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七歲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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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回到家中的時候,已經中秋了。
在仆人的服侍下脫掉已經磨破發酸的舊衣,梳洗一新,修剪鬢發,換上幹淨清爽的長衫,再接過老妻遞過來的茶湯,輕輕啜了一口。
鐵觀音的清香甘醇伴隨著溫暖湧入腹中,明珠臉上的細紋道道展開。“這些日子讓夫人受苦了。”
明珠夫人、愛新覺羅郡主格格摸了摸烏黑的鬢發,保養得宜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矜持的笑:“我有什麽委屈可受的?大不了帶著嫁妝回郡主府過日子罷了。”
哎呦喂這話說的,明顯是生氣了。明珠連忙揮退下人,自個兒攬著夫人的肩膀小聲問道:“這怎麽了這是?老爺我在宗人府大牢裏還能安貧樂道……”
“呸!”明珠夫人啐了一口,又驚覺這個動作粗魯捂住了嘴,“叫你離那些個巴結玩意兒遠點,遠點,你偏不聽,跟我說什麽‘黑鍋總要有人背,髒活兒總要有人幹’,我就不該信你的。這天要是塌下來,總是最高的那個腦袋先破。”
“是是是,還是夫人有遠見。”
“我們也不是缺錢使喚的人家。”
“是是是,咱不缺錢。”
……
如此哄了許久,明珠夫人這口憋了一個月的惡氣總算是平歇下來。喝了一口杯裏已經冷卻的茶水,她身體斜斜地倚在靠枕上,跟明珠聊起家中的近況:“性德跟著皇上去了塞外養馬場,昨兒才回京,今兒又進園子去了。”
明珠將自己和夫人杯中的茶滿上,又單手提起自己的杯子,吹了吹,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性德沒回來前,揆敘被我派去安撫餘國柱和佛倫。現如今這兩家被皇上各索要十萬兩銀子的貪汙款,天天擱揆敘跟前哭窮……”
“嘿,命保住就算不錯了。”明珠冷笑一聲,“給佛倫送兩萬的銀票,餘國柱送五萬。就說從前佛倫隻交給我兩成,餘國柱給我五成,原模原樣還他們,看他們敢不敢要。”這銀票拿了,那就是跟納蘭家兩清了,將來若是皇帝繼續清算,可就沒理由求明珠援手了。
明珠夫人覺羅氏
掩嘴笑了兩聲:“你可真不留情麵,這誰敢要?”
“他們私底下拿的,可不止我知道的這些。要我說皇上還是仁慈,就要了十萬,吃肉穿金的日子還是過得的。”明珠搖頭晃腦地品著茶,說出來的話卻沒有半點寧靜祥和,“沒到魚死網破的地步,咱們就把銀票晃一圈捏手裏。若是皇上把他們逼急了,我就隻好先下手清理門戶了。”
反正,就不存在替工具人下屬還銀子的選項。
“如此,揆敘的麻煩可了了?”
“了了——”愛新覺羅氏拖長音調道,“就你能耐,像是沒出什麽大事似的。”
明珠眼角嘴角都有了弧度,笑得慈祥:“性德好好當差,揆敘揆方好好讀書,本也沒什麽大事。”我心裏早就有數了。“大閨女在夫家可還安好?”
“早就派人盯著了,萬幸沒遇到見風使舵的負心人。”明珠夫人一臉練了蓋世武功卻無用武之地的遺憾。他們的次女和三女早夭,隻有大閨女的終身幸福有可能成為明珠夫人宅鬥技能的輸出方向,嗯,隻是有可能。
“大阿哥呢?聽說一開始被皇上罰了,後來呢?”喝完茶的明珠淑了口,又喝了碗銀耳粥,而後在榻上坐著翻起書來。
說起宮裏的事,愛新覺羅氏的臉色就奇怪了幾分:“後來……去惠妃娘娘跟前侍疾去了。其實……唉,其實大家都知道娘娘是稱病,就為了拘住大阿哥不去觸皇上的黴頭。”
明珠“嘖嘖”了兩聲。
明珠夫人繼續說道:“然則今兒中秋,老爺都被放回來了。皇上卻一直沒有探視過惠妃娘娘,這風向……今兒晚上園子裏擺中秋宴,娘娘若是沒出席……以內務府那幫子眼皮淺的太監捧高踩低的德性,怕是娘娘要受委屈。”
人老成精的明相皺起了眉心。
顯然皇帝不是一個會遷怒後宮女眷的人,更何況這個女眷還是皇長子的生母,平素一向端莊和善。剩下的可能,就是惠妃做了什麽惹皇帝不快的事情。
有什麽事情如此緊急,能讓一個在後宮蟄伏了二十年的女人不惜暴露實力也要強行出
手?答案呼之欲出。
是納蘭性德遇襲事件。
明珠不知道惠妃做了什麽,但他的繼承人能毫發無傷地返回京城,其中有惠妃的一份功勞。
“唉。”一聲歎息響在秋陽下花樹盈門的明府中。
回到府邸的第一日,明珠和夫人談了不省心的下屬,談了兒女,談了大阿哥,談了惠妃,談了失去效用的眼線,談了不夠忠誠的下人,甚至談了索額圖一方的豬隊友……唯一沒在他們言語中出現的,隻有八阿哥。
這又不是與疾病養生有關的事,八阿哥幫不上什麽忙;以他的年紀,也壞不了什麽事。
明珠夫妻倆當時的潛意識都是這麽想的。
然而就在當晚的中秋宴上,入學不過幾個月的八阿哥胤禩刷新了眾人對他的認知。
這是皇帝在暢春園過的第一個中秋。雖然明珠事件的餘波讓朝臣之間的氛圍沉寂了不少,但不影響大部分皇室成員的好心情。龐大的一家子齊聚在明月倒映的湖水旁,太後博爾濟吉特氏坐在中心位置,接受皇帝和小輩們的祝福。
原本這樣子的皇家宴會,該是喝酒作樂的才對。但太後還穿著給孝莊太皇太後服喪的衣服,因此就連最荒唐的恭親王常寧都隻飲了兩小杯便止了杯。
不能拚酒,總要找些別的事情做。不然所有人都低頭吃自己的,就沒有過節的氛圍了。
於是暢春園的戲班子過來唱了兩出和孝道有關的劇目,又做了銅錢月餅之類碰運氣的小遊戲,倒也將氣氛炒得火熱。
按照附庸風雅的慣例,這種宴會是要作詩的。第一個寫詩的自然是皇帝。康熙抬頭望望空中與往年中秋一般無二的圓月,又看看滿坐一堂的親人們,道:“今年得天之賴,入秋後天降甘霖,無有大災,方得與眾兄弟、叔伯、子侄奉太後於此,宴飲中秋。中秋本在團圓,團圓本在孝敬,此時吟月不過虛情,不如作孝詩一首以獻嫡母。”
說完,提筆寫了一首稱頌太後慈祥仁德的宮廷詩。雖沒有一筆寫月亮的,卻哄得太後娘娘眉開眼笑。
皇帝帶頭偏離主題,底下人自然也隻有附和的,於是紛紛寫起孝
詩來。若是貧苦出身的漢族文人寫孝詩,還能回憶一下老母親是如何做繡活供自己買筆墨的,來一句“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之類有情有景的佳句,可是在場的各個都是皇親貴胄啊!
他們不光是作詩水平比不上漢人,就連跟母親的相處,也是金銀珠寶綢緞美食居多。而這些美食華服也多出自下人之手,實在不能當素材來用。於是,交到康熙案頭的詩大都是慈啊愛啊之類的詞句的堆砌,稍稍靈活一些的會寫比喻,把母親的貞潔比作漢白玉的白,母親的身影像宮殿一樣高大雲雲。
正當皇帝臉上的笑容開始減少的時候,一張沾了墨點的詩稿引起了他的注意。稚嫩的筆力吃力地駕馭著飄逸的字體,寫成與成年人的作品格格不入的大楷。光是看字,康熙就能看出小孩子的認真和努力。
“寒鳥落紅牆,宮街夜色長。遙遙燈映雪,便知暖鍋香。”
漫長的冬夜,一個幼小的身影走在長長的宮牆下,四周漆黑而寒冷。直到前方的雪地上出現了燈光,小孩子的臉上頓時露出笑容,因為額娘的寢宮到了,額娘準備了熱乎乎香噴噴的鍋子在等他。
幼年時的記憶仿佛突然被喚醒,康熙有一瞬間的失神,他似乎,也曾經在漆黑的下學路上期待著額娘準備的夜宵。孝康章皇後在他九歲的時候逝世,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呀。
康熙將思緒從回憶中拉回來,又看向手中的詩稿,僅僅二十字的童言童語,有一個長長的標題:從太醫院回娘娘寢宮吃鍋子,落款:胤禩。
皇帝陛下陷入了沉默。
邊上的太監梁九功喊了好幾句“萬歲爺”,才把這位九五至尊給喊回神。
“老八這絕句寫得有幾分意思,然而最後一句第二字的平仄押錯了。”康熙隨意地將胤禩的詩稿傳給幾個大兒子。宗親們的文化水平明顯不如皇子,康熙也懶得明珠暗投。
因為沒見過親媽而沒有動筆的太子:……
因為明珠倒台而自閉的大阿哥:……
三阿哥和四阿哥同時開口:“是押錯了。”“意境寫得好。”毫無默契的老三老四對視一眼,各自
嫌棄閉嘴。
作詩水平墊底的五阿哥看看三阿哥,看看四阿哥,小表情茫然又無措。
七阿哥眼圈紅了,不知道是被詩感動的還是應對不上來著急的。
兒子們的小動作取悅了康熙,他哈哈一笑將詩稿收回來,往紙堆裏一塞。“罷了,將月餅分一塊給惠妃送去。讓她在病中也樂嗬樂嗬。”
這月餅不是每張桌子上都有的小個子銅錢月餅,而是康熙親自祭月時用的超大號團圓月餅。從宗室到大臣,都以分到祭月月餅的大小視作皇帝偏愛程度的指標而互相攀比。
眼瞅著連中秋宴都沒出席的惠妃一下子得了一塊不小的月餅,這下眾人看八阿哥的目光都變了。
白白嫩嫩的小阿哥坐在椅子上,腳還夠不著地,爪子上還抓著糕點,眼睛瞪得溜圓,仿佛不理解為什麽大家都在看自己。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掃了眼係統屏幕上加了10點的康熙好感度,胤禩心安理得地“嗷嗚”一口,吃掉了最後一塊棗泥酥。
寫絕句真是太難了,又要押韻又要平仄,還得意思通順。不過顧師傅說的,若是不能全做到,意思通順最重要,平仄可以不壓,韻腳也可以不壓,打油詩至少還是詩,而一堆平仄押韻湊起來的東西連詩都算不上。
現在看來,顧師傅是對的。皇帝爹對他很滿意,連帶著對娘娘的氣也消了。他是不知道康熙跟惠妃有什麽矛盾,但皇帝是個重視母子情誼的人,而惠妃對小孩子一直很好,提醒他這一點就夠了。
“宿……宿主好厲害。”私底下準備了無數“惠妃拯救方案”的小係統都驚呆了,“這麽輕鬆就幫了惠妃,還升高了康熙的好感度!”
八阿哥憂鬱地托起下巴:“都是生活逼我的。”若不是有勢利眼克扣娘娘的冰炭、對大阿哥出言不遜、還不讓他回城坐診,他一個神醫也不至於走上靠寫詩討好別人的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