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唯一一次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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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殺!
“哈哈哈哈!”仿佛料到了阿爹的狼狽,潘大大聲地獰笑了起來,而與此同時,就連我都能看見,在一旁的墳地裏,四處都冒起了絲絲黑氣。這些黑氣拚了命似的往膨脹的潘大那兒匯聚,雖然它們多半被阿爹的陣法抵擋在外,但還是有不少漏網之魚鑽了進來。
鑽進來的黑氣纏繞在潘大身上,那潘大的身形陡然間又變大了數倍。
阿爹眯了眯眼,冷笑一聲“居然強行拘起那些無辜的魂魄來增強己身,你這是自尋滅亡!”
“哼,就算老子魂飛魄散,也要拉你一起陪葬!”潘大瘋狂地叫囂著,“你等著,我也要讓你嚐一嚐做個孤魂野鬼的滋味!”
周圍的聲音忽然也變得嘈雜起來,我能聽得出,裏麵夾雜著許多不情願的聲音。後來我才知道,那些都是村裏已經過世的男男女女,雖然他們大部分已經投胎轉世,但總還有散落人間的一魂半魄,而潘大則強行把他們拘來了。
又是一聲潘大的怒吼傳來,他仿佛在承受著極大的痛苦。那些強行吸收來的魂魄畢竟不是他自己的,此刻正在他體內互相撕扯。
可縱然如此痛苦,他的身體卻沒有停止膨脹,且不停地變換著形狀微微顫動。我忽而有種預感——他這是要和我阿爹同歸於盡!
眼看著情況已經越來越危急,我卻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此時我心裏是多麽後悔,如果我早一點讓阿爹教我一些道法,現在就不會這樣被動!可我什麽都不會。我覺得心裏頭好悶,就好像有人用石頭重重地壓在上麵,讓我透不過氣來。
阿爹看我焦急的樣子,臉上不知為何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意。他咬了咬牙,突然出手,狠狠地一掌擊中其中一張符紙。那張符紙瞬間暗黯淡下去,阿爹卻也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但他還是撐住了,跌跌撞撞地跑到我跟前,拉著我一起向那黯淡的缺口跑去。
仿佛隻是幾秒鍾的事情,我們剛跑到缺口處,背後就有嘭的一聲傳來,緊接著便是一股陰嗖嗖的氣浪襲來。阿爹腳下一軟,整個人就這麽直挺挺地摔倒了地上,臉色白的嚇人。
我一下就慌了,趕緊蹲下去扶他“阿爹!你……你怎麽樣?”
“正成!”沒等我聽見阿爹的回答,身後就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回頭一看,竟然是阿媽。
“茯苓?”阿爹可能也沒想到阿媽會跟過來,微微愣了愣才道“沒事兒,隻是這潘大真的想跟我同歸於盡,居然自爆了最後的一魂兩魄。我方才強行打破了自己布的陣法,所以有些反噬。你何時來的?”
阿媽沒有說話,隻是走過來與我一起將阿爹攙扶起來。待我阿爹恢複了一些能站穩了,她才一把將我抱起,柔聲道“這麽冷的天,以後大晚上的就不要跟你阿爹跑出來了。走吧,咱們回家。”話說著,她就抱著我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回頭看著還站在後麵的阿爹,心裏覺得有些奇怪。看阿媽的樣子,好像是和阿爹生氣了,可是她為什麽要生氣呢?是因為阿爹把我帶來看抓鬼嗎?一定是的。這樣想著,我忙對阿媽說“是我自己要來的!那個鬼害我,阿爹是幫我報仇!”
阿媽聽了,腳步一頓,居然停了下來。她看向我,神色有些複雜。
我不解,但是又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看過阿媽這個樣子,不由有些害怕,下意識地小聲道“那……那要不下次……下次我不來了……”
阿媽輕輕歎了口氣,隻是抬起一隻手來溫柔地摸了摸我的臉,便又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了。
等到了家裏,阿媽給我用熱水洗了臉,就把我塞進了被窩裏。不過折騰了一晚上,我也已經很困了,所以迷迷糊糊地很快就要睡著,可外麵卻隱約傳來了一絲動靜。
我無心去聽,但那動靜聽起來卻像是我爹媽在爭執,這讓我不由清醒了一些——要知道,長這麽大,我從來沒聽他們吵過架。
“孩子不懂事兒,難道你也不懂?”這是我阿媽的聲音。
“我隻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情。”
“可那是潘大,是咱們村裏人!他雖然做過一些不該做的事情,但也已經受到報應了,你為什麽連度化他的機會都不給他?”
“你怎知我沒有?”阿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我已經給過他機會,是他自己不肯悔改,這才落了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可你從前也和我說過,如果一次度不成,那就度兩次,兩次度不成,那就度三次!我雖然不怎麽懂,但也知道潘大已經是鬼,他根本出不了咱們這個村子。如果你有心,隻要製住了他不讓他再害人,日積月累的,又何愁不能度化他?”
“可他想害我們的兒子……”
“這不是理由!”阿媽的聲音提高了幾分,“正成,你一直說做人要善,對鬼也要善。但今天,你把這潘大打得魂飛魄散,就是你的善嗎?”
阿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是,我是說過,可是茯苓,我出去這幾個月,你知道外麵都發生什麽事情了嗎?唐山地震,死了二十多萬的人啊!那就是二十多萬的冤魂!你又知不知道因為這個,全國各個地方都出現了陰兵借道的事兒,有多少人被那陰氣衝撞而死?這世道變了……”
“世道變不變我不管,那是你們男人的事情,我隻知道咱們這個村子沒有變,應該存的善念沒有變!”阿媽打斷了阿爹的話,我是第一次聽見她的語氣這樣強硬。
阿爹久久地沒有作答,我都感覺自己快要睡著了,才聽見阿媽壓低了聲音道“就算是十惡不赦的人下了地府,判官也還要審兩句,你不能那樣簡簡單單地就斷了他的輪回。正成,我不是在可憐他,我是怕你造了孽啊……”
“茯苓,我……”阿爹輕輕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說得對,剛才的確是我衝動。外麵的事情已經讓我焦頭爛額,家裏麵又出了這檔子事兒,要不是那個小乞丐,可能肖遙已經……茯苓,我真的有些疑惑了。我以前總認為,一切向善,能度的就該度,可現在我卻又覺得不是了。”
“那些事情我不懂,可是正成,我一直都相信你,你做的一切事情,我都會支持你。我唯一害怕的,是你擔了因果造了孽。”
之後,就是長久的沉默,我起先還能豎著耳朵聽,但後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真的沉沉地睡著了。現在回想,這一次,也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聽見爹媽之間的爭執。
第二天等我醒來的時候,阿爹已經不在家了。聽阿媽說,他還有事情要出村去辦,但是最多一個月一定會回來。因為阿爹說了,我也不小了,該是時候教我練功了。
對此,我感到很開心。因為我的理解就是,練功以後,我就可以像阿爹那麽帥氣,丟幾道符紙抓鬼去了!你想啊,白衣飄飄威風凜凜的模樣,哪個小孩子能不動心?我也不能除外嘛。
於是,接下來的時間,我一直都乖乖呆在家裏“養傷”——畢竟大冬天的掉到了湖裏去,小孩子皮肉嫩,身上有些地方還是不免凍傷了。好在有乞丐哥每天在院子裏陪我玩兒,日子倒也不算無聊。
對了,差點兒忘了說,我阿媽為了感謝人家救了我的命,非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做福娃。雖然乞丐哥一直不咋接受這名字,不過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吉祥物曝光的時候,他小時候的這件囧事兒還是被我好生嘲笑了一番。
時間如流水,匆匆而逝,轉瞬間,大半個月便過去了。我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乞丐哥比較慘,胳膊上依舊上著夾板。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不到過年,估計他這傷是好不了了。
“哎,我說,我阿媽成天福娃福娃的叫你,你嫌她煩不?”我倆坐在院子裏曬太陽,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閑扯著。
乞丐哥隻是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保持木頭樁子的模樣。
我咂咂嘴,道“肯定煩,我都覺得煩,這福娃倆字兒,怎麽聽都像是給小狗起的名字嘛!”
乞丐哥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真是怪冰冷的。
即便我已經很習慣了他的眼睛,可還是忍不住覺得背後發毛,忙說“沒有沒有,小狗兒才配不上這個名字!我……我還是叫你乞丐哥好了。”
他沒否認,隻是把眼神轉向別處。正在我以為又要自己一個人找樂子的時候,他卻忽然開口了“肖遙,我的眼睛,有問題,是不是?”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和我說話,平時,他總是默默跟在我後麵,就好像我的影子一樣。我有些驚喜,忙仔細思考了一番,才回答道“哪有什麽問題!我阿爹跟我說過,天生我菜必有用,我雖然不知道你是白菜還是青菜,不過反正也有菜嘛……你看啊,你的眼睛這麽有神,那些做了壞事情的人,一看就怕了!”
乞丐哥嘴角抽了抽,看向我道“連我,都知,天生我材,不是菜。”
“啥?”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索性不去管它,又接著說道“再說了,你看我阿爹都說了,你的眼睛,能看到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呢!他還說,你能看見未來!乞丐哥,你可厲害了!真的,我不騙你。”
“是嗎?”乞丐哥微微皺著眉頭,那樣子看起來就連我一個小孩子家,都不免覺得有些心疼。唉,沒爹沒媽的孩子,也不知道他是怎麽跑到我們村裏來的。
我心裏可憐他,想了想,就整個人跳了起來,擋在他麵前,笑道“你快看!我阿爹很快就要教我道術了,我馬上就會跟我阿爹似的,穿個白袍子,嗖嗖嗖地丟道符!”我說著,一邊比劃一邊在院子裏飛奔起來。
“嘿,你看,我飛!我飛!天下妖魔,快來速速受死!啊……你怎麽這麽強,我要拿出看家本事了!看我的銅錢鏢!”可惜院子裏沒啥銅錢能給我發揮,四周望了半天,隻有地上平平整整的攤著一大塊我阿媽曬的黃豆,我想也不想,抓起一把就揮了出去。
這麽跑了一通,我已經是氣喘籲籲,可縱然我拿出渾身的本事來逗他開心了,乞丐哥卻還是有些悶悶不樂的模樣。
我沒轍,在他身邊坐下,思索了會兒又安慰他說“你看,我不是說了嗎,馬上就要跟著我阿爹學習道術了,要不然,你也叫他收你為徒啊,或者你再去找個什麽別的師父。說不定將來,我們兩個各懷神功,聯起手來就能打遍天下無敵手!”
乞丐哥的眼神忽然亮了亮“真的?我可以,拜你阿爹,做師父?”
“當然了!而且你看,你手勁兒那麽大,那麽厚的冰麵,你說打穿就打穿了!搞不好,你以後可以做一個少林寺的高僧!”
乞丐哥聽著,麵色竟然少有的柔和起來,嘴角也帶了微微的一絲笑意,就連他的眼神,似乎都不那麽冰冷了。
“哎呀!乞丐哥原來你會笑啊,我還以為你臉是僵的呢。”我不知趣地來了這麽一句。
他一聽,頓時就站了起來,伸手就要撈我的頭發。可我早有準備,一個懶驢打滾就躲開了,跳起來就跑,他也跟在我的屁股後頭追了出來。雖然看那樣子,他是要和我打架,可我心裏頭知道,我乞丐哥這會兒其實是開心的。
哎,一個木頭都能被我說動了,我可真本事!
我倆嬉鬧著一路跑到村口,我在前麵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忽然間就撞到了一個“垃圾人”。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那人一身邋裏邋遢的樣子,甚至比乞丐哥身上都髒。可是我隻是掃了一眼他的臉,便毫不猶豫地抱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