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家被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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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斯藏使團的行程,在禮部官員“無微不至”的安排下,被刻意拉長、放緩。
從高原進入川西,再經蜀道北上,穿秦嶺,過黃河,一路行來,竟耗去了兩個多月的時光。
時令已從深秋,進入了滴水成冰的隆冬。
使團的核心,藏巴汗丹迥旺波和五大法王之首的嘎瑪巴活佛,同乘一輛巨大的馬車。
車內暖爐燒得正旺,藏巴汗丹迥旺波正值盛年,體格魁梧,一張被高原烈日雕琢得棱角分明的臉上,此刻卻布滿了揮之不去的焦慮。
他裹著昂貴的紫貂皮裘,眼神煩躁地投向車窗外覆蓋著厚厚積雪的中原大地。
“活佛,已經兩個月了,我們離開聖地時,隻說是短期朝覲。如今寒冬已至,聖地那邊卻杳無音訊,派回去報信的人,如同雪片落入大湖,連一絲聲響都沒有,這…這太不正常了!”
嘎瑪巴活佛緩緩睜開雙眼。
“汗王,稍安勿躁。”他的聲音平和,“明廷的周全,你難道沒有察覺嗎?驛站供給豐盛,官員禮數周到,可我們的行程,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隻能按他們劃定的路線、規定的速度前行。”
他微微側首,“這中原腹地,已是鐵桶一般,我們的信使,恐怕連一隻翅膀,都飛不出這大明皇帝的手掌心。”
丹迥旺波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拳頭緊握:“您的意思是…明廷早有預謀,想扣下我們?”
“或許,不僅僅是我們。”嘎瑪巴的聲音低沉下去,“還記得明軍收複西域的雷霆手段嗎?半年,僅僅半年……我們此行,名為朝覲,實為試探。可若試探的結果,是引狼入室呢?”
他撚動佛珠的手指,停頓了一下。
丹迥旺波如遭雷擊,魁梧的身軀猛地一震。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引狼入室?聖地?部眾?寺廟?那些他離開時還鮮活的一切……
一個可怕的念頭攫住了他,讓他幾乎窒息。
嘎瑪巴再次閉上雙眼,口中低誦起晦澀的經文,撚動佛珠的速度卻明顯快了幾分。
那份曾經因覲見天朝上國而潛藏的忐忑與僥幸,此刻已被一種冰冷徹骨的恐懼徹底淹沒。
當龐大的使團車隊在禮部官員的引領下,終於碾過京郊厚厚的積雪進入京城後。
沒有上次的歡呼,沒有好奇的圍觀,隻有道路兩旁披堅執銳、盔甲反射著寒光的大明悍卒,那股肅殺之氣,混合著北方特有的凜冽寒風,鑽入骨髓。
城門口,例行查驗。
一名禮部主事麵無表情的上前:“恭迎藏巴汗、諸位法王入京。陛下已命光祿寺備下接風宴席,請貴使隨下官前往會同館安歇,沐浴更衣,以待明日陛見。”
丹迥旺波強壓下心頭翻滾的不安,沉聲問道:“敢問大人,本汗及法王離藏日久,心係故土。不知近期可有來自烏斯藏的消息?或可有本汗的信使抵達京師?”
那禮部主事微微躬身:“回汗王話,近日大雪封山,道路斷絕,邊關訊息往來亦多有阻滯。下官暫未聽聞有烏斯藏方麵的信使抵京。想必路途艱難,耽擱了也是有的。汗王與法王一路勞頓,還請先至館驛歇息,待道路暢通,消息自然便至。”
滴水不漏,無懈可擊。
丹迥旺波臉色鐵青,與身旁的嘎瑪巴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底深藏的驚濤駭浪。
沒有消息?在這大明帝國的核心,掌控著天下驛傳的京師,竟然“沒有消息”?
這本身,就是最可怕的消息!
會同館內,炭火燒得極旺,溫暖如春。
珍饈美味擺滿了案幾,醇酒飄香。
然而,使團核心的幾位汗王和法王,麵對這豐盛的接風宴,卻如同嚼蠟,食不下咽。
一種大禍臨頭、卻不知禍從何起的巨大恐慌,在無聲地蔓延。
翌日清晨,使團在禮部官員的引導下,穿過一道道戒備森嚴的宮門。
丹迥旺波走在最前,他竭力挺直腰背,保持著汗王的威儀,但微微顫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內心的懼怕。
嘎瑪巴活佛手持法杖,口中低誦真言,清臒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
終於,他們踏入了那座象征著大明帝國無上威嚴的宮殿:寰宇同輝殿。
使團成員按照早已演練過的禮儀,在引禮官的唱喏聲中,一步步走向禦階之下。
丹迥旺波的目光,穿過殿中肅立的人群,終於落定在那高高禦座之上。
大明皇帝朱祁鎮,身著明黃色的十二章紋袞服,頭戴翼善冠,端坐於盤龍禦座之中。
丹迥旺波強忍著膝蓋的顫抖,依照禮製,帶領法王和隨行貴族,在距離禦座約十步之遙的拜墊前,跪拜下去。
“烏斯藏藏巴汗丹迥旺波,攜薩迦、噶舉、寧瑪、格魯、覺囊諸派法王,覲見大明天子陛下!
恭祝陛下萬壽無疆,大明國祚永昌!” 丹迥旺波的聲音洪亮,努力保持著鎮定。
禦座之上,一片沉寂。
終於,一道平靜的聲音,從高高的禦座上傳了下來:
“嗬嗬,藏巴汗、幾位法王,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多禮,快快平身吧。”
“謝陛下!”丹迥旺波等人如蒙大赦,連忙謝恩起身。
藏巴汗丹迥旺波剛抬起頭來,就覺得不對味,大明皇帝那句“都是一家人,”似乎意有所指。
就在這時,朱祁鎮的聲音又傳來了:“侯寶,烏斯藏都司蔣虎的捷報,到了幾日了?”
“捷報”二字,如同兩道九天驚雷,狠狠地劈落在丹迥旺波、嘎瑪巴以及所有使團成員的頭頂!
嗡!
丹迥旺波隻覺得眼前猛地一黑,他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晃了晃,若非身後一名貴族眼疾手快暗中扶了一把,幾乎當場栽倒!
嘎瑪巴活佛撚動佛珠的手猛地一緊,指節瞬間泛白,其他幾位法王和貴族更是麵無人色,驚惶失措地互相張望,如同被猛虎逼入絕境的羊群。
侯寶躬身道:“回稟皇爺,烏斯藏都司總兵官蔣虎將軍的八百裏捷報,已於三日前抵京。
蔣將軍奏報:賴陛下洪福,將士用命,王師已蕩平烏斯藏全境,擒獲負隅頑抗之偽酋首級二十三顆,收降部眾十萬計。
所有寺廟、田產、莊園、奴隸、牛羊,俱已登記造冊,暫由大軍妥為‘保管’。烏斯藏全境,自此永沐皇明聖化!各要道關隘,皆有精兵駐守,萬無一失!”
蕩平全境,擒獲偽酋,收降部眾,保管產業,永沐王化。
完了!
全完了!
聖地、部眾、寺廟、世代積累的財富,賴以生存的根基,一切的一切,都在他們離開的這兩個多月裏,被徹底摧毀、掠奪、占有!
他們,成了真正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啊!”
一聲淒厲絕望的哀嚎,猛地撕裂了大殿死一般的寂靜。
一名性情暴烈的部落頭人,在巨大的刺激下徹底崩潰了。
他雙目赤紅,如同瘋魔般指著禦座上的大明天子怒吼道:“卑鄙的漢狗,還我家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