他們身死道消,我隻是輕微教訓了他們一下,不知道怎麽就變成他們口中,差點害死他們的東西了。”
天後似乎笑了笑,透著一目了然的嘲諷,淡淡道“你的意思,今日這麽多仙人在此數落你的罪狀,是為了冤枉你”
岑雙道“是。”
天後道“那你盜竊本宮畫像,與嬈兒在雲海爭執,也是旁人冤枉了你”
岑雙道“我沒有偷你的畫像。”
天後嗤笑道“你能違反天規一次,自然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據我所知,在靈仁殿偷東西,可不比來青凰宮偷畫簡單還是你想說,你私煉去疾丸一事,是本宮冤枉你了”
嘩然炸開的碎語聲中,岑雙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待看清她眼中的不屑一顧,雙手不自覺緊握成拳,僵硬道“拿你畫像的人當真不是我,而是鳳嬈公主,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又是如何輾轉到了妖市,但是我”
“放肆”天後怒斥於他,“什麽髒水都要往公主身上潑,你當真無可救藥”
天後娘娘自是不信他的,但欒語上仙在一邊思考了片刻,到底硬著頭皮拱手進諫,說此事既然牽扯到了公主殿下,無論是真是假,最好還是請公主過來詢問一番,如此也能還公主殿下一個清白。
事關公主,天後到底是讓步了,著人將鳳嬈公主叫過來後,任由欒語複述了一遍岑雙的話,最後直直盯著鳳嬈的眼睛,問她“公主殿下,娘娘畫像遺失一事,是否當真與您無關殿下,我希望您能將前因後果想清楚了再回答,因為,若隻是偷拿畫像,最終如何責罰全看娘娘的意思,但若是惡意栽贓他人,按天規,是要受雷罰之刑的。”
彼時大殿安靜異常,數十雙眼睛時不時往鳳嬈所在的方向瞟去,岑雙的目光更是毫不掩飾地鎖定著鳳嬈,以至於後者的眸光一落再落,抿了下唇,朝天後走近了些,低聲道“母後,我沒有拿你的畫像。”
“你撒謊”岑雙往前走了兩步,道,“明明是你自己說的,你說娘娘的畫像是你弄丟的我到底怎麽得罪你了,讓你這麽冤枉我”
“我沒有冤枉你”鳳嬈又往天後那邊靠近了些,急聲道,“我又沒說是你偷的,我隻是說這件事和我沒關係”
“你”
“夠了。”天後出聲打斷他們的爭執,將鳳嬈往自己身後拉了拉,側頭看向欒語,吩咐道,“既然公主說此事和她無關,那便是無關,散靈殿主,該是你秉公執法的時候了。”
欒語似乎還有些不確定的地方,是以她遲疑出聲“可是”
“對了,”天後繼續道,“方才散靈殿主是不是說,若是有人栽贓陷害他人,按天規要受雷罰之刑,對麽”
欒語一時沒有跟上天後的思維,但是對方的問題確實沒有錯處,於是點頭道“是這樣。”
“那好,天後忽然指向岑雙,道,“此前人證物證俱在,案件已然大白的情況下,此人仍堅持構陷公主,實在可惡,對於此等惡人,便該降下九九八十一道雷刑狠狠懲處,散靈殿主,即刻準備執行罷。”
此言一出,不止殿下眾仙炸開了鍋,天後身側的鳳嬈也白了臉,欒語更是大驚,連忙拱手規勸,道“不可啊娘娘岑雙仙君固然有錯,可罪不至死,八十一道雷罰下去,就是上仙都要重傷,他飛升尚不足百年,稍有差池,就是魂飛魄散的下場,還請娘娘三思”
可天後的決定,哪裏是旁人勸一勸就能收回的,整個天宮,能攔著天後的唯有天帝陛下,也就是說,除非天帝下旨撤了岑雙的雷罰,否則岑雙怎麽都要入一次散靈塔。
但九極雲霄殿那邊,始終沒有一點消息傳來。發生了如此大的事,牽扯到了天後與公主,天帝絕不可能不知道,他既然沒有阻攔,便意味著他默認了天後的決定。
而在天後做下這個決定後,岑雙忽地安靜下來了,他不再為自己辯解,也不再與鳳嬈爭吵,更沒有求著天後收回決定知道天後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會更改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則是因為他對八十一道雷罰的無知。
雖然欒語上仙將這雷罰說得很可怕的樣子,但岑雙並沒怎麽將之放在心上,在他看來,魔淵的暗火燒了他幾天都沒燒死他,這些年他持之以恒跑到天後麵前礙對方的眼,所受的那些懲罰也沒將他怎麽樣,所以什麽散靈塔,什麽雷罰,能有魔淵熔爐可怕
儼然忘了,他之所以能在熔爐裏撐個幾日不被吞噬,是因為他自幼修火,而他所修的涅槃之火,天然壓魔淵暗火一頭。
一般的火刑是奈何不了他,但其他涉及元神的刑罰,隻要過重,對於他那因修習了古神功法而變得無比脆弱的元神而言,都是致命的。
雷罰便是如此。
被束縛在高高的雷刑架上,岑雙的衣物早已化作飛灰,肌膚也沒剩一處完好的地方,神誌極不清晰,唯一的念頭,便是他好像真的要死了。
沒有死在魔淵的熔爐裏,卻要死在這個地方。
她的地方。
她救了他,卻又想殺了他。
岑雙想不明白。
也不是想不明白,他隻是不想去明白了,因為克製不住的恨意在心中生根發芽。
他的理智如果還有的話知道不能怪她,不能怨她,不能恨她,因為她不是故意的,她隻是忘了岑雙也是她的孩子。
可他控製不住。
控製不住到連自己都怨恨上了直至此時,他居然仍覺得,就算她誤會得這樣深,也還是不能告訴她真相。
岑雙恨她,卻不想要她死,她若是死了,岑雙就沒有娘了。
天帝說,她元神上裂痕太多,受不得太大的刺激,反複撕裂的傷口,能將她活活折磨死。
他從前隻是聽在耳中,沒有太放進心底,所以這些年裏雖然什麽都沒有說,可一直明裏暗裏找機會接近
天後,奢想接觸得多了,哪日她就想起自己了,可原來,元神被反複撕裂的感覺,她每每被他氣病的感覺,是這樣的。
這樣的。
岑雙好痛啊。
痛到後來,連怨恨的念頭都被道道雷罰劈幹淨了,模糊的視線之中,似乎有人闖了進來,責令行刑的仙官將他放下,離得很近很近,才依稀辨認出那是個穿著錦衣的年輕男子,正焦急地呼喚他的名字,大約。
岑雙不太確定,就像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受完了所有的雷罰,他隻覺得一身皮肉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魂魄都是鬆散的,像隨時能被人搖出去。
還不如死在熔爐裏。
徹底昏過去前,岑雙的識海中忽然出現了這麽個念頭,極其強烈的念頭,讓他在夢中也不得安寧,又他蘇醒之後,催促著他爬起來,離開太子宮,離開天宮,去往魔淵。
去魔淵,跳熔爐。
岑雙沒有覺得這個念頭有哪裏不對勁,絕望與怨恨的強烈情緒讓他無比認同此時出現的念頭,一時都沒有發現太子宮比往日還要安靜,也不顧仙侍的阻攔,撐著支離破碎的身體,著急忙慌地往外走。
他急著去魔淵死一死。
隻是走出太子宮沒多遠,就撞見了鳳嬈公主。
著急去死的岑雙就像被被血肉吸引的凶獸,霎時間轉換了前行的方向,三步並做二步堵住對方的去路,渾然忘了對方與他的關係,也沒有半點憐惜的心情,揪著對方的衣襟便開始惡狠狠地逼問,責問對方為何要陷害他。
因他傷著了喉嚨,神識也不是很清明,所以說話顛三倒四,但他相信,將他害成這個樣子的鳳嬈絕不會聽不懂。
鳳嬈大抵是聽懂了,所以驚恐呆滯地站在原地,半響反應不過來,還是身邊的仙侍合力將岑雙拉開,再將他重重推到地上,仙侍們護在鳳嬈身前,指著岑雙罵道“哪來的連話都說不幹淨的小雜種,膽敢襲擊公主,活膩了嗎快來人,將他拖下去”
岑雙的兩隻耳朵雖然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傷,但仙侍的話,他還是能聽清的,尤其是那兩個字,無比清晰地砸在他識海裏。
雜種。
於是這些沒有認出岑雙的仙侍,清楚看到那個坐在地上的焦黑影子霍然抬頭,直勾勾盯著他們,而對方的眼眸,似乎一閃而過一道猩紅,紅得滴血,詭譎邪異,但因為那道紅光消失得太快,仙人們並沒有注意到。
他們隻覺得四肢的骨頭似乎一瞬間被什麽東西敲碎了,扭曲著臉倒了一地,想掙紮卻無力反抗,眼睜睜看著對方出現在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的鳳嬈公主麵前,單手掐著鳳嬈的脖子舉了起來,那纖細的脖頸,好似下一刻就要斷在這惡鬼手中
仙侍們正準備合力施法製服那道焦黑身影,卻在指骨掙動之間,敏銳地察覺到一道卷裹著極強法力的勁風朝這邊打來,正正擊在那道焦黑身影身上,叫他遠遠飛了出去,重重砸在太子宮前的梧桐樹上,又從上麵滑落下來。
岑雙一口接一口地嘔血,沒完
沒了的咳嗽讓他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要被咳出來了,但他好似完全不在乎,隨意地拿袖子擦了擦嘴巴,又緩了會兒,等恢複了少許力氣,才搖搖晃晃地坐直身子,抬眸看著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的鳳泱太子。
鳳嬈公主,還有滿地的仙侍都不見了,大抵是被對方的人送到靈仁殿去了,而對方還留在這裏,想來是要和自己算賬。
是了,他剛剛差點殺了這人的妹妹,他是該找自己算賬。
想著想著,竟是笑了。
就在這時,他的聽覺也恢複了少許,讓他終於能聽到對方的聲音了。
他聽到鳳泱太子用輕到發飄的聲音絮絮道“你從來喜歡與小嬈比,我不知道你在比什麽,又為何厭她至此,她也是你的妹妹啊岑雙你知道嗎,你想害她,她卻不怨你,還來找我,求我去救你,父帝母後都瞞著我,是她,是她跑來告訴我,你要死了,岑雙,是她告訴我可我終究是不該去救你的,你還不如就死在散靈塔。
“我真後悔,早知你變成這個樣子我真後悔你為什麽要來天宮呢你為什麽要來岑雙,你若是不來,父帝母後會永遠恩愛幸福下去,小嬈也不會變成今日這樣,我也我也”
他說不下去了。
他說不下去,岑雙卻很有說話的欲望,於是咽下滿口血腥,嘻笑著打斷他,道“沒事啊,不止你後悔,我也很後悔,我真後悔,剛剛猶豫了那麽一下,不然,你妹妹就死我手裏了。
“是啊,沒錯,你們說的都沒錯,和我住在一個院子裏的仙君,我就是討厭他們,討厭得幾次要殺了他們,我還討厭天後,我討厭她,才要偷她的畫,偷了栽贓給她最喜歡的小公主,因為我也討厭鳳嬈,討厭到隻恨沒能早早將她打死你以為我之前為什麽給她做那狗屁花燈都是在找機會殺她呢”
岑雙越說越來勁,連自己都深信不疑了,若不是天後娘娘與欒語上仙乘雲趕來,身後還跟著一群持著各式法器的仙官,岑雙覺得他還能說。
可惜他再也沒有這樣說話的機會了,因為天後落地之後,先是陰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隨後按了下胸口,冷冰冰道“謀害公主,打傷仙官,盜竊寶物,偷師仙丹,樁樁件件都是他親口認下,件件樁樁都是罪大惡極,散靈殿主,你還覺得他無辜麽”
欒語上仙沉吟片刻,拱手道“我隻是覺得,竊畫一案尚有不少蹊蹺”
“難道這滿地的鮮血也有蹊蹺”天後道。
欒語上仙又是沉默,良久,她道“此事並無蹊蹺。”
天後便轉過身,吩咐道“那便按本宮之前說的,將這罪仙押上落仙台,剔除仙骨,去其仙籍,打下凡間,永世不得歸天。”
那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
不對,天宮每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氣。
總之,岑雙覺得一定是自己的耳朵不好使到了極點,所以才會在這樣晴朗的日子聽到天後要將他的仙骨抽了。
他們要將他的仙骨抽了,這還能
不是幻聽
岑雙又不明白了,所以上落仙台之前,他問那個親自送他過來的散靈殿主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我,而是要抽我的仙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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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靈殿主說了什麽,他聽不清,但他見對方沒有將他放開的意思,隻好繼續道“可以用之前的雷刑,就那樣死了挺好的,這次你們別讓太子殿下闖進去就好了,別抽我仙骨好不好”
他說,求求你們了,殺了我吧,不要動我的仙骨。
他看起來很痛苦。
可其實,單純按肉體上的痛疼來算,抽仙骨遠不如雷罰來得痛苦。
落仙台上走一遭,他也隻是少了根骨頭。
被拖去南天門的時候,他的耳朵突然又好了,能聽到身側兩位仙官的閑言碎語。
“你看到沒,他剛剛哭得好慘,我都不忍心看了,我聽說他之前受雷刑都沒哭,一滴眼淚都沒掉,怎麽剔骨反而更受不了呢”
“畢竟以後不能再做神仙了嘛,總是難過的。”
“倒也是,不過之前那些被抽仙骨的仙人再難過,也沒哭成他這樣,怪慘的,還好他不是先天仙人,若是先天仙人,豈不是直接哭死在落仙台上哈哈。”
“你還真別說,他們先天仙人不是自詡自己的仙骨獨一無二,可以殺了他們,但絕不能動他們的骨頭麽,哈,你說要是將他們的骨頭抽了,他們還驕傲得起來嗎”
“應該不能了吧,雖然我也不太喜歡他們,但是獨一無二這個詞確實沒錯,他們的仙骨生來就有,比之後天淬煉更為精純靈性,若抽出來,連他們自己,應該都不能再算先天仙人了罷”
“等等諸位稍等片刻”
即將被丟下去之前,遠處傳來的聲音及時叫住了他們,岑雙掙紮著抬起臉,朝來人看去,見到匆匆趕來的是一位紅衣仙人,他眼裏的東西便徹底潰散,臉也重新落了下去。
那紅衣仙人好似不在乎他的冷淡,從袖中取出一根瑩白的骨頭,半蹲著將骨頭放到岑雙手邊,唉聲歎氣地道“怎麽會弄成這樣呢,我還等著你來我的姻緣殿,繼承我的衣缽呢,不過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岑雙啊,你如今這個樣子,落入凡間怕是不會好過,所以我向欒語討來了你的仙骨,你就帶上它,危急關頭,指不定還能幫你一把,其他的,本殿主也無能為力了唉。”
岑雙聽到“仙骨”二字,才終於又有了些反應,他握住那根仙骨,兩隻手都握了上去,握得死緊,好一會兒,突然鬆開了些,抬頭看著紅衣仙人,沙啞道“紅芪上仙,能否向您討一點法力,一點,就好。”
紅芪大約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麽,驚愕地看著他,喃喃道“岑雙,你這是何苦”
岑雙搖搖頭,見他沒有答應,也不再說話,隻用力握著那根骨頭。
紅芪長長歎出口氣,道“也罷,這終歸是你的骨頭,想如何處置,都是你的事,隻望來日你後悔了,莫要帶上本仙才好。”
岑雙便知他是答應了,於是抬起臉,扯出一個笑容,誠心道“多謝。”
紅芪又是一歎,但他沒有拖泥帶水,直接聚法力於指尖,點在岑雙兩手之上
哢嚓。哢嚓。哢嚓。
剛被抽出來的仙骨,就這樣被自己的主人親手折斷,折成了一塊又一塊,碎片落得他身前都是。
還是最後時間到了,岑雙被拽著從南天門丟下去,他的先天仙骨才得以保留下小小一塊,摔落在一堆碎骨之中。
岑雙再沒有回頭看上一眼,天宮也好,他的骨頭也罷,亦或者是他期待了卻始終沒有出現的人。
呼嘯的聲音在耳邊肆虐,那是記憶裏他墜下凡塵時破空的風聲。
亦是夢外席卷而過的寒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