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下江南

字數:4067   加入書籤

A+A-


    明興五十三年,正月初一。
    整個紫禁城內歡天喜地,既有新春的歡樂,又有新皇繼位的期盼。
    奉天殿方向,禮樂齊鳴,萬歲之聲不絕於耳。
    東華門外,一輛半舊的青帷馬車靜靜停在牆根下,與遠處奉天殿飄來的禮樂喧囂判若兩個天地。
    “你說說你……” 已是皇後的夏子心,此時裹著絳紫色銀鼠襖,眉頭蹙得能夾住細針,指尖一下下點著對麵閉目養神的朱祁鎮,
    “禪位大典你躲懶,兒子登基大典你不去,連孫子冊封皇太孫的儀式都不肯露臉,偏要拉著我坐這四麵漏風的破馬車,美其名曰微服私訪?老頭子,你這腦子是怎麽想的?”
    朱祁鎮眼皮都沒抬,隻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靛藍棉袍裹得更緊,活像隻縮在殼裏的老龜。
    慢悠悠的吐出幾個字:“聒噪,吵得朕…… 咳,吵得我腦仁疼。”
    “聒噪?” 夏子心聲調陡然拔高,差點從錦墊上彈起來,
    “我這是為誰操心?大正月裏天寒地凍,放著坤寧宮的暖爐不烤,放著兒子的登基大典不看,非要跑出來喝西北風。
    五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把這燙手山芋丟給兒子,你倒好,連個過場都懶得走,你是痛快了,可叫兒子、孫子,還有滿朝文武怎麽想?說咱們老兩口失了禮數,還是……”
    “禮數?” 朱祁鎮終於撩開眼皮,渾濁老眼裏竟閃著久違的、近乎頑童的光。
    他猛地朝車窗外努努嘴,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點得意:“你看那。”
    夏子心順著他的目光,透過簾隙望去。
    巍峨的東華門下,禁衛軍頂盔貫甲,持戟肅立如銅鑄鐵人,紋絲不動。
    更遠處,通往奉天殿的禦道兩側,文武百官按品級跪得密密麻麻,嶄新朝服下的脊背在寒風裏凍得發僵,頭顱卻垂得愈發恭敬。
    那 “萬歲!萬歲!萬萬歲!” 的山呼海嘯,正一浪高過一浪地湧來,震得車轅都在微微發顫。
    朱祁鎮嘿嘿一笑,那笑容裏藏著如釋重負的狡黠,像個終於逃了夫子戒尺的頑童:“聽,多累啊。跪著,凍著,喊著…… 幾十年了,我坐在那上頭聽這聲兒,看下麵烏壓壓一片腦袋,脖子都僵了。如今呐,”
    他愜意地往車壁上一靠,長長舒出一口氣,連車廂裏的空氣都仿佛暖了幾分,“這聲兒,該他們爺倆受用嘍,咱們啊……”
    他轉頭望向相伴了大半輩子的老妻,布滿老年斑的大手伸過去,握住了夏子心膝上因激動而微涼的手。
    “咱們…… 也該透透氣了。” 聲音低得像在分享天大的秘密,
    “困在紅牆黃瓦裏五十三年,看膩了宮裏的四方天,聽煩了早朝的鍾鼓響。這大好江山,真正是個什麽模樣?江南的煙雨楊柳,西湖的瀲灩波光,嶺南的荔枝壓彎枝頭…… 子心啊,咱們年輕時說過要去看的,你都忘了麽?”
    夏子心被他掌心的溫熱熨貼著,聽著丈夫這麽一說,滿腔埋怨像被戳破的氣球,嗤地泄了大半。
    她怔怔望著丈夫 —— 從意氣風發的年輕帝王,到如今須發皆白、隻想溜出宮牆的 “老小孩”。
    時光在他臉上刻滿溝壑,磨平了心尖棱角,卻沒磨滅眼底對宮牆外天地的向往。
    這份向往,如冰層下湧動的春水,此刻正破冰而出。
    “可…… 這不合規矩……” 她囁嚅著,語氣早軟了下來,隻剩習慣性的顧慮。
    “規矩?” 朱祁鎮挑眉,久居人上的帝王餘威不經意間流露,隨即又被濃重的孩子氣取代。
    他狡黠地眨眨眼:“如今,你我是太上!太上懂不懂?就是比皇帝還大那麽一點點,最大的規矩,就是咱倆想怎麽著,就怎麽著。”
    像個終於拿到糖果的孩子,他興奮地搓著手,眼睛亮得驚人,“誰還敢管?走,江南去,西湖醋魚、龍井蝦仁,還有甜掉牙的桂花糕。
    先去金陵,看看朕當年…… 咳咳,看看秦淮河!再去蘇州聽評彈,下揚州吃湯包,還有嶺南荔枝!一騎紅塵妃子笑?哼,咱們坐著馬車慢慢去,吃個夠!”
    他越說越興奮,手舞足蹈,仿佛美景美食就在眼前。
    那模樣,哪裏還有半分九五之尊的影子?
    分明是被關得太久、一朝放風便撒歡的老頑童。
    夏子心看著丈夫眉飛色舞的樣子,聽著那些遙遠而鮮活的圖景,心底最後一絲屬於皇後的端持顧慮,終被這遲來的 “任性” 衝垮。
    幾十年了,她看他批閱奏章到深夜,看他鬢角染霜,看他為江山殫精竭慮。
    她何嚐不向往宮牆外的清風明月,尋常巷陌的煙火人間?
    隻是那頂沉重的鳳冠,早將這份向往深深壓在心底。
    一滴滾燙的淚,毫無預兆地滑過不再年輕的臉頰,砸在朱祁鎮手背上。
    她反手用力回握,那手上有長期握筆與早年征戰留下的粗繭,有凍瘡刻下的疤痕。
    抬頭時,淚光裏漾開一個真正釋然的、帶著少女般羞澀的笑:“好,好…… 聽你的,去看江南煙雨,去吃荔枝,讓那些規矩…… 都見鬼去吧!”
    “哎!這就對了。” 朱祁鎮樂得像個孩子,臉上每道皺紋都舒展開。
    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把掀開厚重車簾,對著車廂外靠著車轅打盹的獨眼老頭揚聲:“老吳,你個狗日的還打上盹了,沒聽見娘娘的話?走,往南,出城,快,讓那幫小子追出來,朕……老爺我還怎麽逍遙快活?”
    自從侯寶在明興三十三年死後,這個原來給朱祁鎮牽馬墜蹬的馬倌就成了宮中的大總管,也是大明朝目前唯一一個不是太監的大內總管。
    他比朱祁鎮小幾歲,如今也是滿頭白發,但任誰都能看的出來這老頭不是個好惹的主。
    吳安那張刻滿溝壑的老臉,瞬間從驚愕轉為狂喜。
    他響亮應道 “遵太上皇、皇太後懿旨!”,聲音裏帶著點哽咽,利落地跳上馬車,揚鞭對著拉車的老馬輕輕一抖:
    “駕!”
    車輪碾過宮門外的青石板,發出骨碌碌的輕響,由緩漸疾。
    奉天殿方向那震耳欲聾、象征無上權力與責任的 “萬歲” 聲浪,被這輕快的滾動聲堅定地、毫不留戀地拋在身後,越來越遠,終被呼嘯風聲徹底吞沒。
    車廂微微搖晃。
    朱祁鎮緊緊握著老妻的手,兩人肩並肩,透過晃動的簾隙,望向越來越開闊的街道。
    店鋪招牌在飛雪中招展,行人裹著厚衣匆匆而過,小販的吆喝隱約傳來…… 這是他們睽違半個多世紀的、活生生的煙火人間。
    雪還在下,天地一片蒼茫。
    這輛不起眼的青帷馬車,像掙脫樊籠的鳥,輕快駛向宮牆外遼闊的、鋪滿未知的雪路,奔向一個遲到太久的、隻屬於他們自己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