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十九章:小小扶微 司照:“姑娘口……

字數:9500   加入書籤

A+A-




    3q中文網 www.3qzone.io,最快更新人間無數癡傻酷 !
    盒是如何開得, 此情此境自無暇追問。司照自盒中取出一方曲尺,腕間門一抖,儼然成了一柄飄著紫氣的軟劍, 不等她驚歎盒中乾坤, “當啷”一聲,軟劍落地。
    柳扶微“”
    不至於吧,居然握不住劍
    司照左手一抬,再硬擋一輪銀鏢, 半蹲於地, 右手去執劍。
    不知為何,此劍看去明明極輕, 他卻猶如拎起千鈞重劍般, 連腕帶臂都顫抖起來。
    她登時會意他五感受損,才會連握一柄軟劍也如此勉強。
    “殿”
    他已掠身攻入陣中。
    人人皆說他的劍法青姿卓然,如千軍萬馬奔馳之勢,柳扶微從未見過太孫殿下動武。然而並未出現想象中那般一劍縱橫的場麵, 千百鏢雨仍劃破了他的衣袍,軟劍一一挑開利刃就像一個最尋常的劍客, 用了最笨拙的方式逼到念影前。
    吳一錯已呈癲狂之態, 口中歇斯底裏喊道“我沒有錯是你們”
    那怨氣刮出風刺如刀割,司照的身形幾乎腳不沾地被刮得往後飄蕩, 但他神色平靜,甚至帶著幾分悲憫, 他袖袍一卷拂去大半黑氣, 繼而瞅準時機刺入覆著黑蝶的胸膛
    “回吧”
    一刹那,但覺紫光林中起,千百鏢雨都慢了下來, 連同吳莊主的殘魄都逐漸瓦解、繼而消散於幽幽林中。
    柳扶微怔怔看了片刻,一時心情複雜,也不知吳莊主的殘魄經此一劫,是會就此消弭,還是重歸本體。
    她捧著八卦盒,驚魂未定地奔到司照跟前,“殿下,你沒事吧天,你肩膀流血了”
    司照額間門細汗密布,卻退後一步。
    他的目光落在八卦盒上,眸色比夜還要濃“你不需要解釋什麽”
    柳扶微呼吸微微一滯。
    她完全沒有想好該怎麽說,隻能硬著頭皮道“前日,蘭公子在走廊上玩這個盒子,我當時多看了兩眼”
    “我想,蘭遇不會在外人前開這個盒子。”
    柳扶微不吭聲了。
    司照“姑娘口中,當真就沒有一句真話了麽”
    柳扶微垂首,一幕幕往事在腦海裏浮現。
    “撒謊精,柳扶微是撒謊精,她娘親是跟江湖人跑了遭惡鬼報複,才不是病死的”
    “阿微,枉我一直視你為摯友,你待我又有幾分真心呢”
    “扶微你怎麽越來越會騙人了你阿娘要是看到你這樣,在天之靈,如何安寧”
    “小姑娘,你口中所說綁架你的人、還有破廟我們都找過了,山上根本什麽也沒有,你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不可因為你母親的事就編這樣的故事”
    寬大的衣袖低垂著,隨著夜風輕輕拂擺,她的視線在司照衣袂上的血痕停留片刻,又挪了回去。
    她將盒蓋用力一蓋,塞入他懷中。
    “嗯。”這次她也惜字如金。
    “”
    “我這個人,天生不會說真心話。這個答案太孫殿下滿意麽”
    司照皺眉,“你若總是如此”
    “就把我一個人拋下,還是就地處決”她道“悉聽尊便。”
    說完,便閉上雙眼,擺出一副“任憑處置”的姿態。
    她很清楚承認自己是袖羅教主是什麽性質。
    不禍及家門本就是底線。
    她也知道此時的自己有多麽不可理喻。
    不過沒關係,旁人的眼光又有什麽重要。
    對,不重要。
    就算是太孫殿下也一樣。
    她就這麽站著,須臾,睜眼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月光好似也淡了。
    但夜還很長,濃重的陰霾遊走在側,冷不丁鑽進後頸,冷意如一把利劍,將本就少的可憐的溫暖片得蕩然無存,天地異乎尋常的清冷,嗚嗚的風聲像鬼在啼哭。
    她這樣怕黑的人,不可能一動不動杵著,再恐懼也得去往有光的地方。
    不知為何,這回不再舊路重返了,透過稀鬆的灌木叢,她邁進了另一片樹林,看清了光的來源。
    不是月色,而是一簇簇青色的鬼火。
    風送來腐爛的氣味,她摟著自己哆嗦的肩膀,告訴自己沒什麽可怕的。
    垂死的光,十二歲就見過了。
    那時的山路比這裏還崎嶇,那時的天氣比今夜冷多了。
    她早就習慣了。
    習慣被遺棄,習慣不被信任,習慣孤身一人了。
    有什麽大不了
    有失必有得,這一身自得其樂的本事,隻怕神廟裏的和尚也未必比她強吧。
    沒有阿娘在身邊,她也會各式各樣的裝扮、會編好多好多漂亮的小辮;阿爹和姨娘陪著小弟弟學話習字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她也會去最繁華的街市、看最漂亮的花燈;哪怕沒有左鈺幫自己打架,她也不會輕易被嘲弄、被傷害了,反正她向來也沒有太多真心。
    隻要不付出真心,就算不被善待,都不算作是受傷。
    人世間門有那麽多好玩兒的東西,何必非要執著於真心不真心
    每走一步,她就這麽低語一句,心好像逐漸地輕了,腳步卻越來越重。
    直到耳畔傳來一陣哭聲,像女孩子在抽泣,嗚嗚咽咽的。
    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濕意。
    也是,她一點兒也不難過,又怎麽會落淚呢
    柳扶微循著哭聲往前,越走越近,越來越近,她看到了一個嬌小荏弱的身影。
    月影穿過樹杈,灑在了小女孩的身上。
    一身石榴色的襜裙,三角髻明顯亂了,一對小金花鈿掉了一隻,就連平頭小花履也穿破了一隻,腳指頭都露出來了,怪可憐的。
    小女孩蜷在地上埋著臉,聽到腳步聲顫顫巍巍地抬起頭。
    圓圓的臉蛋髒成了花貓,嘴也噘著,就連玲瓏秀氣的眼睛都哭腫了。
    心口停著一隻黑蝶。
    是十二歲時候,迷失在山上的她。
    那年,阿爹升遷禦史台,不日便要搬回長安去。
    長安離逍遙門十萬八千裏,再也不是兩三日就能找到娘親的距離。
    她人到了蓮花山腳下,遲遲不肯上山。
    左鈺陪著她吹了好一會兒的風,道“你還想去哪兒母親等不到你,會著急的。”
    小扶微瞧天色還早,小手一揮“我這回來得急,都沒準備阿娘的生辰禮呢。左鈺哥哥,你陪我去逛市集吧。”
    她偶爾喚他一回“哥哥”,左鈺根本沒有招架之力,隻好答應小逛片刻。再回去已是夕陽西下,左鈺左扛一包右挑一袋的,一路沒少埋怨“母親看到你這麽鋪張,又得說你了。”
    “也就一些蜜餞吃食,幾件首飾罷了,錢一半都沒花著呢。”小扶微點好錢袋,往左鈺腰帶上一係“剩下的交你保管,你可得花在我阿娘身上,不能自己偷花。”
    左鈺給她說不樂意了,“逍遙門莊子鋪麵的賬都是母親掌管,她才不缺錢。”
    “嘁,你們逍遙門百來口人,打一次架一人挨一刀,藥費都不夠墊,我娘前年還戴玉簪,去年都成木的了”
    “那是奇楠木簪,我父親聽說此香可治母親的內傷,費了好大一番功夫。”
    左鈺看她不吭聲了,不覺側首“我是說,我爹對母親很好的。”
    小扶微莫名落寞了起來“往後我就是想給娘買好吃的,怕都難了”
    “怎麽會你想回來,你想回來,提前修書一封,蓮花山弟子可前去接你,你若不便,我們就去長安看你。”
    “都是拿來哄小孩子的話。”小扶微垂眸,“兩個月的馬程,就算我想,我爹也不會同意的,等過幾年嫁了人,更不能來去自如。”
    走出幾步發現他沒跟上,她回頭“我就是發發牢騷,我走後,你得經常給我寫信和我說阿娘的事”
    忽聽他道“州學的老師有意舉薦我參貢舉。”
    “”
    “也許兩三年後,我也會去長安。”
    她始料未及的一呆“科考”
    “嗯。”
    “你爹同意”
    他點頭“在此以前,我會照顧好母親。”
    她啞然片刻,“你不是一向期盼著仗劍江湖、鋤強扶弱麽”
    “當今世道妖祟橫生,逍遙門的劍固然能鋤強扶弱,也有許多力所不逮之事,如果可以,我想做得更多。”
    看她好半天沒表態,他覷著她,“你覺得我不行”
    “我可沒說。”
    “你不希望我去”
    她是一時沒能把左鈺和做官聯係在一塊兒。
    但看跟前挺拔少年,神色堅毅,又覺這世上好似沒有什麽路是他不能走的。
    小扶微問“如果你也去長安,逢年過節左叔得帶我娘來找我們吧”
    左鈺點頭“隻要他們抽得開身,當然。”
    她頓時來了精神,道“那也不錯。欸,你不是對斷案感興趣麽不如做個刑獄官吧。要是有朝一日走了狗屎運進大理寺,我還能托你的福見太孫殿下一麵呢。”
    他聽到後半截變了臉色,“你是怎麽做到說十句話五句都是太孫的他是能給你拎包袱,還是能帶路”
    “他可以給我帶來快樂呀。”
    “”
    十四歲的左鈺還是少年心性,較起勁來也是下巴翹得老高。小扶微才不哄他,反而有一搭沒一搭地添一把柴,氣得他一度撂挑子走人。
    也就是那“一度”,她被人擄了去,他一個小小少年哪敵得過那些麵貌詭異的匪徒到最後索性棄了劍,同她一起受縛於破廟中。
    那三日三夜成了她的夢魘,直至那一聲“左夫人說,她選兒子”一錘定音,從此無數個午夜夢回中揮之不去。
    她很難不遷怒於左鈺。
    盡管她知道他留下來是想陪她,仍會控製不住地想假若當年隻有她一個人被綁,是不是阿娘就不必被逼著做這種抉擇了
    她在暗無天日的戰栗中失去意識,等醒來時,那些戴臉譜的綁匪悉數倒於血泊之中。
    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她甚至不記得身上的繩索是如何解的,從破廟往外奔出,沿途處處是倒地的牛頭馬麵,鮮血像潺潺細流的河。
    她看到了那個惡徒頭頭,脖子扭成詭異的形狀。
    為何要綁架為何要脅迫母親他們又是為誰所殺
    她壯著膽子去掀他的麵具,但麵具就像黏連在肌理之上,一撕開,底下全是膿血潰爛,死狀之慘令人連連作嘔
    天地昏旋,耳畔的尖叫聲分不清是誰的,再也不敢多看地下的東西一眼,她不斷的往前逃,舍命在逃腦海裏尚有一分微弱的祈求會有人救她的,也許娘親就在不遠之外,還有左鈺,他知道來時的路,獲救之後會去搬救兵的
    很可惜的是,沒有。
    山坳之後還是山坳,泥濘之後還是泥濘。
    沒有阿娘,也沒有左鈺。
    她從黑夜走到了天明,又從天明回到了黑夜,摔了爬起,爬起又摔,穿過無數條縱橫交錯的小徑,像是永遠無法走出這條崎嶇的山路。
    她開始看到一些觸目驚心的鬼火,化作諸多駭人的形影,在她周身漂浮。
    天上的星像是上蒼在冷眼垂視,霧作慘淡的幽瞑,映出一種駭人的光。
    當中有許多旁枝末節,漸漸隨著時間門的流逝淡化了。
    可是當柳扶微再次看到看到那個十二歲的自己愕然睜著一雙眼望來時,她才意識到,五年前滲入骨子裏的寒意,由始至終都烙在她的骨髓血肉中。
    此刻的小少女並不知自己隻是一縷念影殘魂,以為自己還在山中逃命,乍然見到有人出現在眼前,抖著嗓子問“這位姐姐你、你是活人麽”
    柳扶微看著她胸口前的黑蝶,抿唇不語。
    小扶微則瞧見她的影子,又道“阿娘說過,鬼是沒有影子的,你是人。姐姐,你可以帶我離開這兒麽”
    那雙小手鼓足勇氣拉著自己,一股寒噤莫名傳到了自己的心頭。
    親睹人生最難堪最悲哀的自己,這一瞬間門的滋味根本無法用言語形容。
    她驚懼地拂開她。
    驀然間門想起司照說過的,人的殘魂形成念影之後,若不及時找回,會永遠留在這兒。
    這是不是意味著,把這個小女孩拋棄在這兒,以後她的人生裏就再也不會有這一段經曆了
    才往後退了一步,袖子又被拽住。
    小少女用祈盼、甚至是哀求的眼神望著自己,說“姐姐,你帶我離開吧,我、我阿娘還有我哥哥他們都在找我,等你帶我出去,他們一定會很感激你的”
    黑霧一點一滴滲入軀殼,心底滋生的惡念開始生根發芽,將所剩無幾的理智徹底吞噬。
    抑製不住的,想要擊碎。
    “沒有人在找你。”柳扶微開口,聲音冰冷地不像自己,“不會有人救你的。”
    小扶微滿眼惑然“什麽”
    “我說,你阿娘不要你了,你那個哥哥也早就把你忘了,所有人都把你拋棄了”
    小扶微鬆手,“不許你這麽說我阿娘,她”
    “寧可選擇救你的假哥哥,也不願意救你,不是麽”
    半人高的荒草寒風中鰻鱺似地蠕動。
    小扶微慢慢地站起身,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姐姐”的臉,瞳色在逐漸變深“你是誰”
    “我就是你。”
    “不是”小扶微的雙眸現出一種近乎於恐怖的赤紅,仿佛站在她跟前的不是一個貌美的姐姐,而是一個怒目猙獰、青麵獠牙的妖獸,“阿娘是世上最愛我的人,她不會丟下我的,絕不會”
    不會丟下我。
    原來,她曾堅信過。
    哪怕親耳聽到,也不願相信自己會被遺棄。
    分不清是誰入了魔怔,在被如火般的眼睛對上的那一刻,渾身血液仿若凝定,感知被揉成一團,有那麽一時片刻她甚至分不清到底誰才是幻象
    也許十二歲的她從來就沒有逃離過這裏。
    也許阿娘沒有拋棄她,逍遙門也沒有被滅門,後來一切不過是一縷幽魂的想象罷了
    小少女揪著她的手臂,灼得發燙,蕩出一圈圈黑色波紋,有如煤煙,侵噬神魂。
    “帶我去找阿娘帶我離開這兒”
    她不再去回應了。
    離不開的話就不離開好了。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一隻戴著佛珠的手用力地握住她的腕。
    那掌心溫熱,帶著厚繭,被拽開時勒得生疼。
    柳扶微轉眸。
    泠泠清輝下,她看到了一襲輕灰色的身影,廣袖隨風蹭過她的手臂,比雲和月還柔和,頃刻間門熄滅了入骨的炙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