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大明統一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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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寰宇同輝殿內,朱祁鎮麵對烏斯藏那名罵他的頭人,隻是輕輕一揮手,
    數名如狼似虎的禁軍便撲了上來,瞬間將那名部落頭人像拖死狗一般拖了出去。
    片刻後,一個禁軍托著一顆人頭又走進殿內:“陛下,人犯已伏法。”
    “可惜了,”朱祁鎮微微歎了口氣,“朕還打算賜他一府邸,讓他在京師享享清福呢,唉,實在可惜。”
    此言一出,所有烏斯藏使團成員集體惡寒。
    藏巴汗丹迥旺波渾身冰冷,嘎瑪巴活佛額角滲出的冷汗。
    他們身後的使團成員,有的癱軟在地,有的麵如死灰,有的則驚恐地捂住了嘴,生怕發出一點聲音引來雷霆之怒。
    所有的僥幸和試探,在“捷報”二字和“蕩平”、“擒獲”、“保管”、“永沐王化”麵前,徹底粉碎。
    他們成了無根的浮萍,砧板上的魚肉。
    禦座之上,朱祁鎮看著丹迥旺波搖搖欲墜的身軀,看著那些法王貴族驚惶失措的臉,臉上沒有勝利者的得意,也沒有偽裝的悲憫,隻有一種掌控一切、裁決生死的漠然。
    “藏巴汗,”朱祁鎮打破了寂靜,
    “爾等既誠心歸附,萬裏來朝,朕心甚慰。烏斯藏之事,乃朕之臣工,為保一方安寧,清除宵小,不得已而為之。爾等部眾,已得妥善安置,寺廟田產,自有朝廷法度照管,勿需憂心。”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使團又道,“爾等既已入京,便是我大明貴賓。安心住下,細細體味我天朝上國之風物禮製。朕會擇日,再與諸位詳談烏斯藏未來之長治久安。”
    這番話,如同溫柔的枷鎖,將丹迥旺波等人最後一絲反抗的力氣也抽走了。
    所謂的“貴賓”,不過是階下囚的雅稱;
    “詳談長治久安”,更是宣告了他們作為統治者的身份徹底終結。
    丹迥旺波喉頭滾動,最終隻能深深垂下頭顱,用盡全身力氣擠出幾個字:“臣……謝陛下……恩典。”
    “帶下去,好生安置。”朱祁鎮揮了揮手,語氣平淡無波。
    禮部的官員立刻上前,半是引導半是押送地將失魂落魄的使團成員帶了出去。
    沉重的殿門在他們身後緩緩關閉,隔絕了殿內森嚴的威儀,也隔絕了他們故鄉的最後一絲念想。
    乾清宮中。
    朱祁鎮的目光,緩緩移向那幅巨大的《大明皇輿全圖》。
    他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那片用嶄新朱砂勾勒出的、高聳廣袤的烏斯藏區域。
    那片曾經孤懸於帝國版圖西南、顏色略淡、象征著羈縻與半獨立的區域,如今已與帝國其他疆域渾然一體,再無縫隙。
    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浸潤著他的心田。
    這不僅僅是領土的擴張,更是他意誌的貫徹,是他對祖母那句“為帝者,當斷則斷”最完美的踐行。
    他仿佛看到了太祖、太宗、宣宗曆代先帝的目光,帶著讚許,穿透時空落在他身上。
    他,朱祁鎮,完成了他們未能徹底完成的事業。
    “雄雞……終於昂首挺胸,再無缺憾。”他低聲自語,指尖在輿圖上那片新紅上輕輕摩挲,似乎在感受著帝國跳動的脈搏。
    一個念頭,如同破土的種子,在滿足的土壤中迅速萌發、茁壯。
    “侯寶。”
    “奴婢在。”
    “傳旨內閣,六部,並召翰林院學士,即刻至乾清宮議事。”
    “遵旨!”侯寶躬身領命,快步退出。
    朱祁鎮沒有繞彎子,他指著身後那幅巨大的輿圖道:“諸位愛卿,看看這輿圖。自太祖高皇帝龍興鳳陽,驅逐韃虜,恢複中華;太宗文皇帝五征漠北,七下西洋,揚我國威;仁宣二宗,守成有方,海內升平。然,西南烏斯藏之地,雖名義歸附,實則政教自專,形同化外。此,非我大明完整之江山!”
    他的手指重重地點在烏斯藏的位置:“今,賴祖宗庇佑,將士用命,烏斯藏全境已定,諸部歸心,版籍入冊。朕觀此圖,如雄雞昂首,再無缺憾。此乃天下一統之盛事,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他停頓片刻,目光炯炯地掃過眾人,拋出了那個醞釀已久的宏大計劃:“故此,朕決意,敕命編纂一部曠世巨典:《大明統一誌》”
    殿內幾位重臣皆是一震,編纂史誌並非奇事,但以“統一”為名,且在此刻提出,其意義非同凡響。
    朱祁鎮又道:“此誌,非尋常方誌輿圖可比。朕要它詳錄我大明開國以來,凡納入版圖之疆域,其山川形勝、關隘險要、城池堡寨、戶口賦稅、風土人情、物產礦藏、乃至曆代歸附之始末、忠臣義士之功勳……務必纖毫畢現,巨細靡遺。要以最精良的紙張,最嚴謹的勘測,最詳實的考據,最精美的繪圖,鑄就一部亙古未有之地理總匯、帝國全圖!”
    他看向王直道:“王卿,調集天下能工巧匠,精研造紙、製墨、雕版、裝幀之術,務求此誌之材質、工藝,冠絕古今,萬年不朽!”
    王直心頭一凜,深知此任艱巨,連忙躬身:“臣領旨,必竭盡全力,不負聖望。”
    朱祁鎮又轉向禮部尚書丘濬和翰林院掌院學士陳文:“丘卿,陳卿,此誌之編纂,乃千秋大業,當以史筆之嚴謹,行文之莊重。”
    “禮部與翰林院需抽調最博學、最精幹之官員、翰林,廣搜博采,考訂精詳。尤其,”
    他目光如電,再次指向烏斯藏和新疆,“新定之疆域,其地理、人口、物產、宗教源流、歸附始末,更要著墨濃重,務求其真、其詳,要讓後世子孫,翻開此誌,便能清晰知曉,此疆此土,何時、何由、何人,歸於一統。”
    “更要讓四方藩屬,觀此圖誌,知我大明疆域之廣袤,國力之雄渾,而生敬畏歸附之心。”
    “歸附始末”四個字,朱祁鎮咬得格外清晰。
    丘濬明白皇帝要什麽,皇帝要將烏斯藏汗王和法王“主動入京朝覲”與大明“雷霆定邊”巧妙縫合,將一場精心策劃的軍事吞並,粉飾成順應天命、萬民歸心的統一盛舉。
    他想起烏斯藏使團的絕望,想起皇帝那平靜眼神下的冷酷,喉頭發緊,幾乎說不出話。
    陳文也感到了沉重的壓力,編纂史誌本應秉筆直書,但皇帝的意誌如此明確,這“真”與“詳”的尺度,該如何把握?
    “臣……遵旨。”丘濬道。
    陳文也深深一躬:“翰林院定當戮力同心,不負陛下重托。”
    朱祁鎮滿意地點點頭,最後看向李賢:“李愛卿,此乃國家頭等大事,內閣需總攬協調,戶部錢糧,兵部輿圖測繪之支持,吏部人員調配,務必暢通無阻。若有推諉掣肘者,嚴懲不貸!”
    李賢深吸一口氣,沉穩應道:“陛下聖明。編纂《大明統一誌》,昭示天下一統,功在社稷,利在萬世。”
    “戶部必全力以赴,協調各部,確保此千秋偉業,克期完成!”
    他深知這部誌書的政治意義遠大於其學術價值,這是皇帝向天下、向後世宣告其武功與版圖合法性的重要工具。
    “好!”朱祁鎮撫掌,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那就速速著手籌備。朕要盡快看到第一卷的樣稿,尤其是……西南卷。”
    “臣等遵旨!”眾臣齊聲應諾,懷著各自不同的心思退出了乾清宮。
    殿外,寒風凜冽,月色清冷。
    丘濬裹緊了官袍,隻覺得這初冬的夜,比烏斯藏的雪原還要冰冷刺骨。
    他抬頭望向深沉的夜空,仿佛看到那部即將誕生的《大明統一誌》,其光芒之下,又掩蓋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算計與血腥?
    編纂《大明統一誌》的旨意在帝國的官僚體係中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龐大的國家機器開始圍繞著這個核心任務瘋狂運轉。
    工部調集了全國最頂尖的造紙匠人,日夜試驗,終於在一個月後,研製出一種加入特殊礦物粉末和植物膠的紙張,堅韌挺括,色澤溫潤如玉,據說可千年不蠹。
    宮廷禦用的製墨坊日夜爐火不熄,鬆煙與頂級香料混合的氣息彌漫京城,隻為煉製出色澤烏亮、曆久彌新的貢墨。
    雕版匠人被集中起來,皇帝嚴令,圖誌中的山川城池圖形,必須纖毫畢現,線條流暢如生,不得有絲毫模糊。
    為此,工部甚至動用了秘藏的“影刻”技術雛形,力求精準複製輿圖原稿。
    禮部和翰林院更是重中之重。
    一座獨立的“誌局”在緊鄰文淵閣的地方建立起來,戒備森嚴。
    全國各布政使司、都司,凡涉及地理、戶口、賦稅、兵備的檔案,全部被調往京城。
    精通輿地、曆算、考據的飽學之士被征召入局,其中不乏一些原本鬱鬱不得誌的地方學官或退隱老儒,此刻都被賦予了參與“千秋偉業”的殊榮。
    然而,榮耀與壓力並存。
    皇帝“詳實”、“歸附始末”的旨意,尤其是負責烏斯藏卷的核心編纂小組,氣氛更是凝重異常。
    翰林院編修嚴思安,年方三十,素以耿直、學識淵博著稱,被點為烏斯藏卷的副主筆。
    他拿到兵部提供的關於“收複”烏斯藏的原始軍報抄件時,眉頭就沒鬆開過。
    軍報中雖有“藏巴汗丹迥旺波、大法王嘎瑪巴率眾入京輸誠”的字樣,但更多的細節是蔣虎大軍如何“星夜兼程”、“奇襲關隘”、“擊潰頑抗”、“收降納叛”。
    這與皇帝在寰宇同輝殿上對使團所說的“清除宵小”、“保境安民”以及將要寫入《統一誌》的“萬民歸心”、“諸部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基調,存在巨大的鴻溝。
    “張大人主筆,翰林侍讀學士張元禎),”嚴思安指著軍報中一段關於強攻某座喇嘛寺,造成數百僧兵傷亡的記錄,語氣有些沉重,“此節……若按陛下歸附始末之意,恐需……潤色。然史筆貴直,若全然隱去,恐失其真,後世考據,何以取信?”
    張元禎年逾五旬,兩鬢微霜,聞言放下手中的筆,長歎一聲。
    他何嚐不知其中關竅?
    他捋了捋胡須,低聲道:“思安啊,你年輕氣盛,心秉直道,老夫甚慰。然,此《統一誌》,非尋常史書。陛下要的是一統之氣象,是歸心之盛況。”
    “蔣總兵用兵之細節,過程之艱辛,乃至……些許陣仗衝突,皆可視為蕩平頑逆、肅清寰宇之必然。”
    “重點,要落在結果:烏斯藏全境平定,納入版圖,此乃不世之功,至於過程……雷霆手段,顯菩薩心腸,亦無不可。”
    “那些具體傷亡數字、抵抗情形,非關宏旨,或可略寫,或可模糊其詞,突出大軍所至,望風歸順之大勢即可。”
    “略寫?模糊其詞?”嚴思安的聲音提高了幾分,
    “張大人,史者,鏡也!若鏡麵本身已蒙塵扭曲,何以照見真實?烏斯藏之歸附,明明是以力破巧,趁其主腦離巢而襲之,此乃廟算之奇謀,亦是……權術之機變。”
    “如實記載,無損陛下英明神武,反顯廟堂運籌之妙。”
    “若刻意粉飾為萬民歸心,豈非掩耳盜鈴?後世讀之,一旦發現其中虛妄,豈非更損陛下及此誌之清譽?”
    他的話語讓周圍的幾位同僚都停下了筆,神色複雜地望過來。
    有人眼中流露出讚同,有人則是深深的憂慮。
    張元禎臉色微變,壓低了聲音,嗬斥道:“嚴編修,慎言,廟算機變,豈是你我可妄加評議?陛下要的是一統之盛,要的是震懾藩邦!”
    “你所謂的真實,若損及此誌之目的,便是大謬,記住,我們是在編纂《大明統一誌》,不是在修《實錄》!”
    “何為統一?便是要將萬千氣象,歸於皇明一統,天命所歸這八個大字之下,過程如何,自有兵家秘檔,非此誌所需詳述。你隻管將陛下所示、內閣所核之定稿,以精煉莊重之文筆寫出即可,莫要節外生枝,自誤前程。”
    “自誤前程……”嚴思看著張元禎眼中的告誡,再看看同僚們或躲閃或同情的目光,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悲涼湧上心頭。
    他明白了,這部煌煌巨著的編纂,從一開始,就被賦予了超越史實本身的政治使命。
    所謂的“詳實”、“求真”,隻能在劃定的框架內進行。
    他手中的筆,重如千鈞,卻又輕如鴻毛,它無法書寫他心中的真實,隻能描摹權力想要展現的圖景。
    他頹然坐回位置,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檔案卷宗,那上麵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數據,此刻仿佛都變成了扭曲的符號,無聲地嘲笑著史官的無力。
    他沉默良久,最終,提起筆,在空白的稿紙上,艱難地落下第一個字。
    ……
    乾清宮的燈火常常徹夜不熄。朱祁鎮對《大明統一誌》的編纂進度極為關注,尤其是第一卷《山河形勝總圖卷》和《西南卷》的樣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