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二十二歲的夏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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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君格格第一次離開阿瑪和額娘栽滿紫藤蘿的正院,在黑夜裏穿過好幾道亮著燈籠,被侍衛嚴加看守的小門。然後她仿佛是來到了一個麵積不小的湖泊邊上,湖邊有亭台樓閣,其中一座圓滾滾的八角樓亮著三層琉璃燈,格外氣派。湖水倒映著燈火,仿佛上下成對的錦鯉的眼睛,一路沿著湖水和棧道延伸開去。景君忽然發現,她所居住的這處宅邸比她想象的還要大上數倍。
從橋上過去的時候,阿瑪把她身上的小被子又裹緊了些,怕湖上吹來的風讓她著了涼。等到將那片漂亮的大湖拋在腦後,就又跨過幾道門,沿著回廊走了一段。景君已經有些暈了,直到她鼻尖隱隱嗅到了桂花的香氣,而眼前出現了一座規整的宴客廳。
她恍然這應該是已經到了前院了。一個開七間門、三進的前院,屋簷極高,這樣的宗廟配置,果然是極高的門第。穿過前院即將開放的桂花林,又繞過一塊相當氣派的照壁,景君格格才看見自家的大門。五間門漆黑的大門,在黑夜中仿佛森嚴的巨獸,在昭示著主人家的不可侵犯。
她眼睛有些不夠用。上一秒還在想著,那塊照壁上仿佛是有金色閃過,難道是塗了金麽?不知是畫了什麽,匆匆一瞥就讓她覺得好看。而下一秒,她就恨不能將自家大門看得更清楚些。門是最能體現規製的,門檻是多高,台階又多少階,她阿瑪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他們家裏隻有阿瑪額娘和自己?
去看傳說中的瑪法?阿瑪的阿瑪叫瑪法,那就是爺爺。為什麽爺爺不跟父母住在一起?難道他爹是一個把老父親趕出家門,自己享受著榮華富貴的不孝子嗎?
景格格正在胡思亂想。那五扇氣派的大門就從她眼前消失了,她被抱進了馬車裏。
“佟府兵荒馬亂的,妾身實在不願意讓景君去。”她聽見邊上額娘抱怨道。
不過馬車還是快速地奔馳起來,即便在阿瑪懷中,景君也依舊能夠感受到顛簸。額娘不願意讓她去五姑姑的靈堂,這是顯然的,很少會有人將五個多月的小嬰兒帶去靈堂,怕小孩子眼睛幹淨,招了鬼怪。但即便如此,額娘和阿瑪還是帶她去了。為什麽?因為爺爺要見她。
景君突然領悟,爺爺並不是被爸爸趕出家門的小可憐,爺爺……恐怕是一個說一不二、地位很高,乃至於作為兒媳的母親,沒有辦法替她爭取不去見麵的權利的人。再回想起自家潑天的富貴,景君心頭有了不妙的預感。
“還好給她種了大部分疫苗。”景君聽見自家阿瑪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有些悶悶的。“雖然人多,生大病的幾率不大。”
額娘:“可是牛痘還沒種過。”
“到底歲數小了些,至少得過了七個月才好種牛痘。”
然後阿瑪和額娘不說話了,隻有馬車輪子在石板地麵上滾過發出的“哢噠哢噠”的聲音。
搖了約莫兩盞茶的功夫,車外有哀樂和誦經聲傳來,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很嘈雜。景君原本有些瞌睡的小腦瓜一下就清醒了,她瞪著黑葡萄似的眼睛到處看,生怕漏了什麽重要信息。
阿瑪先下車,然後將她從車上抱下來。接著下車的是額娘。眼前又是一個高門大戶之家。不過僅有三間門的大門,顯然從地位上來說不及自家。不過相比自家裝飾上的古樸雅致,這家顯得更張揚一些,大門是刷成朱紅色的,門頂上也是鋪了彩色的琉璃瓦。不過這會兒都拉了白色的綢布,在夜晚的燈光的照射下,顯出一種奇特的陰森來。
景君被阿瑪抱著進入大門的時候,就有兩個穿素的小廝來迎:“八爺回來了,快請。”話還沒說完,就又有一個穿素且戴尖頂白帽子的人小跑著出來。“八爺回來了,皇上已經移步正堂了。”
“皇上”,聽見這兩個字的景君心頭跳了跳,那種不好的預感好像要成真了。然而她竟然還能分出心思注意到方才兩個小廝的眉眼官司。五姑姑這家的規矩,比起自家也差太多了吧,這就是……公主府嗎?若是公主府,為什麽還會有宅鬥啊?
“還請魏公公引路。”八貝勒全然不知道閨女在心裏把佟家劃到了三流家族,跟魏珠客氣了一句,就帶著老婆孩子去見康熙爺。顯然皇帝是不會在女兒的靈堂多呆的,他也隻給先帝、赫舍裏皇後、孝莊太皇太後守過整晚上的靈。今日已經夜深,還能呆在佟家,哪怕是坐在正堂跟佟家的幾個子侄嘮嗑,也已經是對五公主和佟家格外的眷顧了。
屋裏坐著好些人,見到八貝勒夫婦進來,紛紛站起來相迎。唯有上首的藍袍長者是依舊坐著。景君眼睜睜地被自家阿瑪和額娘帶著下跪磕頭。“兒臣給皇阿瑪請安,皇阿瑪還請保重龍體。”
景君被她爹的胸膛遮住了視線,但同時也確實是眼前一黑。果然“皇阿瑪”前麵的那個“皇”,是“皇帝”的“皇”。
“起來吧,別壓著孩子。”上首的長者說道。他的聲音不怒自危,在場眾人無一敢說話的。
伴隨著一聲“謝皇阿瑪”,景君眼前又見了光。
“將孩子抱上來朕看看。”
“是。”阿瑪安撫地拍了拍自己的後背,應該是怕自己哭鬧起來,被皇帝爺爺不喜歡了。景君偷偷拍了拍阿瑪的胸口,表示自己相當穩得住。又不是真正的小孩了,第一次見爺爺又怎麽樣,皇帝爺爺這種大佛,肯定是要巴結的。
五個多月的小嬰兒,已經可以穩當地豎著抱了。景君被皇帝爺爺架住兩側的腋下,被舉起來與老人家對視。這個姿勢很不舒服,甚至夾得腋下有些疼。但她很乖地忍住了,朝皇爺爺露出一個無齒的笑容。“嗎!”她想喊“瑪法”,但是出口的隻有一個音節。
還好皇帝爺爺身邊不缺太監奉承的,立馬有彎腰弓背的人出來說笑:“格格這是在喊‘瑪法’呢。”
景君眼前一亮,真是懂嬰兒語的人才啊。“嗎!”她又喊了一聲,不過這會兒嘴裏口水多了,沒有上一聲那麽清晰,她連忙把口水往回咽了咽,免得噴到皇帝爺爺身上。
皇帝爺爺不算很老,大約四五十歲的樣子,雖然臉上有了皺紋,但須發都是黑的,看上去精神奕奕。
“景君,這是你皇瑪法。”旁邊的阿瑪給她解釋道。景君意識到阿瑪是個挺有地位的皇子,因為他在皇帝爺爺跟前主動說話,並沒有引來皇帝爺爺的任何不滿。景君扭頭看看阿瑪,見他雖然沒有家裏那麽肆意放鬆,但臉上表情也沒有成那種千篇一律的恭敬。唔……她這輩子真是投了個好胎啊。
而景君扭頭去看阿瑪的動作,被康熙看在了眼裏。“這孩子是個早慧的。”皇帝說,“尋常嬰兒要到七、八個月,才能聽懂自個兒名字,才能認人。她五個月就會了。”
這皇帝爺爺洞察力厲害啊。景君身體有些僵硬,隻能訥訥地露出一個嬰兒笑。
而周圍已經是一片附和誇讚之聲。
而舉著她的皇帝爺爺聽了這些誇讚,臉上的表情似乎變得更冷淡了。“溫憲也是個早慧的。”
“皇上節哀啊。”又是一片沒有靈魂的誇讚之聲。
景君開始同情她皇帝爺爺了。她太知道在失去至親的時候,這種迫於權勢的附和聲會如何加重人“高處不勝寒”的感受了。小丫頭伸手去夠康熙爺的臉。“啊。”她沒再試圖喊“瑪法”去討好這個老人,那種帶著功利心的討好太不合時宜了,她隻想摸摸爺爺的臉,替他緩解一二失去五姑姑的痛苦。
皇帝爺爺被她的“啊啊”聲吸引,也注意到了她伸出的雙手。“你想要什麽?”他問,同時把小丫頭放近點。嬰兒的指尖終於夠到了皇帝的龍臉。“啊。”對不起啊,剛剛帶著功利心來討好你,在這個你悲傷的時候。
康熙爺怔了怔,很快將孩子還到了八貝勒懷裏。“是個好孩子,好好養吧。”
“是。”
皇帝站起身來,宣布他今天的吊唁就到這裏。屋裏立馬又齊刷刷跪了一地。“恭送皇上。”
皇帝爺爺離開的時候,帶走了屋裏一多半的下人。待到一套流程走完,喪主和賓客才鬆快起來,相互間門交談也更加隨意。有不少人湊到景君的阿瑪跟前來套近乎,根據他們的談話推斷,應該是五姑姑的丈夫、小叔子之類的人。這是五姑姑出嫁的那戶人家,也有家主,家主的弟弟等等。
景君還在努力地記人際關係,卻見他爹直接一句“爺先帶景君去給五妹妹上香”,就將所有的應酬給擋了回去。景君格格一噎,雖然他們的樣子挺討厭的,但爹你會不會太直接了一點?五姑姑的婆家,能夠給皇帝爺爺陪坐,看著也是挺有地位的啊,顯然一個烈火烹油的權貴之家,你都不結交一下的嗎?
小丫頭的腹誹,八爺完全沒意識到,他抱著女兒穿過佟家宅院側邊的小門,就進了公主府。五公主的靈柩停在公主府的正堂。滿目素白,很是蕭條。正中一口黑色的大棺材,被白色的綢緞包裹。
景君就看到自家阿瑪的表情悲傷起來,從額娘手中接過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荷花,放到棺材前白色的綢緞裏。景君注意到已經有兩支白色的荷花放在那兒了,加上現在這支,剛好兩大一小。她大概知道那兩支是誰放的了,除了她家古雅的爹娘,還會有誰呢?
“你五姑姑是宮裏德妃娘娘生的,跟阿瑪不是同一個母親,也不是一處長大的,她一直由太後娘娘撫養。”八貝勒撫摸著閨女的後背,慢慢地跟她說,“你阿瑪的姐妹中,屬她最賢淑懂事,總是記得給我們這些兄弟做繡品,被宮裏誇獎也是最多的。她很好,但你不用學她那麽好,阿瑪隻想要你好好活著,長命百歲。”
一顆淚珠砸在景君頭頂,把她砸懵了。異母的兄弟姐妹之間門,竟然也有她阿瑪這樣真摯的感情嗎?
“八弟說得對。我情願她不要那麽懂事。”一個聲音突然響起。景君抬眼望去,隻見從阿瑪身後,跟過來一個人。同樣是白色的喪服,但喪服上又四爪龍的圖案。景君快速意識到,這又是一個皇子。
“四哥……節哀。”八貝勒說,但隨著“節哀”兩字,他自己先湧出淚來。
四貝勒閉了閉眼,嘴角露出一抹譏諷:“你又這麽傷心做什麽?皇阿瑪都說了,公主是出嫁之女。”
“我……今年夏天炎熱,我本來想……我本應該隨行的。”他倒是提前從係統那裏知道五公主是中暑死去的,這兩年夏季出行前都有給五公主府上送防暑藥丸子,沒想到還是沒能阻止五公主的死亡。
四貝勒跟五公主的感情真的挺深厚,至少聽見八貝勒這番自責的話,沒有立馬寬慰說“不是你的錯”,大約在他心裏,也遺憾八弟這次避暑沒有隨行,若是同去了,也許五公主能夠活下來。她還那麽年輕,連一兒半女都沒有留下,也沒有享受到所謂不遠嫁的福氣。四貝勒這時候心裏轉過無數念頭,甚至包括“早知道有今日,還不如讓溫憲撫蒙”。
至少撫蒙的大公主、二公主、三公主、四公主,都還活蹦亂跳地活著。
“皇阿瑪讓你留京操辦六公主的婚事,如今是什麽章程?”四大爺問,語氣裏有幾分冷意。
八貝勒將女兒交給福晉,免得這番夾刀夾槍的對話,嚇到了還年幼的孩子。“弟弟已經遞了折子,將六公主的婚事推遲到十月再辦。至少出了溫憲的三個月。”對於康熙來說,三個月已經是極限了,悲傷是一回事,不能影響撫蒙大計是另一回事。
四貝勒這才點點頭:“八弟有心了。”
兩人又無言地站了一會兒。相比佟府靈堂的熱鬧,五公主真正的安置棺槨之處,安靜得仿佛遺世獨立。
“這個就是鴻景吧。”是四大爺先打破了沉默,他捏了捏小姑娘的臉蛋,看她疑惑地睜開眼,打了個小哈欠的樣子,臉上露出幾分柔軟。“長大了不少,看著也懂事了些,不是洗三時撒了一地水的樣子了。”
八貝勒也隻能跟著笑笑。
“回去吧,心意到了就行。更深露重,別讓孩子著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