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前路漫漫,荊棘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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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榆林不過兩日,朱見瀝就敏銳地察覺到一個比旱災更讓他困惑的問題:驛站。
大明驛站係統,號稱“星羅棋布,脈絡天下”,他是這個帝國傳遞政令、運轉官員、運輸物資的動脈。
朱祁鎮派他們出來,持著勘合官方通行證),理論上應該一路暢通,享受驛站提供的食宿、車馬服務。
然而,現實卻很骨感。
他們抵達的第一個驛站叫“清水驛”,名字挺美,實際情況卻讓朱見瀝大跌眼鏡。
驛站不大,房舍破舊。
驛丞是個幹瘦老頭,穿著漿洗得發白的舊袍子,滿臉愁苦。
驗過勘合,態度恭敬得近乎卑微,但提供的飯食……清湯寡水,幾塊硬得能硌掉牙的黑麵餅子,一盤不知名的野菜,連點油星都沒有。
拉車的驛馬也是老弱不堪,跑起來一步三晃。
湯傑當場就火了,一拍桌子:“老倌兒,你這打發叫花子呢?我們公子爺金枝玉葉,就吃這個?還有這馬,是它拉車,還是我們拉他?耽誤了行程你擔待得起?”
驛丞嚇的噗通一下就跪下了,磕頭如搗蒜:“軍爺息怒,軍爺息怒啊!不是小的不盡心,實在是……實在是本驛艱難啊!”
“艱難?”於謙冷聲問道,“朝廷每年撥付驛站錢糧,車馬人夫皆有定例,何來艱難一說?”
驛丞抬起一張苦瓜臉,眼淚都快下來了:“回大人的話……朝廷撥的……是撥了,可……可發到小的手裏的,十成裏能剩下三四成……就燒高香了,層層克扣,‘漂沒’、‘折色’、‘火耗’……名目多著呢!上頭說今年歉收,糧秣折銀,銀子到手就縮水一大截啊,這點銀子,要養馬,要養人,要修葺房舍,還要應付過往上官的‘常例’……小的……小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說著,他指了指院子裏幾個同樣麵黃肌瘦、穿著破舊號服的驛卒:“大爺,您看看他們,小的都欠了他們三個月的餉了,馬料也是有一頓沒一頓……”
“就連……就連您這頓飯食,還是我們幾個湊的最後十文錢買來的……”驛丞越說聲音越小。
朱見瀝聽得一愣一愣的。
“漂沒”、“折色”、“火耗”、“常例”……這些詞兒他在於謙的課上聽過,但親眼看到它們如何把一個驛站榨幹,感受截然不同。
他好奇地問:“那……驛卒們怎麽活?”
驛丞苦笑一聲,壓低了聲音:“公子爺,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有的膽子小的,就在驛站周邊開點荒地,種點菜,貼補口糧。”
“膽子大點的……唉,隻能對過往的不那麽緊要的官員,或者行商腳夫……稍微‘意思意思’,收點‘辛苦錢’、‘茶水錢’……要不,真得餓死。至於周邊的村子……”
他聲音更低,“驛站要柴火、要草料、要修房子的土坯……哪樣不得靠村裏?官麵上那點‘攤派’根本不夠,底下人……底下人難免會多‘征’那麽一點點,然後拿去倒賣,換了錢糧……”
朱見瀝恍然大悟!
難怪一路過來,看到驛站附近的村落似乎格外破敗,原來這驛站的負擔,最終像吸血的水蛭,一層層轉嫁到了最底層的百姓身上!
這哪裏是朝廷的驛站,分明是架在百姓脖子上的一把鈍刀子!
湯傑聽得鼻子都氣歪了:“他娘的,合著你們窮瘋了,連老子這種正經持勘合辦差的,都敢糊弄?”
驛丞嚇得又是一哆嗦:“不敢不敢,軍爺您這勘合是兵部的,小的哪敢怠慢!隻是……隻是實在拿不出更好的了……”
離開清水驛,朱見瀝在本子上記下了:“驛站一弊:錢糧克扣,驛卒困苦,勒索行旅,加派鄉裏。”
接下來的行程,朱見瀝留了心眼。
每到一處驛站,他不僅觀察食宿條件,還悄悄留意驛卒的衣著神態,觀察驛站附近的村落情況,甚至讓湯傑手下的護衛裝作普通行商去“打尖”,試探驛卒的態度。
結果觸目驚心。
條件稍好的驛站,驛丞驛卒油滑世故,對持勘合的高官殷勤備至,對無甚背景的小官則明顯敷衍,對行商更是雁過拔毛,“茶水費”、“馬槽費”、“引路費”名目繁多。
條件差的驛站,如清水驛一般,一片破敗,驛卒麵有菜色,對誰都透著股麻木和隱隱的怨氣。
而驛站周邊的村落,大多比普通村子更顯困頓,村民談起驛站,眼神躲閃,敢怒不敢言。
……
“於師傅,你管過兵部,我大明驛站一直如此嗎?”晚上,吃過晚飯,朱見瀝回到房中,皺著小眉頭問道。
於謙看了看朱見瀝那雙充滿疑惑的眼睛,歎了口氣,欲言又止。
一旁的湯傑斜眼看了一眼於謙,隨即對朱見瀝笑道:“殿下,您也不必如此憂心,這隻是陝北一帶個別情況,回頭末將給皇上上一道奏折即可。”
於謙瞪了一眼湯傑:“隻怕奏折一到,又是人頭滾滾!”
“現在不殺絕貪官,難道還要留著他們過年?”湯傑怒道。
“你就知道打打殺殺,你以為殺了他們,換上來的人就會清廉自守?”於謙沒好氣的回道。
“那你說咋辦?”湯傑將手中的茶盞重重頓在桌上,怒道。
“皇上登基以來最恨的就是貪官,可貪官殺了一批又一批,刹住這股貪腐風氣了嗎?沒有!這裏麵的原因你想過沒有?”於謙重重歎了口氣。
湯傑一時語塞,他是個純正的武將,滿腦子想的就是如何打仗,這些彎彎繞的事兒他自然想不明白,也不願意費那腦子去想。
“去去去,你少拿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兒煩我,”說著,又笑著對朱見瀝道:“嘿嘿,殿下,您也不必憂心,等咱們回了京城,皇上自然會有辦法的。”
朱見瀝盯著跳動的燭火,搖了搖頭,正色道:“父皇已經夠累了,若什麽事都要靠他來想辦法,那要你們這些大臣幹什麽,我要為父皇分憂。”
“這……”湯傑尷尬的瞪大了眼睛,同時心中讚歎道:“龍種就是龍種啊!”
想著,心中突然又突然升起一股怒意:“特娘的,老子家那幾個小畜生每天就知道招貓逗狗,不幹正事,回去後定要狠狠地抽他們!”
“殿下,驛站一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不是殺幾個人、罷幾個官就能解決的,”於謙說著,手指敲了敲桌麵,又道:“上至兵部車駕清吏司,戶部,還有各省、府、道州縣,牽扯的人太多了,他們早就結成了利益同盟,就是皇上,恐怕處理起來也會有多方掣肘。”
聞言,朱見瀝剛剛燃起希望的小臉上又愁雲密布起來。
“父皇不是有東廠、有錦衣衛嗎?難道他們就不知道?就不將這些事兒報給父皇?”朱見瀝又問。
一聽到東廠、錦衣衛,二人的眼中明顯多了幾分懼色。
“殿下,此事還是緩一緩吧,等回了京城,老臣自會向皇上稟明。”最後,於謙歎了口氣說道。
“於師傅,”朱見瀝的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清亮,卻異常執拗,“你們怕東廠?怕錦衣衛?他們雖是父皇的耳目爪牙,難道不該是懲治這些蠹蟲的利器嗎?他們難道不該將這等禍國殃民之事,詳詳細細稟報父皇?”
於謙沉默了片刻,房間裏隻剩下燭火搖曳的微響和湯傑粗重的呼吸聲。
這位老臣的目光越過跳躍的火焰,仿佛穿透了驛站的土牆,投向了遙遠京城那深不可測的宮闕。
他緩緩開口道:“殿下,東廠、錦衣衛,自然是陛下的鷹犬。然則,鷹犬所見所聞,最終呈報禦前,需經幾人之手?又需經過幾道篩選?天下事,並非非黑即白,驛站之弊,盤根錯節,牽涉之廣,超乎殿下想象,它並非僅僅是幾個貪官汙吏克扣錢糧那麽簡單。”
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能讓小皇子理解的措辭:“這驛站係統,如同一條遍布全身的脈絡。清水驛老驛丞所言‘漂沒’、‘折色’、‘火耗’、‘常例’,每一樣,背後都站著一位甚至一群能從中分潤的人。這些人,或許是地方州縣的書吏、主簿,或許是府道衙門的佐貳官,或許是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某些官員,甚至……可能已經伸到六部衙門之中。”
湯傑聽得倒吸一口涼氣,他雖然不懂其中關竅,但也明白“六部”意味著什麽,那是朝廷的核心!他下意識地按住了腰間的佩刀。
看著朱見瀝那充滿疑惑和渴望的眼神,
於謙無奈的繼續道:“這些人,或許官位不高,或許品級不顯,但他們如同螞蟥一般,層層疊疊,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他們彼此遮掩,互相輸送利益,早已形成了一套運轉自如的‘規矩’。牽一發而動全身。若陛下行雷霆手段,徹查驛站,這張網上的任何一點震動,都可能引發整個係統的劇烈反彈。輕則政令不通,文書積壓,重則……重則可能讓這傳遞軍國大事的‘脈絡’,徹底癱瘓!”
“癱瘓?!”朱見瀝失聲叫了出來,小臉瞬間煞白。
他瞬間明白了於謙的擔憂。
驛站不僅僅是給官員提供食宿馬匹,更是帝國傳遞緊急軍情、調動軍隊、維係統治的神經。
若驛站癱瘓,邊關告急文書如何傳遞?地方叛亂消息如何上達?朝廷政令如何下達?那將是國本動搖。
“於師傅的意思是……這些蠹蟲……他們……他們竟敢拿國事當兒戲?為了自己那點蠅頭小利,竟敢阻塞朝廷命脈?”朱見瀝的聲音因震驚和憤怒而微微發顫。
“非是他們敢,殿下。”於謙的聲音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悲涼,“是積弊已成,沉屙難治啊。每個人都在這套‘規矩’裏,或主動攫取,或被動求生。清水驛驛丞若不‘意思意思’過往行商,他和他手下的驛卒就得餓死;
他不默許手下向周邊村落‘多征一點點’,驛站就維持不下去,而他所‘供奉’上去的‘常例’,最終養肥了誰?層層盤剝,最終源頭又指向了哪裏?這其中的水,太深,太渾。
殿下,東廠、錦衣衛……他們自己,也未必能完全置身這張網外,他們的奏報,或許隻觸及冰山一角,或許……會被這張網悄然過濾掉最關鍵的部分。”
湯傑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拳砸在桌麵上,震得茶盞叮當作響:“豈有此理!難道就任由他們如此無法無天?!殿下,這口氣末將實在咽不下去!不如……不如我們回京之前,就找幾個最不像話的驛站,讓末將帶人,抓了那驛丞,嚴刑拷問,順藤摸瓜……”
“胡鬧!”於謙厲聲喝止,“湯將軍!你當這是行軍打仗,殺伐決斷即可?你抓一個驛丞有何用?他能知道多少?他背後的人見勢不妙,立刻就會斬斷所有線索,推幾個替死鬼出來,打草驚蛇,隻會讓這張網縮得更緊,藏得更深!屆時,我們非但查不到根子,反而會讓驛站上下人人自危,更加懈怠,甚至可能……引發局部騷亂,徹底阻斷我們回京的道路!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湯傑被於謙的話憋的臉通紅,梗著脖子,卻也知道於謙說得在理。
他滿腔怒火無處發泄,隻能狠狠瞪著搖曳的燭火,仿佛那就是那些看不見的蠹蟲。
朱見瀝的小手緊緊攥著衣角,他明白了,這驛站之弊,不是簡單的貪腐,而是一個早已嵌入帝國肌體、與無數人利益捆綁、甚至可能危及國本的巨大毒瘤!
父皇登基以來,殺貪官無數,人頭滾滾,可這毒瘤卻依然在暗處滋長蔓延。
父皇的雷霆手段,似乎並未觸及這深藏於體製之中的痼疾。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這感覺比看到旱災肆虐的土地更讓他窒息。
“那……那難道就眼睜睜看著?看著驛站繼續糜爛?看著驛卒困苦?看著百姓被盤剝?父皇力行的考成法不就成了笑話了嗎?”朱見瀝的聲音帶著哽咽,還有理想碰壁後的委屈與不甘。
“殿下心係黎民,明察秋毫,此乃社稷之福。此事非不可為,但需謀定而後動。殿下此行所見所聞,皆是寶貴的實證。臣請殿下,將沿途所記,所見驛站之破敗、驛卒之困苦、鄉民之怨懟,以及那些驛丞驛卒的言行,尤其清水驛老驛丞的哭訴,務必詳詳細細,分門別類,一一記錄在冊,不可遺漏任何細節。這份記錄,遠比湯將軍的刀,更有力量。”於謙看著小皇子眼中倔強的光芒,心中既感欣慰又充滿憂慮。
“回到京城,殿下可將此冊親自呈於禦前。陛下聖明燭照,自有決斷。屆時,殿下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實情,便是刺破這張巨網最鋒利的矛!臣等,亦會在朝堂之上,據理力爭,為殿下所見之實情張目!此事,急不得,但也……拖不得!需以實情為根基,徐徐圖之,方能斬草除根,而非僅僅剪其枝葉。”
朱見瀝聞言,用力的點了點頭,仿佛接下了千斤重擔:“於師傅,本王明白了。本王會記下來,全都記下來!每一處驛站的樣子,每一個人的話,我都會寫清楚!”
說幹就幹,他立刻起身,走到桌案前,鄭重地攤開那本已記錄了不少內容的本子,拿起筆,就著微弱的燭光,開始奮筆疾書。
小小的身影在牆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專注與堅韌。
湯傑看著伏案疾書的朱見瀝,粗聲粗氣地道:“行,殿下您寫,寫仔細點,等回了京,末將就守在殿下身邊,看哪個不開眼的敢跳出來攪和!”
他心中那股對自家不成器兒子的怒火,此刻也化作了對小皇子的一份守護之心。
窗外,陝北的夜風呼嘯著掠過破舊的驛站房簷,發出嗚咽的聲響,仿佛在為這片飽受天災與人禍雙重蹂躪的土地悲鳴。
驛站之內,燭火如豆,一個年幼的皇子正用他稚嫩的筆觸,試圖撬動那積重難返、盤根錯節的龐大黑暗。
前路漫漫,荊棘密布,但一顆名為責任與變革的種子,已悄然在這寂靜的深夜裏,破土萌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