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7 章 紅塵舊夢(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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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不過,千年下來,龍君羽帝鮫皇的位置雖未出現變動,狐帝卻是換了人的,若是按千年前的來算,這時的梅雪宮主便不是容悉,而是他的父親,容沛帝君。
思及此,岑雙端詳紅芪與那個仙侍的目光不由微妙起來,在他的目光中,沉默良久的仙侍滿不在乎地笑開了,神情之間無半點恐懼,隻有毫不掩飾的嘲諷,卻不知這嘲諷是衝著麵前的紅芪上仙,還是後者口中的那位“帝君”,亦或者二者兼有。
畢竟這個藏在仙侍體內的瘋子,當年可是發泄一樣對岑雙發了好久的瘋,從那些瘋話中,不難看出他對仙人仇恨輕視的態度。
隻怕這邪物此時還不知道,他麵前的紅芪上仙那張文弱書生的皮下藏著一個怎樣的惡鬼,才會對身為仙人卻與他這等邪物同流合汙的他們嘲弄出聲。
當然以上都是岑雙的猜想,至於這個瘋子是否真的撕破臉皮公然嘲笑,他並不知道,因為他已經完全聽不清他們的對話了。
一心鈴與浮世鑒中的神念逐漸覺醒,二者開始互相排斥,神器即將分離。
眼前的畫麵也開始模糊起來,直到模糊到眼前人物都扭曲了,岑雙才終於轉過眼,朝落仙台上看了一眼那是他當年被剔除仙骨的地方,也是他被打入混沌荒原的地方。
落仙台雖與雲海深處一樣同是九重天極境,但兩者並不在一個位置,含義也大不相同,但對天宮一眾仙人來說,都是同樣的不可靠近靠近雲海深處有衝撞天帝被架上落仙台的風險,而靠近落仙台這個還是不要靠近了。
所有上過落仙台的罪仙,少有能重返仙班的,像岑雙這樣一次不夠還要再來一次的,可謂是史無前例了,當然,沒有一個仙人想要這樣的“史無前例”被流放到混沌荒原那種地方,還不如死了幹脆。
一個剛受完刑生死不知的半妖,一個有進無出匯聚天上人間所有惡徒的煉獄,岑雙會是什麽下場,用腳趾頭想都能知道。
當時沒有人覺得岑雙還能回來,除了岑雙自己,除了炎七枝。
炎七枝是個怪小孩,他誰也不顧誰也不理,隻聽他娘親的話,他娘臨死之前將他托付給岑雙,交代他一定要報答岑雙,好生聽岑雙的話,於是從那以後,他便是豁出性命也要保護岑雙,無論岑雙說什麽,哪怕在旁人看來那不過是異想天開的話,他也相信。
第一次說出異想天開的話,是在炎七枝母親過世那一日,彼時小小的炎七枝抱著他娘的遺物蜷縮成一團,因為怕驚動附近徘徊的惡徒,連點聲音都不敢發出,無聲地流著淚,岑雙冷眼旁觀了一會兒,才走過去,居高臨下道“我會讓你親手為你娘報仇。”
炎七枝似乎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抬起腦袋呆呆地看著他。
岑雙道“你相信嗎,我會將今日那些騎在你我頭上的傻逼撕得粉碎,終有一日,我會讓這裏的人隻聽到我的名字,就嚇得屁滾尿流。”
炎七枝還在發愣。
岑雙扯了下嘴角,道
“不相信也沒事,你總會看到”
“我信你。”炎七枝垂下了頭,將他娘的遺物抱得更緊,低聲道,“我信你。”
後來,岑雙竟真混成了令混沌荒原一眾惡徒都聞風喪膽的煞神,惡徒們提起他時,稱呼由“小畜生”變成了“那位大人”,哪怕是與他不對付的人,也不敢直呼其名,而是用“那個不能提名字的家夥”來指代他,便是他身邊的炎七枝,都被那些曾一度瞧不起他們的人小心翼翼地討好著。
即使後來岑雙不管不顧,以與所有人為敵的代價獨占了神隕之地所有神物,炎七枝也沒有絲毫意見,堅定不移地站在岑雙身邊,更是在旁人出言挑撥時,二話不說將那人的舌頭給割了。
當時岑雙就袖手立在一邊,看到這一幕時,似是不忍,抬起袖子擋將臉給擋了,故作歎息道“七枝真是太血腥了,太殘暴了,太幹脆了。”
炎七枝會意,道“下次我一點一點地割。”
岑雙唇角微微翹起,隨後轉過臉,朝遠處密密麻麻往這邊趕來的人群看了一眼,便伸手揪上他的後衣領,轉眼就到了千裏之外,唯有聲音落在原地“沒有下次了。”
沒有下次的意思,是岑雙要金盆洗手,炎七枝自然也得跟著他一起洗。
岑雙第二句異想天開的話,便是在那時許下的。
那時他帶著炎七枝將那些惡徒遠遠甩在後麵,七拐八拐地將他們繞得暈頭轉向,自己又悄悄溜回到了神隕之地,運用隕落在此的古神打造的偶懸絲,把能打開的機關法陣都打開了,之後他像是突發奇想一樣對炎七枝道“七枝,你相信麽,我會帶著你一起離開這裏,離開混沌荒原。”
炎七枝沒有遲疑“我相信你。”
若是此刻還有其他人在這裏,一定會覺得他們兩個瘋了,嘲笑他們不自量力離開混沌荒原,做夢呢在這座被外界完全遺棄的囚籠,唯一出去的法子便是飛升至仙人之境,可能夠被關進這裏的,哪個不是手上沾滿鮮血的窮凶極惡之徒這樣的人還能被天命認可飛升成仙
即使天命瞎了眼,願意給他們飛升的機會,但完全容不下生靈香火信仰,也沒有真誠願力可以護佑元神的混沌荒原,拿什麽去飛升
可能麽
以前岑雙沒有把握,但是現在,他一定能。
千年摸爬滾打,岑雙早已將涅槃吃透,正因如此,他才會發現自己所修習的涅槃竟是殘缺不全的,古神時期那些留存到現世的物品,或多或少都會出現損壞的情況,以至於現世仙人無法發揮其全部力量,以前岑雙隻以為神兵法寶才會如此,不曾想連古神遺留的功法也是如此
這也難怪連古神的後裔,一眾先天仙人都極為抵觸此類功法,將之視為禁術,原來修煉禁術,當真是一點好都撈不著,雖然短時間內用壽命換來了強大的力量,可因為這些功法天然殘缺,所以無論怎麽修煉,都摸不到那層謂之為“神”的壁壘;
又因為元神時時都被功法損傷,所以下活不過普通的仙人
,上夠不著穩紮穩打的天賦奇才,最終的結局,不過是在明白一切後悔之晚矣,含恨而死。
最慘的是,元神被功法損耗殆盡,再怎麽後悔,都沒有轉世了。
所以一直到進入神隕之地前,便是岑雙沒覺得自己的結局就是死在混沌荒原,也沒自大到覺得可以憑借自己所剩無幾的陽壽鑽研出神級功法的最後兩個境界。
境界之間的差距,不是單靠天賦就能填平的,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是修不出第二根仙骨了。
但再怎麽不甘、痛恨、煎熬,在時間的消磨中,在看慣生與死後,也不得不認清並接受現實,再讓一切歸於平淡。
卻沒想到,峰回路轉,柳暗花明,記載著涅槃最後兩個境界的終卷,竟然會在神隕之地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原本與所有人一樣,衝著神隕之地神物而來的岑雙,最後拿下所有古神遺物不說,還因自己修行了涅槃而誤打誤撞打開了一個秘境,成功闖過試煉得到了涅槃終卷,以及與終卷放在一起,可以用來壓製涅槃的竹葉青手環
岑雙本就不是真正的飛升仙人,其修煉路子又和其他先天仙人不一樣,混沌荒原對其他生靈存在著諸多限製,但未必能影響到他,如今他手握涅槃終卷,隻需要參悟其中一個境界,他就能修出仙骨,破開結界,重返人間。
於是他將炎七枝安置妥當,囑咐他時刻盯著自己閉關的位置,不可有絲毫鬆懈,要在他“飛升”的第一時間緊跟在自己身後,如此才能逃出混沌荒原。
炎七枝一點也沒覺得他在說胡話,而是很認真地點著頭,抱著一把殺豬刀似的神兵,一臉嚴肅地蹲在岑雙閉關的秘境之外。
就這樣,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十年。
第五十個年頭,混沌荒原多地忽生異火,那火焰水澆不滅,壓而不止,稍微碰上一碰,都能要了命去,給惡徒們嚇得還以為是天上那些仙人終於想起了他們,要一把火將他們給燒了。
殊不知此時此刻,天宮占星殿的仙官們也被這異象驚動,細細查看之下,才發現這些異火均是由混沌荒原一處五十年前開啟的秘境中泄露出來的,而那座秘境的火勢眼下比任何地方都大,大到無論他們怎麽看,都看不清裏麵的東西
越來越多的仙官好奇此事,你一筆我一筆地一同掐算,到最後,竟然連占星殿主都被驚動了,從大殿之中走了出來。
仙人都看不清的異火中,岑雙的狀態實在算不得好。那些火焰不單是在焚燒周圍的一切,也在反噬他自己。
岑雙能感受到,但他無力控製,他似乎陷入了魘境,但又似乎不是這麽簡單。
之前在參悟的過程中,他的元神仿佛撞入了一片迷霧,在白茫茫的世界中,他忽然半點法力都用不出來,就像一個最普通的凡人,想要離開,就隻能一步一步地朝前走,他就這麽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才終於走到頭。
他在這片迷霧的盡頭抵達了另一個世界,
失去了所有記憶,變成了另一個人,擁有了一個從未用過的名字,以及另一種人生。
那是一個沒有法力,沒有仙人,沒有妖怪,倡導人人平等的世界,他出生在一個平凡普通的小康之家,擁有一對愛他尊重他的父母,按部就班地過著與大部分人一樣庸碌平常的生活,直到二十四歲那年才想起要為夢想叛逆一把,跑去做了個旅行畫家。
三十歲的時候,死在了旅途中。
親緣濃厚,名利雙收,除了因為事業心過重而變成了個短命鬼,幾乎沒有缺陷,若這是夢,那也是個美夢,美好到他重新回到那片迷霧時,都忍不住想要重新再走一遍。
但岑雙站在原地一動未動。
另一個世界的記憶如同一滴水,落在他兩千五百年的記憶海中並未掀起太大風浪,它微不足道,卻又真實存在,無論那是他前世遺留的記憶,還是他在參悟之中給自己編織的一場美夢,總歸,因為它的存在,他完成了每個仙人都要經曆的“輪回劫”。
輪回劫,本就是修心之劫,未必要多麽痛苦不堪,隻要與這一世經曆有所區別,又能於這區別中有所感悟,提升心境,便不算辜負一世輪回。
岑雙看著眼前的迷霧,唇角輕勾,緩緩閉上了眼。
他不再試圖走出迷霧,迷霧卻自己一點點消散。
與此同時,燎原異火中,本在反噬宿主的玄黑之火猛地抖動起來,火焰的顏色也越來越淺,在它們被徹底同化成純澈的青焰後,岑雙身上的傷痕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愈合。
閉關五十年後,岑雙終於睜開了眼睛。
他已然突破至涅槃最後一境,接下來,便是凝結法力,重塑仙骨。
霎時間,散落四處的異火齊齊朝秘境飛來,整個混沌荒原都於此刻震動起來,秘境頭頂的結界搖搖欲墜,在無數雙眼睛中,混沌荒原上空被撕開一個裂口,一道身影伴隨異火衝天而起,直朝天際飛來
流放混沌荒原一千年的岑雙,竟然再次飛升了
南天門。
“你便是,新飛升的仙君”
聽到聲音,不知袖手在門口立了多久的仙君才款款轉身,他看著眼前繃著臉皮的仙官,微微一笑,作了一揖,溫聲道“在下岑雙,正是新飛升的仙君,勞仙友接引了。”
躲在暗處探頭探腦的一眾仙人齊刷刷抽了口涼氣。
被推過來當這個接引之人的仙官渾然不覺,他見岑雙溫文爾雅,彬彬有禮,連一張臉都普通到找不出分毫亮點,實在沒有哪裏像旁人口中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於是放鬆下來,笑道“此前聽人說起,仙友乃是第二次飛升,想必過程很是艱辛,好在重回天宮了,恭喜仙友”
岑雙便微笑著接道“是啊,總算是回來了。”
實在挑不出分毫的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