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去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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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南、山東、南直隸治河總督潘季馴……任人唯親,所舉皆其鄉黨故舊……虛報工役,克扣河工口糧,侵吞錢糧物料……貪墨之巨,觸目驚心……伏乞陛下明察,以正國法,以儆效尤……”
    朱祁鎮逐字逐句地讀著,每一個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開層層波瀾。
    潘季馴,那個在曆史長卷中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治水能臣,一生心血盡付黃河濁浪,身後清名如砥柱中流。他會貪?一個能把畢生都刻在堤壩上的名字,會是貪官?
    荒謬!朱祁鎮心底冷笑一聲,這奏疏本身,就透著一股怪味。
    “運河漕船絡繹不絕,千裏河道就是這個帝國的命脈,維係著京畿百萬人口的米糧,輸送著支撐九邊軍鎮的真金白銀。”
    “這河道總督之位,掌管的豈止是泥沙與水?那是流淌的銀河!工部、漕運衙門、沿河各布政司、府縣……多少雙眼睛,多少雙貪婪的手,日夜盯著這塊流淌著黃金的肥肉。”
    “潘季馴這個位置,坐得太穩了,就擋了太多人的路,礙了太多人的發財的機會!”
    想到這,朱祁鎮站起身,走到書房門口:“來人!”
    殿門無聲地滑開一條縫,侯寶的身影無聲閃入,垂手肅立:“奴婢在。”
    “去看看,徐恭離開京城沒有?若沒有,宣它立刻來見朕!”朱祁鎮道。
    “遵旨。”侯寶躬身,閃身離去。
    一刻鍾後,徐恭走進了殿內。
    “臣徐恭,叩見陛下。”徐恭跪地叩首。
    “那份奏折你看過了嗎?”朱祁鎮問道。
    “皇上沒說讓臣看,臣不敢擅自翻閱!”徐恭道。
    這話讓說的讓朱祁鎮很是滿意,他點點頭,又看了看徐恭一身常服打扮,道:“你這是?”
    “臣正準備出京前往河南,剛出家門就碰到了侯公公。”
    “起來吧。”朱祁鎮又指了指一旁的錦凳。
    “看看這個。”朱祁鎮的聲音平緩,聽不出喜怒。
    徐恭起身,趨前一步,雙手恭敬地接過那本奏折。
    片刻後,
    “皇上,”徐恭雙手將奏折遞還,聲音依舊平穩,“工部吳尚書所劾,事涉河道錢糧巨萬,若屬實,那此事非同小可。”
    “非同小可?”朱祁鎮終於抬眼,看向徐恭,“朕讓你看的,是吳中彈劾的字句麽?”
    說著,他微微前傾身體:“朕讓你看的是字裏行間透出的那股味兒!是權力場上分贓不均、餓狼撲食的腥臊氣!”
    徐恭身子一滯,趕緊跪地道:“臣愚鈍,請皇上責罰!”
    朱祁鎮冷笑一聲,沒有理會徐恭,繼續說道:“潘季馴是不是清官,朕要你親自去看!去聽!去查!朕不要朝堂上那些嗡嗡作響的蒼蠅聲,朕要的是真相!是鐵證!是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東西!”
    朱祁鎮的聲音陡然拔高:“帶上這份奏折,還有你手裏的那份!星夜兼程,給朕趕到開封府!交給潘季馴,朕要看看他的表情,聽聽他第一句話說什麽!一個字,都不準漏!”
    “去!”
    “臣,領旨!”徐恭不敢遲疑,快速起身,退出了殿外。
    半個時辰後,十餘騎錦衣衛緹騎出了京城,朝東南方向疾馳而去。
    當徐恭一行風塵仆仆,終於在第三日黃昏抵達開封府城外的黃河大堤時,眼前的景象瞬間讓他驚呆了。
    堤壩上,一眼望不到頭的人影在暮色中晃動,如同螻蟻般渺小。
    熱火朝天的工地、連綿不絕的號子、河水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堆積如山的磚石木料讓徐恭頗為震撼。
    堤壩高處,一個身影格外顯眼。
    他身泥濘,官袍的下擺被撕破了幾處,沾滿了泥漿,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他沒有戴官帽,淩亂頭發在風中飛舞。
    此人正是皇帝欽命的總督潘季馴。
    他沒有立刻上前,隻是靜靜地駐馬在堤壩下方,看著和民夫一起幹活的潘季馴。
    直到夜色降臨,民夫們漸漸散去,徐恭這才翻身下馬,將韁繩丟給身後的校尉,大步踏上泥濘的堤岸。
    “潘總督,下官錦衣衛指揮使徐恭。”徐恭走上前,拱手道。
    潘季馴正磕著鞋裏的沙子,聞言猛地抬頭。
    當看清徐恭身上那標誌性的飛魚服時,他疲憊的眼中先是掠過一絲茫然,隨即驟然收縮,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嗬嗬嗬,徐大人你怎麽來這治河的工地上了?”潘季馴笑道。
    徐恭沒有寒暄,直接從懷中取出那份被體溫捂得微溫的奏折,遞到潘季馴。
    “潘總督,皇上命本官將此物親手交予你。”
    潘季馴的目光落在奏折上那工部專用的題本封皮上。他伸出那雙手粗糙、布滿口子和老繭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份奏折。
    他翻開奏折,隻看了開頭幾行,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古銅色的臉上先是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如同被重錘狠狠擊中;隨即,巨大的痛苦和委屈如同眼前的滾滾黃河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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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臣……”潘季馴猛地抬起頭,望向徐恭,喉頭劇烈地滾動著,半天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破碎的嘶吼,“臣冤枉啊!”
    “皇上,臣潘季馴,可以對天發誓!對黃河發誓!若有半句虛言,貪墨一文治河錢糧,管教臣……管教臣死無葬身之地!屍骨沉入這黃河泥沙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最後一個字吼出,他渾身力氣仿佛被抽空,身體晃了晃,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大人!”幾個渾身泥水的官吏驚呼著跑了過來,一把抱住了潘季馴,將他抬到了河堤下的草棚裏。
    “這位大人,潘大人為了趕工期,自己承包這片河堤,他已經…已經兩天一夜沒有合眼了,這兩天他隻用了一頓飯啊,無論…無論如何,求您,求您……”
    徐恭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他隻是靜靜地看著暈死過去的潘季馴。
    “本官隻是奉旨前來問話!”徐恭扔下一句話,便坐在了一旁,一言不發。
    眾人一聽,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但錦衣衛的凶名,他們是聽說過的,隻要有錦衣衛的地方,定然沒有好事。
    一碗溫熱的米粥灌下,潘季馴這才醒了過來。
    “潘總督,皇上要的不是誓言,是真相。奏折在此,字字句句,言之鑿鑿。總督大人若有自辯之詞,不妨對本指揮使言明。本指揮使一定一字不差的稟報皇上。”
    他的目光掃過周圍那些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河工,又落回潘季馴身上,心中有些不忍:“此地風大,總督大人衣衫盡濕,莫要傷了貴體。不如……回衙署詳談?”
    “好……好……”潘季馴聲音嘶啞,艱難地擠出兩個字,“請……請徐大人……移步衙署。”
    說罷,他轉向身邊那個一臉憂色的老河工,苦笑一聲道:“老李,秋汛將至,這裏……交給你了,三天之內,所有條石必須鋪設完畢!”
    “大人放心!老漢就算拚了這條命也要在秋汛前將所有條石鋪好!”老李重重地捶了一下胸膛道。
    潘季馴不再多言,轉身,步履有些蹣跚地朝著堤下簡陋的河督行轅走去。
    所謂的河督行轅,不過是堤壩下方幾排臨時搭建的泥坯矮屋。
    屋內陳設簡陋到了極點,一張粗糙的木桌,幾條長凳,角落裏堆放著一些測量河道的工具和卷起來的圖紙。
    牆壁上糊著的泥漿已經剝落了不少,露出裏麵粗糙的葦稈,一盞昏黃的油燈掛在梁上,若不是門口豎著一塊“河道總督衙門”的牌匾,任誰也看不出這就是一個三品朝廷大員辦公的地方。
    進了屋內,潘季馴脫下濕透外袍,隻穿著單薄的裏衣,有些局促的搓著手道:“讓徐大人見笑了。”
    徐恭看著簡陋不能在簡陋的河道衙門,微微有些動容,但還是麵如冷霜道:“潘大人,彈劾的奏折你看過了,有什麽想說的嗎?”
    潘季馴苦笑一聲道:“請徐大人稍作。”
    徐恭看了看地上幾個用木樁當做的凳子,皺了皺眉,還是坐了下去。
    潘季馴走到木桌後,從一個破舊的木箱裏翻出用青灰色麻布包好的幾卷厚厚的賬冊,重重地堆放在那張吱呀作響的木桌上。賬冊的封麵已經磨損,邊角卷起,沾著泥點和汗漬。
    “徐大人,這是從去年開始至今所有的錢糧進出賬冊,請看!”。
    “這是去年秋汛至今,河南段所有錢糧物料支取明細!每一筆都記錄在冊。從戶部撥付的庫銀、工部調撥的杉木、條石、蘆葦、麻繩,鐵釘,到各府縣征調的民夫口糧、鹽菜銀錢……支取人,用途,經手人,時間,地點……全部在此!下官親自核查過不下三遍!”
    昏黃的燈光下,賬頁上的字跡清晰而工整,墨色深淺不一,顯然不是一次寫成。
    徐恭上前一步,俯身湊近查看了起來。他看得極快,目光銳利如刀,一行行掃過那些細密的數字和人名。
    潘季馴站在一旁,手指在賬冊上快速移動:“……這一筆,開封段加固堤腳,用銀三千七百兩,條石一千二百方,杉木三百根……經手是管河同知張誠,物料由本地石場、木場供應,均有當地河工所保甲畫押確認……銀錢由布政司庫吏支取,有庫房簽押……”
    “……再看這一筆,歸德府搶堵管湧險工,征調民夫三千,口糧每日糙米一升五合,鹽菜錢十文……由歸德知府衙門戶房書辦薑祿經手發放……這是當時民夫領糧按下的手印冊……”
    “還有!”潘季馴又翻開另一本更厚的卷宗,裏麵是各式各樣的單據、收條、畫押憑證,紙張粗糙不一,字跡也各不相同,顯得混亂而真實。
    “這些,這是所有大宗物料采買的原始憑據!石料、木料、麻繩……每一張都有采買人、售賣方、保人、地方河工所小吏的簽字畫押!還有民夫工食銀的發放記錄,每一筆都有領款人的手印或畫押!”
    他越說越快,聲音也越來越高,帶著悲憤之情:“下官知道!河道上曆來是肥缺!是塊流油的肥肉,多少雙眼睛盯著,多少雙手想伸進來撈一把,可下官不敢啊!皇上信我,用我,我怎敢、怎忍心去貪去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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