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玉不琢,不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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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停,夜已深,烏雲散去,月朗星稀。
月光如練,清冷地鋪在濕漉漉的石階上,泛著青白色的微光。
“梓潼,朕……想把壯兒送到邊關曆練幾年。”坤寧宮外的連廊下,朱祁鎮擁著妻子,看著天空中的月亮,緩緩說道。
\"邊關?!\" 夏子心霍然掙脫丈夫的懷抱,踉蹌著後退半步,鳳眸猛地圓睜,帶著護犢的倔強哽咽道:\"皇上,您說的道理,臣妾何嚐不懂,可曆練非要選那苦寒邊關嗎?非要擲他去刀兵環伺、生死懸於一線的戰場?壯兒是太子,是國本啊,他隻需習得知人善任,通曉運籌帷幄,何須親赴險地搏命?大明如今猛將如雲,可陛下您足不出宮,不也照樣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嗎?\"
她越說越急,淚珠如斷了線的玉珠滾落:\"邊關刀劍無眼,戰陣更是無情,北疆雖平,可那些遠遁漠北的殘部仍在暗處窺伺,萬一…… 萬一壯兒有半分閃失,您讓臣妾怎麽活…… 讓大明江山,如何自處?\"
\"皇上,臣妾不懂什麽治國大道,更不敢違背祖製幹政,隻知道壯兒是臣妾十月懷胎、拚了性命生下來的骨肉,他是您的嫡長子啊,您…… 您怎能如此狠心,將他丟去那等絕地?\" 妻子話語裏的哀慟,是一位母親最後的哀求。
朱祁鎮看著一向溫柔賢淑的妻子此刻悲痛欲絕的模樣,心頭也泛起陣陣的疼。
他何嚐不心疼?那是他寄予了畢生厚望的兒子。
他伸出手想替妻子擦去眼淚,可卻被夏子心偏頭躲開。
他隻能深深歎息一聲,道:\"梓潼,朕的心,又何嚐不痛?但正因他是國本,是未來的天子,才更需百煉成鋼。你隻看到了朕運籌帷幄的尊榮,可知那帷幄之中的每一個決斷,都係著邊關千萬將士的性命?一個不知兵、不恤卒、不曉邊關將士疾苦、未曆刀兵血火的儲君,如何能真正駕馭那些如狼似虎的驕兵悍將?如何能在錯綜複雜的朝局中,做出正確明智的決斷?\"
\"這幾年,他在東宮跟著翰林學士們讀聖賢書,學問是見長了,可血性呢?主見呢?”
“他這幾年都被那些溫吞的經書泡軟了,被那些所謂的聖賢大道給迷住了眼睛。今日之事你也瞧見了,幾句婦人之仁便動搖心誌,優柔寡斷,甚至…… 敢越過朕擅自做主,這不是仁慈,是軟弱,是足以葬送江山社稷的致命傷。”
“朕讓他去邊關,不是讓他去送死,是讓他去親眼看看戍邊將士的累累白骨,看看異族鐵蹄下的萬裏焦土,看看真正的生死抉擇是何等沉重,朕要讓他明白,他未來要守護的,從來不是這宮牆裏的安穩,而是萬裏江山的黎民蒼生,這深宮高牆養不出真龍,隻會豢養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膏粱子弟。比敵人更可怕的,是一個軟弱無骨的儲君。\"
朱祁鎮的話語字字如釘子一般砸在了夏子心的心上。
她懂丈夫的用意,大腦中的理智告訴她這是為兒子好,可情感上,那剜心般的分離之痛與對兒子安危的擔憂,是一個母親無論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她望著丈夫眼中的決心,便知再多的眼淚也撼不動身為帝王的丈夫的決心。
就在她要絕望之時,忽然想起了什麽。
\"皇上,此事…… 此事關乎國本安危,是否…… 是否該稟明母後?\" 她抬起淚眼,眼中是最後的乞求和盼望,盼著能借皇太後孫氏這最後一道 \"擋箭牌\",換得一絲轉圜餘地。
畢竟,太後是皇上的生母,對孫兒更是疼惜備至,或許…… 或許能攔下這樁事呢?
話音未落,連廊盡頭的暗影深處,忽然傳來一聲輕咳,緊接著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不必了,母後都聽見了。\"
朱祁鎮與夏子心同時一驚,循聲望去。
月光下,兩名宮女正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位老婦人緩步走來。
\"母後。\" 朱祁鎮與夏子心連忙躬身行禮。
夏子心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膝行幾步撲到孫太後麵前,泣不成聲:\"母後,求母後勸勸皇上,壯兒才十五歲啊,邊關苦寒,兵凶戰危,他怎麽禁得住啊,萬一…… 臣妾…… 臣妾的心都要碎了。\"
孫太後望著腳邊哀戚哭泣的兒媳,又抬眼看了看一旁的兒子,良久,孫太後才緩緩歎了一口氣,一字一句道:\"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這十個字,從這位曆經四朝、見證過帝國興衰的老婦人口中說出,便有了沉甸甸的曆史分量,帶著不容置喙的鐵律。
這是太祖高皇帝給朱家子孫留下錚錚祖訓,是刻入大明皇室血脈的魂魄,是朱家兒郎必須扛在肩頭的宿命。
夏子心渾身劇震,她懂了,這最後一絲希望,終究還是滅了。
太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身為儲君,未來的天子,守護國門、為社稷赴死,是天命,是責任,更是朱家兒郎刻入骨髓的信念,任何個人的安危、母子的私情,在這十個字麵前,都顯得如此渺小蒼白。
“鎮兒,母後隻有一句話,壯兒是我的嫡長孫!”孫氏孫太後說完,不再看失魂落魄的兒媳,枯瘦的手指搭上侍立一旁宮女的臂彎上,疲憊地說了一句:\"回吧……這 人老了,受不得這夜風。\"
朱祁鎮望著母親離去的背影,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他走到癱坐在地的夏子心身邊,蹲下身想扶她,卻被妻子輕輕避開。
夏子心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幹,她望著丈夫,嘴唇翕動許久,所有的不甘、恐懼與哀求,最終都化作一聲哽咽,艱難地擠出四個字:\"臣妾…… 遵旨。\"
朱祁鎮心頭一疼,用力握住了妻子冰涼的手,沉聲道:\"梓潼,朕向你保證,定會護他周全。讓他去最穩妥的軍中,有最得力的將領看護。這不是流放,是磨礪,是讓他成為真正配得上這萬裏江山的太子,等他回來,你會看到一個脫胎換骨的壯兒。\"
夏子心沒有說話,隻是任由淚水無聲地滑落。
連廊下,帝後二人相顧無言,唯有月光如霜,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疊在濕冷的石階上。
三日後的夜裏,潭柘寺那支在冊封太子時成立的東宮親衛大軍,在一道聖旨後,一夜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隻留下空蕩蕩的大營。
半個月後,一支裝備精良的步騎大軍踏著緩緩上升的紅日,來到了陝西行都司甘州城外,甘肅總兵王璽得到消息後,當即便單騎奔入軍中。
半個時辰後,一個身穿甲胄的少年帶著十幾個彪悍的騎兵跟著王璽回了甘州大營。
兩日後,這支步騎大軍又悄然撤離了甘州,好似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