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做夢那些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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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姝的山水!
衛鑠回答“下筆點墨畫芟波屈曲,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絮絮叨叨了一通,不過是想幫你們調整一下筆力,以助書寫自然流暢。雖然說了半日的‘骨’與‘肉’,但修習書道要下的功夫,可不在‘形骸之外’,也非一朝一夕的事,讓我們共同奮勉吧!”
(形骸之外出自《莊子·德充符》,“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則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指人外在的肉體形貌,即身體表現出來的種種行為。)
“是的,追求外在,止於皮毛,是淺嚐輒止的路術,要寫好字,就不能忘記心神的鍛造,”說到這裏,少姝豁然開朗,她饒有興味地身子前傾,“用筆力塑成骨肉,不僅是要有骨有肉,還要觀之為美,賞心悅目——照衛妹妹的說法,評字仿佛與人物品藻一般了。”
(衛夫人“力筋”之說與人物品藻的聯係她主張書法要“多力豐筋”,即力量剛強,筋骨豐滿,而反對“無力無筋”,應該是繼承了族祖衛瓘的書法美學,衛瓘曾經自稱“我得(張)伯英之筋,(衛)恒得其骨,(索)靖得其肉。”他們都用到“骨”與“肉”等字詞來點評字體優劣,這與魏晉時期的人物品藻風尚關係很大。儀平策在所著《中國審美文化史——秦漢魏晉南北朝卷》中指出在魏晉,“骨”同自我超越型人格的內在個性、神情、智慧、風度等相聯係,是人的個性風度之美的一種標誌。如說“王右軍目陳玄伯,壘塊有正骨。”“時人道阮思曠,骨氣不及右軍。”“韓康伯雖無骨幹,然亦膚立。”“舊目康伯,將肘無風骨”等出自《世說新語》,都把“骨”,或“骨氣”、“骨幹”、“風骨”、“正骨”,視為一種指稱人的內在個性人格風度的審美化概念。那麽,衛夫人把“骨”的概念運用於書法美學思考,以“骨力”一詞來表示書法用筆的內在力度,也可以說表示主體通過運筆所表現出的一種內在人格力量。由此可以看出,“骨力”是與用筆有關的,是一種“筆力”。)
衛鑠頷首,仿佛正中下懷“此言有理,少姝姐姐出身於人物品評的名門世家,你若敢再說練不好字,我們打死都不會信呢!”
少怔一時語塞,接著整個麵容都明媚生動起來“多虧了衛妹妹指點,我才能領悟到這層。”
她倆還在會心地相視而笑,那邊青鳳姐弟卻為了為了誰先用“紫毫”筆鬧開別扭了。
少姝看來是慣常解決此類棘手的事,她立馬支招“有什麽好搶的,用‘頂樓樓’比比看,誰勝了誰先用唄!”
姐弟倆均無異議,旋即抖好架勢。
“一回決輸贏!”
“耍賴的是小狗!”
隻見青鳳攤開了右手掌,五指微微地蜷曲,蓄勢待發。
孝兒則謹小慎微地伸出食指,以指尖輕輕地點在姐姐的掌心,隨時準備抽離的樣子。
兩人四目相對,同聲念出一首歌謠來“頂,頂,頂樓樓;三升麻麻捉毛猴;不捉大,不捉小;捉住一顆猴圪蚤;東笊籬,西笊籬,一把鎖子鎖住!”
(介休幾乎已失傳的“頂樓樓”兒童遊戲推一人為“老母”,伸開右手,其它參加遊戲的兒童伸出食指放在老母手心中,集體唱歌,當唱到\”一把鎖子鎖住\”時,未逃脫成功被握在手心的人就輸了,負責去追其他兒童,被逮住者替代老母,其他兒童依樣遊戲,也有純粹玩唱歌的“捉逃”環節的,那就是輪流當“老母”了,記憶中,大人們經常用這個遊戲逗孩子們玩耍,一玩就能玩上大半天。兒歌中多為方言,“麻麻”是饅頭的意思,中國人吃饅頭的曆史,至少可追溯到戰國時期,最早稱為“蒸餅”;“猴圪蚤”方言裏“跳蚤”讀“圪蚤”,此詞多見於南北方的晉語、閩南語等。山西方言屬於晉語,其別於官話的最大特點就是保留入聲,晉語起源有兩種說法一種觀點認為晉語起源於秦晉方言,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晉語起源於趙魏方言,晉語區是中國唐詩重要產區,晉語基本能合平仄格律,兒歌念起來也是擲地有聲。)
歌謠唱到最後的一瞬,青鳳迅捷收網,可惜那孝兒滑不溜手,差一點點,沒捉住他。
“我贏啦,我贏啦!” 孝兒興奮歡呼,將案上的兔毫筆如珠如寶地拿了起來。
青鳳哼一聲,不好再理論了,隻是催促小弟“你麻利點兒快寫,回家以前我也寫試試呢。”
另一邊的衛鑠已然笑得不行了,少姝三人都匪夷所思地看住她。
衛鑠兩手亂晃,一邊忍著笑坐好,一邊還試圖發問“這歌謠是哪裏出來的,怎麽這麽逗哇?上樓捉猴兒,一會兒笊籬,一會兒鎖子,完全扯不上關係嘛!”
“衛姑娘一說,確實有點咄咄怪事的感覺。”青鳳歪著頭想開了,“興許頭一個唱的人是捉過猴子的也說不定。”
“莫非是說玩童們都像毛猴兒一樣難捉?”孝兒道,“少姝姐姐平日裏最喜歡的‘打比方’!”
“不過,笊籬是用來撈鍋裏樂西的,用它來捉猴子麽,嘖嘖……隻能還是奇談怪論。”少姝摸著下巴,還是覺得很難理解。
“興許,是夢裏的事兒,”衛鑠一拍腦門,斷言道,“少姝姐姐不都是在夢裏飛天的麽?”
青鳳和孝兒霎那間噤聲,他們狐疑地望向少姝,不曉得她與衛鑠說過些什麽。
衛鑠不覺,仍然自顧自地講下去“雖然平日清醒時分是沒見過,也沒聽過,但隻要心裏有所設想,一旦入夢,卻會輕而易舉地拚湊起來!”
這回三人麵麵相覷,帶些意外,同時應聲“如此解析,倒也差不離。”
衛鑠得意地笑“多虧了我族叔家的小侄子,我才能想通其中關節,為著夢裏的光怪陸離,小家夥甚至思慮成疾了呢!”
少姝來了精神“你家侄兒到底思慮什麽來著,弄到這麽嚴重?”
“我家玠兒呀,”衛鑠掩著嘴,“明明是男娃兒,卻長得比女孩兒還粉嫩幾許,玉人兒般眉目如畫,任誰見了都移不開眼。他今年六歲了,口齒伶俐不說,還總愛問些稀奇古怪的題目。他曾問彥輔先生,人為什麽會做夢,答曰心有所想,那他就又問了‘身體和精神都不曾接觸過的卻在夢裏出現,這哪裏是心有所想呢?’,先生說那是沿襲曾經做過的事,人們不曾夢見坐車進老鼠洞,或者搗碎薑蒜去喂鐵杵,因為沒有這些想法,也就沒有這樣的夢了。孩子便接著思索‘沿襲’的內涵,成天想啊想的,結果就生了場病。”
(彥輔先生樂廣,字彥輔,南陽郡淯陽縣今河南省南陽市人,西晉名士,善清談。 樂廣出身寒門,少有美名,得到裴楷、王戎、衛瓘等人的欣賞,舉秀才出身,起家太尉賈充掾,曆任元城縣令、中書侍郎、太子中庶子、侍中、河南尹等職、尚書仆射,累遷尚書令後人稱為“樂令”。他是衛玠的嶽父,廣為人知的成語“杯弓蛇影”,說的就是他治好了朋友疑神疑鬼的心病。)
“天資聰慧,這麽小的年紀就舍得下氣力勤學善思,實在惹人欽佩呀!”孝兒神往道。
“因他生了病還在念念不忘,彥輔先生聽聞,便特意來為他開解,後來玠兒病愈,先生還感慨說,這孩子心上有疑是必要解開的,日後一定不會得無法醫治的心病!”
(衛玠思夢出自《世說新語 言語》衛玠總角時,問樂令夢,樂雲是想。衛曰“形神所不接而夢,豈是想邪?”樂雲“因也。未嚐夢乘車入鼠穴,搗虀啖鐵杵,皆無想無因故也。”衛思因,經日不得,遂成病。樂聞,故命駕為剖析之。衛既小差,樂歎曰“此兒胸中當必無膏肓之疾!” 心尖脂肪叫膏,心髒和隔膜之間叫肓。古人認為這是藥力達不到的地方,病入膏肓就無藥可治了。樂廣是說,衛玠一有疑難就一定要弄個明白才心安,這就不會積憂成病。)
真是這樣嗎?少姝心下微動。
“矢誌向學誠屬難得,不過……”她遲疑瞬時,還是決定將顧慮和盤托出,“小衛玠他這麽點兒大的人,已然費神思而體弱,我想,還是不要成天關在書房中遍讀苦思,走出來,散淡散淡,休養好了再來過,豈不更好?”
青鳳嗤嗤地笑“少姝姐姐的意思是,不要累得癱倒,也不要閑得瘋掉,剛剛好才舒服哩!”
沒想到衛鑠怔了怔,然後使勁地一點頭“是啊,急流才會遇到懸崖,還是要保養精神,更好地細水長流,待我回去了,得與那個小人精好好地促膝長談,說道說道。”
(衛玠之死《世說新語 容止》記載衛玠從豫章至下都,人聞其名,觀者如堵牆。玠先有羸疾,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衛玠”。另外該書在《文學》中同時記載了另一版本衛玠渡江,見王大將軍。因夜坐,大將軍命謝幼輿。玠見謝,甚說之,都不複顧王,遂達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玠體素羸,恒為母所禁。爾昔忽極,於此病篤,遂不起。這便是說通宵達旦的清淡要了衛玠的命。他去世時,年僅二十七歲,極之可惜,其姑母衛夫人想必悲慟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