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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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瓷器
44.
趙貉的手在抖。
他漆黑的視線定在張青寒的身上, 目光仔仔細細,一分一毫的逡巡,試圖從眼前這個人身上, 找出和記憶裏那個天真的、可愛的、靈動活潑的,單純到把童話故事當人生的小女孩有一點點的相同。
他沒有找到, 一點都沒找到。
他每找一分,呼吸被看不見的手攝住, 胸口疼得厲害,後腦勺像有針在紮, 腿部泛起綿密又熟悉的疼,他又回到了逼仄狹窄,燥熱氤氳的病房裏。
他萬念俱灰,行屍走肉的躺在病床上,是一個小女孩不停拉著他幹枯的手, 說著:“哥哥,我想你活。”
“哥哥,你活著還很有用。”
“哥哥, 我不想你被人欺負。”
六歲小孩的話能聽嗎?
趙貉敷衍居多,利用為主,她是他相中的一把尖銳鋒利的匕首, 隻等著四下無人之時狠狠刺向自己。
他甚至都說不清楚,自己是從什麽時候延緩了死意。
要不, 先不死?
至少不能死在一個小姑娘麵前, 她的世界美好天真, 他不能做那個把她推向赤|裸現實的劊子手。
汪啓棟把他倉促接走, 磋磨侮辱,他在無數個黑夜裏尋求死亡, 趴在冰冷的地麵上,用被人揍得瘀腫的眼睛看著地下倉庫狹窄窗戶洩出的灰暗光芒。
空氣中滿是塵埃,他和一室雜貨毫無二致,腿部殘疾,渾身是傷,每口呼吸都像肺部插著一把刀在往深處更狠的捅去。
他死不了,活不成。
在那段黑暗無望的日子裏,他不敢回憶父母,已經沒有愛人可以去想,生命慘遭折磨蹂|躪的最後,曾經目下無塵、霽月風光的他,反複想起的竟然會是一個自己無緣去領養的小姑娘。
“哥哥不是廢人!”
“哥哥隻要想,哥哥就可以不是!”
沒有人比趙貉更清楚,那個語文作業都能做的一塌糊塗,買個雪糕能跑的屁顛屁顛的,自己明天要去哪都做不了決定的小姑娘在他的人生中扮演著怎樣的重要角色。
十二年前,廢物一般的趙明淵死在了汪啓棟的地下室裏。
十二年間,蠅營狗茍、追名逐利、不擇手段,願意和曾經他最看不起的奸商、對手合作,汲汲營營,將利益視為人生首要目的的趙貉將高傲的頭顱徹底埋在了糞溝裏,直到他再次站在金字塔頂端。
十二年後的他,以孤高自許之姿自傲,無人敢議論他曾經的卑鄙茍且。
他深刻的明白,是那個叫阿裏巴巴,夢想著有座自己金山的小姑娘把他拉出來的。
然而他已經麵目全非,等他可以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是醫院那個她喜歡的哥哥了,更別提站在她的麵前。
實際上,過往十二年,趙貉越來越少的想起醫院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
曾經趙明淵的生活,更像是上輩子。
見到張青寒,莫名的他開始想起那個女孩,次數越來越多,但他從未有絲毫的想法,把眼前的張青寒和回憶裏那個笑眼彎彎,在醫院的走廊裏穿梭,每個人都很喜歡的小姑娘連在一起。
他想,小阿裏或許會變得更可愛活潑,討人喜歡。又或許,她在這個年齡段,有和張青寒一樣的叛逆、不聽話和令人頭疼,但也從沒想過她會是張青寒。
因為是張青寒啊,這個女人世俗、膚淺、尖銳,但又傷痕累累,他透過她的眼睛看到了望不盡的廢墟,那是冰冷的、殘酷的、鋒利的現實。
趙貉無法想象,是什麽樣的棱角把她磨成現在這個模樣。
他看得出,她誤會了那個玉佛的來源和價值,不然不會成為今天這副麵孔。
趙貉的腿抖的幾乎站不住,腳下的地毯像是拉著人往下陷的沼澤。
他退了小半步,按住桌子才撐著沒動。
“你幹嘛?”張青寒坐起,偏了腦袋打量他。
柴明抿唇,小心上前扶住老板,把拐杖撿起遞給他。
趙貉安靜幽深的目光依舊落在張青寒身上,那一眼太深了,直望得她的調侃、混不吝褪去,隨時準備露出的尖刺收斂了幾分,目露疑惑。
趙貉恍惚搖頭,轉身往外走了。
步子沉沉,背上像壓著一塊看不見的大山,蕭條甚至有些頹敗。
長長的走廊,趙貉的每一步都帶著回憶。
曾經他以為褪色遺忘的燥熱醫院,又鮮活美好的在他眼前跳出。
小阿裏在床邊為他哭。
小阿裏為他撞向汪啓棟。
小阿裏站在他的身後,緊張望著靠近湖邊的他。
張青寒清冷的聲音穿插著落下。
那樣的歇斯底裏,尖銳世俗,嘲諷冷漠。
柴明:“老板……”
趙貉回頭,第一次這樣問:“我是不是太傲慢了?”
柴明驚愕到失語。
趙貉苦笑。
曾經他想,如果那個女孩長成了張青寒這個樣子,他非得把她的腿打折了。
現在……
他心口泛起細細密密的疼意,像有無數個小刀在劃過,那是遠比春雨來時腿上不分晝夜的疼痛更難熬的痛。
很淺、很細。
還,
有些苦。
柴明跟在趙貉身後,眼看著他一步一頓走進房間,關上門,徹底隔絕了屋外的光亮。
知道張青寒是小阿裏後,趙貉將自己鎖在房間,枯坐了一日一夜。
第二日,趙貉推門出來,柴明已經等在門邊。
昨天他取消了兩個重要會議,今日理應去公司了。
“她呢?”趙貉問。
柴明立馬答:“張小姐還在房間睡覺。”
依舊是沒有指名道姓,他卻清楚感覺到,老板的語氣比昨日不同太多了,就連這簡單兩個字,眉眼間也少了幾分清冷。
不過老板似乎絲毫未察覺。
趙貉點點頭,“會議不急,挪到下午,我上午有事。”
“好。”柴明自然懂,張小姐現在可是手握瑞士財富的鑰匙。
趙貉不知道他想的什麽,倒是問起了家裏有什麽菜,這讓柴明愣了一下,才一一回答。
趙貉聽完,也沒有說可不可以,又問:“……她喜歡吃什麽菜?”
“啊。”又是一個讓柴明措手不及的問題,汗然斟酌:“好像偏愛辛辣……”
老板最不喜辛辣。
“好像?”趙貉看他的眼神露出不認可,“這種事情還不能確定?”
“老板是我的錯,我失職了,現在就去調查。”
兢兢業業的柴明也算百密終有一疏,精幹如他怎麽也想不到工作範圍還得涉獵到老板最討厭的女人最喜歡吃什麽菜。
他頷首道歉,轉身下樓打聽去了。
人就在走廊另一頭睡,兩人好像都沒有直接叫醒詢問的意思。
張青寒睡醒,揉著眼睛下樓,剛到客廳,連打了三個噴嚏,“怎麽回事?辣椒粉灑了?”
空氣中飄散著濃烈的辣椒味,她太知道趙貉這人有多吹毛求疵了,喜歡味道溫和的食物,家裏的辣椒粉放一年,回頭看還能是新的。
柴明立在廚房門外,看到她,鄭重其事的點了個頭。
兩人以前不是沒打過招呼,相反,趙貉每次無視她的時候,柴明都會頷首示意,隻是這次,張青寒怎麽看都覺得他瞧過來的眼神透出股不對勁。
“你老板在裏麵幹什麽呢?”她問。
“……炒菜。”
“大早上?”張青寒驚訝,“他不是不沾油嗎?”
攤個雞蛋餅他都嫌有油。
柴明卡住:“嗯……老板……”
門推開,趙貉端著兩盤子菜出來,目光對上張青寒,頓了一下,就是這麽一眼,張青寒瞧出幾分異樣來,她怎麽看都感覺趙貉剛才看她時眼神躲閃了一下,低了頭端著菜走向餐桌,故作平常。
“吃飯吧。”他說著,眼神卻沒看張青寒。
張青寒冷笑,“不想看我?嫌我太醜了,汙染了你的眼睛?”
“不是。”趙貉很快回,懊惱的瞪她一眼:“你這個無知的女人,你就這麽想我?”
說完,對上張青寒嘲諷冰冷的眼神,以前怎麽都看不出的他偏偏覺得咂摸出了小阿裏的執拗單純。
他又補充:“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攥了攥手,點向那兩個菜,“你先吃,我去盛米。”
張青寒射出的飛刀像是投向了棉花,她以為趙貉是不想看她這張紅腫的臉,但是他的解釋又帶著認真,和一股別別扭扭的感覺,甚至還有一些……
心虛慌張?
瘋了不成?!
兩人坐下,柴明借口告辭。
張青寒打量著桌上兩盆滿滿鋪著的紅辣椒,問:“辣椒怎麽得罪你了?”
趙貉坐下的動作一頓,又坦然坐好,看向她,“什麽意思?”
“沒得罪你,你滅它全家啊。”桌上的辣子雞和泉水魚,上麵鋪著的紅辣椒簡直能溢出來。
趙貉臉黑了。
“或者說我怎麽得罪你了?嫌我說話不中聽?刺耳?想把我辣啞了?”
趙貉忍無可忍,“你不是喜歡吃辣?”
“我渾身過敏都沒好我吃辣你想我更嚴重嗎,還有誰家大早上吃這麽辛辣的,你覺得我腸胃很好?”張青寒下意識的回懟,說完又停了下,擡頭看他:“我喜歡吃辣?你還在意我喜歡吃什麽?”
趙貉抓著筷子瞪她,憤怒在胸口忍無可忍的燃燒,這個粗鄙無禮的女人,絲毫不體貼一個殘疾人早晨的辛苦忙碌,隻會不停的質詢追問,問到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到底懂不懂社交禮儀,保持基本的禮貌,保持不追究問底的體麵!
不!
一定是她父親的錯,是這個男人在她媽媽離世後沒照顧好她,才讓她變得如此蠢笨、粗俗。
不,她也沒有很愚蠢。
她隻是習慣性的反駁,她也不知道辣椒是自己辛辛苦苦切的,她更不知道自己差點在廚房被嗆暈過去。
她什麽都不知道。
自己年長她這麽多,應該體貼理解她。
趙貉這般在心裏勸說,一邊起身,端著兩盆菜,轉身就倒進了垃圾桶,帶著一點兩人都沒察覺的羞惱。
“你倒了我吃什麽?”剛拿起筷子的張青寒無語看他,嘖了一聲,“大清早脾氣這麽大啊。”
趙貉:“……”
他脾氣大?!
趙貉太陽穴突突跳:“你閉嘴。”
張青寒:“……切。”
一個小時候,兩人滿足的吃完了柴明送來的早餐。
柴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張青寒養傷,躺在沙發上懶洋洋地翻看著雜誌,趙貉又拿起他的柔軟絲綢擦拭博古架上的藏品。
窗外的太陽暖融融的照進房間,最近幾日天氣都很不錯,鬆軟舒服的讓人想睡覺。
張青寒眼皮往下蓋,又猛地睜開,扭頭看向後麵。
趙貉低頭一板一眼擦拭著。
她眯了眼瞧他一兩秒,回頭又拿起雜誌看。
沒兩秒,似有若無的視線又落在她身上,她蹙眉,咻的一下轉回去,正對上趙貉心不在焉擦著瓷器,一副深思打量她的異樣眼神。
“又琢磨什麽呢?”張青寒起身,抱臂靠過去,“怎麽,不死心啊,還在想著怎麽把我往醫院裏送?”
趙貉低頭擦瓷器,“這是你的自由。”
“我的自由?”張青寒狐疑,“今天怎麽不聽你喊我張小姐了?”
他的一聲聲張小姐,看似紳士禮貌,實則高高在上,充斥著鄙夷傲慢,以至於她每次必得回聲小叔叔或者daddy來惡心他。
趙貉:“張小姐想聽,我也可以接著叫。”
普通幹脆的稱呼,倒少了些別的意味。
張青寒:“你的拐杖呢?”
他向來拐杖不離手,但她早已看出,那根沒有也不妨礙他走路的拐杖更像國王的權杖,用慢慢悠悠的步速、驕矜的姿態,在衆人等待和翹首的視線裏,彰顯他的身份地位和傲慢不凡。
趙貉手頓了一下,又安之若素地說:“摔了個痕,先不用了。”
這座小木屋都鋪滿著昂貴柔軟的地毯,除非刻意去扔去砸,他的紫檀木拐杖當然不會落在地上便擦出痕。
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何不想在她麵前再用那根拐杖。
張青寒:“這就不要了,不行給我啊?能賣好多錢吧。”
趙貉:“……”
他提氣:“不要總把錢財放在嘴邊。”
他忍了忍還是說:“這樣別人會把你當做膚淺之輩。”
“別人?”張青寒渾不在意,“你不就是那個最把我當膚淺之輩的人嗎?”
“……”趙貉抿抿唇,猶豫著:“我也沒……”
“是你過往行事,太離譜出挑了些,以後你要是願意沉下心來,把事情做好,不再浮於表麵……”
“閉嘴。”張青寒直接打斷,“我懶得聽你說教。”
趙貉太陽穴又開始跳,目光落在她身上,生氣又帶著別樣的不舒坦。
她的戾氣讓她更像一個渾身受傷的刺蝟。
趙貉沉默,張青寒卻接著說:“別整日教育我,我說了,我不當你小侄女,快歇了這個心思吧,做你老婆還有點可能。”
趙貉手裏的瓷器差點被捏碎,小心放回架子,怒而看她。
“不可胡言亂語!”他斥責。
但凡過往他不是那樣的處境,眼前的女人就會是他的幹女兒。
他會把她教的禮貌、文雅、穎慧豁達,即便是性格跳脫、張揚、甚至暴躁,也絕不是為了抵抗防備而尖銳。
張青寒卻因為他的嗬斥更不滿,眯著眼嗤笑的靠近他,“怎麽,這麽不喜歡我當你老婆啊?”
他迅速的排斥像一把點燃的柴火落在了草垛上,在她胸口熊熊燃燒。
“要不是看你有錢,你以為我會想嫁給一個離過婚的殘疾老男人?”
她冷笑著,轉身往外走,卻因為太過生氣,手落下時不小心撞到博古架,跟著打下了架子上的素白瓷器。
啪的一聲,瓷器四分五裂。
張青寒轉身,看到地麵的碎裂,臉瞬間白了。
趙貉每日擦拭,最用心的便是這件玉白瓷器,她曾偷偷上網查過,這瓷器源自北宋,拍賣成交價格上億,現在就這麽碎在了這裏!
張青寒手控製不住的發抖,倉惶看向趙貉,“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過往無論怎麽跟趙貉開玩笑,即便是威脅也不過是貪他個一千萬,這件瓷器卻是實打實的珍寶,趙貉的心頭肉,價值連城,她怎麽可能賠得起!
趙貉目光落在地麵,看著他日日擦拭,日日捧在手裏看的瓷器,視線擡起又看向了她。
張青寒紅腫的臉上帶著肉眼可見的慌張,緊攥了手指,慌了神。
“對、對不起……”
趙貉搖頭。
他看著她,語氣平緩又溫潤。
“你說了,你不是故意的。”
“不怪你。”
張青寒猛吸了口冷氣,覺得事情更嚴重了。
這個吝嗇摳門,一毛不拔的守財奴,大概已經心疼的被氣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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