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莫待無花空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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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開信之前,寧安華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溫夫人不管讚同還是反對,一定不會對她口出惡言。
    但若溫夫人不讚同這樁婚事,心裏會對她怎麽想就不好說了。
    世俗中結男女姻親,首要便是看兩家的家世、門第是否匹配,能否在婚事中互利互惠,其次要看男子的潛力,以後是否能撐起門楣,女子是否賢良淑慧,能掌一家之事,最後才看男女雙方的年齡、模樣、性格。至於彼此有意與否,是最不重要的。
    所以,從世俗中看,溫澄和妙玉這一對,實在不算相配。
    論家世、門第、身份,兩人都是官宦人家出身,卻父母雙亡的孤兒。但溫澄是承恩公夫人娘家唯一的侄孫,從小養在膝下,妙玉隻是林家的住家女尼,她在身份上能和承恩公夫人等同的表哥義勇侯,不但從沒見過,隻有親戚情麵,沒有實在情分,還可能終生不會相認。
    論才能,溫澄十四歲進學,這些年苦讀不掇,按林如海的判斷,他必會在三十歲以前春闈得中,眼見麵前是一片青雲路。而妙玉的性格、行事,著實不符合世俗對“賢妻良母”的要求。她幼年出家,也沒有接受過正常閨秀該有的家庭熏陶和教育。
    明年便是新一科秋闈。溫澄本便配得了尚書、侍郎之女,溫夫人送溫澄和林家一起到東北,應未嚐沒想過先讓他潛心學習幾年,若明歲秋闈得中,他便是年才二十的舉人,那時再說親,優勢比從前還大。林家選婿的事早已過去了,也不怕閑話。
    誰知溫澄對林家的女尼生出情意,甚至到了願許終身的地步。
    妙玉還比溫澄大了四歲,今年已二十有三。
    溫夫人是江明越的親娘,黛玉的未來婆婆。江明越雖沉默寡言,但她看得出來,他對溫夫人是一片孝心。
    那日,溫澄跪在她麵前,問她能否做主讓妙玉還俗,懇求她允許他對溫夫人說明心意。
    她便問:“若溫夫人誤以為是林家存心安排,兩家生出嫌隙,怎麽辦?”
    溫澄叩首:“晚輩絕不會讓此等事發生。請郡主信晚輩。”
    說實話,寧安華不怎麽信。但她答應了。她也沒管溫澄信裏都寫了什麽給溫夫人。
    幾眼掃完來信,她有幾分明白溫澄是怎麽對溫夫人說的了。
    溫澄很聰明,隻說了是他對妙玉暗生情愫,權衡後還是想娶為妻室,但妙玉能否還俗,要“郡主”做主。他一定說了怕林家和“郡主”不讚同,不許妙玉還俗,怕他辜負了妙玉,反是一樁醜聞,有損江、林、溫、韓四家聲譽,所以溫夫人信中才用大篇幅替他保證,有她在,絕不會讓妙玉受委屈,也不會讓他對不起妙玉。
    但想說服溫夫人同意,隻憑這幾句可不行。
    寧安華命:“去看妙玉和澄哥兒做什麽呢。若在一處,隻叫澄哥兒來,不在一處,先請妙玉過來,再叫澄哥兒。”
    妙玉和溫澄的事,寧安青、林黛玉等都看在眼裏,都盼著他們能有好結果。
    可寧安青聽不出寧安華話裏是什麽情緒。
    她從散發著墨香的書頁和弓九修長有力的手指間抬頭,想問問姐姐,溫夫人是怎麽說的,又不想姐姐注意到她和九先生。
    但寧安華下一句便是和她說:“坐了大半個時辰,也該起來走走了。”
    寧安青慢騰騰站起來:“是。”
    寧安華讓她過來,狠狠彈了她腦門一下:“去罷!”
    弓九想攔又不好攔,隻能眼睜睜看著青兒被彈,額頭紅了一片,被露女史領出去了。
    寧安華:“弓九?”
    弓九迅速低頭:“姐姐有事,我先告退了。”
    寧安華笑一笑:“青兒就和我的孩子一樣,哪怕你們婚後,我該教訓還是要教訓。你要心疼,連你也一起打。去罷!”
    被姐姐承認後,弓九經常會覺得心口生暖意,比如現在。
    他也笑了:“是。”
    寧安青和弓九一前一後走了,妙玉也溫澄也一前一後到了。
    寧安華讓妙玉藏在內間屏風後,她在堂屋見溫澄。
    妙玉有些羞澀,但更多的是緊張。她安安靜靜等在裏間。
    寧安華對家人,對親近交好的人,對下屬晚輩,差不多都是有話直接問了:“你用什麽說服的溫夫人?別拿‘真情’‘癡心’的話敷衍我,我看得出來。”
    溫澄的視線飄向屏風。
    他頓了頓:“我說,我雖非江氏男子,卻從小在江家長大,外人看我和江家便如一家人。江家有皇後,有皇子妃,有尚書巡撫,二叔定了林姑娘,大表妹的夫家是大理寺卿,姻親亦多為高門權臣。老爺和太太本便擔憂江家太過勢大,若我再娶一高門之女,豈非更添隱患?韓師父出身名門,家中卻已無權勢,且人品貴重,善識大體,必為賢妻。我將來便入官場,有江家、林家相助,其實竟不需嶽家。”
    說完,他餘光不再看屏風,而是直視寧安華:“晚輩對韓師父是真心,但對家中太太所說,亦是真心所想。晚輩汲汲營營,爭名逐利,隻盼沒有汙了郡主的耳朵。”
    他跟來東北,一開始,至少有一半原因是被江純薇壞了姻緣,要躲她幾年。他故意提起江純薇,也是要勾起太太的愧疚。
    對人,對事,他確實都不如二叔純粹。
    寧安華未置可否,隻道:“還算坦誠。”
    她問向屏風:“你怎麽選?”
    半刻後,妙玉慢慢走了出來。
    溫澄緊張地攥緊手,手心是一片黏膩的汗。
    妙玉眼中仍有淚意,對他一笑。
    溫澄心中慌亂,四肢發涼。
    妙玉拜在寧安華身前:“請郡主做主,替我還俗。”
    寧安華對發怔的溫澄笑笑,親身扶起妙玉:“好。”
    ……
    妙玉的俗家名字是“韓樂康”。看得出來,當年她的父母有多麽盼望她能安樂一生。
    大抵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樣的。
    寧安華將妙玉和溫澄的事寫信告訴了羅焰。羅焰很快回信,對溫澄這個表妹夫挑剔了幾句,餘下都是懇請她能繼續照顧妙玉,隨信還附了銀票共兩萬,說是給妙玉的添妝。
    寧安華沒認妙玉做義女或義妹。她的身份太高了,會把妙玉也抬得過高。她沒認盧芳年,今後也不會再認別人。
    但妙玉需要有個“娘家人”替她操持婚事,她便做主讓方少史認了妙玉做妹妹。郡主府七品女官妹妹這個身份也足夠了。
    韓家曾大富,留給妙玉的財產還餘下不少,全算作嫁妝,足有八萬之多。
    寧安華給妙玉添妝兩萬太突兀了,便隻添了三千兩,把餘下還給了羅焰。
    羅焰收回銀票,沒有再對這樁婚事表達過任何想法。
    向京中給溫夫人送信的人先弓九一步離開了遼東府。
    六月二十八,寧安華帶寧安青送弓九到了城外二十裏。
    寧安華給他們空間,在車裏沒下去。
    但隻用聽的,她也聽見了弓九的吻落在寧安青額頭上。
    寧安青伏在弓九懷裏,攥緊他的衣角。
    弓九抱住了她。
    嘖。
    寧安華減弱聽覺。
    耳不聞心不煩。
    回去的路上,寧安華捏著寧安青的臉,笑著哄她:“別哭了,明年這時候你天天都見他,或許還見煩了呢。”
    寧安青淚眼汪汪:“姐姐煩過姐夫嗎?”
    寧安華:“……那倒沒有。”
    就算是她和林如海才成婚,還沒什麽感情的時候,她也沒覺得林如海煩過。
    因為林如海是精純的木係靈體,還……長得非常好看,身材……也很不錯。
    寧安華:“你姐夫生得比弓九美呀。”
    寧安青:“……可九先生也好看的!”
    寧安華笑:“從公論,你姐夫的姿容無人能比,弓九麽,是差了一等。若你遇見比弓九更美的,是不是就會移情變心了?”
    寧安青:“我、我要告訴姐夫去,姐姐隻是瞧中姐夫的臉了!”
    寧安華大笑:“傻丫頭,你姐夫知道!”
    婚期在明年四月末,而從遼東府到金泉關的六千四百裏路,帶著寧安青的嫁妝,最快也要走三個月。
    為了留出充足的時間,不至於臨到婚期手忙腳亂,也為了節省人力,寧安華準備入冬先帶寧安青回京,查看嫁妝,查漏補缺,順便將林黛玉和江明越、妙玉和溫澄兩樁事與江家細商。等過完年,再從京城帶嫁妝出發去金泉關,就不用把嫁妝送來搬去的費事了。
    年底便要出遠門,可能大半年甚至一年才回來,還可能會繼續去南海,所以寧安華今年雖然隻出門了三個多月,在出發之前,也都留在家裏陪林如海和孩子們,不去想長白山了。
    山就在那裏,可能百年千年都不會有什麽變化。
    人不一樣。
    寧安華慣例問黛玉和鬆兒要不要一起去西北。
    這次他們都說想去。
    寧安華好奇,問為什麽。
    黛玉說:“我想送小姨。以後大家各自有事,再想見就難了。”
    鬆兒:“我和姐姐一樣。”
    他抿了一下嘴,又說:“以前都沒和娘出去過。我這兩年學了不少了,也該行萬裏路……我想和娘出去。”
    都去挺好,但這樣林如海就會有大半年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家。
    寧安華隻好食言,問蓁蓁願不願意留在家裏陪爹:“是娘不好,要說話不算話了。”
    蓁蓁:“好吧……”
    蓁蓁:“我以後能和娘一起去看小姨!這次讓著姐姐和哥哥。”
    蓁蓁:“娘會給我帶禮物嗎?”
    蓁蓁:“十一先生不去罷?”
    蓁蓁:“娘可以和我說話不算話一百次!我都會原諒娘的!”
    寧安華一一答她:“會,有好東西都給蓁蓁帶回來。”
    “十一先生不去,和蓁蓁一起。”
    “蓁蓁真好。”
    “蓁蓁,那若娘第一百零一次都說話不算話了呢?”
    “要這麽多次啊……”蓁蓁嘟了一會嘴,“第一萬次,十萬次,我也會原諒娘的……但是,還是不要這麽多次吧……”
    寧安華伸出小指,環住蓁蓁的:“不會有這麽多次的。”
    在寧安華回京之前,方少史來問,明年她三十壽辰,要不要特別操辦一下。
    寧安華:“……三十有什麽好辦的,等我五十再說。”
    方少史笑道:“大人再有三年就五十了,那時大辦?”
    寧安華:“……行。該辦的時候,你再來問我,咱們好好辦。”
    當夜,寧安華沒忍住,把這話和林如海說了:“時間過得可真快。表哥竟快半百了。”
    光看他的外表,還如三十許人。
    林如海神色微黯,隨即感歎一笑:“是啊。”
    他將寧安華提到他身·上,仰頭看她,眼中盛滿秋水:“所以妹妹……要多珍惜我,‘莫待無花空折枝’……”
    ……
    這夜過後,寧安華不太想去南海了。
    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