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十六歲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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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通常情況而論,小八爺並不覺得自己是一個高行動力的人。他一直在過一種閑適的緩慢發展自身學識的生活。
    像是那種振臂一呼千百人跟從的閃電般耀眼的事跡,很少出現在胤禩身上,他更像是潤物細無聲的雨水和春風,哪怕是在逐漸獲得權力和權威的過程中也是如此。
    然而在某些特殊的環境下,胤禩也會覺醒某種與他性格背道而馳的直覺,就仿佛那顆擦著他額頭飛過去的子彈一樣急速而危險。
    小八爺飛快扒了兩口真正由禦廚做出來的骨湯麵,然後就撂下筷子,一邊擦嘴一邊走出帳篷。晚風吹在草原上,天邊有晚霞,在看慣了圍牆的眼睛看來很是壯觀。
    小八爺快速折回去,從門邊的架子上取了件外衣披在肩上,然後再次鑽出來。他其實心裏也茫然著呢,職責的慣性讓他先去傷兵們那兒轉了一圈。然而心裏麵是在是有些異樣的感覺,腳下就不自覺走出營門朝著西邊去了。
    胤禩所在的鑲白旗營地在整個中軍的東南方向,與後勤帶著牛羊的蒙古人的聚集區不遠。他往西邊走,則首先遇上的就是康熙所在的王帳。
    今天沒下雨,萬歲爺在露天跟喀爾喀蒙古王公一起吃烤肉。隔著木頭柵欄看到披灰紫色外袍的身影,就主動讓身邊侍衛去喊他過來。
    小八爺老老實實地走過去,給康熙和蒙古王爺見禮。其中不少是他種過痘的熟人,四姐夫小郡王也在其中,因此整體場麵頗為融洽。
    康熙讓侍衛切了塊肉給兒子,隨意問道:“戴梓給你把東西送去了?”
    八阿哥點頭,掀開外袍露出腰上的槍套。“在這兒呢。”
    “呦,倒是精巧。”皇帝笑了笑,寒暄畢了就是正事,“今天都做什麽了?”
    小八爺蹙眉:“昨天熬了大半宿急救,今日上午查房,重傷三個,輕傷十七個,都活著。下午補覺,剛睡醒,吃了一碗麵,出來消食。”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時不時往蒙古王公身上飄去。喀爾喀蒙古新歸附不久,又是被葛尓丹打掉過底褲的,若是在他們麵前表現出自己對戰事的擔憂,隻怕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康熙也注意到了兒子的情緒不對,他在軍事實戰上雖然才能平平,但察覺人類情緒的能力絕對是時代巔峰級別的。
    十六歲的少年人突然低落,也許是第一次殺人有了心理陰影,也許是想家了。此時想找阿瑪求點安慰?然而偏偏有外人在場他不好意思開口?
    這麽一想康熙的臉色又柔和了兩分,說:“消消食也使得。朕早就覺得你總在帳篷裏忙活於身體無益,是應該像你幾個哥哥一樣多出來透透氣。若不是現在已經跟葛尓丹接上戰了,朕定要督促你跑馬的。”
    小八爺微微展顏,有些懇求地看著皇帝爹:“我也覺得在帳篷裏呆久了,身上的氣味像是發黴一樣。今兒白天已經補過覺了,晚上想跟著巡營的將士守夜,還請皇阿瑪準允。”
    這跟康熙想象的不一樣。還往危險的地方湊,這可不像是有了心理陰影的樣子。
    萬歲爺微微挑起了眉毛,嘴角的淺笑顯得很不走心:“守夜可不是個容易差事。”
    小八爺道:“兒子年輕,就當是見識見識世麵了。”
    皇帝嘴角的笑容徹底消失,他觀察著八兒子的臉色,沉吟道:“既如此,你帶齊你那些侍衛,去找馬思喀吧。”
    小八爺得到了準許,微微鬆了口氣。他把禦賜的烤肉吃完,就朝康熙和蒙古王爺們告退。
    康熙早就又端起笑臉跟蒙古王公們寒暄嘮嗑了,見他要走也沒有強留,隻跟蒙古人說:“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小八爺是喀爾喀蒙古王公們比較熟悉的皇子了,雖然不像勇力過人的大阿哥那樣存在感驚人,然而能對抗天花,就是一個很顯眼的記憶點了。
    “八爺很可靠的,認真辦事不闖禍。”四姐夫小郡王說。
    “是極是極。我家的小子也是十六歲,要是能有八爺一半懂事,他娘能從地底下笑活過來。”劄薩克圖某個王爺說。
    康熙聽著他們的恭維,笑容又擴大了些許。
    話說八阿哥這邊,點齊了自己的保安隊伍,就去找了負責中軍庶務的馬思喀。欸,見麵就覺得這個大叔眉眼有些個眼熟。
    “戶部尚書馬齊與您是親戚嗎?”八阿哥問。
    大叔笑得和煦極了:“馬齊正是臣的胞弟。去年賑災回來,馬齊就跟家人說八爺做事極為誠心務實。”
    說起那場合作,小八爺也有些高興了:“沒想到還能跟大人攀上關係的。”
    “您這話就折煞我了,是臣跟八爺攀關係才是。”
    這真是個官場老油條,說話已經近乎好好先生了。聽說小八爺要觀摩士兵守夜,立馬知情識趣地給他找了個小頭目當向導。
    “宵禁之後,大營那兒就落門了,八爺別往那兒去。外頭兩紅旗、兩藍旗、鑲白旗和蒙古人營地,八爺隨意便成。”
    上三旗的地盤不能去,有窺伺帝蹤之嫌。話說得隱晦,但小八爺順利get到了,並且承他的情。
    “我也不欲給大人添麻煩,然而今日炮擊了一天,實在心裏有些不安,想去前邊瞅瞅。”
    “啊……”馬思喀神色變了變。他原本以為小八爺是耐不住軍營中的枯燥,想找兄弟喝酒了,結果是想去危險區找刺激啊。
    沒想到你是這樣子的皇阿哥。
    馬思喀冷汗爬上了後背,還好他攀關係跟八爺多聊了兩句,不然放這位小爺自己轉到前麵炮軍陣地去,被敵軍傷到了什麽的,那他這個內大臣也當到頭了。
    “哈哈……哈哈……”馬思喀幹笑著,又咳了兩聲,“如此,那臣再找兩隊人馬,護送八爺過去。”
    小八爺轉向他,嚴肅著臉說:“找輪休完的精銳,一百人,爺今兒要守通宵。”
    夕陽最後的餘暉照亮了他三分之一的麵龐,而籠在夜色中的那大半張臉顯現出與年齡不符的成熟和冷靜。
    不是小孩子的玩鬧,他是認真的。馬思喀心裏一突,連忙將那點敷衍的心思拋開。跟著入關的這些老姓兒可不會忘記,十六歲的愛新覺羅,已經可以攪風攪雨了。
    隨著深藍紫色的夜幕徹底籠罩克魯倫河流域,溫情和笑語都從八阿哥身上抽離。少年穿著沉重的鎧甲站在拒馬之後,他旁邊是一架沒有開火的“紅衣大將軍”炮,黑洞洞的炮身仿佛一隻沉默的巨獸。而他麵前隻有拒馬和河水。
    此處已是清軍的最外圍。
    八爺微微閃光的眼睛注視著河水對岸黑乎乎的山坳。即使營地裏隔上幾步就有燃燒的火把,然而此岸的火光照不亮對岸的營帳。
    馬思喀挑給他的鑲黃旗士兵是真的精銳,即便沒有明確的指令也老老實實守在他身邊,沒有抱怨也沒有懈怠。與他的親衛一樣任勞任怨。
    在這裏總共有一百五十人,攜帶著二十枚煙花信號彈。若是準格爾的騎兵從此處突襲過來,那麽二十朵煙花會同時升空,喚醒周圍的八旗營地。但在支援趕來之前,隻能靠剩下的一百三十人應對突如其來的進攻了。
    敵方數量未知,裝備未知,目的未知。小八爺好幾百次懷疑自己隻是疑神疑鬼,然而換位思考,若他是葛爾丹,就會趁夜從西北角襲營,打擊清軍士氣。
    “八爺,夜還長著呢。您看要不要烤烤火,吃點什麽?”有膽子來說這種話的自然是馬思喀,他不光是說客氣話,還帶了幾壺奶茶來,香味頗為誘人。
    奶茶是巡夜的士兵們常常偷渡的吃食,牛羊奶裏加上茶磚、鹽巴和糙米煮開。這種奶茶相比平時牧民餐桌上的那種,會加三倍的茶葉,就是為了在有滋味的同時還能提神醒腦。
    八阿哥從懷中摸出一支用繩子掛在脖子上的望遠鏡。“你分給士兵們喝吧,我看一會兒。”說完,就將單筒望遠鏡架在右眼前,仔細觀察起來。
    無論再怎麽優秀的鏡片製作技術,都無法阻止部分光線在通過鏡片時被損耗,這種劣勢在黑夜中更是被放大:至少星空下的河水在望遠鏡中顯得更加黯淡,勉強能夠看到河水自西向東流淌的波紋。對岸準噶爾的營地裏也有火光,有些光點在移動,應該是對麵巡邏的士兵。但不知為什麽,小八爺總覺得,移動的光點數量比他預想的要少一些。
    這是已經有一部分的準噶爾軍隊離開了嗎?
    八阿哥抓緊了鏡筒,視野在準軍營地四周挪動,然而山的影子像被子一樣籠罩了對岸的大部分景色。在沒有火把光芒指示的前提下他什麽都沒能發現。
    小八爺無奈隻能把視野投向反射點點星光的克魯倫河。蒙古草原上河水不深,冬季常常斷流;如今夏天,算是河水豐盈的時候,然而最深也隻能沒到馬肚子而已,成年人趟水而過沒有問題。
    然而數量眾多的軍隊趟水而過必然會擾亂原有的水流。可小八爺將能夠看見的河段給看了個遍,並沒有發現有人渡河的跡象。
    白天有很多雙眼睛盯著,肯定不能過河的;晚上他一直盯著,也沒有發現。難道葛爾丹會奔襲幾千米,從遠處渡河?
    “邦——梆梆。”
    打更的聲音斷了八阿哥的思緒,他放下望遠鏡。
    “八爺,三更了,您多少喝點顛顛。”馬思喀愁眉苦臉地湊上來,他臉上的應酬式和藹都快掛不住了。可憐他一個中軍的內大臣,平日裏就忙得腳不沾地,天天晚上累得像死豬一樣,偏生今晚還要加夜班,這哪能高興啊?
    小八爺看他一臉苦相,到底將奶茶壺接過來,試了試溫度覺得正好,就直接懸空對著嘴倒了些。茶味、鹹味、奶味依次在嘴裏炸開,確實醒腦。“讓馬思喀大人費心了。我在這兒多站一會兒,也不走動,您休息去吧。”
    這個提議馬思喀很心動,然而下一秒就被他自己給否決了。讓皇子阿哥獨自呆在這般靠前的地方,雖然也有侍衛保護,也有軍人巡邏,但到底是不恰當的。退一步說,哪怕八爺好好的沒出什麽意外,被小心眼的皇帝知道兒子沒睡覺他馬思喀去睡覺了,還不知道要怎麽樣呢?
    罷罷罷,又不是沒通過宵。苦逼的馬思喀想。
    將心比心,小八爺自然知道馬思喀的顧慮。他這個站在富貴之巔的身份,隨便一個什麽舉動,就會連累周圍人吃苦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隻能事後給馬思喀送賠禮了,嗯,最好在老爺子麵前給馬思喀討個賞,這樣銀子不用自己出。
    打定主意的小八爺將目光重新放在黑夜中的河水上,這回他不再用望遠鏡看了,而是支著耳朵聽。修煉內家功夫的人能夠調節自身的感官,將大腦對聽力的專注度提到極限後,河水“嘩啦啦”的聲音就變得清晰可聞。它安逸而有規律地響著,沒有重物在水中穿行導致的雜音。
    草原上的蟈蟈在彈琴,螢火蟲在撲扇翅膀,還有蚊子的嗡嗡聲。昆蟲也沒有被驚動的跡象,一切如常。
    八阿哥咬了咬嘴唇,難道真是他過於疑神疑鬼,其實今晚準格爾軍隊在好好休息?
    漫天的星鬥繞著北極星緩緩轉動,八爺如岩石一樣站在那裏巋然不動。如果按照演義小說的套路,應該在淩晨三四點,人的困意最濃的時候安排葛爾丹的偷襲部隊登場,然後被早有準備的主角給擊敗雲雲。可惜現實不是小說,一直到第五更的打更聲響起,驚醒了站著打瞌睡的馬思喀,小八爺也沒有等到來偷襲的準噶爾部隊。
    正常巡邏的士兵順利換了崗,剛上崗值班的人過來跟八爺請安。
    “你們好好巡查。”小八爺說。
    “嗻。”士兵們說。看他們臉上的表情,似乎對於皇子阿哥能夠堅持不睡到這個點相當驚訝。
    夏季天亮得早,又過了一會兒,按照小時的計時方法,大約四點左右,東邊天空就露出魚肚白。這個在小八爺直覺中會發生夜襲的夜晚在安寧中結束了。
    馬思喀又站著睡過去了。小八爺讓士兵將這位煎熬了一晚上的內大臣扶回帳篷去睡。而馬思喀迷迷糊糊離開的時候,白天輪值的炮兵也精神奕奕地跑來工作了。金色的晨曦裏,穿單衣的士兵麻利地鑽進炮筒清理炮灰和飛進去的草葉,而他的同伴同時將炮筒擦得油光發亮。
    朝霞出現了重重營帳之後,而披著金色外袍的皇帝就帶著一大群親兵逆著朝陽走過來。
    “眼底都青了。”康熙說,“守了一晚上,可知道了士兵們的勤苦?”
    小八爺看了眼據馬前清澈無比的河水,聲音裏帶上些挫敗。“兒臣知道這麽說很奇怪,但我就無端覺得,昨夜葛爾丹會有動作,不是襲營就是跑路。”
    康熙臉色嚴肅地問小八:“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說不出來。隻是兒臣把自己代入葛爾丹,如果是我在對岸的營地裏,昨晚就會突襲,成功則追,失敗則跑。”
    康熙忍不住覺得有些頭疼了。過往的經驗告訴他小八爺一直是個靠譜孩子,然而這沒頭沒腦的直覺,可不是作為帝王應該相信的。
    就在這時,一個穿正藍旗盔甲的將領和兩個穿正紅旗盔甲的將軍步履匆匆地趕過來。“皇上,葛賊動向有異。斥候在克魯倫河上遊發現了一小股準格爾的部族。”
    康熙的眉心狠狠一跳。
    “皇上,他該動起來了。”那個正藍旗看著粗獷的將軍說,“我軍三路大軍合圍他,他素在草原上的,又不是聾子瞎子,自然要在我等會師夾擊他之前攻破一路,才有生機。”
    “就是,”其他兩個將領也幫腔道,“跟我們紮營互射浪費時間,葛爾丹是不想活了嗎?”
    小八爺隻覺得醍醐灌頂,眼睛漸漸亮起來。他是靠直覺,然而人家是能夠講出道理來讓康熙信服的啊。對葛爾丹來說時間就是生命線,拖得越久他被包餃子的概率就越大,那還不如果斷點,要不偷襲康熙的中軍,要不就快點跑路去打西路軍。
    果然昨天那種躲在營地裏互相開炮的局麵不對勁。
    “皇阿瑪!葛爾丹昨晚沒來偷襲我們,那是不是他奔著西路軍去了?”八阿哥雖然語氣是詢問的語氣,但這話說出來幾乎是篤定。
    被搶了結論的三位軍官麵麵相覷。
    康熙看向八兒子的眼神都可以稱得上驚訝了,作為帝王來說這可是十年難得一見的情況。
    “派斥候去準軍營地附近探查虛實。”皇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