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十九章:人間如許(三合一) 這一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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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
霎時狂風起, 塵煙遮天蓋地
兩股靈力浩淼席卷,一股來自天書,一股來自古靈椿, 當風刮到最疾處,柳扶微憑空飄起,一切周身事物都變得極慢。
天光糊成一片, 將支離破碎的天書耀得剔透,宛如一塊塊妖冶的寶珠,縈繞在側時還能聞到空氣中浮動的異香。
她隱隱約約意識到自己闖了禍,無限接近於把天捅了個簍子的那種。
天書都碎了, 遑論鎖天書的陣法。神廟諸位高僧不知都被刮到何處,獨獨司照還杵在原處, 她感覺自己像一片薄如蟬翼的葉,同桃花瓣一道緩緩落下, 直待落到他跟前。
他斜癱在地,臉色蒼白幾近透明, 驚夢似的望過來。
這也難怪, 任誰看到本不該出現的人就這麽大喇喇的從靈樹上躥下來, 沒驚呼出聲都算有涵養的了。
柳扶微心裏何嚐不是一片驚濤駭浪
起初隻想甩掉手裏的花蕾, 哪料想萬人跪捧的天書竟有這麽脆。
司照勉力撐坐而起, 顯然處在搖搖欲墜的臨頭, 柳扶微第一反應是“不會把太孫殿下給坑死吧”, 她蹲下身,一麵看他衣裳上有沒有破口濺血,一麵問“你還好麽傷哪兒了”
“彈、弓”
瞧他茫茫然看向手裏攥著的凶器,她探手在他眼前晃了兩下“還看得到我還擔心你五感已經給天書吞了呢。”
“姑、娘、為咳咳”
瞧他吐字之艱難,像隨時都會背過氣去, 柳扶微截住他的話頭“沒錯,是我,是我用殿下的彈弓將天書給毀了。”
耳畔盡是蕭蕭颯颯的聲響,司照神色難辨地看著她“你、到”
他應該是要問她是什麽人,為何要毀掉天書雲雲。可她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怕是鬱濃教主本人親臨,都幹不出這麽離譜的事。掰花瓣的時候更多是不願做個“以怨報德”的無恥小人,潛意識裏尚存著一絲“將功贖罪”的念頭,這下好,天書碎成了渣渣,別說破例救她了,就算大和尚慈悲為懷不拿她祭天,出了神廟那也是要按禍國罪論處的吧。
不等司照再問,她先開口“我知殿下此刻定惱怒不已,很抱歉,我心中怒意隻怕比你盛得多得多,要怪隻能怪你,自己不想好好活還非要提到我,我本來好端端躲在樹上就想取點靈力來著”
司照被她嚎得那一嗓子嚎愣了。
千裏長堤,一點一滴築起來的生機,臨到頭就這麽毀於一旦,她哪能不委屈的
“哪個答應陪你的你以為分享一點靈氣,我會感激涕零麽才不會,這山上的日子這般清苦,一旦好了我逃都來不及。那些要你開天書的人也不會等你變成了一個五感盡失的廢人,哭不了、笑不出、連話也說不成,世上哪還會有人肯真心陪你”
說不清是對誰的憤怒,她滿肚子愁腸噴湧而出“一會兒天降紫微星,一會兒禍亂朝廷的妖人,一會兒又高呼救世主說的人莫名其妙,信的人更莫名其妙”
“依我看,道不同你便是妖,苟同才是友,說方是圓是他們,說圓是方是他們,說不定,逆天的也是他們”
鏗鏘一句,且憑年少輕狂。
說不清自己是怎麽了。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大逆不道的話,明知太孫殿下聽不入耳的。
又想罷了,她不過就是一粒小小塵埃,哪堪得破人世間無數周而複始的世俗篇章
隻是不想在人生的最後關頭還被人指責,她將懷中那本經書放下,撐著膝蓋起身想走,忽聽他道“且慢”
念著自己搭的這條命不能白搭,她回首“殿下,我不信你得償所願,別無所求了。”
“這世上還有好多好看的事物你都沒瞧著,譬如這桃花,好看的人”
她一時不知說誰,隻一頓,道“譬如我。”
說完這句,她先紅了臉,又想太孫殿下根本看不清人,繼續厚著臉皮說“我可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大美人。”
司照定定望著她,眼中的眸光異常明亮。
原本是看不到的。
喚醒天書需祭出靈力,從陶塤奏出的曲,本是他賴以生存的根本。於是自撫塤那刻起,生命就不可抑止的流出軀殼,咫尺之外什麽也看不見了,也聽不見了。
當痛覺似乎放大許多倍,神智依舊清明,生平無數事從腦海裏一晃而過,歲月如風,林下忽暮,千秋明月皆似過客,他如同被縮成的一粒塵埃,找不到一處來安放己心。
他的天空像是拉上了一條灰白的幔帳,除了隱現的銘文,什麽也不剩。
直到一道弧光隕落,天地坍塌,模糊的視線逐漸變得明晰。
抬眼間,一個少女從古靈椿上一躍而下,滿身桃衫濃鬱,一顧人間驚鴻。
那一抹明豔,為她身畔翩飛的花葉綴了點點瑰色,將她身後的日出上劃出了光亮,就連簌簌碎金都成了陪襯。
這一刹那,司照的眼裏有了色彩。
奈何他才啟天書,實是開口都艱難無比,好容易攢了點氣息,但聽她歎著笑了聲“應是無緣再見了,就祝殿下今後多遇好人吧。”
不等他叫住她,她已奔走遠去,隻留下一抹淺影。
晨霧嫋嫋,清風拂麵。
大概是因為天亮了,下山的路不像上山那般陰森可怖。
柳扶微卻無心欣賞一派雅趣。趁亂逃離是出於本能,真邁出知愚齋難免心生茫然就算走出天門,毀了天書的她又該何去何從呢
祁王不會放過她的,鬱濃也不會,她也沒有插翅而逃的神功,就算再給她碰一回狗屎運溜走又怎樣
隻剩下十七日壽期。
餓了,累了,腳也酸死了。
要不不走了
說來也奇,她渾渾噩噩著往前,才起了這個念頭,便見山路前出現了一個分叉口,一條是回天門的路,另一條小徑蜿蜒而下,不知去往何處。
揣著這副“無可無不可”的心境,自不忌諱再捅多幾個窟窿,她踏向小徑,不過百來階,就看到一方河畔,半青半藍,天光倒映其上,像灑了一抹金光。
岸邊停著一條漁船,船頭有個偏瘦的人影,著一身灰色僧袍,低著頭不知搗騰什麽。
莫非又是哪個倒黴的皇子皇孫於此修行
柳扶微踟躕著踱上前“那個,請問”
來人聽到人聲,倏地轉身,先是“咦”了一聲,隨即雙手合十,誦了聲“阿彌陀佛,老衲十多年沒見過活生生的人了。”
她方始看清,這人也是一名老和尚,不僅穿得衣袍和神廟的和尚不同,臉上皺紋比司照的師父七葉還要多不少。
“這裏不是神廟麽難道神廟的高僧不來此處”
老和尚搖了搖頭,說了句挺玄乎的話“他們走不到此處。”
“”
老和尚眼睛極小,再一眯眼,簡直看不清他的眼珠子,“施主不知此舟名為渡厄”
“渡厄”
乍一聽是有點耳熟。她想起從太孫殿下處順來的那本佛經,即掏出來翻了翻,果然有頁“渡厄”的釋義跳過大段大段的佛法,她勉強看懂眼前這條娑婆河類似話本裏的“黃泉路”,區別在於黃泉路還記著這一縷幽魂的因果,娑婆河卻有滅締、斷絕之意,簡而言之就是舊賬兩清,再給你做個人的機會。
司照曾說,上罪業道的人成了鬼也要受無盡折磨。當時她隻覺得奇怪,罪人們怎麽死不好,非要上趕著自尋死路這會兒才會意他們作惡多端,唯恐死後下地獄,是以才自願上道,隻求贖去一身業障,換得來世一副幹幹淨淨之軀。
老和尚笑笑“施主罪業既贖,行苦尤在,待過娑婆,五蘊皆空,不受後有,可得解脫。”
“”
她這一夜下來,先往古靈椿上心種、又作死打碎了拯救蒼生的天書,要按他們那套因果論,地獄十八層不下到十層她都不服。說她罪業贖,那是什麽情況
她問“這船當真是渡向往生之處麽”
老和尚撫了撫卷曲的白胡須“老衲在此撐船千年,豈能弄不清彼岸”
她驚異“大師您是”目光往下一落,見這位老和尚殊無倒影,“神廟的仙人”
“撐船人罷了。”
撐船撐千年,不是神仙也勝似神仙了。
她心道我姑且還算活著,現在就上船會不會有點虧
老和尚仿似能看穿人的心思,和藹地道“施主尚有十七日陽壽,若尚有未了心願,不妨再回人間。切忌再生罪業,否則無法回到此地。”
聽老和尚一眼道出她的壽命,她反倒放下最後一絲疑慮。雖說她一向貪生,真到了不得不死的境地,能趕上浪潮為來生做些打算,也絕無有船不搭的道理嘛。
“那我不回去了。”
“渡厄一旦駛離,不再回頭。”
她連抬個眼皮都覺吃力,想到回去要應對的那些人、那些事,手一擺“何時啟程”
船篷裏打了張不大不小的地鋪,柳扶微一掀開簾子,就踉踉蹌蹌倒在軟鋪上。足足兩夜不眠不休,哪怕天塌了也得先睡再說。
是以,老和尚後來說了什麽她也不知道了,就聽到水聲於耳畔潺潺而過,和著漿攪浪響,此起彼伏,忽遠忽近。
累極易夢,夢中顛簸不遜於娑婆風浪。她仿佛又將自己的舊日時光走了一遭,明明諸多後來已覺無妨之事,再來一回還會有種難以承受的悶。依稀一首輕曲伴風拂來,把徜徉於深海的心稍稍往上一拽,分不清是簫聲還是塤聲,總算淺眠入深,不至夢裏再添新愁。
不知睡了多久,睜眼後仍茫然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人在何處。船篷於昏黑中搖曳,唯一的亮來自己身,她怔怔抬起右手,但見食指間纏著一圈淡淡熒光,白中暈藍,乍一眼,像是天上的星星被哪路神仙摳下來,套進她的指尖。
什麽啊這是。
柳扶微坐起來掰,觸感真如玉戒瑩潤,偏生摘不下來。再一使勁,掌心傳來一陣刺痛,是牽動了之前被心種割破的傷口,她莫名這渡厄船挺趨時,還帶給投胎的人送飾物的
疑惑間又一陣急晃,她撐著起身出篷,一撩簾,天幕一道奇光帶猝不及防地撞進她眸中,忽如輕煙,忽如洪紫,在這遼闊無垠的穹隆中傾瀉而下,濺得她一時失語。
有人道“施主醒了”
自是那位老和尚。他站在船頭,手捧著茶杯,指了指甲板上的一方小木桌,桌上擺著茶壺和杯,“睡了大半日,渴了吧”
柳扶微上前而坐,自行倒了一杯,咕嘟嘟連飲幾口涼水,飄忽的神思稍稍回籠了些,“這是哪裏冥界”
老和尚笑了笑,“施主陽壽未盡,焉能去得冥界”
是了。
滿打滿算,她還有十六日可活。
天是暗幽幽的絢麗,遠山近嶺皆是雪山,她在夢裏呆了一整日,覺得此情此境尤玄過夢境,“何以從夏到了冬”
“渡厄所渡乃是人心之所怨,”老和尚道“娑婆所現乃是人心之所願。”
他說了好幾個同音字,柳扶微扶額“大師,可否遷就一下,說點不帶禪意的話”
“此處景象應是你想去之處。”
“我連這是哪都”
聲音戛然而止,滿目冰河映奇巒,莫名令她想起年少時聽來的一句話
北海之外,赤水之北。
說這句話的人是左逍,也就是左殊同的父親。那年阿娘受了內傷,左掌門帶著娘從西走到東,又從東到了南,有次她非要左鈺也把她捎上,又受不住水路之苦睡了一路,是在半夢半醒間聽到了左叔對阿娘說“一一,你的傷雖重,也不是不可能治愈。”
娘輕歎“別糊弄我,就連崇明真人都說我再不可提劍了。”
左叔柔聲道“真人前一句分明說,除非能找到北海之外,赤水之北。”
“他們既稱開山祖師去過極北之處,不得加個前綴世間要真有這種能治愈一切的洞天福地,那還有醫者什麽事”
“就算是假的,我也要帶你去天邊看看。”
“嘁。”
這個“嘁”的人不是阿娘,是阿微。她實在受不了聽老娘和別人竊竊私語,忍不住打斷。雖然維持著背對的姿態,但聽到手掌拍衣裳的悶聲,想必是左叔又被娘給揍了。
聽到阿娘尷尬問自己“醒、醒了呀”
“沒醒。”
“”
阿娘連忙過來摟她,“醒了就坐起來嘛,等靠岸去吃椒麻雞”
“您老這胃還好意思吃椒麻雞”阿微終於忍無可忍,撲通坐起來,“左掌門人家大夫都說了,隻要不練劍、好好調養,也可以長命百歲,你非說什麽陪你到天邊這種話,我把我娘交給你是讓你把她慣成傻子的麽”
左叔“阿微莫氣,我自然得先哄好你娘”
這回換娘不滿了,“敢情你說半天都是騙我的”
這嘴正絆著,外頭劃船的左鈺聽到動靜進來,問“發生什麽事了”
阿微“沒事。就是有人想去北海之外,赤水之北這麽個虛幻之地給我娘療傷”
左鈺隻當是她是被父母說了不是,便道“虛幻之地又如何妹妹想去,我作陪到底。”
“”
兩個大人笑作一團,小的反而一呆一愣默在原地。反正,改嫁後的娘親就是那般不著調,堂堂掌門夫人對著窗外湖畔高呼“那就一塊兒,陪阿微去天邊咯”
一更
時隔多年的柳扶微又翻了個白眼,自言自語道“誰說我想來這裏了”
話雖如此,她依舊被這一派美輪美奐所吸引。東瞄丘嶺白狐成群,西瞅鸞鳥盤旋諸林,再趴在小船往下瞧,河下生靈流光溢彩,形影可見,實難想象這是人間之境。
她情不自禁撥了撥水麵,又覺不對“大師,這裏到處都是冰川,怎麽水絲毫不涼”
老和尚拂了拂胡須“娑婆河還是娑婆河,極北之地仍在極北之地。”
她愣了愣“啊,這些都隻是幻影啊。”
“若施主真在實地,隻怕披氅著裘,也得凍得發慌呐。”
可身臨其境,還不會挨凍,本是不錯。可她也不知怎麽,既知這是假的,便再無觀賞的興致了,眼見水底天心,萬頃茫然,於桌前支著頜道“山海經曰,此處有燭龍,視為晝,瞑為夜,看來那燭照九幽之處,是這天啊。這裏真如世人口中所說,能夠治愈一切、修得所有麽”
“施主以為,何謂一切,何謂所有”
又來。
她道“大概是執念是人自尋的煩惱。”
老和尚淡笑睨來“這並非施主心中所想。”
“那依您看,我心中所想是什麽”
“施主是想,世人果然滿嘴胡言。”
柳扶微“噗嗤”一聲笑了“說的不錯。我早年聽聞有世外仙人住此洞天福地,什麽神尊呐神君的,如今看,此地瞧著殊無人跡,無非是多了些飛禽走獸,異象奇觀罷了。”
“既然如此,施主何故會念念不忘此地”
為何念念不忘
是啊,娘都不在了,治不治傷又有什麽所謂
老和尚見她怔著,緩緩道“此處是天地精華之所在才會匯聚於此,若凡人真能尋到此地,自是受益無窮,洞天福地之說,非虛言。”
這一提,她才發現那狐啊鳥啊的,是比往常所見更為靈動可愛,阿娘最是喜愛這種毛茸茸的東西了,要是她來,準得捋著不撒手。
柳扶微揉了揉泛酸的鼻子,倔強道“於我而言,見不到的都不算是真的,洞天福地如是,人亦如是。”
老和尚道“多年前,也有人同老衲說過類似的話。”
“哦哪個高人同本姑娘一般心有靈犀”
“是個惡名昭彰的妖靈,用你們的話來說,是個女魔頭。”
柳扶微頓時來了興趣,“從罪業道贖過罪來的”
老和尚看她擺出一副聽故事的乖巧模樣,便在對桌前坐下,自斟了一杯茶“不是贖罪來的,是闖進來的。她來此,是聽聞娑婆河可現世間一切,想上一次渡厄船,到她想到之處。”
“她不怕死”她一思忖,又道“噢,女魔頭如此囂張,連罪業道都來去自如,多半也隻是將這條渡厄當成是普通漁船來使了。大師怎不攔她”
“老衲亦隻是個撐船人,自無相拒之理。不多時,船行到她欲行之處。”
“是哪兒”
老和尚笑而不語,環顧四下。柳扶微順著他的目光看了幾眼,“也是這兒”
“她那一身靈力正是源於此地。隻是,她從未到過此地。”老和尚道“不知是誰在她不知情時種下血契,才能將此地靈力源源不竭渡送給她。”
原來女魔頭千裏迢迢,是來找人的。
“那她找到那個人了麽”
老和尚道“彼時正途徑此岸,岸邊有個少年,半身魚尾浸於冰河”
女魔頭說他是我養的一尾鯉。
那原是一尾白鯉精,是到了北地靈力旺盛之處,才化為少年形態。
柳扶微看向冰岸,不知怎麽的,好像真能想象出那一幕。
少年仰觀天地,不知他心念之人,正於娑婆河上,凝視著他。
“之後呢”
“之後,她讓我開船,帶她赴往輪回之境。”
她吃驚“難道她不想去極北之地尋那一尾魚”
“妖靈殺孽無數,窮盡一生也走不到那洞天福地。”
女魔頭臨終前最後一句話,是說縱使世間諸惡,有一尾魚待我如斯,也就罷了。
柳扶微聽到這忍不住插話“欸,她這句和我那句,風馬牛不相及。”
老和尚道“妖靈痛恨世人,一身煞氣因一尾魚消弭,隻因她見到了心中的真,施主能道出此地為虛,自也是認清你心中的真。”
柳扶微搖了搖頭“女魔頭好歹悟出了人間值得四個字,而我回想我短暫的一生,隻能用三個字來形容”
瞎忙活。
她向來就不曾真正理解那些人。
不理解阿娘,不理解阿爹,不理解左鈺,也無法理解太孫殿下。
不過她最不能理解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明明沒有至死也要執的劍,沒有至死也要複仇的信念,更沒有至死也要肩負的責任。
“大師撐船千年,應早將這世間玄妙摸了個透吧。有個人告訴我,萬物皆有輪回,凡夫俗子於一次次的生死流轉中不斷造因償果”哪怕大師聽了之後要把她踹下去,也想知道“那為什麽我打碎了天書,不算罪加一等,還能一償前債,坐上此船”
老和尚卻道“渡厄從來非船渡人,而是人自渡。施主不妨捫心自問,倘若時間能夠倒流數日,你想從哪一步重新來過”
從哪一步重來,才不會走到這一步
是任憑席芳將大理寺屠戮殆盡,還是向左殊同刺出戒毒,或是不去掰下那炙手的花蕾
柳扶微望著自己手掌心,輕輕握住,感受到了真實的刺痛,也聽清了自己的心跳。
也許,哪一步都不會。
哪怕知道席芳會綁架她,那一刀還是會落下;哪怕知道左殊同救不了她,她也不會拿他的命來換自己的;哪怕早知天書會碎,她還是會將彈弓拉滿
老和尚終於執起船槳,任意劃動,遠遠看,渡厄像是掛了兩縷須鰭。
“十六日光景,未知施主可還有想去之處”
“人間。”
老和尚劃槳的手一止,側首,但看少女一雙明眸猶如孤星“我要回到人間去。”
三更
寒冬凜凜,滄海濃重如墨。
一座被深海環繞的小島,七八條哨探戰船停泊於岸。島上盡是帶刀的士兵,陣仗不小,不知搜羅著什麽,不時有人巡邏回岸“稟少將軍,西麵未見人跡。”“戈少將軍,我們這邊也沒有。”
那被稱之為“少將軍”的少年不過十四五歲,一身鎧甲英氣,腰間所佩卻是一柄雕紋嵌玉的寶刀,一看就不是征戰沙場所用。他踏向內島,身側一名年輕的儒士阻攔“袖羅教向來詭秘,謹防島中另布陷阱,少將軍隻管在此等候便是。”
少將軍冷哼一聲“澄明先生不必小瞧我,我也獨自帶過幾次兵,比這更大的水匪島都攻得破,區區一個袖羅教,我戈平還不放在眼裏。”
那被換作澄明先生之人雖也生得年輕,鬢角邊卻有一縷雪白的銀發,令他整個人襯得沉穩許多。
聽得如此大言不慚,道“小將軍自是少年神威。隻是您自幼生在邊郡,未知這妖邪手段往往比真刀明槍更為難防,袖羅教乃是同魔教齊名的妖道,我們一得此方位便即趕來,依舊隻餘空島,足見其狡猾,戈帥重傷在身,少將軍更應謹慎行事。”
聽到“戈帥”一字,戈平語意稍緩“我是想著這妖島畢竟是袖羅教的老巢,就算人都跑光了,總該留下點什麽”
話沒說完,忽聽有人急道“少將軍,岩礁下邊,像是有個姑娘”
兩人均是一驚,闊步而前,果然一處礁石上躺著一名女子。幾名士兵下海將人抬到岸邊,戈平正要湊上前細看,肩讓人搭住,澄明道“少將軍且退後。”
言罷,兀自蹲下身將人翻正,眾人看清少女容貌,皆暗歎一聲“好俊”,饒是濕漉漉的亂發糊在臉頰上,也遮掩不住一番秀麗輪廓。戈平問“她還活著”
“還有氣。”澄明一邊探她脈息一邊查看她的手足。
“那她可是袖羅教的妖人”
“目前沒摸到妖氣。”話雖如此說,澄明仍掏出一根細鎖縛住她的足,道“她脈息較弱,需帶回去詳查。”
戈平稍稍鬆了一口氣,下令“先把這位姑娘帶上船,讓姚醫官仔細瞧瞧。”
洶洶而來,敗興而歸,戈平不無焦躁。實則如袖羅教這般邪魔外道,朝廷兵馬本不會主動招惹,可這回父帥護送的渤海國質子遭妖教所劫,父帥亦受重傷在臥,渤海使節聲稱隻給他們十日之期,若不能盡快將人找回,兩國和談隨時毀於一旦。
戈平如何不急得聞袖羅島所在之後,擅自領兵殺來,光在海上都飄了一日,哪想攻島時既不見袖羅教妖人,也不見質子,唯一撈了個活口還隻是個平常女子。
返途中,戈平等在女子榻前,隻盼她一清醒能說點什麽有用的話。等啊等,半日過去,也不見她有蘇醒的跡象,醫官被他喊了好幾回,最後實在忍不了了“少將軍,這位小娘子在水中泡了太久,寒邪入侵,不會這麽快醒來的。”
等入了夜,瞌睡蟲來回走了幾遭,戈平在半夢半醒間聽得有人問“喂”
他倏地一睜眼,見一雙清眸直愣愣盯著自己看,嚇得差些從椅子上跌下“你你你”
“你誰啊你”那少女瞥了一眼搖搖晃晃的屋頂,“這又是哪啊這”
“這是渤海海域,我是戈平。”
少女自行忽略了後半句,“渤海我怎麽會在渤海”
“姑娘不記得自己為何流落於此”
她大夢初醒般扶著頭,又惑然瞄向他,“你怎麽穿狐裘現在不是仲夏麽”
“今日是大寒。請姑娘先告訴我,你為何會出現在袖”
“大寒等一等,等一等”少女抬手截住他的話頭,茫然四顧了好一會兒,又問“可否先告訴我,現在是哪一年”
戈平懵了一下,“啊”
她小心翼翼求證“天元三十三年”
“不、不是啊。”戈平結巴了一下,“今年是天元三十四年。”
“這位弟弟,我很認真在問你。”
“我也很認真現在就是天元三十四”
少女如遭雷劈般僵在榻上,半晌才動了眼珠,低著頭瞅著自己掌心,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頸,問“勞駕,有鏡子沒”
行伍者哪能隨身攜帶鏡子,屋內唯一能反光的物什也就是那柄寶刀了。戈平拔刃而出,由著她照了好一會兒,隻聽她喃喃道了一句“這也不是附別人身啊”
戈平覷著她滿麵茫然之色,問“姑娘可還記得自己究竟是何人”
這少女正是柳扶微。
她記得昏迷之前自己也是在一艘船上,是了,她本在渡厄之上。見過了娑婆海上的虛誕奇景,一時心潮湧動,對那老和尚說想要回到人間。
“老衲應告訴過施主,渡厄一旦駛離,不再回頭。”老和尚如是說。
她道“那是對將死之人說的,我不是還有十六日壽期麽大師既說此舟可帶人去任何想去之處,又為何去不得人間”
老和尚未語語,她又道“不瞞大師,我被人使過換命術才連罪業碑都無罪可書,能走到渡厄舟前,本就是陰差陽錯。”
“陰差陽錯亦是施主的緣法。縱使回頭,又需一日光景,既已時日無多,施主為何非要改變心意”
為何呢她說不出所以然來“也許是因為此處的虛無吧。天是假的,海是假的,我一想到還要再飄十六日,便覺自己的壽命也不算太短嘛。”
“此一去,得失不論,因果不昧。施主當真無悔”
“我若後悔,能不能去而複返啊”
“能與不能,非老衲能決。”
“既是如此,大師又何必多此一問”
本以為老和尚必起慍色,不料他悠然撫須,大笑數聲,頌曰“佛法在世間,不覺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
當時並未聽懂這句法偈,隻記頃刻間狂狼卷起,天地傾覆,她整個人連同渡厄舟一並被卷入深淵之中。再一醒,就是此處了。
眼前這位小少年稱這是渤海,又說現在已是天元三十四年,直把她聽得目瞪口哆。這娑婆海一股腦把人從南卷到北也就罷,居然還把她帶到了八個月之後了
柳扶微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成了鬼上了別人的身,等瞧清是自己本貌就更困惑了掌心上的血痂消失了,脖子上的勒痕也不翼而飛,難不成是那大和尚慈悲為懷,送她回人間不止還順帶治了她的傷
“姑娘”一句將她喚回現實。戈平伸手在她眼前晃晃,“你當真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了麽”
“之前”原本還懵懂的腦子逐漸清晰起來,這才想起自己在神廟捅過的那些婁子,勾邪魔、種靈種、損天書雖然決定回來是想好好為自己爭辯一番的,但她心裏也清楚脫罪的微乎其微,未曾想這一浪人直接拍到千裏之外
她重新將目光落回到少年身上,留意到他狐裘之下的白鱗甲胄,像是個軍士。但他看去也才十四五歲,手中這柄鑲金綴玉的刀顯然貴重,多半是哪家的將門小公子。
她先問“是你救了我”
他“嗯”了一聲“你為何會出現在袖羅島”
她一驚“是袖羅教的那個袖羅”
戈平見她如此反應,連忙點頭,正待細詢,“吱呀”一聲門忽被推開,正是澄明。他看榻上的少女醒轉“姑娘既醒,不妨先讓醫官看看。”
呃這位大叔的神情,仿佛她是什麽洪水猛獸隨時能把這位小少爺拆吃入腹似的。
這才後知後覺瞧見自己足踝上鎖著的一條細鏈。
“”
“我們是在袖羅總壇發現的姑娘”那位被稱之為澄明先生的中年儒生道“隻待你說清自己的身份,我們自送姑娘平安上岸。”
怎樣要是說不清,還得把她丟海裏不成
柳扶微逐漸明了難怪這位小少爺上來就反複問她為何會在島上雲雲,原來竟是懷疑自己是袖羅教妖女。
關於袖羅島總壇江湖早有傳聞,說在一片極隱蔽的海域內,非教中人無法找到。
可連她本人都不知是如何飄到袖羅島上,總不能是娑婆海感應到她與袖羅教的“孽緣”,大浪一掀,贈她一筆無巧不成書
柳扶微簡直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要不是趕巧撞上這位戈小將軍攻島,真要落到袖羅教的手中,那可真是白回一趟人間。
她登時想要同他們解釋清楚。又實在不知該從何說起。說神廟說天書,還是娑婆海開玩笑,莫說人根本不會信,萬一信了反手就把她押送去監察司沒跑了好吧。
思來想去,還是決定
“不瞞一位,我叫符瑤,家住長安,是被劫到島上的。”
不曉得自己捅天書的事有沒有“揚過名”,她毫不客氣地借了顧盼好閨友符瑤的名,戈平果然沒去深究,點頭道“符姑娘,如何劫法,可否詳說”
“說來話長。那時還是夏天,因為一樁案子,參加壽宴的人都被臨時叫去大理寺問話”
她既不提那時究竟是什麽案子,也不去提左殊同,隻需扮演好一個偶然被妖魔邪道拐走的倒黴閨秀,縱然想挖也挖不出什麽來。
澄明問“姑娘既是被挾持離京,那之後又發生什麽呢”
“我平生從未見過這種妖魔,在馬車上就嚇昏過去了,之後路上有一餐沒一餐,有時還被蒙上眼睛,糊裏糊塗被帶到島上,被關在黑漆漆的牢裏不見天日”
簡而言之就是起因不知道、過程不清楚、結果就現在。
戈平看著她的眼色顯而易見多了點同情。澄明卻沒這麽好糊弄了,他問“他們隻關禁姑娘,沒有做其他事”
啊這,怎麽編如果說出來勞作之類,一定會被問及島上地勢,可要一直被關著白吃白喝,總有點說不過去
“他們是想施一種禁術”她猶豫要不要提換命術,想想還是算了,“是用我的血救什麽人吧,必須等到什麽則曜之日”
澄明“何謂則曜之日”
編給你們琢磨的
她好容易捋一圓出來,哪敢再給自己挖坑為了終止話題假作抹淚,擺出往事不堪回首欲厥之態,“我也不知道我隻知,若非一位救我於水火,隻怕我現在已經多謝恩公”
說著咳了幾下嗓子就要下床行跪禮,忙給戈平撈住“我本庭北軍少將,救民於水火是我職責所在先生,符姑娘也是被袖羅妖道所害,她病體未愈,不如先讓她好好休息,有什麽問題等上岸再說。”
等腳上的細鏈解開,屋內剩她一人,總算能騰出點勁兒來琢磨琢磨自己。
她第一時間去翻自己的衣物,軍醫說船上沒有女子,他們不便為她更衣,隻褪了她的外衫,但裏衣已不是八個月前所穿的那一身了。
柳扶微心中咯噔一聲,又仔細翻過衣兜,原本揣在懷裏的還有一本佛經、一支筆以及頭發上的紅綢帶怎麽都找不著了,渾身上下唯一一件物什隻有阿娘為她編的那串五彩彩繩。
是被海水衝走了
但,東西可以被衝走,傷痕是怎麽不見的
除非她不是穿梭到八個月之後,而是時間已經過了八個月
海浪聲此起彼伏,人隨波動,她簡直懷疑之前的一切才是在做夢,一抬手,看到指尖一圈淡淡白印,再次愣住。
那時在渡厄上,就是右手食指上套著一圈發光的指環來著。這會兒指環不見了,但戴過的勒痕尤在
不是夢。
她活下來了。
居然還多活了八個月。
可她卻將這八個月所發生的一切,悉數忘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