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用筆力塑成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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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姝的山水!
少姝正在仔細研墨,頭也沒抬,隻管嘿嘿地笑了兩聲,心下卻暗想,衛鑠對於毛筆製法的講究讓人有點小小的驚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說的就是這個了。
(毛筆製法是中華民族比較古老的一大發明。除了衛夫人推崇的兔毫外,還有用雞毫、羊毫、狼毫等動物毛製成的筆,甚至還有用不同的動物毛製成的兼毫筆,如雞狼毫、羊狼毫、鹿狼毫、豺狼豪等。來自野兔的兔毫,彈性最好、筆觸銳利,但來源相對稀缺、價格也最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出自《論語·衛靈公》,意思是要做好工作,先要使工具鋒利。 )
別看她字寫得不怎麽樣,磨起墨來也知須得使力均勻,急緩適中——用力過輕,費時不說且墨浮;用力過重,則墨粗而生沬,色亦無光。
少姝老練嫻熟的動作落到衛鑠眼中,令她大感滿意。
過一會兒都弄好了,少姝抬頭請道“煩衛妹妹用‘紫毫’寫幾幅字供我們臨摹。”
衛鑠微微笑,接過少姝遞來的筆,輕輕在墨硯上蘸了蘸,開始瀟灑書寫了。
她的筆跡秀麗圓潤並富有張力,書寫時姿態流暢,筆法古樸肅穆,點劃之間錯落調度,內行大多能夠一眼看得出來,其字內蘊著本人的性情與聰慧。
孝兒和青鳳站在旁邊,目不轉睛、寸步不移地盯著,深為她的才華氣度所折服。
“衛妹妹的字當中有股少見的嬌俏清韻,逐一看來,恍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紅蓮映水、碧沼浮霞。”少姝稱賞不已。
(“插花舞女”句出自唐人韋續對衛夫人書法的高度讚揚“衛夫人書,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紅蓮映水,碧沼浮霞……”;詩聖杜甫有詩雲“學書先學衛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而與衛夫人同時代的晉人稱頌其書道“碎玉壺之冰,爛瑤台之月,婉然若樹,穆若清風。”充分肯定了她書法的高逸清婉,流暢瘦潔的特色。這實際上是對鍾繇書法風格的繼承,但在鍾繇瘦潔飛揚的基礎之上,更流露出一種清婉靈動的韻味。)
衛鑠寫完最後一張,輕輕地擱筆“少姝姐姐謬讚了,其實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隻要肯用心觀察筆畫與結構,每個人都能寫得很好。”
“衛姑娘虛懷若穀!”青鳳說著,很有些不敢相信,她自來認為修習各種門類的技藝學問,三分可憑人事,七分有賴天賦。
孝兒也附和道“像這般任情恣性的書法,我要寫到什麽時候能趕得上?敢問衛姑娘,作為初寫者的點畫筆法,有哪些須時刻謹記的要領?”
衛鑠沉吟片刻,如吟詩般不急不徐地吐出一番話來“橫如千裏陣雲,隱隱然其實有形;點似高峰墜石,磕磕然實如崩也;撇如陸斷犀象;折如百鈞弩發;豎如萬歲枯藤;捺如崩浪奔雷;橫折鉤如勁弩筋節。”
(“橫如千裏陣雲”句是衛夫人提出的“七條筆陣出入斬斫圖”。)
“奇了,在衛姑娘心中,基本簡單的筆劃莫不與自然物態的狀貌氣勢一一對應上啦!”青鳳一雙葡萄般的眸子睜了個滴流圓,再回看小弟孝兒,他正搖頭晃腦的反複強記,生恐錯漏的樣子。
“之前衛妹妹也說過象形書道,原來就是如此運用的,筆劃瞬時全都鮮活起來了!品咂再三,實為極之高雅的趣尚!”從衛鑠分門別類的概括中,少姝感受到她對書體之美異乎尋常的敏感與執迷。
衛鑠撫掌道“索靖先生論及書道時有言,‘科鬥鳥篆,類物象形;睿哲變通,意巧滋生’,因此我以為,執筆者當意先而筆後,自非通靈感物,不可與談斯道也。少姝姐姐能明白,我覺得很是開心,我就覺得你會明白!”
(衛夫人所說的通靈感物感物,即對萬物的感知,所通之靈,也當指萬物之靈,或者說是“物”的某種神韻、氣象、態勢等等,可見衛夫人的書法美學觀更多帶有“象形”的意味。)
“得了你許多經驗之談,我們才是倍感榮幸,”少姝也樂了,又衝著青鳳姐弟招呼道,“那咱們幾個還等什麽?這便練起來吧!”
於是,“弟子”們急不可耐地伏身到書案前,一筆一劃地臨摹起來,時而握筆琢磨,時而運筆如飛;衛鑠則點著頭,在案間來回踱步,有板有眼的悉心查驗,宛然一副嚴師尊容。
孝兒埋首疾書,正寫得忘乎所以之際,忽覺掌間一股力道襲來,他下意識緊緊握住筆杆。
扭過頭去,竟是衛鑠,那架勢,似是要趁他不備,抽走手中的毛筆,錯愕不解,於是問她“衛姑娘,你這是要做什麽?”
衛鑠笑吟吟“實話講,初練字的時節,老師也常常在我背後做同樣的事。”
“如此說來,”青鳳忖度,“如果筆給衛姑娘抽掉了,可是說明孝兒握力不行?”
“也不盡然,所謂‘指實掌虛’,並不是指用力拔而不能脫,你想想,幼兒運筆,會使多大的勁兒呢?我從後‘偷襲’,約與他應當執筆的力道是大體相當的,不然,那不成了‘奪’筆了?哈哈哈!”
(指實掌虛歐陽詢在《八訣》中說過“指齊掌虛”,虞世增在《筆髓論》中說過“指實掌虛”。)
(背後抽筆的典故出自《晉書王獻之傳》,是說王羲之看到兒子王獻之在練書法,欲從背後抽他的毛筆。結果,竟然沒把筆杆抽脫,於是感慨道,“此兒後當複有大名”,即指王獻之未來的書法成就不可限量。當然這個典故出自“二王”,對後世影響很大,皆據此認為練字時一定要牢牢握緊筆杆。明朝大才子解縉就認為“學書之法……捏破管,書破紙,方有工夫”,不過亦有提出異議者,如大文豪蘇東坡,他便認為“書不在於筆牢,浩然聽筆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為得之。然逸少(王羲之)所以重其不可取者,獨以其小兒用意精至,猝然掩之,而意未始不在意,不然,則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書也。”他這是從實際出發的合理分析,很有借鑒意義。因為王羲之的書法是衛夫人啟蒙的,小說中大膽延伸,用到了衛夫人身上,關於“抽筆”的用意,同時結合了“不失法度”“用意精至”的內容在裏麵。)
“如不是握緊之故,孝兒的筆何以未被衛妹妹抽走?他的筆力貌似也不小呢。”少姝發問。
衛鑠笑道“少姝姐姐問在點子上了,筆力的關鍵還是在書者的心神,若關注全在捏筆杆上,就無法有精神力貫筆鋒了,那才是全無筆力。你們看初學者書寫時,多數在想著字形像不像,結構穩不穩,筆畫粗細如何等等;而待有了一定程度,是會時刻關注到筆鋒的,並隨時進行掌控,以達到想要的筆法。方才,我無法抽掉孝兒的筆,恰是因為他全神貫注在筆鋒上呢。”
大家同時點頭。
“有道理,說得好。”
“受教受教,還好今日知道了。”
“筆力確實需要用心磨煉!”
見此,衛鑠心裏有底了,進一步提出筆力的評判之法“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筆。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聖,無力無筋者病。”
(衛夫人“力筋”之說她主張書法要“多力豐筋”,即力量剛強,筋骨豐滿,而反對“無力無筋”,應該是繼承了族祖衛瓘的書法美學,衛瓘曾經自稱“我得(張)伯英之筋,(衛)恒得其骨,(索)靖得其肉。”他們都用到“骨”與“肉”等字詞來點評字體優劣,這與魏晉時期的人物品藻風尚關係很大。儀平策在所著《中國審美文化史——秦漢魏晉南北朝卷》中指出在魏晉,“骨”同自我超越型人格的內在個性、神情、智慧、風度等相聯係,是人的個性風度之美的一種標誌。如說“王右軍目陳玄伯,壘塊有正骨。”“時人道阮思曠,骨氣不及右軍。”“韓康伯雖無骨幹,然亦膚立。”“舊目康伯,將肘無風骨”等出自《世說新語》,都把“骨”,或“骨氣”、“骨幹”、“風骨”、“正骨”,視為一種指稱人的內在個性人格風度的審美化概念。那麽,衛夫人把“骨”的概念運用於書法美學思考,以“骨力”一詞來表示書法用筆的內在力度,也可以說表示主體通過運筆所表現出的一種內在人格力量。由此可以看出,“骨力”是與用筆有關的,是一種“筆力”。)
剛受到稱揚的孝兒大膽地說“衛姑娘說到我心裏了,近來寫字我漸漸覺得,不能筆筆下死力,那便失卻了靈動,就像人一樣,隻是瘦的突顯硬骨出來,不見肉,亦無甚美感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