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祖孫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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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穿靛藍綢緞長衫、頭戴瓜皮小帽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帶著兩個伶俐的小廝,從人群中擠了進來。
他滿臉堆笑,對著劉捕頭連連作揖打躬,動作熟練無比。
這正是楊虎提前安插在良鄉、專司“接應”的心腹禁軍,李福。
李福顧不上擦汗,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朱祁鎮桌前,對著二老便是深深一揖,腰彎得幾乎要觸到地麵,姿態恭敬得近乎惶恐:“老爺,夫人,小的李福可算尋著您二位了,府裏少爺聽說您二老要回南邊祖宅看看,急得跟什麽似的。”
“這不,緊趕著派小的帶了新製的紫貂大氅、上好的銀霜炭,還有盤纏,日夜兼程追來,就怕路上風雪大,凍著餓著了您二位。”
“剛進鎮子就聽說您在這兒用早膳,小的這顆心才算落了地,” 他語速極快,情真意切,仿佛真是追了八百裏路。
朱祁鎮和妻子對視一眼:“唉,還是讓那臭小子找到了。”
夏子心則是白了他一眼:“早就跟你說了,你偏要偷偷溜出來……”
這時,就見李福轉向一臉懵逼的劉捕頭,熟絡地一把攬住對方肩膀,親熱地拍著,聲音壓得極低:“劉頭兒,劉大哥,您瞧瞧,這真是鬧了大笑話了。”
“這位是我們京城本家老太爺和老夫人,府上的定海神針,我們家少爺那可是出了名的至孝純仁。”
“這要是讓少爺知道老太爺老夫人吃個湯包還讓差爺給盤問了,小的回去可怎麽交代啊?您說是不是?”
他一邊說著體己話,一邊快如閃電地將一塊足有十兩重的銀子,不著痕跡地塞進了劉捕頭緊握刀柄的手中。
同時,借著身體的遮擋,左手極其隱蔽地撩開衣襟下擺,露出了腰間懸著的一塊烏沉沉的銅牌——上麵一個狴犴獸首浮雕映入劉捕頭的眼中。
劉捕頭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腦子“嗡”的一聲,錦衣衛!
伺候老皇爺的活閻王!
再看眼前這管家,氣度從容,出手闊綽,對那對老夫婦的敬畏更是發自骨子裏……這哪裏是尋常的“老太爺老夫人”?
這分明是京城裏退下來的、跺跺腳地皮都要抖三抖的頂級勳貴!
說不定就是哪位閣老、尚書家的老祖宗。
刹那間,劉捕頭臉上的威嚴蕩然無存,冷汗“唰”地就下來了,腰杆瞬間彎成了九十度,臉上堆砌起比哭還難看的諂媚笑容,聲音都變了調:
“哎喲喲喲,我的老天爺,小的有眼無珠,小的該死,該死一萬次,驚擾了老太爺老夫人用膳,小的……小的自己掌嘴,自己掌嘴。”
說著真就揚起手,作勢要往自己臉上招呼,那惶恐勁頭絕非作偽。
李福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小:“哎,劉頭兒,使不得,使不得,您也是盡忠職守,不知者不罪嘛,下回認準了就是!”
他笑容可掬,話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敲打。
隨即,李福轉向朱祁鎮,躬身請示,姿態放得極低:“老爺,夫人,您二位看……這湯包也用得差不多了,外頭風大,不如移步?少爺特意叮囑,給您二位備了暖和的車廂和上好的熱茶。”
朱祁鎮將這出“天降孝心”的戲碼盡收眼底,心中雪亮,必定是那寶貝孫兒的手筆。
帶著被擾了興致的淡淡不悅,哼了一聲,拂袖起身:“罷了罷了,一頓飯也吃不安生,子心,走吧。”
目光卻還戀戀不舍地瞟了一眼桌上那半籠猶自冒著熱氣的湯包。
夏子心會意,優雅起身,儀態萬方。
李福立刻上前,極其自然地取代了老吳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虛扶著夏子心的手臂,同時朝小廝使了個淩厲的眼色。
小廝心領神會,一個箭步衝到櫃台前:“啪”一聲將一錠足有二十兩的大銀元寶拍在油膩的櫃麵上,聲音清脆:“掌櫃的,結賬,連我們老太爺老夫人那桌,一起算,餘下的,賞你了。”
胖掌櫃看著那白花花銀子,眼睛瞪得溜圓,半晌才反應過來,語無倫次道:“謝…謝貴客賞,貴客慢走,常來啊。”
在前呼後擁的“護送”下,朱祁鎮和夏子心“氣度雍容”地走出了喧囂鼎沸的王記湯包鋪。
老吳沉默地跟在最後,不動聲色地掃過四周,目光精準地捕捉到了不遠處那隊“行商”騾車旁,幾個看似隨意閑談、實則站位暗合攻守之道的精悍身影。
他心中徹底了然,嘴角向下撇了撇,那是一種“果然如此”的無奈,卻也摻雜著如釋重負的安心。
朱祁鎮登上馬車,放下車簾前,對著那還在鋪子門口冷汗涔涔的劉捕頭,對老吳說道:
“老吳啊,瞧瞧,這京城少爺的孝心,可真是無孔不入,如影隨形呐,咱們這微服,怕是要變成眾星捧月嘍。”
老吳粗聲應和,嗓門洪亮:“老爺明鑒,少爺一片赤誠孝心,拳拳可鑒,咱們……就恭敬不如從命,受著吧。”
他一抖韁繩,清脆的鞭聲響起,馬車再次啟動,緩緩駛離了人聲漸起的良鄉鎮。
車廂內,朱祁鎮舒服地靠在新鋪的厚實軟墊上,臉上哪還有半分剛出京時的喜悅和興奮?
“瞧瞧,子心,那小子,屬狗鼻子的吧?咱們這前腳剛沾地,他那後腳就追著屁股送上門了,這錦衣衛的鷹犬,倒是使得越發順手了。”
夏子心也被逗笑了,無奈地搖搖頭:“你這當祖父的,倒把孫兒拿捏得死死的。這下可好,想清清靜靜地微服體察民情?怕是難嘍。走到哪兒,都有人提前把路鋪得平平整整。”
“怕什麽?”朱祁鎮渾不在意地一揮手,仿佛在揮開一片浮雲,
“他孝敬他的,咱們樂嗬咱們的,有他的人在暗地裏張羅打點,衣食住行樣樣妥帖,安全無虞,咱們豈不是更省心、更自在?”
“他願意操心費力,就讓他操去,咱們隻管享受這逍遙快活!”
說罷,又對著趕車的老吳道:“老吳,告訴後麵那臭小子,良鄉湯包不錯!”
老吳咧嘴一笑:“老爺,咱下一站去哪?”
“下一站……老吳,聽說涿州城裏有座千年古塔,登高望遠,景致絕佳?走著,咱們也去會當淩絕頂一回。”
“駕!”老吳的吆喝聲和著清脆的鞭響,馬車在雪地上加速前行。
朱佑柏的馬車裏聽著心腹匯報完包子鋪裏那場由盤查變鬧劇、最終以“孝心”解圍的精彩全過程。
“皇爺爺啊皇爺爺……”他搖著頭,語氣裏滿是無可奈何的苦笑,眼底卻盛滿了溫暖的星芒,“真真是個……老頑童!”
他深吸一口氣,收斂笑容,眼中閃過一絲少年人的促狹和孝孫的體貼,對楊虎道:
“大姑父,傳令下去,前麵涿州城,最好的客棧雲來閣,要最清幽雅致的上房,臨街帶暖閣那種。再著人速速去尋,把涿州城裏最有名、最地道的幾樣精致小吃,什麽驢肉火燒、白肉罩火燒、還有新出鍋的糖炒栗子,都搜羅些來,務必幹淨、熱乎。記住,”
他特意加重了語氣,眼中閃著光,“安排得要巧,要自然,就像……就像咱們是碰巧遇上、慕名而來一樣。萬萬不可讓皇祖父皇祖母,瞧出半分刻意來,孤要看看,皇祖父下次偶遇這孝心時,是個什麽表情!”
“臣,遵旨!”楊虎笑著躬身領命,眼中也滿是笑意。
這祖孫倆隔空鬥法般的“孝心”接力,倒成了這風雪旅途中最溫暖的調劑。
白雪皚皚的官道,兩輛馬車,一前一後,保持著心照不宣的距離。
前麵的車裏,是掙脫樊籠、興致勃勃撲向人間煙火、帶著老小孩般狡黠與好奇的靈魂;
後麵的車裏,是無奈守護、卻又甘之如飴、用盡心思編織溫暖羅網的孝順孫兒。
一場交織著市井喧囂、天家溫情與小小“鬥智”的獨特“微服私訪”,就這樣,伴著車輪碾雪的吱呀聲和馬蹄踏雪的碎響,在廣袤的雪原上,悠悠然,駛向更遠、更暖的春天。
那前方的涿州古塔,仿佛也成了一個充滿趣味的嶄新舞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