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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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岡州這場荒誕劇的六百裏加急密報,如同插了翅膀,直抵帝國的心髒——京師紫禁城。
    乾清宮內,朱祁鎮捏著那份由湖廣巡撫李實和鎮南王朱徽煣聯名呈上的密報,看了許久。
    他臉上的表情變換了數次,像是想笑,又像是被什麽東西噎住了喉嚨,嘴角不受控製地抽搐了幾下。
    最終,那點笑意化作了眼底深處一抹冰冷的寒光。
    “蘿卜玉璽…雞爪龍袍…靈猴侯…”朱祁鎮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重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光潔的金磚地上,“好,好得很!朕的這些好宗親,真是越來越出息了,連造反都造得如此…別開生麵!”
    “你們這些漏網之魚,當初就應該連你們一起拔除!若不是顧及老太太剛剛薨逝,哪還有你們今天的胡作非為!”朱祁鎮將奏折扔在了地上,怒道,“誰給他們的勇氣?!真當朕好脾氣不成!”
    侍立一旁的侯寶,低眉順眼,大氣不敢出。
    他能感覺到皇帝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子壓抑的怒火,這怒火並非源於恐懼,而是源於一種被愚弄、被輕視的滔天怒意。
    堂堂大明郡王,竟行此兒戲般的悖逆之舉,簡直是在扇整個皇族、扇他朱祁鎮的臉,這要是傳出去,那還不被天下百姓笑掉大牙?!
    他站起身,負手踱到巨大的《大明混一圖》前,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湖廣那片地域,最終釘在武岡州那個小小的點上。
    “侯寶。”
    “奴婢在。”侯寶趕緊躬身應道。
    “傳旨,”朱祁鎮的聲音恢複了平靜,“命駙馬都尉焦敬、錦衣衛指揮使徐恭,持朕金牌,領錦衣衛緹騎三百,星夜兼程,南下武岡,給朕把那個‘靈猴侯’和他的‘真武大帝’,還有那幫唱戲的,統統‘請’回京師來,朕倒要看看,這出戲,他們打算怎麽唱下去!”
    “奴婢遵旨!”侯寶心頭一凜,知道皇帝這是動了真怒,要親自“看戲”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小步快跑出去傳旨。
    “另外,”朱祁鎮的聲音再次響起,“告訴焦敬和徐恭,動作麻利點。朕怕去晚了,那‘靈武侯’…哦不,‘靈猴侯’段友洪,真被苗人當成猴子耍了,或者被咱們的廣通王爺給‘禦駕親征’了,那可就…沒意思了。”
    侯寶腳步一頓,應了聲“是”,心裏為那位即將被押解回京的廣通王默哀了半秒鍾。
    皇帝這“看戲”的興致,恐怕不是什麽好事。
    武岡州的“勤王義舉”,其崩塌速度比朱徽煠那件劣質龍袍開線的速度還要快上十倍。
    駙馬都尉焦敬和徐恭帶著如狼似虎的錦衣衛緹騎還沒進湖廣,武岡城內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巡撫李實動作迅猛如雷霆。
    他接到鎮南王密報後,沒有絲毫猶豫,當夜便以“緝拿江洋大盜”為名,請求湖廣總兵岑瑛允許他調集省城精銳標兵,直撲廣通王府邸。
    王府那些由段友洪糾集起來的市井潑皮、無賴打手,平日裏在武岡街頭耀武揚威尚可,真遇上訓練有素、甲胄齊全的官兵,頓時成了土雞瓦狗。
    幾乎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段友洪就被從王府後花園的假山洞裏像拖死狗一樣拖了出來,五花大綁,嘴裏塞著破襪子,嗚咽著被丟進了巡撫衙門的黑牢。
    於利賓?據說有人看到他背著小包袱想溜出城,結果被城門口的守軍撿了便宜,一同丟進了大牢。
    與此同時,那份由朱徽煠親筆書寫、蓋著水蘿卜大印、封著“靈猴侯”的“聖旨”,也“恰好”被巡撫衙門的人,“送”到了苗疆深處那位性情暴烈如火的苗酋楊文伯手中。
    苗寨聚義廳內,火塘熊熊燃燒。
    楊文伯身披斑斕獸皮,頭插雄鷹尾羽,身形魁梧如鐵塔。
    他展開那份字跡歪扭、墨跡淋漓的黃綾,身邊幾個識得幾個漢字的頭人湊過來一看,頓時哄堂大笑。
    “哈哈哈!靈猴侯?大族長,這大明王爺封您當‘猴’爺呢!”一個頭人笑得前仰後合。
    “放屁!”楊文伯虯髯怒張,銅鈴般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被朱徽煠寫走樣了的“猴”字,越看越像一隻撅著屁股的猢猻,一股被羞辱的怒火“騰”地衝上腦門,燒得他雙目赤紅。
    “朱徽煠,狗娘養的醃臢潑才,敢戲耍老子?!老子把你剁碎了喂狗!”
    楊文伯暴吼一聲,聲震屋瓦,猛地將那份“聖旨”撕得粉碎,狠狠擲入火塘!火焰“呼”地躥起老高,映照著他猙獰扭曲的麵孔。
    “來人,點齊兒郎,給老子把武岡圍了,老子要親手剮了那個狗屁‘真武大帝’!”
    楊文伯抄起手邊沉重的開山巨斧,殺氣騰騰地吼道。
    他感覺自己不是被招攬,而是被當成了猴耍!
    這口氣,如何能忍?
    苗疆瞬間沸騰。
    數千名剽悍的苗兵在楊文伯的狂怒驅使下,如同出閘的猛獸,嗷嗷叫著撲向武岡州城。
    他們不是為了“勤王”,而是為了找那個膽敢封他們大酋長為“猴”的混賬王爺算賬!
    消息傳到武岡城,剛剛因為段友洪被抓而陷入一片恐慌的廣通王府,更是雪上加霜。
    朱徽煠嚇得魂飛魄散,他那點“真武大帝”的底氣在苗人震天的喊殺聲中瞬間灰飛煙滅。
    他像隻沒頭蒼蠅一樣在王府裏亂竄,一會兒嚷嚷著要“禦駕親征”,一會兒又哭著喊著要收拾細軟跑路,可王府內外早就被湖廣都司的兵給圍的水泄不通,往哪跑?
    當焦敬和徐恭帶著錦衣衛緹騎趕到武岡城下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混亂而荒誕的景象:武岡城門緊閉,城頭守軍如臨大敵。
    城外不遠處,是群情激憤、鼓噪不休的苗兵,正由暴怒的楊文伯領著,指著城頭破口大罵,汙言穢語不堪入耳,主題隻有一個——交出“狗屁真武大帝”朱徽煠!
    而城內的巡撫衙門和鎮南王府,則牢牢掌控著局麵,隻等京師的欽差來接收這出鬧劇的“主角”。
    焦敬和徐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一絲啼笑皆非。
    這仗…還打個屁?收屍…哦不,收人就行了。
    那幫叫囂著要攻入武岡城的苗兵,一個時辰不到就被岑瑛手下的三千火槍兵給打死打傷一大半,灰頭土臉的跑回了山上,再也不敢下來了。
    幾天後,廣通王朱徽煠和他那同樣被牽連進來的倒黴弟弟陽宗王朱徽焟,如同兩隻被拔光了毛的鵪鶉,瑟瑟發抖地被塞進了囚車。
    在錦衣衛的嚴密押送下,踏上了北去的漫漫長路。
    主謀於利賓、段友洪等則被就地正法,人頭懸掛在武岡城頭,警示著所有心懷不軌的蠢貨。
    一場轟轟烈烈又無比荒誕的“真武大帝”造反鬧劇,就此草草收場。
    然而,苗疆的怒火並未因朱徽煠的被捕而平息。
    楊文伯雖被打敗跑回了山裏,但被戲耍的恥辱和長期積壓的不滿如同野火,在苗疆大地開始陰燃。
    原時空中,僅僅兩年後,“景泰四年”,一個名叫蒙能的苗疆豪傑,打著為楊文伯“雪恥”和反抗壓迫的旗號,自稱“蒙王”,再次嘯聚山林。
    這一次,響應者雲集,竟達三萬之眾!
    湖廣苗疆,烽煙再起,兵連禍結,朝廷耗費五年之功,損兵折將,才勉強將這場大火撲滅。
    然而朱祁鎮怎能在給他們作亂的機會。
    這些苗人不同於烏斯藏,他們天生仇視漢人,不服管教,桀驁不馴,仗著對山林的熟悉,時不時的和當地官府作對,甚至殺官砸獄,囂張至極。
    一道聖旨下到湖廣、四川、雲貴,三省衛所精銳官兵從三麵合圍苗人聚居地,不到一年,所有苗人聚居地被一掃而空,投降的苗人被遷入內地,從此,湖廣地區再無苗人作亂。
    武岡的硝煙尚未散盡,西北的天空卻吝嗇得不肯降下一滴甘霖。
    明興十六年的陝西,赤日炎炎,大地龜裂,如同老人幹枯皸裂的手掌。
    麥苗在焦渴中枯黃倒伏,渭水瘦成了涓涓細流,昔日富庶的關中平原,被一片絕望的死黃色籠罩。
    災民們拖家帶口,如蟻群般在龜裂的土地上蠕動,挖著草根,剝著樹皮,眼中隻剩下麻木的求生欲望。
    一隊不起眼的騾車,裹挾在逃荒的人流中,緩慢地向西行進。
    車廂裏,氣氛沉悶得如同外麵的天氣。
    於謙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直裰,麵容清臒,眉頭緊鎖。
    他小心地從隨身布袋裏摸出兩塊又幹又硬、顏色灰黑、摻雜著大量麩皮的粗麵餅,仔細地掰成幾小塊,將其中一塊遞給旁邊一個同樣穿著粗布衣裳、小臉被曬得有些發紅,卻依舊難掩貴氣的男孩——年僅八歲的吳王朱見瀝。
    “殿下,”於謙緩緩開口,“請用,此乃陝西災民眼下果腹之物。殿下需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體今日之苦,方能體察生民之艱。”
    朱見瀝有些不情願的伸出小手,接過了那塊硬得像石頭一樣的粗餅。
    他試著咬了一口,牙齒硌得生疼,餅屑粗糙地刮過喉嚨,帶來一陣幹澀的刺痛感。
    他艱難地咽下一小口,小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他偷偷抬眼看向坐在對麵、抱著一杆用布包裹著的火銃、閉目養神的湯傑。
    湯傑似乎有所感應,睜開眼,正好對上朱見瀝可憐巴巴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