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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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鸞!
    從一大早起,都護府就籠罩在一股緊張期待的氣氛之中。
    魯涵在花廳裏坐立不安,謝蘭胥則在一旁淡定品茶。萬俟家主在內的萬俟眾人也都在場,除了萬俟丹蓼因為不可說的原因麵如寒冰,一動不動外,其他人都頻頻望向門外。
    荔知坐在謝蘭胥旁邊,對麵是小聲說話的荔家兄妹。忽然,疾步跑入花廳報信的馬果子打破了這片表麵上的平靜。
    “老爺!朝廷的聖旨來了!”
    馬果子一聲喊,魯涵立即站了起來,激動得忍不住連撫兩次胡須“好、好!終於來了!”
    其他人聽聞朝廷欽差到來,同樣激動不已地站了起來。
    “殿下,請!”魯涵說。
    謝蘭胥和魯涵先後踏出花廳,率領眾人走向府門。
    荔知走在謝蘭胥身後,盡管神色平靜,但她仍難以克製內心的悸動——這一天,她等了兩年多。
    眾人在都護府門前剛剛站定,便看見騎著駿馬的特使和一眾威風凜凜的衛隊從大道盡頭出現。街道兩邊,站滿圍觀的群眾。
    不一會,衛隊就到了都護府門前。
    特使二十來歲,身材健碩。翻身下馬後,開門見山打開聖旨,聲如洪鍾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隨著聖旨的宣讀,眾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古來君臣和則社稷安,邊疆平則百姓寧,今翼州一戰,英雄輩出。鳴月塔都護魯涵,雖羈縻不利,以致翼州生變,然朕念爾苦戍邊疆,勸課農桑,上任來政績斐然,今又痛失獨子,遂不予嚴處,遷調兵部侍郎。”
    “宗人謝蘭胥,因父之過,遷居鳴月塔,然英明神武,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令天威遠播,朕心大悅!朕念爾奮勇體國,未嚐怨懟,今特旨一道,封爾為琅琊郡王。率領此戰立下赫赫功者入朝論功行賞。”
    “欽此——”
    特使念完聖旨,魯涵已經熱淚盈眶。
    “微臣,領旨——”
    荔知隨著眾人跪拜。
    魯涵和謝蘭胥起身後,其他人也陸陸續續站了起來。
    當晚,魯涵在府中設宴招待特使,一夜酣暢淋漓的歡宴後,第二日,便是眾人和鳴月塔分別的日子。
    傳聞中活地獄般的鳴月塔,早已在荔知心中變了模樣。
    與牢籠一般的京都相比,鳴月塔就像是世外桃源。遠離著塵世間的紛爭。
    她還未離開,就已經懷念起碧波如海的溪蓬草甸,清澈見底的瑪瑙湖,還有無論身處何處,隻有抬頭便能看見的終年不化的仙乃月神山。
    荔知明白,這樣自由的天空,或許今日以後,她就再也看不見了。
    在眾人出發之前,荔知找到謝蘭胥。
    “阿鯉,你能幫我一個忙麽?”
    ……
    或許是大家都去了城裏歡送他們的緣故,馬場裏隻有零星的幾個下人。
    荔知沒有驚動他們,來到她從前管理的那間馬廄前。
    黑火佝僂著高大的身子,正用一把在他手中小得像是玩具的掃帚清理角落的枯葉。
    聽見門口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來,看見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荔知,眼睛霎時亮了起來。
    “你……沒有,回去?”黑火的聲音不自覺地哽咽了。
    荔知搖了搖頭。
    “我馬上走。”
    黑火眼神一黯,剛剛活躍起來的希冀又沉了下去。
    “你願意和我們一起回京都麽?”
    黑火像是聽見了不可思議的話,猛地抬起頭,瞪大了眼睛瞧著荔知。
    荔知用微笑的眼神鼓勵他。
    頃刻後,黑火的眼睛濕潤了。
    “我……願意!”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黑火大步朝荔知走來,手裏還捏著他的小掃帚。
    他走到門口,看見朝他扮鬼臉的荔慈恩,叫著黑火師傅的嘉穗,還看見了麵無表情卻向他鞠了一躬的荔象升。
    黑火低下頭,用力抹了抹潮濕的眼睛。
    回京論功的車隊,在鳴月塔百姓的夾道歡送中,緩緩駛向了遙遠的京都。
    荔知離開京都的時候,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
    彼時廢太子屍骨未寒,朝中震蕩不休,大片大片的雪花伴隨著荔氏族人的哭喊,從天空無力墜落,仿佛是在述說未來的命運。
    發配鳴月塔服役,在當時看來,與死路無疑。
    她卻從中絕地逃生,逆風而起。
    在兩年後的臘月初一,荔知重新踏上京都的土地。
    入京當晚,眾人住在驛站,驛臣熱情地接待了他們。
    短則一日,多則數日,在皇帝下旨接見他們之前,他們都需住在驛站之中,不便對外走動,也不便接待外客。
    荔知抵達驛站的第一時間,便請嘉穗幫忙,將自己住的房間裏裏外外地收拾了一遍。
    睡得舒服是一方麵,以防萬一則是另一方麵。
    時隔兩年的京都,對在場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陌生的存在。
    陌生則意味著危機四處潛伏。
    整理妥當後,嘉穗回了自己的房間,荔知則坐在桌前,用潮濕的軟布仔細地擦拭手鏈上的每一個貝殼。擦幹淨了,又用驛臣給的綿羊油塗了一層作為保養。
    做完這些,她將貝殼手鏈重新戴回手上,感覺心神也隨之安定了。
    荔知推開房門,打算到廊上去透透氣。甫一出門,便看見倚著圍欄,正在眺望京都萬千燈火的謝蘭胥。
    少年穿著白日的寬衣大袖,夜風無聲地灌注在他的袖管中,京都的風不似鳴月塔總是獵獵作響的風,在沉默無言中便將嚴寒帶給每一個人。
    荔知的目光在他頭上的銀杏捧珠發冠上停留了一瞬。
    她走了過去,站在謝蘭胥身邊,沒有說話,同樣將目光放向京都的杳杳燈海。
    “荔家在何處?”謝蘭胥輕聲道。
    荔知指了一個方向“那棟最高最大的宅院,便是荔府。想必已經成鬼宅,或者是賜給其他王公大臣了。”
    “你想搬回去麽?”
    “阿鯉想回去曾經住的地方麽?”荔知問了一個相反的問題。
    謝蘭胥陷入沉思。
    太子已經作古的前提下,回到東宮,意味深長。
    “總有一日,”他開口道,“我會回去的。”
    荔知以為他已經回答完了,半晌後,卻聽見他又一次輕聲開口
    “我的母親葬在那裏。”
    “葬在東宮?東宮也有陵園?”荔知壓下心驚,故作如常道。
    謝蘭胥並未回答她的問題。
    “不光是回到東宮——”他的目光,投向遙遠而金碧輝煌,在夜幕下仿佛一個巨口妖魔的皇城。
    “隻有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力,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
    這一點,倒不得不說英雄所見略同。
    荔知為自己所做的事情不多,前朝寶藏是為數不多的一個。
    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她想假死脫身。帶著前朝寶藏,遠赴海外,尋找一個叫大朔的夢幻國度。
    她想去看看更蔚藍的蒼穹,更遼闊的土地。她想真正見識,大海的模樣。
    她想化作一隻自由的鳥,從那時開始,才真正為自己而活。
    夜半後,謝蘭胥送她回房。
    在臨別之際,謝蘭胥深深地看著她,他深沉而飽含難以言喻的情愫的眼神蠱惑了她。
    不知不覺,他們的臉龐越來越近。
    是誰關上了門,荔知已記不住了。
    留在腦海中的,隻有當時激蕩的感情。以及一雙被本能洇濕的眼眸。
    青色的消魔咒原本高高在上,冷冰冰地俯視他們。
    後來也被兩人的汗水打濕,變得慵懶而朦朧。
    當一切平息後,她罕見地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天已大亮,她卻還在謝蘭胥的臂彎之中。
    謝蘭胥睡著了的臉,月光般不染塵埃。
    她看著他的睡顏,再一次緩緩閉上眼睛。
    ……
    翌日清晨,驛館中眾人受詔入宮。
    這是荔知第一次踏入皇宮。
    因為先入為主的印象,她看這宮中一切都透著罪惡。因此她變得格外沉默,好在其餘人都因初次入宮而緊張不安,她的沉默,倒顯得十分合群。
    侍人令眾人在紫微宮前稍待,自己則前去稟告。
    不一會,侍人趨步走出,微笑著行了一禮“諸位請進吧,皇上已在等候了。”
    要近距離見到九五之尊,每個人都反應不一。
    萬俟兄弟肉眼可見的僵硬,作為大哥的萬俟績肩負著帶領弟弟妹妹的責任,一張臉板正得連一根皺紋都看不到。萬俟丹蓼也有些不自在,頻頻整理著自己的衣袖。
    荔象升的感情就有些複雜了。
    若非皇帝一道聖旨,朱氏也不會跋涉流放三千裏,最終投河自盡在鳴月塔。
    但荔知來之前便已經耳提麵命了,再加上此刻荔慈恩也輕拍著他的手臂不斷給他打氣,荔象升看上去十分冷靜。
    那名眼盲的老婦人,因為長途跋涉不便,沒有跟著遠赴京都,但魯涵給她置辦了宅院和仆從,又為她從撫孤院收養了一個小女孩。讓老婦人在鳴月塔也能夠頤養天年。
    荔知心中掛念的事情不多,流放路上荔香的屍骨,還有神丹的殘骸,鳴月塔草草下葬的朱氏。這些,都是她記在心裏的事情。
    但要將他們的屍身千裏迢迢運回京都,不是一件易事,隻能等拿到皇帝的賞賜再做計較。
    荔家人是此次麵聖的人裏身份最卑微的,隻能走在眾人之後。
    她低著頭跟隨所有人走進香氣縈繞,雕梁畫棟的紫微宮,又跟隨旁人一起行禮跪下,高喊萬歲。
    她始終低著頭,不敢去看頭頂的皇帝。
    因為她怕。
    怕克製不住自己胸口裏正在澎湃的強烈殺意。
    “皇上,此次翼州平叛有功之人,都已帶到了。”侍人躬身說道。
    荔知聽到了茶盞落桌的輕微聲響。
    “你們都是於社稷有功的忠良之士,不必多禮,都起來吧。”一個聲音說。
    “謝皇上——”
    荔知跟隨眾人起身,殿中有半晌寂靜,荔知感覺到,有兩道不同方向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謝蘭胥此刻後背對著自己,絕不可能是他。
    “你怎麽不抬起頭?”皇帝說。
    周圍片刻沒有聲音,荔知便知道自己已經避無可避。
    她不得不緩緩抬起頭,直視坐具上那個一身明黃的男人。
    四目相對時,謝慎從的臉上露出一種難以捉摸的神情,似回憶,似惘然,似動容。
    他出神了,許久沒有說話。
    “父皇——”
    “皇上——”
    謝蘭胥和另一道聲音同時出現在殿中。
    謝慎從回過神來,臉上露出微笑“瞧朕,年紀大了,總是容易出神。”
    “父皇謙虛了。父皇整日辛勞國事,沉思也不過是因為時刻思慮罷了。”一位衣著簡雅,穿戴素淨的青年笑道。
    根據他身上的四爪金龍和說話風格,荔知猜測這位就是有賢王之稱,太子死後風頭無二的敬王謝敬檀。
    而他對麵另一位威風凜凜,神態張揚的少年,同樣用著四爪金龍的紋飾,看其和敬王分庭對立的站位,應是皇帝最為疼愛的小兒子,鳳王謝鳳韶。
    剛剛和謝蘭胥同時出聲為她解圍的,便是這鳳王謝鳳韶。
    如今的帝位之爭,主要圍繞著這兩人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