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秋風送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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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詔獄深處,天字第一號牢房。
    這裏比別處更陰森,更潮濕。
    一盞油燈如豆,勉強照亮。
    曾經的錦衣衛千戶馬順,穿著肮髒的囚服,蜷縮在鋪著薄薄一層黴爛稻草的角落裏。
    昔日不可一世的威風蕩然無存,隻剩下滿臉的灰敗和恐懼。
    他頭發散亂,臉上還帶著被拖拽時的擦傷,眼神空洞地望著牢頂滲水的石壁,口中無意識地喃喃:“星君…星君救我…不該…不該燒那符…”
    沉重的鐵門被推開,刺耳的摩擦聲驚得馬順猛地一哆嗦。
    門口出現的卻不是預想中的徐恭或東廠番子,而是一個提著簡陋食盒的胖胖的身影——正是大內總管,侯寶。
    侯寶鼻子上捂著一塊香帕,厭惡的看著這錦衣衛牢房的環境。
    他身後跟著一名麵無表情的小太監。
    獄卒打開牢門。
    侯寶邁步走了進來,將食盒放在地上。
    他看也沒看馬順那副落魄相,隻是慢條斯理地打開食盒蓋子,裏麵是兩碗糙米飯,一碟不見油星的鹹菜。
    “馬順,”侯寶露出了他那自帶招牌的微笑,“詔獄的夥食清苦,比不得你府上那動輒山珍海味、還要配上‘七星宴’名頭的排場,將就用些吧。”
    馬順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看這死太監,那眼神裏有怨毒,有恐懼,更有一絲被羞辱的瘋狂。
    “侯…侯公公,你個老閹貨,你是來看我笑話的?!”他嘶啞地低吼,掙紮著想撲過來,卻被腳上的鐵鏈絆住,狼狽地摔回稻草堆裏。
    侯寶直起身,撣了撣袍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如同爛泥的馬順,如同看一隻垂死的臭蟲。
    “笑話?”侯寶微微搖頭,“咱家可沒那個閑心。隻是受人之托,給你馬大人送最後一餐。順便,”
    他頓了頓,語氣冰冷,“替那些被你構陷下獄的忠良,替那些被你盤剝敲骨吸髓的百姓,替被你玷汙的朝廷綱紀,看看你今日的下場。天道好還,報應不爽。馬順,你的時辰到了。”
    “你……你想毒殺我?”馬順瞪大了眼睛,驚恐的看著侯寶那張白的有些嚇人的臉。
    “對了,咱家再告訴你一件事,”侯寶上前,看著被鐵鏈鎖住的馬順,嫌棄的扇了扇鼻子,笑道:“你在宮裏的那位表妹,哦,叫張美人,對不對?嗬嗬,她啊如今正在後宮刷馬桶呢,”
    說著,又笑了笑:“哎呀,嘖嘖嘖,咱家看著那可憐楚楚的小模樣啊,嘖嘖嘖,可憐呐。”
    馬順聞言,抬頭看了看侯寶,冷笑一聲:“都是這個賤人,都是她,都是她……”
    “哼!”
    冷哼一聲,侯寶不再看馬順一眼,轉身,走出了牢房。
    那扇沉重的鐵門在他身後“哐當”一聲關上,隻剩下馬順絕望而瘋狂的嘶吼和詛咒。
    紫禁城,禦花園。
    夕陽的餘暉投下溫暖的光帶。
    “回來了?”朱祁鎮頭也不抬的問道。
    “皇爺,奴婢回來了。”侯寶低眉順眼的跪在凝香亭外,小心翼翼的說道。
    “錦衣衛那邊說什麽了嗎?”朱祁鎮放下手中的書,眼神冰冷。
    “回皇爺,奴婢帶回了馬順等人供詞。”說著,將一疊厚厚的供詞呈到了皇帝麵前。
    朱祁鎮隨意抽出一張,看了起來。
    半個時辰後。
    朱祁鎮已換上常服,眉宇間的淩厲稍斂,他坐在禦案後,看著兒子這趟出巡所寫的“小鬆鼠記事本”。
    翻開本子,前麵依舊是孩子稚嫩卻認真的字跡,記錄著驛卒的困苦、軍戶的凋敝。
    朱祁鎮繼續向後翻,在最後一頁,看到了幾行明顯輕快許多的字:
    “父皇,兒臣聽湯師傅說打仗可威風了,兒臣以後也要率領大軍像您一樣,做一個文治武功的好皇帝。”
    “父皇,兒臣想吃京城的糖人了,榆林這邊沒有好多好多糖人兒,榆林這邊隻有羊,有小馬!兒臣想京城的糖人了,兒臣想吃…”
    “臭小子,出去了還不忘吃。”朱祁鎮看著兒子用毛筆歪歪扭扭地畫了一個小小的、咧著嘴笑的糖人輪廓,旁邊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和一個流口水的表情,咧著嘴笑罵了一句,不過眼中滿是濃濃的父愛。
    但隨即,他在這段話的最後,又添了一行明顯是收到京城消息後補上的小字,字跡透著雀躍:
    “父皇,侯公公來傳旨說,京城的壞人都被您給抓了起來了,兒臣替陝北的百姓謝謝父皇,等兒臣回了京城,一定去城隍廟給父皇買一個最大最甜的小龍糖人兒!”
    朱祁鎮的目光久久定格在那充滿童趣的糖人圖畫和那句“給父皇買一個最大最甜的小龍糖人兒”。
    威嚴冷硬的嘴角,清晰地向上揚起,形成一個真正柔和的笑容。
    一絲暖意,如同初春融化的冰泉,在那雙剛剛見證了雷霆手段、滌蕩了汙濁的眼睛裏,緩緩流淌開來。
    他將記事本輕輕合上,放在禦案的一角,緊挨著那卷剛剛用朱筆圈閱過的、關於驛站與衛所革新方略的奏疏。
    抬起頭,望向窗外。
    暮色溫柔,宮燈漸次點亮,將巍峨的宮殿輪廓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
    “萬象更始…”朱祁鎮低聲重複了一遍,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
    那本小小的、承載著童真、瘡痍與甜蜜希望的記事本,安靜地躺在象征至高權力的禦案上,像一把開啟未來的、既柔軟又堅定的鑰匙。
    殿外,秋風送爽,吹散了最後一絲陰霾,也送來了遠方隱約的、屬於新生的大明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