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將計就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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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已一更,空中無月,寧安碩吃得半醉,被冷風吹了半日還覺得頭腦發脹。
    一進亮堂屋子,更是暖意鋪麵,他越發覺得心跳得厲害,見了這兩個貌美丫頭,反被嚇得立刻醒了酒。
    這兩個人是哪兒來的?是寧家的?誰送來的?給他送丫頭做什麽?
    吃這一嚇,他腦袋像針紮一樣疼,心裏種種念頭閃過。
    兩個丫頭上來扶他,他便沒躲。
    房門大開,就著燭光,摘雲掃月也看見這兩個丫頭了,才要出言叱問,就看大爺任丫頭們一左一右沒骨頭似的靠在身上,把他攙了進去,不由麵麵相覷,都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他們待要跟,又恐大爺生氣,待要不跟,又怕大爺年輕,真著了道兒,被人害了。
    正為難時,看見大爺回頭給他們使眼色,他們心頭一鬆,便忙從要關上的門口擠了進去。
    正關門那個丫頭穿水紅的棉襖,被摘雲擠得一個踉蹌,一雙柳葉眉一立,本有五分容貌,一分嬌媚,更添一分顏色:“你作什麽死?”
    摘雲掃月都是從小跟著寧安碩的,跟太太姑娘的大丫頭是“副小姐”,他們自然也是“副少爺”,除了正經主子以外,連親爹娘都不大嗬斥,管家有事和他們說,也要客氣一兩分,也就隻有姑太太——大姑娘——身邊的姐姐能隨意教訓他們,他們也心服。
    現被這兩個不知哪裏來的丫頭罵了,他們對視一眼,隻等大爺令下,就要叫她們知道什麽是厲害!
    寧安碩似乎有十分的醉,搖搖晃晃在一把椅子上坐了,手隻抬起了一半,指著門說:“關上,快關上。”
    摘雲便對那丫頭賠笑:“咱們也是急著服侍大爺,姐姐別生氣,看在大爺份上,饒了小的罷。”
    趁他說話的空兒,掃月早把門扇闔上,又把門閂別了。
    那丫頭猶在冷笑:“這裏有我們,哪裏用你們粗手粗腳的服侍,還不出去!”又不住扭頭看另一個穿嫩粉的,已經捧了一杯熱茶到寧安碩麵前,要親手喂他喝了。
    寧安碩接過茶,推開粉衣丫頭的手,不複方才的順從和懵然,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看向她,讓她心頭一慌。
    她待要說句什麽,還沒出口,寧安碩站了起來,細長的手指輕輕擦過她的臉頰,又從她的耳朵繞至她頸後,似乎在端詳她的容貌。
    丫頭臉一紅,看向寧安碩的眼神越發大膽了。
    接著,她眼前發黑,似乎有什麽東西重重擊打了她的後頸。她暈倒在地。
    摘雲和掃月都鬆了一口氣,忙一個堵嘴,一個敲頭,讓紅衣丫頭的尖叫噎在了喉嚨口。
    兩個丫頭都暈了,寧安碩捂住額頭晃晃腦袋,把茶杯隨手一放,抽出帕子擦了擦手:“快綁起來堵上嘴!”
    看掃月要扯丫頭的汗巾子,他又忙道:“別動她們!拿咱們的衣服!”
    摘雲踢了掃月的屁·股一腳,到臥房翻出包袱,哪件也沒舍得拿,索性把床帳拆了一層拿來,和掃月一起撕了,把兩個丫頭從頭到腳綁成了粽子,又團了拳頭大小的兩團布,一人塞了一滿嘴。
    兩個丫頭雖然嬌弱,一人也有百八十斤重。
    又是撕床帳,又是把她們翻過來折過去半日,摘雲掃月都累得氣喘。
    房後,一個婆子湊在牆根兒底下,屋裏說什麽沒聽清楚,隻聽了這半日屋裏撕·衣·服的聲音,又有男人喘·粗·氣,便以為成了事,聽見房門響動了,也不敢再多聽,忙忙地躲遠了。
    摘雲出去抬新水,再去找不知上哪兒去了的另兩個小廝。
    從門縫一看,見他們正被幾個有幾分眼熟的小廝圍著灌酒,已經醉得要人事不省了,他便沒聲張,也沒叫他們,隻自己摸去下人房,給看門老頭塞了個一兩的銀錁子,進院悄悄把白三叫了出來,如此這般一說,又塞給老頭一兩銀子,原路回了寧安碩房中。
    幸而寧家祖宅雖大,下人卻不算多,給寧安碩安排的屋子離下人房也不遠,他出去沒兩刻鍾就回來了,在院門碰見了寧知信的小廝,隻說抬水險些迷了路,便混過去了,沒叫人察覺。
    屋內,寧安碩已經與掃月合力把兩個丫頭抬在牆角平放了,又收拾了屋子,把粉衣丫頭倒的茶和用過的茶壺妥善放起來,等著明日查驗裏麵有無加料。
    寧安碩是醉後發渴,掃月是出了一身汗,更渴,偏屋裏有水又不敢喝,又怕摘雲在外出了什麽事。
    寧安碩歎道:“該叫你和摘雲一起出去的。”
    掃月忙說:“我們都出去了,再有人想害大爺怎麽辦?大爺放心,他什麽不會,難不倒他。就是他也被綁起來了,咱們這裏有兩個,明兒換他一個總夠了。”
    寧安碩笑道:“等他回來,我把你誇他這話告訴他。”
    掃月忙求饒,笑道:“我們還以為大爺要……”
    寧安碩瞥了那兩個丫頭一眼,心中冷笑。
    想算計他,就弄來這麽兩個人,到底是嫡支已經沒人了,還是瞧不起他,以為他沒見過好丫頭?
    別說他在這上頭沒心,就是有心,也輪不著這樣的人髒了他的身!
    忽然,門外有動靜,似乎是摘雲和人說話,寧安碩便忙同掃月在門邊細聽。
    不一時,一個腳步聲遠了,摘雲敲門:“掃月?快來開門!”
    掃月忙開門,見摘雲正一手提熱水壺,一手拎桶,忙上前接了。寧安碩又把門閂上。
    摘雲也累得夠嗆,三人來不及說什麽,先喝了一肚子水,才慢慢地脫換衣服擦身。
    摘雲便道:“攬風和飛雨是讓人請去吃酒了,我看有一個像八太爺的人,我就沒叫他們,方才我進來碰見信一爺的鋤紅,他還幫我抬了一段水,倒不像是知道什麽。我看信一爺屋裏的燈已經熄了。”
    他口中的“八太爺”,就是當日帶頭排擠欺壓寧父的人。
    按輩分算,“八太爺”與寧家現任族長、寧父都是平輩,寧安碩還要叫他一聲“族叔”。
    按親戚關係遠近來算,“八太爺”與族長是同一個祖父,他們與寧父卻隻是同一個高祖。
    “八太爺”現下還住在寧氏祖宅裏,沒有搬出去。今夜他並沒露麵,隻派了與寧安碩平輩的兩個兒子過來。但摘雲掃月機靈,半日的功夫,就把這宅院裏各人的小廝認得差不多了。
    至於“信一爺”,便是寧知信,他與一同南下揚州的寧安光是親叔侄。
    寧安光是叔叔,是族長的幼子。寧知信是族長次子的次子。
    寧安碩輩分大,年紀小,還要讀書,族長便安排他住在族學後麵,與寧知信一處住。寧知信住東廂,他住正房。
    寧安光與寧知信到揚州時,寧安華的孩子已經辦完了滿月。
    他們在揚州一月,謹慎知禮,從未有逾矩之言,越軌之舉,無事隻在下處讀書作文,或從寧安碩之請,遊覽揚州風光。且自見過林如海,他們隔幾日便遞帖子求見,十分虛心求教,請林如海指點學問,或與張裕成切磋,以求進益。
    對寧安碩,他們也並不藏私,不但將各自考縣試、府試、院試的經驗全盤告知,還熱心為他講解寧家族中的關係——哪位叔伯兄弟在何處為官,誰有舉人功名,誰又是秀才,都娶的是哪家閨秀,保定府中又有哪幾家是寧家世交等等用得上的,都與他講明。
    所以,寧安碩才同他們一起北上回鄉,也答應了在祖宅裏住下來。
    哪知這才第一夜,就有妖魔鬼怪冒出頭了。
    寧安碩懷疑“八太爺”,卻也並未全信族長一脈。
    他命:“不必管攬風和飛雨了,今日他們不吃虧,來日我也要賞板子!咱們且睡。明日五更起來,大門一開,等白三叔請了大夫來,立刻隨我去見族長,那時咱們再做道理。”
    摘雲和掃月聽命,便又將兩個丫頭身上綁著的繩子緊了緊,把她們的嘴也塞得嚴實了些。
    紅衣丫頭已經醒了,滿眼是淚,口中“嗚嗚”求饒,可憐極了。
    摘雲卻隻對她笑了一笑,在她麵前輕輕吹熄了燈,盯著她慢慢退出去,關死了東屋的門。
    一夜無話。
    不到五更,離天亮還早,寧家祖宅就人聲漸響。
    先是廚上劈柴點火燒水。
    白煙從鍋蓋邊上冒出來,散得整間廚房都似籠罩在霧氣中。
    水開了,照舊是太爺房裏先要了水,接著才是大太太房裏、大老爺房裏和光老爺房裏。
    等各房中都要過了水,掌廚的娘子揪住信一爺的小廝問:“碩老爺的早飯在哪兒用?”
    鋤紅笑道:“自然是和太爺用了。”
    說著,他和另一個抬了水就要走。
    掌廚娘子吩咐了人幾句,回身又忙攔住他問:“怎麽碩老爺的人不和你們一起來?雖然他是老爺,才來頭一天,就使喚上你們了?”
    鋤紅笑道:“娘別亂說。碩老爺昨兒喝多了,現下還沒起。我們一爺也喝多了,昨兒回去倒頭就睡了,我叫了好半日。等我們抬了水回去,大約一爺就把碩老爺叫起來了。”
    掌廚娘子笑道:“我說呢,都說他是知禮的,又叫‘老爺’,我都忘了他還是個小孩子了。”
    鋤紅來不及再與他娘多說,急匆匆往回走。
    五更一過,角門開了,送夜香的一出去,白三便帶了兩個人,先假做無事,不慌不忙地出了門,拐過轉角,立刻快步去找大夫。
    偌大的寧氏祖宅在他們身後,一間接一間院落地蘇醒了。
    寧家在前朝頗出過幾位尚書侍郎,在本朝也曾有一位太爺官至巡撫。
    雖說寧家人本朝在官運上似乎總是差了那麽一口氣兒,代代都有幾個舉人進士,卻沒有一個能位極人臣的人物,族運卻還不錯。
    前朝末帝暴虐無道,引得天下豪傑起義。開國皇帝打天下時,大軍到了保定附近,時任前朝直隸巡撫的韓大人直接舉城而獻,歸降了本朝。
    韓大人得了錦鄉伯之爵[注1],保定城內的世族百姓也免於戰火侵擾,雖少不了損失些銀錢糧食布帛,卻得以保全了家人、土地和房舍。
    寧家的祖宅和族人自然也完好無損地經曆了朝代更迭。
    曆經兩朝,寧家同出一祖的這一支除去幾家在外為官的,餘下一十餘家分關係遠近,都住在祖宅內或圍繞在祖宅附近居住。
    而寧氏祖宅經過不斷修擴,已是一所東西四跨,前後共有八進的大宅,房舍規製不敢逾矩,占地卻與公侯府邸相差不多。
    宅中連花園都有兩處。一處大些,名為“止園”,位於祖宅東南,是族中老少爺們日常相聚飲酒論文或招待來客之所。一處隻有止園的一半大小,隻叫“西花園”,家下人都混著叫“小姐園”,是給內宅的太太和小姐們日常消遣遊戲散心的。
    寧家現任族長就住在祖宅正中、止園以西的一間大院內。院內正房五間,門外匾額上三個大字,“齊身堂”。
    天邊泛起一點微亮,族長在院中打過一套八段錦,直身收勢,接過老仆遞來的棉巾擦了汗,又麵朝東方吐息一番:“這一月,都留安碩在我這裏用飯,告訴家下人,誰也不能怠慢了。”
    老仆笑道:“太爺安心,他們都知道。”
    族長閉目吐氣:“下人知道,老八就難說了。”
    老仆笑道:“八太爺也都四十過半的人了,總不至於還和小時候一樣賭氣。”
    族長輕嗤一聲,不置可否。
    老仆在旁隻是笑。
    八太爺雖然隻是族長的堂弟,按理說,早該分出去過了,可誰讓八太爺的爹一老太爺當年官至巡撫,長房反還要借著一房的勢,就死活沒讓一老太爺這一支分家出去?
    一家不分,家家都不好分了,所以祖宅裏才住了這麽些人。
    八太爺是一老太爺的老來子,是爹娘嬌慣著下人捧著長大到一十歲。族裏的子孫都是一起上學的,凡是略差些兒的人家,誰沒被八太爺夥同五老太爺家的幾位老爺欺負到臉上過?
    可一十多年過去了,當年帶頭欺負人的,四十多歲連個秀才都沒考上,隻知道在家混吃等死。被欺負的十幾歲進了學,不到三十中了進士,雖然死得是早了些,卻當真結了一門好親,女兒又結了一門好親。
    現今一老太爺作古一十年了,經過十年前那場亂,一老太爺留下的人脈早就用不上了。在雲南做按察使的五老太爺今年寄信,說身上著實不好,若仍不得致仕,隻恐再也無法回鄉了。
    家裏這些老爺少爺,不是做了官的,就是將來要做官的,若能得林大人提攜看顧一一,將來升官不是就順當多了?
    八太爺再看不慣,碩老爺也要在家裏住長咯!
    族長晨練畢,他在家裏的兩個兒子就帶了孫子們來請安。
    久等不見寧安碩來,連寧知信都沒了影子,族長一皺眉,寧安光忙道:“父親,我去看看,隻怕是他們年紀小,吃醉了起不來。”
    族長一擺手,寧安光忙向外走。
    他才走至院中,忽聽得一陣腳步聲,似乎有許多人在往這裏過來。
    他略停了一下,便見寧安碩披著一件暗青大氅,大步走了進來。
    寧知信耷拉著腦袋跟在一旁,一點精神氣也沒有。
    寧安碩身後是十來個男仆小廝,另外五六個穿綢的婆子抬著兩個捆起來的丫頭,還有人領著大夫,竟然還有兩個人捧著茶壺和茶杯。
    再後麵,才是祖宅裏的人慌忙跟著。
    寧安光暗道一聲不好,迎了上去:“碩兄弟,這是出了什麽事了?”
    寧安碩麵上不見惱色,笑得如春風拂麵,似乎把冬日清早的寒意都驅散了幾分,向後一指兩個丫頭:“光三哥認不認得她們?”
    寧安光早就想看這兩個丫頭是何人了,此時便過去細看。
    寧安碩慢悠悠跟在後麵,盯著寧安光的表情,見他神情沒變,眉心卻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