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十八歲的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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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林輔葉大老板永遠記得康熙三十七年的那個夏天,理應一輩子不踏足南海沿岸的天潢貴胄駕臨廣州城。總督府前血流成河,東南沙灘上濃煙滾滾。
城中的商賈勢力被從天而降的過江龍重新洗牌了。即便是十三行的皇商,隻要碰過鴉片生意又沒有及時回頭的,偌大的家產都在頃刻間灰飛煙滅。
然而這些商人在廣州這個重商的地界上養尊處優,頭上戴著捐來的頂戴花翎,身上掛著什麽紫薇舍人的名號,早就忘了別處的商人是如何小心謹慎才能在朝廷重農抑商的打壓下僥幸得存。家裏囤了鴉片的皇商,到最後竟然隻有葉林輔一個是平安歸來的。別的聽話地繳了所有存貨的都是些小商家。
如此逃出生天的這些人裏,葉老板就特別顯眼了。
回到家裏的葉林輔腿肚子都是軟的,他麵色發白,冷汗涔涔,食不知味地吃了一盤燒鵝,吃到一半竟然全都吐了出來。家人著急了,請來大夫一診治,道是男主人中暑了,需要靜養。
在夏天的大太陽底下看殺頭看了一下午,說中暑確實說得過去。於是正當壯年的葉老板歪到床上,額上貼一片艾草貼,手邊一碗稀得能看見碗底的薄粥,是不是由他最寵愛的姨太太喂他喝一口。饒是這樣,葉老板額頭上留下來的水差不多就和他喝進去的持平。
“爹,不好了!官府收繳鴉片,咱家的鴉片呢?你不會交出去了吧?”正在大喘氣,就聽一個號喪般的聲音,由遠及近進入屋中。一個兩眼下發青的小年輕衝進來,直接就到葉老板的床前大喊大叫。
葉林輔差點眼前一黑,抓起手邊的碗就扔了過去。“砰!”上好的瓷器碎裂,碗中的米湯水一半砸地上了,一半濺射在那年輕人的鞋麵上。
“爹……”那年輕人見到老爹的暴怒,嗓門低了八個度。
“混賬東西,才反應過來。這些天又去哪個賭場鬼混了?!等你反應過來,全家都下了大牢了。”
顯然這個小年輕並不是眼前服侍的小妾的孩子,因為女人勸架的聲音柔婉極了,像撒嬌一樣。“老爺別生氣,氣壞了身體可怎麽好?大少爺,快跟老爺道個歉。”
女人的獻媚惹惱了“大少爺”,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叛逆,“狐狸精”說東他偏要往西。“爹,那可都是銀子啊,兩千兩白銀的貨,你不會都交出去了吧?!”
葉林輔氣得從床上坐起來,因為中暑而有氣無力的身體,此時都被不肖子孫氣得擁有了無窮的力量。“周家、閆家倒是機靈,交一半瞞一半,現在家主的腦袋就掛在總督府前的台子上呢!亢家更是了不得,藏了四千斤鴉片,是不是有本事?是不是你恨不得去給他家當兒子,你去吧,去跟著砍頭,跟著流放給披甲人為奴吧!”
葉大少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差點被碎瓷片給紮到屁股。但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碎瓷片上,整個人跟傻了似的:“……這……這就都給殺了嗎?”
“可不是?”葉林輔將腳塞進薄薄的絲綢布鞋裏。罵了一通兒子,他好像緩過勁來了。“要不是你老爹我當機立斷,趕在欽差的時限前主動交了鴉片,你、我、你二叔、三叔,你兩個堂兄弟,也都是被當眾砍頭的一員。如今不過暫時逃得一命,還不知道欽差大臣會不會秋後算賬呢。”
老爹不流冷汗了,換後知後覺的兒子冷汗涔涔了。“那……我們要不要做點什麽……這廣州畢竟是咱們十三行的地盤,還有洋商,咱們一起抗議,便是京裏來的欽差也不能這麽草菅人命的……而且那都是錢啊。”
“關鍵是兩廣總督石大人站在欽差那邊!”葉林輔打斷了兒子的話,“你以為你小子能想到的聯合抗議,我們這些老家夥想不到?我們在朝中、府衙中也是有關係的。但兩廣總督、兩大總兵都站在欽差那邊。城門直接封了,那些本地衙役帶頭抓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誰家能逃過去?”
葉大少爺人都懵了。“石琳那老東西,平時裏也沒少收咱們的孝敬,怎麽有事了倒戈得這般快?他就不怕真把咱們逼急了,供他一個同謀的罪名,他也討不了好嗎?”大少爺越說越氣,最後恨得牙癢癢,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葉林輔垂著頭,不去看這個糟心兒子。以兩廣總督石琳的出身,豈是他們這些漢商能夠攀扯的?最多弄髒人家的衣服罷了。但石琳毫不顧忌亢家的女兒給他生了孫子的事實,連句和稀泥的好話都沒說,著實讓葉林輔寒心。雖然是庶孫,那也是大胖孫子,之前聽亢家人炫耀,說石琳頗喜歡這個孫子。如今看來,也不可盡信啊。
“爹,那紅毛洋人那裏,明晚吃飯咱們還去嗎?”
“吃什麽吃?”葉林輔冷笑一聲,靠回床上,“你不會以為聯合洋鬼子就能給總督衙門添堵吧?等著吧,過兩天就輪到他們了。我瞧著這京裏來的貝勒爺要禁鴉片是真的,絕不會打了咱們就到此為止的。這廣州城裏的鴉片怎麽來的?還不是洋人運進來的?”
父子倆正在互相傾倒負麵情緒,門房的小廝突然跑進來通報。“老爺,總督衙門送了信來。”
葉林輔正是驚弓之鳥,差點從病床上彈射而起。“什麽?快,快請進來。”
“老爺,人已經走了。”
“啊?”葉家父子戰戰兢兢,別看他們背後罵石琳翻臉不認人罵的歡,真收到了總督衙門的消息,一個賽一個害怕。“信,對了,信呢?信上說了什麽?”
這時候家裏其他男人,葉林輔的三弟並幾個侄子也得了消息,跑過來打聽。“聽說總督衙門來了信。”
一屋子人手忙腳亂地將信件拆開,好幾個腦袋湊在一起看。信上是公文的端正楷體,一看就是師爺之類的人代筆的,大意是“這次禁煙葉家做了表率主動上繳違禁品,沒有隱瞞,很好。欽差也很高興,明天開始葉家的商行繼續正常營業就好了。隻是一定要遵守律法,不要涉足不該涉足的產業。因為葉家這次卷入風波經營不善,欽差大人特許,本月的賦稅就免了。”
眾人鬆了一口氣。一個月的賦稅,差不多抵了那些鴉片的成本後還能有剩餘。這是朝廷給了甜頭了。
商人都是很現實的,經濟上給了甜棗,他們的話風就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了。“哎呀,不愧是京裏來的欽差,真是愛民如子,明察秋毫,令我等小民汗顏。”“封禁鴉片上合天理,下合人倫,我等身受朝廷之恩,自然應該鼎力支持。”“是極是極,如鴉片這種滅絕人性的毒藥,我葉家與它不共戴天。”
就好像之前眼紅亢家賺錢跟著囤貨了鴉片、準備摩拳擦掌大幹一場的不是他們葉家一樣。
而此時在總督府中,剛好也說到了葉家。
正是明月當空,夏夜的庭院裏響著蛐蛐的鳴叫。曇花一現,幽香撲鼻。兩廣總督石琳穿著薄薄的家常衣服,坐在院子的石凳上飲茶。小八爺帶著十阿哥走進來,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恬淡的景象。
“八爺來了。”石琳站起來拱手,就像是一個告老還鄉悠然田園的老員外。
“咦,竟然是在等我嗎?”小八爺笑道,掀了掀衣袍在石琳對麵坐下。他麵前剛好有杯倒好的茶水,小小半指寬的小杯子,棕紫色的紫砂與灰石的桌麵形成鮮明的色差,裏麵的水還冒著熱氣。
十阿哥跟著坐下。不過兩個皇阿哥都沒有碰麵前明顯是給他們準備的茶水。
石琳也坐回石凳上。“老臣見八爺連葉家這些沾了鴉片的商家都特意去信安撫,便想著八爺可能會來找老臣。”他說。
“哈哈。”
“哈哈哈。”
八爺和十爺都笑了。
“你這老頭倒是有趣。”十阿哥說。
八爺拍了弟弟的手,就算沒什麽用也要提醒他用詞不當。“我是來禁鴉片的。已經有的要銷毀,從此以後不能再有,這就是最重要的目的。至於那誰與誰是姻親,誰與誰喝過酒,誰收了誰的錢,誰收了誰獻的美人,跟我有什麽關係呢?”八阿哥說。
他好像意有所指,又好像什麽都沒說。
石琳深深地看了八貝勒一眼,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我聽說京裏這些年很熱鬧,便害怕人人都是喜歡熱鬧的。”石琳說。
小八爺:“害怕挺好的,我也害怕。”
一老一少目光碰了碰,然後又“哈哈哈”起來。
他們這麽打啞謎,小十就開始不舒服,屁股在石凳上扭來扭去,曇花的美都安撫不了他。“行了行了,有話直說了。我們才沒有拉了你的小辮子去攀扯太子妃的興趣呢?我八哥辦自己的差事,憑什麽給老大做嫁衣?你好好地禁鴉片,你好我好大家好,懂了嗎?”
小八爺歎了口氣。“我十弟這張嘴巴總是得罪人,石大人還請多包涵。”
“哈哈,我一個老人家,什麽聽不得啊——”石琳眉眼鬆開,笑意直達眼角。
八阿哥把一枚鑰匙扔到石桌上。“如此,那我們兄弟就告辭了。”言罷,他將麵前已經半涼的茶水一飲而盡。普洱的味道有些過濃了,比不上宮裏的手藝,若是趁熱喝還能有些味道,涼了之後茶的苦味更加明顯。
十阿哥睜眼對著熱氣散盡的茶杯猶豫了半天,最後皇宮裏的寶貝蛋決定不委屈自己的味覺。他沒動那杯茶,就跟著八哥起身離開,將那枚庫房鑰匙留給了石琳。
那是此次廣州禁煙行動中用來存放不法商家家產的庫房的鑰匙,跟亢家有往來的賬本賬冊也在其中。鑰匙給了石琳,就是默認他可以消除自己跟亢家來往的痕跡。
兩個皇子阿哥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們跟石琳這樣隔了輩的老人,實在沒多少共同語言,隻親自來送鑰匙就很紆尊降貴了。石琳又燒了一小壺開水,泡了第二壺茶。他一直在花園裏坐到曇花枯萎。灰色的石桌上的青銅鑰匙反射著月華,那點微小的光暈隨著時間推移緩慢移動,但一直沒有消失。
“我之前一直以為出來辦案會遇上什麽驚心動魄的大波折呢。”小十回去後說,“什麽證人被殺人滅口啊,什麽線索中斷啊,什麽好不容易找到的鴉片倉庫突然起火啊,什麽地方官員牽涉其中處處使壞啊。甚至於半道截殺,飯菜下毒,也不是不可能發生啊,就像話本子裏寫的查案故事那樣。”
“結果什麽都沒發生,順順利利的,你還不高興了是嗎?”小八爺逗弟弟道。
十阿哥叉腰:“結果是八哥你們私底下都將危險的苗頭給掐滅了呀。我到了鑰匙那一節才知道。我一開始真以為石琳是個大公無私的好官了。”
就連以清廉著稱的於成龍,也默認了小八爺將抄沒的奸商家產移交給兩廣總督的行為,還幫小八爺找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說辭。“五十餘人的欽差隊伍攜帶這麽多金銀太不安全了,為保障皇子安全,故移交地方官,著其另尋人手護送入京。”
這十阿哥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八哥和於成龍早就商量好了,隻禁鴉片,不追究其他。因為打擊麵小,分化拉攏了石琳這樣沒直接沾鴉片的地方官,大棒加甜棗地教訓了葉家這樣入行不深的牆頭草派,才能順利將國內的鴉片掃除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