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人間煙火與天降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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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輪碾過厚厚的積雪,發出沉悶而規律的“吱嘎”聲,在寂靜的官道上格外清晰。
    朱祁鎮撩開車簾一角,目光追隨著車後那兩道清晰延伸的轍印,一直望向那座被風雪模糊了輪廓的小鎮。
    “子心,聽見沒?”他壓低嗓音,卻壓不住那股子興奮勁兒,仿佛在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咱們這一丟,宮裏那小子怕是急得直跳腳了,讓他也嚐嚐找不著爹娘的滋味。”
    夏子心緊了緊身上的銀鼠襖,看著丈夫眉飛色舞的模樣,無奈地搖頭,眼中卻盛滿了化不開的寵溺:“你啊,活脫脫年輕了五十歲,隻是這般躲貓貓似的,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這天寒地凍的,萬一……”
    “怕什麽,”朱祁鎮大手一揮,豪氣幹雲,仿佛眼前不是皚皚雪原,而是萬裏江山,
    “天高地闊,還能餓煞凍煞了朕……咳咳,我們不成?有老吳這杆老槍在,有這身厚棉袍頂著,還有……”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間,底氣十足地宣布:“咱們這趟出來,就是要嚐嚐這無拘無束、海闊天空的滋味,什麽規矩體統,什麽奏章煩憂,統統給朕……咳,給我扔到爪哇國去。老吳,”
    他提高聲調,對著前轅喊道,“前頭找個熱鬧地界,咱們吃湯包去,要皮薄餡大湯水足的。”
    “得嘞,老爺您擎好兒吧!”老吳洪亮的聲音穿透風雪傳來,鞭梢在空中甩出一個清亮的炸響,
    “前頭就是良鄉,王記湯包,那可是方圓百裏有名的頭一份兒,保管讓您二位吃得熨帖。”
    然而,就在他們身後約莫一箭之遙,一隊看似尋常的“行商”隊伍,正不疾不徐地跟著。
    沉重的騾車在雪地上壓出深深的車轍,幾個“夥計”裹著厚襖,低聲交談,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時刻不離前方那輛半舊的青帷馬車。
    隊伍中央,一輛外表樸素的馬車裏,太孫朱佑柏正微微掀起厚重的棉簾一角,遠遠凝望著祖父母的座駕。
    他年輕的臉上交織著憂慮、無奈,還有羨慕。
    身旁,駙馬都尉楊虎苦笑著放下手中的單筒千裏鏡,剛才太上皇掀簾張望的頑童模樣盡收眼底。
    “太孫殿下……哦,不,少爺,”他及時改口,“太上皇和太後這精神頭兒,可真是不讓少年人啊。看這方向,是直奔良鄉去了。”
    朱佑柏放下簾子道:“大姑父,皇爺爺……是被那重重宮牆憋悶得太久了,五十多年的帝王,退位後,怕是看那禦花園的假山都覺得是另一座牢籠。”
    “由著他吧,咱們遠遠護著周全便是,隻是……”
    他頓了頓,望向車窗外蒼茫的雪景,歎息道:“這般縱馬天涯、隨心所欲的自在,著實令人……心向往之。”
    楊虎肅然點頭:“殿下放心,臣已周密部署,沿途驛站、客棧、要道,皆有我們的人提前打點,暗哨如網,明衛如屏,絕不會讓二老有半分閃失,更不會擾了他們的興致。咱們權當……是陪著太上皇他老人家,微服私訪體察民情了。”
    朱佑柏這才放下心來:“甚好,隻是這微服私訪,咱們是影子,皇爺爺才是那台上的角兒。且看他老人家,如何在這人間煙火裏,唱一出逍遙遊吧。”
    老吳駕輕就熟地將馬車穩穩停在鎮口一家熱氣蒸騰的鋪子前。
    一塊破木招牌上斜挑著“王記湯包”四個大字歪歪扭扭,卻透著十足的底氣。
    數層高的蒸籠塔噴吐著滾滾白汽,霸道濃鬱的肉香裹挾著麵皮的麥香,在清冽的晨風中橫衝直撞,瞬間勾醒了所有沉睡的饞蟲。
    鋪子裏裏外外擠得水泄不通:裹著臃腫棉襖的腳夫、挎著菜籃的農婦、吆喝的小販、趕早的行商……碗筷碰撞、吸溜湯汁、高聲談笑、討價還價,匯成一曲粗獷而鮮活的市井樂曲。
    馬車停穩,朱祁鎮便像隻出籠的雀兒,敏捷地跳下車轅,深深吸了一大口這混合著油脂和食物香氣的空氣,臉上綻開純粹的陶醉:“謔,就是這個味兒,宮裏那些勞什子灌湯小籠,花拳繡腿,中看不中吃,哪有這實打實的煙火氣來得痛快。”
    夏子心被老吳小心攙扶下車,撲麵而來的鼎沸人聲、腳下略顯油膩的地麵、簡陋油膩的桌椅板凳,讓她習慣性地微微蹙起了秀眉。
    然而,瞥見丈夫眼中那孩童般躍躍欲試的光芒,她終是將那點矜持咽了回去,隻是下意識地又攏緊了領口,努力融入這片喧騰。
    老吳上前一步,獨眼精光四射,對著忙得腳不沾地的夥計嚷道:“夥計,三位貴客,尋個清淨角落,三籠招牌湯包,三碗滾燙的豆漿,快著點。”
    他往那兒一站,一股子百戰老兵特有的煞氣自然流露,周遭的喧鬧竟不由自主地低了幾分。
    夥計被這獨眼老頭的氣勢一懾,再看他身後氣度雍容的老爺夫人,哪敢怠慢?
    連忙手腳麻利地在最裏側拚出一張桌子,抄起一塊油光鋥亮的抹布象征性地抹了兩下,堆起十二分的笑容:“三位貴客快請坐,包子豆漿馬上就得,包您滿意。”
    朱祁鎮興致勃勃地拉著夏子心坐下,像看一出精彩大戲般環顧四周。
    鄰桌幾個膀大腰圓的腳夫,捧著海碗大的湯包,一口下去,滾燙的湯汁四濺也毫不在意,“滋溜”一聲吸得震天響,滿足地咂著嘴。
    一個挑著翠綠冬蔬的農婦,正與掌櫃高聲論價,清脆的嗓門帶著泥土的活力。
    角落處,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先生支起攤子,“啪”一聲醒木脆響:“上回書說到……”立刻引來一片叫好與催促聲。
    “瞧瞧,子心,”朱祁鎮眼睛亮晶晶的,湊近妻子耳邊,聲音裏滿是發現新大陸的驚喜,
    “聽聽這聲兒,看看這人兒,這才叫活泛,比宮裏那些老學究搖頭晃腦念的酸腐文章,有趣千百倍。”
    夏子心看著丈夫熠熠生輝的臉龐,感受著周遭蓬勃的生命力,緊繃的心弦也悄然鬆弛。
    她輕輕“嗯”了一聲,目光落在夥計端上的湯包上。
    那包子白胖飽滿,薄如蟬翼的麵皮吹彈可破,隱約可見裏麵琥珀色、微微晃動的湯汁,散發著誘人的光澤和熱氣。
    朱祁鎮早已食指大動,學著旁邊腳夫的豪邁,抄起筷子便夾起一個最大的,也顧不得燙,張嘴就是一大口。
    “滋啦!”
    滾燙、鮮美的湯汁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湧入口中。
    燙得他“嘶哈”倒吸冷氣,五官都皺在了一起,卻死死閉著嘴,舍不得漏掉一滴。
    那極致的鮮香在舌尖爆開,燙意混合著無與倫比的滿足感直衝天靈蓋。
    “香!鮮!燙!過癮!”他含糊不清地大讚,被燙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卻還不住地點頭,
    “比…比那些金玉其外的禦膳,強出百倍去。” 湯汁順著他花白的胡須流下,他也渾不在意,直接用袖口一抹了事。
    夏子心看得心驚肉跳,又是好笑又是擔心,連忙將自己的絲帕塞過去:“我的祖宗,慢些,仔細燙壞了嗓子。”
    她自己則優雅地拿起筷子,用筷尖在包子上極其小心地戳出一個小孔,待那灼人的熱氣散逸片刻,才湊近櫻唇,小口小口地啜飲那溫熱的湯汁。
    醇厚濃鬱的鮮香在口腔中緩緩化開,帶著豬肉的豐腴和皮凍的膠質,竟讓她也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的確……別有一番至味。
    老吳侍立一旁,捧著碗熱豆漿暖手,獨眼望著兩位主子的吃相,眼底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更深處藏著些許感慨。
    誰能想到,大明朝曾經的九五之尊和六宮之主,此刻正擠在這鄉野小店油膩的條凳上,為一口湯包或齜牙咧嘴,或細細品味?
    就在這煙火氣最濃烈之時,鋪子門口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
    三個穿著皂隸公服、腰挎鐵尺的衙役走了進來,為首一個濃眉闊口、眼神銳利的捕頭,目光如電般掃過喧鬧的包子攤。
    他的視線掠過滿堂食客,最終釘在了角落裏的朱祁鎮三人身上,那迥異於常人的氣度,那看似樸素卻質地極佳的衣料,尤其是旁邊那個獨眼精悍、渾身透著殺氣的老仆,在這魚龍混雜的鄉野小店,如同鶴立雞群。
    捕頭眉頭緊鎖,帶著兩個手下,分開人群,徑直走了過來。
    右手下意識按在腰間的刀柄上,公事公辦的威嚴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審視:
    “幾位,看著麵生得很,不像是本地人士。打何處來?到良鄉有何貴幹?煩請出示路引文書。”
    喧鬧的大堂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吸溜聲、談笑聲戛然而止,連說書先生的醒木都懸在了半空。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
    老吳眼神驟然一寒,獨眼眯成一道危險的縫隙,肌肉瞬間繃緊,右手如閃電般悄然按向腰間,那裏藏著一柄匕首和那塊象征內廷權威的禦馬監鐵牌。
    一股無形的殺氣彌漫開來。
    朱祁鎮卻不動聲色地用眼神製止了老吳。
    他慢條斯理地放下筷子,拿起夏子心那方繡著蘭草的絲帕,隨意地擦了擦嘴角的油漬,動作從容不迫,帶著一種久居人上、浸入骨髓的雍容氣度。
    他緩緩抬眼,目光平靜地迎向捕頭,臉上非但沒有絲毫驚慌,反而帶著饒有興味的笑意,仿佛在看一出有趣的折子戲。
    “哦?”朱祁鎮開口,帶著地道的京韻,“這位差爺,”
    他語氣平和,甚至帶著點溫和的笑意,“良鄉地界,何時變得如此風聲鶴唳了?老夫攜老妻歸鄉省親,途經寶地,不過是想嚐一嚐這聞名遐邇的湯包,暖暖身子,竟也勞動差爺大駕?”
    他語氣越是平和,那股無形的、源自權力巔峰的威壓感便越是沉重,仿佛巨石般壓在捕頭心頭。
    劉捕頭被這氣場所懾,心頭莫名一悸,氣勢頓時弱了三分。
    但職責在身,他強撐著挺直腰板,硬聲道:“例行公事,還請幾位莫要為難,速速出示路引。”
    他身後的衙役也緊張地握緊了鐵尺。
    老吳按在腰間的手,指節已然發白。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際。
    “哎呀呀,劉捕頭,誤會,天大的誤會,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呐。”
    一個清亮圓潤、帶著恰到好處焦急的聲音,瞬間打破了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