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我也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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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濃眉一挑,狠狠瞪了於謙一眼,低聲罵道:“你個老學究,成天就知道折磨人,咱殿下才多大?啃這玩意兒,牙還要不要了?”
說著,他像變戲法似的飛快地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一打開,裏麵是個香氣四溢、肥瘦相間的臘汁肉夾饃!
那誘人的肉香瞬間在狹小的車廂裏彌漫開來。
“來,殿下,別聽這老酸儒的,吃,先墊墊肚子!”湯傑不由分說的就把肉夾饃塞到了朱見瀝手裏,臉上帶著一種“末將罩著你”的豪邁。
“湯傑,你……夏蟲不可語冰!”於謙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指著湯傑又道,“慈母多敗兒,此非口腹之欲,乃體察民情之要務,你如此溺縱,如何讓殿下知民間疾苦?”
“放屁!”湯傑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體察民情就得餓肚子?殿下餓壞了你擔待得起嗎?我隻知道殿下吃飽了才有力氣想正事,你那套死規矩,能把人憋死,去去去,一邊和你那黑餅子玩去!”
說著,一把將於謙撥弄到一邊,隨即笑嗬嗬的對朱見瀝說道:“嘿嘿,殿下,慢點吃,末將這裏還有呢。”
說著,又從腰間的挎包裏變戲法似的掏出了一個油紙包,油紙包打開,裏麵是切好的一片片醬牛肉,肉香四溢。
朱見瀝看著牛肉和溫熱的肉夾饃,看看鐵青著臉的於謙,又看看右邊梗著脖子、一臉“天塌下來我頂著”的湯傑,小臉上滿是糾結。
最終,腹中的饑餓和那誘人的肉香占了上風。
他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咬了起來,香濃的肉汁瞬間充盈了口腔,帶來一種奢侈的滿足感。
他越吃越快,卻又努力維持著斯文,仿佛在做一件極其重要又偷偷摸摸的事情。
於謙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重重地歎了口氣,別過臉去,不再說話,隻是拿起自己那塊硬餅,用力地啃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像是在咀嚼著對麵這黑麵廝。
湯傑則得意地哼了一聲,仿佛打了個大勝仗一般。
“我說老於頭,你也不用如此,臨行前皇後娘娘可是千叮嚀萬囑咐過的,一定要咱倆照顧好殿下,這塊牛肉還是侯胖子親自送來的,是陛下賜的,咋?你敢忤逆聖心?”湯傑得意的說道。
“哼!”於謙別過頭,繼續啃著幹黑的餅子。
看著於謙吃癟,湯傑別提多高興了,看著小吳王吃的滿嘴流油,又掏出一個精美的小紅銅酒壺,遞給了朱見瀝。
“殿下,慢點吃,再喝點蜜糖水,看看,咱殿下這一路都瘦了。”湯傑一臉心疼的說道。
“嗯……嗯……”朱見瀝興奮的連連點頭。
於謙看著湯傑變戲法似的一個接一個的好吃的好喝的掏出來,氣的渾身直發抖,卻又無可奈何。
“你氣也沒用,這蜜糖水是皇太後她老人家命人親自送來的,這裏麵的蜂蜜還是太皇太後在時親自養的一箱蜜蜂釀的棗花蜜,咋?你敢忤逆皇太後她老人家的懿旨?”湯傑得意的揚起下巴,斜眼道。
“你!匹夫!”於謙氣的咬牙切齒卻又拿這廝無可奈何,這武夫把宮裏的前三號人物都搬出來了,實在欺人太甚!
“皇祖母對我最好了。”朱見瀝喝了一口蜜糖水,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殿下,您喝慢點,不急,末將這裏還有水果呢。”說著,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對著車廂外趕車的親兵湯二狗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
“特娘的,你丫耳朵聾了,沒聽見咱們殿下渴了嗎?趕緊把貴妃娘娘給咱殿下送來的西瓜切一塊送過來!”
湯二狗憨厚的一笑,趕緊跳下馬車,嗖的一下就跑到後麵的車上翻找起來。
“西瓜?!”朱見瀝聞言,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思的看著湯傑。
“殿下莫急,”說著,看了看於謙又道:“殿下,您這次奉旨查訪陝西災情,後宮的幾個娘娘都有吃食送給您,都在後麵的箱子裏呢,保準讓您餓不著、渴不著。”
“殿下,莫忘了,咱們這次是體察民情,出京前陛下的話可還記得?”於謙實在忍不住了,就湯傑這架勢,這特娘的哪是帶著未來的儲君體察民情,完全是出來踏青遊玩來了。
“父皇說……說讓本王不能驕奢過縱,好吃懶做,不僅要看百姓吃的是什麽,還要親自嚐一嚐他們的吃食……這樣才……才不能忘本……”朱見瀝說著,大眼睛裏的淚花就有些打轉。
“你幹啥!”湯傑牛眼一瞪,“老於頭我告訴你,咱殿下千金之軀,雖說皇上有交代,但也沒說非要吃你那破餅子!我告訴你,這些吃食都是皇上默許的,你敢讓咱殿下餓肚子,我老湯就算拚的這個軍長不幹了,也要揍你狗……”
話沒說完,就被朱見瀝給打斷了:“湯師父,本王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父皇的話有道理,於師父的話也有道理。”
說著,對車外喊道:“二狗,將西瓜分給侍衛們吃了吧,本王不渴!”
湯傑還想再勸,可看著朱見瀝那清澈的眼神,隻好硬生生的憋了回去,笑道:“殿下愛兵如子,是末將糊塗了。”
於謙冷哼一聲,閉上眼不再多言。
湯傑則是不斷摸著腰間的佩刀把子,瞪著於謙恨恨的咬牙。
馬車繼續顛簸前行。
朱見瀝吃完最後一口肉夾饃,又將剩下的幾塊牛肉賞給了趕車的湯二狗,這才滿足地舔了舔手指上的油漬。
不一會前頭探路的一個侍衛縱馬回來了。
“稟殿下,湯將軍、於大人,再往前十裏便是榆林。”
聞言,朱見瀝掀開車廂旁小窗的布簾一角,向外望去。
車外的景象瞬間擊碎了他剛得到滿足的胃帶來的那點暖意。
車外,官道上兩旁如行屍走肉般的災民讓朱見瀝小臉煞白,胃裏的肉夾饃和醬牛肉仿佛變成了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坐立難安。
於謙那張鐵青的臉和“嘎吱”作響的硬餅聲,此刻在他心裏不再是迂腐,而是沉甸甸的提醒。
“停車!”朱見瀝的聲音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模仿父皇的威嚴。
湯傑一愣:“殿下?外麵髒亂……”
“本王要下去看看。”朱見瀝的語氣不容置疑。
他想起父皇那句“不僅要看百姓吃的是什麽,還要親自嚐一嚐”,光看怎麽能行?得嚐嚐!不是嚐味道,是嚐嚐這“疾苦”的滋味。
於謙眼中精光一閃,胡子似乎都順溜了些,立刻道:“臣陪殿下同往。”
湯傑撓撓頭,隻好也跟著跳下了車,像尊鐵塔似的護在朱見瀝身側,牛眼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手按在刀柄上,仿佛隨時準備砍翻任何可能衝撞殿下的“刁民”——雖然那些災民連站直的力氣都快沒了。
朱見瀝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和腐臭的氣息。
他走到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麵前。
婦人瘦得顴骨高聳,眼窩深陷,懷裏的嬰兒哭聲微弱得像隻小貓。
“大嬸……”朱見瀝開口,聲音有點幹澀,“孩子……不能吃那個。”他指了指婦人手裏攥著的半截草根。
婦人茫然地抬頭,看到朱見瀝雖然年幼但氣質不凡,身邊還跟著兩個氣勢不凡的“大人”,嚇得往後縮了縮,趕緊抱緊了孩子,眼神裏滿是驚恐。
於謙上前一步,盡量放柔了聲音:“大嫂莫怕。這位……小公子心善,見不得孩子受苦。官府不是設了粥棚嗎?為何不去領一碗粥喝,反而…卻要在這裏吃草根呢?”
婦人眼中瞬間湧出了渾濁的淚水,嘴唇哆嗦著,聲音細如蚊呐:“官……官爺的粥……喝不起啊……”
“喝不起?”朱見瀝和湯傑同時出聲,一個疑惑,一個帶著怒意。
朝廷賑災,施粥不就是為了免費給災民活命嗎?
婦人旁邊一個稍微有點力氣的老漢,大概是她的親人,顫巍巍地開口,帶著濃重的陝北口音:“小公子,官爺們……心善,粥是舍的……可那‘規矩’……要命啊!”
“什麽規矩?”朱見瀝還是第一次聽說賑災施粥還有規矩,忙追問道。
老漢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掰著開始算了起來:“我們領粥,要先交‘腳板錢’……說是我們踩髒了官家的地皮……一人一個銅板,沒銅板?給糧也行,一小撮小米也行……”
聞言,朱見瀝小臉已經漲的通紅,湯傑的鼻子已經氣歪了,低吼道:“放他娘的屁,踩地皮還要錢?老子當年在戰場上踩的敵酋腦袋都沒收錢!”
老漢嚇得一哆嗦,見湯傑隻是破口大罵,於是膽子大了點,繼續道:“交……交了腳板錢,還得交‘瓢錢’……說那舀粥的瓢是官家置辦的,磨損了……一人再交一個銅板或一小撮糧……最後,還得交‘火頭錢’……說生火熬粥費柴火……”
朱見瀝聽得目瞪口呆,一臉不可思的看向於謙,於謙曾給他講過自己在河南賑災的經過,可這些稀奇古怪的規矩,於謙從未給他講過。
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還沒到嘴,先剝三層皮?
這哪裏是施粥,簡直是開黑店,還是壟斷經營的那種!
他仿佛看到一群穿著官服的官老爺,正瘋狂地往自己懷裏扒拉災民最後一點活命的糧食。
“豈有此理!”於謙怒發衝冠,胡子又翹了起來,“此乃盤剝民脂民膏,中飽私囊!按《大明律》……”
“什麽大明律,得按《大誥》剝皮食草!!”湯傑惡狠狠地接話,手已經把刀抽出來半截,嚇得老漢和婦人連連磕頭。
“湯師父!”朱見瀝趕緊製止他拔刀嚇唬人,“於師父,我們去榆林城的粥棚看看。”
粥棚就設在榆林城門口一個破棚子下。
排隊的災民個個麵黃肌瘦,眼神麻木。
幾個穿著皂隸服卻趾高氣揚的差役,正拿著棍棒吆喝著收錢收糧,他們眼前的簸箕裏已經放滿了銅錢。
那粥……朱見瀝湊近一個災民跟前一看,好家夥,清澈見底,米粒稀疏得能數出來,比於謙啃的硬餅泡出來的湯水強不了多少。
這哪裏是粥,簡直是“米魂湯”,喝了能看見祖宗的那種。
粥棚前,一個差役正不耐煩地推搡著一個掏不出“火頭錢”的老婦人:“滾滾滾!沒錢喝什麽粥?老東西,占著茅坑不拉屎!下一個!”
老婦人踉蹌跌倒,手裏的破碗摔得粉碎。
朱見瀝的小拳頭瞬間攥緊了。
湯傑更是眼珠子瞪得溜圓,要不是朱見瀝死死拉住他胳膊,估計下一秒那差役的腦袋就要和粥鍋來個親密接觸。
“住手!”朱見瀝忍不住喝道,聲音帶著稚氣卻異常清晰。
差役們一愣,看到一個衣著華貴的小孩,旁邊還站著幾個一看就不好惹的隨從,囂張的氣焰頓時矮了半截。
領頭的班頭還算機靈,堆起諂媚的笑:“哎呦,這位小公子爺,您是……?”
“本……”朱見瀝差點脫口而出,被於謙一個眼神製止了。
於謙上前一步,沉聲道:“這位是我家少東家,我等乃京城來的客商,路經此地,見此情景,於心不忍。敢問班頭,朝廷賑災,施粥濟民,何以還要收錢?”
班頭眼珠一轉,打著哈哈:“這位爺有所不知啊,這都是‘規矩’!上頭定的!您看這地方、這柴火、這損耗……哪一樣不要錢?我們也是當差吃飯,難啊!”
他一副“我也是受害者”的委屈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