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又一個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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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如梭,如白駒過隙。
山海關長城。
一個蒼老卻脊背挺直的老人,在一個英俊少年的攙扶下,緩緩登上了山海關城樓。
寒風凜冽,漫天大雪。
“皇爺爺,您小心腳下。”少年扶著老人,一步一步的在城牆上走著。
這老人正是已近暮年的大明明興皇帝朱祁鎮。
身邊這個十三歲的英俊少年,正是他的嫡孫朱佑柏。
“孫兒啊,”年老的皇帝緩緩開口。
“孫兒在呢,皇爺爺。”
“皇爺爺考教你一個問題,知道為什麽皇爺爺要帶著你來這嗎?”朱祁鎮銳利的目光看向孫子,問道。
朱佑柏迎著那能穿透人心的目光,想了想,躬身一禮:“孫兒有兩句詩,或許能回答皇爺爺的考教。”
“哦?好好好,念來讓皇爺爺聽聽。”朱祁鎮笑了。
少年挺直腰背,聲音在風雪中清越異常:“萬裏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話音未落,身後緊隨的太子朱見瀝臉色驟變,一步搶出,厲聲嗬斥:“逆子大膽!竟敢口出此等悖逆之言,置你皇爺爺於何地?還不跪下!”
他額角青筋微跳,眼中滿是驚惶,唯恐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稚子觸怒了聖心。
“你住口!”朱祁鎮猛地一聲斷喝,蒼老的聲音竟如金鐵交鳴,壓過了呼嘯的風雪。
老皇帝看也不看兒子,而是抬起手,那布滿老年斑和疆場舊痕的大掌,帶著沉甸甸的暖意,輕輕落在朱佑柏的頭頂,緩緩撫過。
“好孩子,你說得極好,這萬裏雄關,千年屹立,它見過多少君王?秦皇築它,漢武守它……可如今,他們安在?唯餘這磚石,冷眼旁觀,默記春秋罷了。”
他渾濁的目光掃過朱見瀝,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為君者,若隻記得自己的威儀,聽不得半句真言,看不見這江山真正的分量……那與這風雪中的頑石,又有何異?”
寒風更冽,卷著鵝毛大雪撲麵而來。
朱祁鎮在垛口前站定,憑欄遠眺。
眼前是天地間一幅宏闊無極的雪幕:關內關外,盡被這莽莽銀白吞沒,混沌一片,難辨邊際。
蜿蜒的長城如一條凍僵的銀色巨蟒,在蒼茫大地上起伏掙紮。
更遠處,原本奔騰的河流也凝固了血脈,了無生氣。
層疊的遠山覆著厚厚的積雪,宛如無數奔騰的巨象,正奮起銀蹄,欲與那陰沉低垂的蒼天比個高低。
朱祁鎮久久凝望著這片冰封的壯麗山河,胸膛微微起伏。
良久,一道蒼勁沉雄的聲音,竟壓過風雪的嘶鳴,在這古老的烽燧之上,緩緩響起,仿佛來自歲月深處: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這聲音起初低沉,如同地脈的沉吟,卻在風雪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雄渾。
每一個字都像沉甸甸的石頭,砸在城磚上,也砸在每一個屏息凝神、追隨至此的文武大臣心頭。
兵部尚書王竑緊握著冰冷的雉堞邊緣,指節泛白;
老成持重的首輔李賢,素來古井無波的臉上,此刻也因這磅礴的詞句而微微動容,雪白的胡須在風中顫抖。
朱祁鎮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千古的睥睨與慨歎: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
詞鋒所指,竟是煌煌青史中那幾位如日中天的名字!
群臣心頭俱是劇震,仿佛有驚雷在耳畔炸響。
幾位勳貴老將下意識地交換著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濤駭浪——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乃至那席卷歐亞的成吉思汗……在陛下口中,竟都成了“略輸”“稍遜”乃至“隻識彎弓”之輩!
這是何等氣魄,又是何等狂傲!
太子朱見瀝更是臉色煞白,身體抑製不住地微微發抖,隻覺得皇父此刻的身影高大得令人窒息,吐出的每一個字都重如泰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老皇帝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高亢,如同龍吟九天,帶著一種撕裂陰霾、開創未來的決絕力量,響徹在風雪彌漫的雄關之上: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皇爺爺霸氣!此詞氣吞山河、睥睨天下。”
朱祁鎮緩緩轉過身,拍了拍孫兒的肩膀笑道:“孫兒,你可知這首詞是何人所作?”
朱佑柏皺著眉頭思索片刻後道:“皇爺爺,孫兒在文華殿從未學過此詞,這不是皇爺爺即興所作的嗎?”
“哈哈哈……”朱祁鎮一陣大笑,隨即又道:“這是一位開天辟地、雄才大略的偉人所作,皇爺爺怎能和他相比。”
“偉人?哪個偉人?等回了京城,要去問問學士們。”朱佑柏心中思索。
隨駕的文武重臣,無論是皓首的宿儒,還是百戰的勳貴,此刻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當場。
他們的臉上凝固著一種極其複雜的神情——那裏麵有初聞此詞的極致震撼,有被詞中氣魄所懾的茫然,更有一種仿佛窺見了某種難以想象的宏大境界而帶來的靈魂悸動。
王竑隻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直衝腦門,握著佩刀的手心早已汗濕一片,他猛地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仿佛要將那詞中的豪情也吸入肺腑。
首輔李賢緩緩閉上雙目,兩行滾燙的老淚卻不受控製地衝出緊閉的眼瞼,瞬間被寒風吹冷,在布滿溝壑的臉頰上留下兩道冰涼的痕跡。
這縱橫古今的評斷,這氣吞寰宇的雄心……這真的是出自一位垂暮帝王之口?
還是……這萬裏河山、千秋風雪借他之喉發出的怒吼?
朱祁鎮吟罷,久久未動。
他高大的身影挺立在烽火台最高處,仿佛與這古老的城牆、這無邊的風雪融為了一體。
寒風猛烈地撕扯著他厚重的貂裘,獵獵作響,那身影在漫天飛雪中,竟顯出一種頂天立地的孤絕。
良久,風雪停歇,萬籟俱靜。
朱祁鎮緩緩轉身,從懷中掏出了一份聖旨,交給了一旁侍立的武威侯楊虎。
“念吧。”朱祁鎮開口道。
楊虎轟然領命,展開聖旨,朗聲道:“奉天承運皇帝 詔曰:
朕紹承洪基,統禦寰宇。仰荷天命,俯順輿情。
今朕之嫡皇孫朱佑柏,乃元良嫡嗣,日表英奇,天資粹美。承太祖高皇帝之聖脈,秉孝慈高皇後之懿範。
毓德春宮,習禮樂而明經史;問安寢殿,篤仁孝而敬宸衷。
實為國本所係,神器之歸。
茲恪遵《皇明祖訓》,稽古定製,告於太廟、社稷。於明興五十二年十二月一日,虔奉冊寶,立為皇太孫,正位東宮,主鬯承祧。
命太子太傅李賢總領詹事府,大學士毛紀兼翊善讚教。六部九卿,協心翼讚;五軍都督,翊衛儲闈。
布告中外,鹹使聞知。
凡爾臣工,其各殫忠輔弼,謹守典章。
教以仁恕,養以謙衝;導以文武,勖以勤儉。俾克紹太祖開天之烈,永綏兆姓樂育之休。
欽哉!
明興五十二年十二月一日”
楊虎宣讀完冊立皇太孫的聖旨,雙手捧著聖旨躬身退下,城樓之上一時寂靜無聲,唯有風雪掠過垛口的嗚咽。
朱祁鎮望著階下群臣各異的神色,緩緩抬手,從懷中又取出一份明黃卷軸,那卷軸比方才立太孫的聖旨更顯厚重,邊角處甚至能看到經年摩挲的溫潤光澤。
“這份聖旨,” 老皇帝的聲音比剛才更沉了幾分,仿佛帶著歲月沉澱的重量,“朕藏了十年,今日,該讓它見見天日了。”
太子朱見瀝心頭猛地一跳,一種難以置信的預感如電流般竄過四肢百骸,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竟有些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朱祁鎮將聖旨遞給楊虎,蒼老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朱見瀝身上,那眼神裏再無方才對太子的失望,隻剩一種複雜的期許與囑托。
“念。”
楊虎雙手接過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臨禦天下五十有二載,承天眷佑,海內粗安。然春秋已高,精力日衰,宵旰憂勤,漸覺不支。念及神器之重,國本之安,當擇賢而傳,以慰蒼生之望。
皇太子朱見瀝,朕之嫡子,性資仁厚,孝謹天成。自冊立以來,隨侍左右,熟習政務,克盡子職,朝野共知。其德足以安邦,其智足以理國,堪承大統,繼守鴻基。
朕今決定,效法古之堯舜,禪位於皇太子朱見瀝。擇於明興五十三年正月初一,舉行受禪大典,皇太子即皇帝位。
新君即位,朕當退居別宮,頤養天年,不複幹預朝政。凡軍國重事,悉聽新君裁決,百官皆當遵奉新主,恪守臣節,共輔中興大業。
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欽哉!
明興五十二年十二月一日”
“禪位” 二字如驚雷落地,炸得群臣頭暈目眩。
朱見瀝 “噗通” 一聲跪倒在地,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他伏在冰冷的城磚上,聲音哽咽:“兒臣…… 兒臣不敢,父皇春秋雖高,然聖體康健,容兒臣再侍晨昏,不敢有半分覬覦神器之心啊!”
他此刻再無半分太子的沉穩,隻剩下惶恐與難以置信, 他從未想過,父皇竟會在此時選擇禪位。
李賢顫巍巍地走出隊列,老淚縱橫:“陛下龍體尚健,何以言禪?國不可一日無君,更不可輕言易主啊!”
王竑亦是抱拳跪地:“陛下,臣等願誓死輔佐陛下,萬不敢領此詔命!”
群臣紛紛跪倒,山呼 “陛下三思”,聲音在空曠的城樓上回蕩,竟壓過了風雪聲。
朱祁鎮抬手,示意眾人安靜,他走到朱見瀝麵前,彎腰扶起跪在地上的兒子,目光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瀝兒,起來。朕意已決,無需再勸。”
他轉向群臣,緩緩道:“眾卿可知,朕為何選在此地,此時,頒下這兩道聖旨?”
眾人皆沉默,靜待聖言。
“這山海關,是我大明的門戶,是江山的屏障。” 朱祁鎮的目光掃過蒼茫雪野,“朕在位五十餘年,打過仗,受過辱,也見過盛世的雛形。深知這江山,從不是一姓之私產,而是萬民之依托。”
“立佑柏為太孫,是為大明立長遠之計,讓百姓知未來有可期。”
他頓了頓,看向朱見瀝,“傳位於你,是因你已具備繼往開來之德,更因朕想讓你明白,坐在那龍椅上,最重要的不是威儀,不是權柄,而是‘責任’二字。”
“父皇老了,精力不濟,很多事已跟不上時代。你正當壯年,該由你帶著大明走下去了。”
朱祁鎮拍了拍朱見瀝的肩膀,“記住今日在這雄關之上所見的風雪,記住萬裏江山的分量。若遇疑難,多問問你兒子,他比你通透。”
朱見瀝望著父皇蒼老卻挺直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眼神清亮的兒子,突然明白了什麽。
他再次跪倒,這次的叩首無比鄭重:“兒臣…… 遵父皇旨意。必當以江山社稷為重,以黎民百姓為念,不敢有負父皇托付,不敢有負大明萬裏河山!”
朱祁鎮笑了,那笑容在漫天飛雪中顯得格外溫暖。
他轉過身,憑欄遠眺,仿佛看到了大明更加遼闊的未來。
風雪漸小,一縷陽光竟穿透雲層,灑在銀色的長城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古老的雄關,在新的傳承與使命中,迎來了屬於它的又一個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