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番外2:插翅難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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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鸞!
從京都出發,謝蘭胥騎著龍眼一路往北。
日出而行,日落而歇。
吃的是幹糧,睡的是山洞。
時隔多年,他好像又回到了從前流放的時候。
那時,太子和太子妃的夢魘還時時糾纏著他。
在夢魘中,他們都活過來了。母親身體冰冷,卻如常地走來走去,如常地變化無常。他害怕她的笑容,因為她的笑容會毫無征兆轉變為怒火,在他剛剛因她的笑容和溫柔話語放下心來的時候,崔國公主就會將手邊一切向他砸來,如果沒有,那就是更為粗暴的拳打腳踢。
崔國公主總是罵他“小奴隸”。
她不記得自己成過親,也不記得自己生下過一個孩子。不記得曾經溫柔喚他“阿鯉”。
或許,太子妃也不願記得。
所以才誕生了崔國公主。
在那些顛簸的日夜中,他一閉上眼睛,出現的不是太子妃,便是太子。
太子在夢中還是多年前他最後見到的模樣,隻不過脖子上多了一圈猙獰的疤口。他還記得他設計陷害的事,但他並未怨恨責怪,隻是依然要將他獻祭給天下。
“孤理解你,所以也希望你能理解孤。”
“一人與天下蒼生孰輕孰重,你應當知道。”
他不知道。
天下蒼生與他何幹?
他隻想活著。
即便他是那禍祟,他若死了,蒼生得以幸存又有何用?
所以他設下層層圈套,先一步送太子上路。
他隻是絕境中的反擊,太子喪命也是咎由自取。
在夢中,太子似乎也沒有怨言,就像那日他在蜂擁而入的禁軍之中束手就擒,神色平靜。
當刑部將那些拙劣的證據擺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一定知道了幕後黑手是誰。
但他始終緘口不言。
因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謝蘭胥,充其量隻是推動了這一進程。
他們身體已死,冤靈卻久久不散。他們有什麽冤情?他們都是因為想殺他,所以才會被他殺死!有什麽資格,日夜騷擾著他?
就是在那個時候,窗外的聲音驚醒了噩夢中沉淪的他。
“殿下——”
他渾渾噩噩地揭開門簾,大約是還沒完全清醒。車外人與和煦的冬陽交融在一起,霧蒙蒙地,發著微光。
他隻看清了她眼底的神光。
狡黠,機敏,野心勃勃。
“殿下,路途辛勞,請保重身體。”她出聲說道,語氣溫柔,和眼神所流露的感情截然不同。
她將包裹在繡帕裏的半個饅頭遞給他。
鬼使神差地,他接了過來。
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太子玉潔鬆貞的模樣。
“……多謝。”他微笑道。
一如太子。
自那日起,她便日日都來。每次都會留下她節省下來的口糧。
一開始,他隻是單純將口糧扔掉。後來,不知何時他的車邊多了一群野狗,每夜伺機搶奪車上扔下的幹糧。
看著它們為了一口又幹又硬的饅頭撕咬搏鬥,流血哀嚎,他窮極無聊的生活忽然多出一絲樂趣。
他知道她意有所圖,於是故意在她轉身離開之時,拿走了包裹口糧的繡帕。
等到月夜,她尋找繡帕去而複返。他故意當著她的麵,將她白日所贈幹糧投與野狗。
謝蘭胥和她對視,等待著她眼中震驚和受傷升起,亦或是別有所求者的卑微與諂媚。然而,都不是。
她的眼裏空蕩,寂靜。
就像傾灑在她身上的月光,她也如月光般涼薄。
他既沒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反應,也不能說是有了意料之外的發展。這種落空而捉摸不透的感覺,此前從未有過。
再後來,他被山匪挾持,而她冒著生命危險混入山寨。
她的執著,超乎他的想象。
當她穿著大紅的喜服推開廂房的木門,昏黃的夕陽傾灑在她身上,他被她眼中明亮而強烈的光芒灼傷了眼。還未回過神來,他便已經被拉著往外跑去。
他不得不跟著奔跑,途中望向她仍未被掙開的手,自己也感到困惑。
到了荷塘邊,追兵越來越近,謝蘭胥已經打算甩開她的手,獨自尋找出路了。
她卻毫不猶豫跳入荷塘,連帶著他也被拉入荷塘。
墜落。
他無數次地洇過那片湖,自然熟悉水性,而她,一位高門庶女,卻似乎也通水性。
她在水中凝望著他,大紅色的衣袍在水中飛舞。
她的雙眼,似乎黑得有一種魔力。一旦長久凝視,便無法掙脫。
謝蘭胥眼睜睜地看著她將雙唇印上自己的嘴唇,透過唇齒渡來空氣,他的內心感到震驚而荒謬。
她的身上滿是疑團,她自己也像是被一片看不見的陰雲所籠罩,隨時可能會被暴雨擊倒。
但就是這樣的她,卻在當眾受刑的疼痛和恥辱中一聲不吭,憑著頑強的意誌承受了下來。
他又一次因她生出好奇。
他好奇她的過去,好奇她的目的,好奇是什麽支撐著她一路走到現在。
後來的事,愈發超出他的預料。
似乎從遇見她起,他的人生便開始失控。
一開始,僅僅是有趣罷了。
或許是從感到有趣開始,靈魂便已經難以控製地朝另一個人歪斜而去,他失控的靈魂纏繞著另一個,想要與她融二為一。
在一條生長著勃勃生機的杜鵑花樹的小溪邊,他們融二為一。
仙乃月神山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們。
如同並不存在的神祇。
冷眼看著他們編織一段點綴著謊言和算計的愛情。
他愛她——即便他們從未赤誠相對。
他依然愛她,愛她勝過世間萬物,甚至勝過自己的生命。
謝蘭胥不願為蒼生而死,但阿鯉願為般般而死。
般般,他的般般,當真回到天上了嗎?
他跋涉千裏,不進城池,風餐露宿,執著地一直向北而行。
直至一麵高聳而威嚴的城門出現在眼前,謝蘭胥才如夢初醒。他已至大燕的最北邊,世人口中寸草不生,瘴氣遍野的鳴月塔。
重回舊地,謝蘭胥若有所感。
不知不覺中,他便牽著馬走在廣闊的溪蓬草甸上。
野草沒過了謝蘭胥的膝蓋,他牽著龍眼,漫無目的地走在草海之中。風起浪湧,碧綠的草浪一波接著一波,夾雜著零星的野花,幾乎將他淹沒。
空氣中飄蕩著獨屬於鳴月塔的清新氣息,似碾碎的葉片,又似夜半的露珠。
他忽然停下腳步,一動不動地望著一個方向。
在那片有著溪水和杜鵑花樹的山坡上,靜靜地睡著一個人。她披著一件月白色的大氅,梳著婦人的發髻,靠在杜鵑花樹上,一手護著已經小小拱起的肚子,連花瓣落到了頭上也渾然不知。
謝蘭胥鬆開龍眼的韁繩,恐懼將此夢驚醒,悄然無聲地走至她的麵前。
她的臉和身形都胖了,但卻並不說明她過得好,與此相反,她的身上顯示著一種不得已的浮腫。她睡著的神情也露著一絲困倦,唯有那睡夢中也不忘護住的小腹,透露著一種正在努力生長的活力。
一陣微風吹過樹冠,緋色的杜鵑花紛紛飄揚。
荔夏似乎由此驚醒,緩緩睜開了迷離的眼。
她看著就在一步之外的謝蘭胥,似乎一時沒有將他和夢境分離,脫口而出道
“你終於來了?”
謝蘭胥蹲下身,試探地牽住了她的手。在感覺到她的體溫那一刻,他的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我終於來了。”
“我還以為,你會選擇留在京都。”荔夏喃喃道。
“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這裏,我又能去哪裏呢?”謝蘭胥說。
從樹冠縫隙中投下的碎光,讓兩人的眼中都波光粼粼。
她伸出手,輕輕地摩挲他臉上的胡須。
“你憔悴了。”她說。
“你還和以前一樣。”
“你又騙人。”荔夏笑了。
“真的。”謝蘭胥說,“在我眼中,你永遠都是我第一次見你的模樣。”
荔夏眼中露出動容,反握住了謝蘭胥的手。
她緊緊地握著,就像擔心他會掙脫開逃跑一樣。
“你還記得麽,黑火是如今的鳴月塔大都護。”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謝蘭胥。
“我記得。”
“那你應該知道,既然來了,就再也走不了了。”她說,“我已經組建好遠洋的船隊,待明年夏天生下孩子——”
她的眼中,重新閃過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光芒。
狡黠,機敏,野心勃勃。
“我要帶走這個國家的帝王。”荔夏說,“因為他是我的寶藏。”
謝蘭胥啞然失笑。
為她大費周章的試探。
但旋即,他便想到,自己又何嚐不是一次一次地試探。
他們在這之中,走了多少彎路,浪費了多少可以互相依偎的時間啊。
從這一刹起,他決定餘生坦誠。
“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天堂地獄,生死相隨。”
又起風了。
緋紅的杜鵑花瓣飄向藍天,好像新生的蒲公英飛向另一段旅程。
他們一同出發。
再也不會分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