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小鬆鼠的“新鬆子”:驛改與衛所整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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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見瀝一行離開陝北,進入宣府、大同等邊鎮地區。
    旱情稍緩,但邊地的肅殺和另一種“疾苦”卻又撲麵而來。
    朱見瀝印象中的衛所,應該是旌旗招展,兵甲鮮明,將士枕戈待旦,時刻準備著保家衛國。
    然而,他看到的景象卻大相徑庭。
    宣府鎮外一處屯堡。
    雖然早在十年前他的父皇早就進行了衛所製改革,衛所下轄的屯田全部發賣給了周邊的百姓和裁汰下來的老弱。
    而衛所所需的糧草,全部由朝廷撥付,根本不需要地方負擔。
    可朱見瀝看到的是:大片良田居然被圈占了,還插著“千戶所”、“百戶所”的牌子,田裏勞作的多是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普通農戶以前軍戶或佃戶),監工的是幾個穿著還算齊整鴛鴦戰襖、挎著腰刀的軍漢,態度倨傲,動輒嗬斥鞭打。
    “那些田,不是百姓的田地嗎?怎麽看起來像是……”朱見瀝問於謙。
    於謙臉色鐵青:“殿下,此乃積弊!雖然早就發賣給了百姓,實則衛所軍官卻私下裏控製著他們。強占膏腴之地,役使之前的軍戶、甚至強征民戶為其耕作,形同農奴!產出大半入了軍官私囊,農人所得微薄,甚至不足以糊口!”
    朱見瀝看到一個老農因動作稍慢,被監工的軍漢一腳踹倒在地,鞭子隨即抽下,老農哀嚎連連。
    在大同通往關外的要道上,他們甚至親眼目睹了更荒誕的一幕。
    一隊行商的駝馬隊伍被一小隊衛所兵攔下。
    領頭的小旗官斜挎著腰刀,吊兒郎當嗬斥道:“站住,行商憑證拿出來,貨物查驗!”
    行商頭領陪著笑,遞上憑證和一小錠銀子:“軍爺辛苦,一點茶水錢,行個方便?”
    那小旗掂了掂銀子,撇撇嘴:“就特麽這點?你打發叫花子呢?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大同邊牆!韃子說來就來,爺們兒在這守著,風吹日曬的保你們平安,這點意思夠塞牙縫嗎?”
    行商頭領苦著臉,又摸出一錠稍大的銀子遞了上去。
    小旗這才滿意地揮揮手:“算你識相,走吧走吧,以後學機靈點!”
    湯傑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娘的,這比土匪還利索,邊軍不防韃子,改行收買路錢了?!”
    於謙冷哼一聲:“何止買路錢,走私夾帶、敲詐商旅、甚至與邊外部落暗中交易,此等敗類,蛀空邊牆,敗壞軍紀,其罪當誅!”
    “皇上都把韃靼兀良哈滅了,哪來的韃子犯邊,這幫蛀蟲,狗日的,該殺!”湯傑怒道。
    一路向前行,他們還聽聞衛所軍官克扣軍餉更是家常便飯。
    普通軍士本來就糧餉微薄,還常被以各種名目克扣拖欠,導致軍心渙散,逃亡不斷,留下的,要麽如行屍走肉,要麽就跟著軍官一起幹些欺壓盤剝的勾當。
    “唉,我說於老頭,明興八年以後衛所可都在兵部的管轄下,你當時管著兵部這些狗日的也這樣?”馬車內,湯傑沒好氣的問道。
    於謙聞言,就知道湯傑沒憋好屁,隨即冷哼了一聲:“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
    “且,”湯傑嗤笑一聲,“那到底是好鳥多,還是壞鳥多?”
    “湯傑,你有話就直說,別陰陽怪氣的!”於謙脾氣也上來了,怒道。
    湯傑卻依舊笑嘻嘻的模樣:“我能怎樣?當初我可是聽說是你力勸皇上將衛所收歸兵部管轄的,怎麽,現在出了事兒了,你想一走了之?門都沒有!”
    “哼,隨你!”於謙冷哼道。
    “好,等到了宣府,老子就立刻上書皇上,哎,我要讓皇上看看這兵部治下的衛所如今變成了什麽模樣,”說著,湯傑還故意審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唉,不出來不知道,一出來全是好戲,這一次……嘿嘿,夠有些人喝一壺的嘍。”
    “你!”於謙被氣的七竅生煙,卻又無法辯駁,歸根到底,湯傑說的沒錯,衛所出了問題,他這個前兵部尚書難辭其咎。
    “行了兩位師傅,你倆別吵了。”朱見瀝見這二人又掐了起來,歎了口氣小大人一般的勸道。
    “嘿嘿,殿下說的是,末將就是見不慣有些人清高的樣子,明明沒那本事,卻非要占著茅坑不拉屎,最後出了問題還能擺出一大堆理由來,末將見著這種人就生氣!”湯傑嬉皮笑臉道。
    “唉……”朱見瀝歎了口氣,對於謙說道:“於師傅,本王覺得兵部現在出了問題。”
    “哦?殿下您是什麽意思?”於謙問道。
    “我讀過父皇當初推行衛所改革的舊檔,按照我大明現在的軍製,不管是地方衛所還是九邊衛所,統兵之權應該在國防部,而不應該放在兵部。”
    “這是為何?殿下,自古兵部掌管天下兵馬,這是古製。”於謙試圖解釋道。
    朱見瀝卻搖了搖頭:“不對!”
    說著,他想了想又道:“兵部自尚書到吏員都是出自讀書人,他們雖然熟悉軍務流程,可他們不懂如何打仗,更不懂調兵遣將,雖握有統兵之權,卻不知如何統兵,隻會紙上談兵,泛泛而談。”
    聞言,湯傑嘴咧的跟荷花似的,豎著大拇指哈哈大笑道:“哈哈哈,還是咱殿下明事理,殿下您洞若觀火,見微知著,您說的太對了,這幫隻會拽文弄墨的書生,他們哪會打仗,更別說管理那些大頭兵了。”
    於謙瞪了湯傑一眼,對朱見瀝道:“殿下此言臣不敢苟同,兵部若沒有統兵之權,那不成了空架子了嗎?”
    “不!於師傅又錯了!”朱見瀝倔強的抬起臉,毫不畏懼的看著於謙:“本王以為父皇當初設立國防部,就是擔心文勝武弱如故宋一般,我大明如今之所以兵強馬壯,北滅韃虜,西收西域,東滅朝鮮東瀛,靠的是父皇的英明決策,是大明將士用命,是……嗯,是……高度的軍事集權!”
    “謔,嘖嘖嘖,瞧瞧咱吳王殿下,這話說的就是提氣,就是讓人舒坦,對,殿下說的一點都沒錯,就是高度的軍事集權。哈哈哈。”湯傑適時的捧哏道。
    於謙被朱見瀝這一番話說的目瞪口呆,他怎麽也沒想到,這話能從一個八歲的孩子口中說出來。
    “高度的軍事集權?”這七個字如同驚雷一般在於謙的腦海中不斷轟響著。
    “於師傅,兵部即使沒了統管天下衛所之權,本王覺得他們還有很多事情可做,比如給大軍輸送糧草、修繕甲胄物資,管理好驛站等。”
    “這……”於謙被說的啞口無言。
    “行了行了,於老頭,你又說不過咱殿下,”湯傑一臉嘚瑟的說道,隨即又對朱見瀝笑道:“殿下,回頭您把今天的事兒一起記下來,等回了京城,末將陪您一起向皇上諫言。”
    ……
    ……
    一路行來,驛站的困頓與盤剝,衛所的腐敗與欺壓,如同兩塊沉重的磨盤,壓在朱見瀝心頭。
    榆林的旱災是天災,而眼前這些,卻是赤裸裸的人禍!
    是附著在大明肌體上的毒瘤!
    夜晚,在宣府鎮的一處驛館,朱見瀝盤腿坐在土炕上,油燈如豆。
    他攤開那本寶貝麻紙本子,咬著筆杆,小臉皺成一團。
    驛站的問題……衛所的問題……怎麽解決?
    榆林打井、放糧、殺貪官,那是救急。
    驛站和衛所,是製度壞了!
    他想起了清水驛驛丞的哭訴,想起了宣府屯堡裏挨鞭子的老農,想起了大同道上那個收錢比土匪還利索的衛所小旗官。
    “驛站隻為官員服務……太浪費了!”他腦子裏靈光一閃,“那麽大的房子,那麽多馬廄,平時都空著!要是……要是讓那些行商、趕路的老百姓也能花錢住進去,吃飯、喂馬……驛站不就有錢了嗎?驛卒也不用去勒索別人,去加派鄉裏了!”
    這個念頭讓他有點興奮。他趕緊提筆,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寫下:
    《驛傳革新疏》
    第一條:驛站開門做生意, 驛站除了伺候官員,也可以讓有錢的行商、趕路的百姓花錢住店、吃飯、喂馬、換馬,收他們的錢!這樣驛站自己就能賺錢養活自己,不用光靠朝廷撥錢,還能給朝廷交稅!他不懂“自負盈虧”這個詞,但道理懂了)
    第二條:錢糧直達,不許漂沒。 朝廷給驛站的錢糧,直接發到驛站手裏,不許省、府、縣一層層克扣,誰敢伸手漂沒,砍手!他想了想,覺得砍手有點狠,但想到那些餓肚子的驛卒,又覺得該砍)
    第三條:定規矩,明碼標價。 住店多少錢,吃飯多少錢,喂馬多少錢,給行商百姓定個公道的價錢,刻成牌子掛在驛站門口,誰也別想亂收錢!
    第四條:查貪官,清驛站。 派人去查,專門查那些克扣驛站錢糧、縱容驛卒勒索的壞官!查出來,罷官,坐牢,讓他們把貪的錢吐出來!
    寫完驛站,他又開始琢磨衛所。
    衛所的問題更複雜。
    軍官像地主,兵士像農奴……還勒索行商……軍餉都發不足,怎麽打仗?
    他想起於謙說過,太祖爺設衛所是為了“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
    現在呢?米都被軍官吃了!
    “軍官不能當地主!”他寫下第一句,覺得不夠,又劃掉。
    “兵士的田,不能被搶!” 還是不夠。
    “軍餉要發足,誰敢克扣,剝皮!” 這個狠,但他覺得該這樣。
    他抓耳撓腮,湯傑呼嚕聲震天響,於謙在隔壁泡他的硬餅。
    忽然,他想起湯傑說過,父皇手裏的五大龍軍的兵是拿餉銀的,不用種地!
    “有了!”他眼睛一亮。
    《衛所整軍策》
    第一條:軍屯歸朝廷,分田給百姓!
    衛所的好田,不許軍官霸占!收回來!按人頭分給當地百姓種!或者租給願意種的人,收的租子用來發軍餉!他模糊地想到了“軍田國有,分田到戶\租佃經營”)
    第二條:餉銀要發足,不許打白條!
    朝廷撥的軍餉,必須按時、足額發到每個當兵的手裏,軍官敢克扣、敢拖欠,查出來,罷官、抄家、發配邊關!他覺得剝皮太血腥,改成了發配)
    第三條:清退老弱,凝練精兵!
    那些老得走不動路、小得扛不動槍的兵,發點錢讓他們回家,省下的錢,好好訓練那些年輕力壯的,練不好,軍官同罪!
    第四條:設卡收稅?滾蛋!
    衛所兵隻許幹兩件事:練兵、打仗!不許設卡收錢,不許勒索行商,誰敢幹,按軍法砍頭!
    第五條:派禦史,盯緊點!
    父皇要派像左鼎那樣厲害又不貪的大官,專門盯著衛所,查軍田,查軍餉,查有沒有欺負老百姓!查出來就報給父皇!
    寫完這兩大篇,朱見瀝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雖然字跡歪扭,用詞稚嫩,甚至有些想法在成年人看來過於理想化比如錢糧直達如何保證執行),但這確確實實是一個七歲孩子,在親眼目睹了帝國基層的潰爛後,用他稚嫩卻敏銳的思維,開出的“藥方”。
    他小心翼翼地將本子合上,貼身藏好,這才帶著一絲滿足和疲憊,蜷縮著沉沉睡去。
    夢裏,驛站人來人往,行商絡繹不絕;衛所的兵士在校場上操練,眼神不再麻木,透著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