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這是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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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
話還沒說完,楊虎身體猛地一滯,隨即後撤半步,避開了朱亦微的指尖,聲音帶著刻意的疏離:“殿下,末將血汙滿身。您…可有受傷?”
朱亦微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一瞬,失落夾雜著委屈湧上心頭,但更多的是理解。
她含淚搖搖頭道:“我…還好,就是餓,冷……玲瓏她……”
“奴婢沒事!”玲瓏連忙道。
“拿幹糧和毯子來。”楊虎立刻下令,一個小兵迅速送上醃肉和厚實的羊毛毯。
楊虎親手將溫暖的毯子裹在朱亦微身上,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
又將醃肉切成小塊,遞給她:“軍糧粗糙,殿下您先墊墊。此地凶險,必須立刻離開,與大部隊匯合。太子殿下…憂心如焚。”
聽到“大哥”,朱亦微的眼圈又紅了:“他…大哥一定氣瘋了……”
“太子殿下隻盼您平安歸來。”楊虎溫聲道,隨即轉身道:“血腥衝天,必引禍端,即刻出發!”
士兵們動作迅捷,帶上了同袍的遺體,安置好重傷員,楊虎親自將朱亦微扶上了自己的戰馬,自己則緊緊牽住韁繩,護衛在側。
隊伍迎著初升的朝陽,朝著鐵門關的方向疾馳而去。
朱亦微裹在溫暖的毯子裏,身體隨著馬背上下起伏。她看著著身旁策馬護衛,麵容堅毅的楊虎,看著他挺拔如槍的背影,看著他染血的征衣,心中波瀾起伏。
這一路的恐懼、絕望、艱辛,最終都化作了對眼前這位朝思暮想的“情郎”的濃濃愛意。
生死邊緣,支撐她的,不僅是思念,更是對這個男人深入骨髓的信任和依戀。
心湖之中,某些模糊的情愫,此刻前所未有的清晰。
“虎哥……”她輕聲喚道。
“末將在。”楊虎立刻側首,躬身行禮。
“……謝謝你。”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這最樸素的三個字。
朱亦微的臉頰頓時又染上了淡淡的紅暈。
楊虎一怔,隨即微微頷首:“護殿下周全,乃末將本分……亦是榮幸。”最後兩個字,輕若鴻毛,卻重逾千鈞。
朱亦微望著遠方,疲憊的臉上,終於綻開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
鐵門關下。
太子朱見瀝如同一尊石雕在寒風中佇立了整整一夜。
楊虎已去兩日一夜,杳無音信,每一刻等待都是煎熬。
楊洪侍立一旁,麵色同樣凝重如鐵。
他深知公主失蹤的後果,更明白時間意味著什麽。
派出的幾支搜索小隊皆無功而返,不祥的預感如同陰雲籠罩慢慢擴大。
“報!”一名傳令兵風馳電掣般的飛奔而來,聲音因激動都變了調,“啟稟軍長,朱千戶,楊百戶派人回來了!”
朱見瀝和楊洪渾身劇震!
“人在何處?速傳!”朱見瀝急道。
一名渾身血汙塵土、手臂纏著血布帶的夜不收被帶到麵前,正是楊虎派回的報信兵。
“如何?可找到公主了?”朱見瀝一步上前,緊緊抓住士兵的肩膀,指節發白。
士兵單膝跪地,大聲道:“找到了,楊百戶在星星峽的廢棄驛站找到公主殿下了,殿下隻是受了驚嚇,但…安然無恙!”
“呼!”朱見瀝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眼眶發熱道:“好!好!好!天佑吾妹,天佑吾妹,楊虎何在?公主現下如何?”
“楊百戶正親自護送殿下回返,驛站遭遇大股悍匪,激戰慘烈,已將其全殲,然…折損了九位兄弟。百戶恐途中生變,命我等輕騎先行報信,殿下約莫明日午後抵關!”
“好,好一個楊虎,真虎將也,不愧是將門之後!”楊洪亦忍不住擊節讚歎,臉上陰霾盡掃,“傳令!立刻準備最舒適幹淨的營房、熱水、嶄新衣物、精細飲食,軍醫待命,隻待公主一到,即刻診視。通知全軍夥房,今夜犒賞三軍,酒肉管夠!”
“遵命!”傳令兵飛奔而去。
朱見瀝心中巨石落地,眼中是失而複得的慶幸和後怕:“亦微……你這丫頭……這次真是……” 他喃喃自語,聲音哽咽。
紫禁城,乾清宮中。
朱祁鎮正埋頭於案頭堆積如山的奏章之中,山東水患、漕運斷絕的告急、南直隸河工貪墨的彈劾、還有錦衣衛關於山東三府官員被抄家鎖拿的密報……
“廢物,一群蛀蟲!”他猛地一掌拍在禦案上,聲震殿宇,“運河年年糜費巨萬,一場雨便潰決千裏,賑災糧層層盤剝,餓殍盈野,朕的刀,看來還是太鈍、太慢!”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侯寶戰戰兢兢奉上參茶:“皇爺息怒,保重龍體啊。徐指揮使辦事雷霆萬鈞,山東定能肅清。賑災有王老尚書和李大人坐鎮,必能穩住……”
就在此刻,
一名小太監連滾帶爬的衝進了大殿:
“皇爺,天大喜訊,天大喜訊啊,樊忠大將軍八百裏急報,嘉善公主殿下……找到了,毫發無傷,是被楊虎將軍於亂匪刀下救回的!”
“什麽?”朱祁鎮霍然起身,手中的禦窯茶盞“哐當”一聲砸在禦階之上,粉碎!
樊忠的奏報非常詳盡:接到楊洪急報後如何密令搜尋,楊虎如何星夜兼程,如何在星星峽驛站浴血奮戰,力斬群匪救下公主……奏報末尾力證公主雖受驚嚇饑渴,然玉體無恙,已由楊虎妥帖護送至鐵門關,不日將啟程回京!
“好!好!好!”朱祁鎮連道三聲好,臉上連日積壓的陰鬱如積雪遇陽,瞬間消融。
“楊虎,又是此子,忠勇可嘉,樊忠調度有方,楊洪處置得力,太子……太子也做得很好。”他激動地在禦案前踱著步,那份舐犢情深溢於言表,“侯寶,傳旨:重賞樊忠、楊洪、楊虎,所有參與營救的將士,皆厚賜。太子,亦當嘉勉!”
“奴婢領旨!”侯寶喜不自勝,擦著眼淚連忙應下。
朱祁鎮高興的大步走到窗前,推開沉重的雕花木窗。
清晨的陽光潑灑而入,照亮了他舒展的眉宇。
女兒平安的消息,如同久旱甘霖,瞬間澆熄了他胸中的焦躁之火。
家宅平安,便是這紛繁國事中最堅實的慰藉。
……
畫麵轉回西域。
一日休整,沐浴更衣,飲下安神湯藥,朱亦微的精神總算恢複了幾分,那份雍容氣度已悄然回歸。
太子朱見瀝坐在對麵,臉色依舊板著,但眼底的心疼幾乎要溢出來。
“……所以,你就這般無法無天,仗著東宮令牌,帶著玲瓏就敢闖這龍潭虎穴?你可知道這一路多少豺狼虎豹?你可知道父皇憂心如焚?你可知道大哥我……”朱見瀝越說越氣,但看到妹妹低垂著頭,纖細的肩膀微微聳動,責備的話終究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唉!你呀,這次若非楊虎拚死……”
“大哥,”朱亦微猛地抬起頭,聽到那個名字,眼中瞬間燃起灼人的光彩,急切地抓住朱見瀝的衣袖,“虎哥他…他傷得重嗎?他在哪裏?我要見他!” 那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朱見瀝看著妹妹眼中毫不掩飾的熾熱,心中了然,他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放心,他無礙,皮外傷罷了。剛處理完陣亡將士的後事,正在帳外候著,你要見他?”
朱亦微的臉頰飛上兩朵紅雲,用力點了點頭:“嗯…我…我要親口謝他救命之恩……”
朱見瀝深深看了妹妹一眼,無奈的一笑,起身道:“好,我喚他進來。不過亦微,”他語氣嚴肅起來,“記住你的身份,有些事,情非得已,急…不得。”
朱亦微咬著下唇,點了點頭,心頭卻像被什麽東西輕輕刺了一下。
帳簾掀開,楊虎走了進來。
他已換上一身幹淨的靛藍軍服常袍,洗去了血汙,人看起來精神不少。
他走到距離朱亦微五步之遙處,單膝跪地,抱拳行禮,聲音沉穩恭敬:“末將楊虎,參見公主殿下,殿下萬安。”
那刻意低垂的眼簾,那畢恭畢敬的姿態,瞬間將朱亦微拉回冰冷的現實。
驛站中那個不顧一切護著她、讓她心安如山的“小虎哥”,仿佛隻是生死邊緣的一場夢,眼前隻有這個恪守君臣之禮、遙不可及的“楊百戶”。
巨大的失落和委屈如同潮水般瞬間將她淹沒。
她張了張嘴,喉頭卻像被什麽堵住。
最終,她隻能努力維持著公主的端莊,極力壓抑著顫抖的聲音道:“楊…楊百戶,此番…多虧將軍舍命相護,本宮…感激不盡,快起來吧。”
“護衛殿下乃小人的本分,不敢言功。”楊虎起身,依舊垂眸,聲音平靜無波,“殿下鳳體安康,便是天下之福,末將…心願已足。”
朱見瀝見氣氛有些不對,於是輕咳一聲:“虎子,公主受驚需靜養,你也辛苦了,下去好生歇息。明日還要護送亦微返京,責任重大。”
“是!”楊虎如蒙大赦,行禮,轉身,動作幹淨利落,沒有絲毫留戀,背影迅速消失在帳簾之後。
看著那決然離去的背影,朱亦微眼中最後的光彩徹底熄滅,強撐的堅強轟然倒塌,淚水無聲地洶湧而下。
為什麽?為什麽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隔著天涯海角?
驛站裏那短暫的溫暖,難道隻是絕望中的一場幻覺嗎?
朱見瀝歎息著攬住妹妹顫抖的肩膀:“傻丫頭,君臣有別,這是規矩,也是護著你們兩人的屏障。他不是不想,是不能,你…要理解他。”
朱亦微將臉深深埋進哥哥的懷裏,無聲的哭了起來,哥哥的話她懂,可心頭的那份酸澀與不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