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二十三歲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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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六日,太陽升起來了。這注定是一個肅殺的白天,昭示著康熙四十二年的秋季提前到來。
午時,直郡王胤禔入宮叩閽,除郡王頂戴,痛哭流涕以問太子罪。
隨即,閉門多日的毓慶宮宮門大開,皇太子胤礽亦到乾清宮前除冠長跪,以太子之位發誓八公主婚宴投毒一案與自己無關。直郡王激憤之下欲擊打太子,五、六名禦前侍衛齊上才將其製服,上命將直郡王捆縛,看押於偏殿。
未時,和碩安靖公主及額附博爾濟吉特·博貝請求入宮,上不允。
同時,誠貝勒胤祉、雍貝勒胤禛、五貝勒胤祺、七貝勒胤祐、定貝勒胤禩請求入宮,上留中不發,急召裕親王福全入宮,密談許久。
申時,上用膳,邀裕親王同席。裕親王所用甚少,上召太醫。
酉時末,允諸皇子入宮。自誠貝勒往下至十四阿哥,凡列席公主婚宴者俱跪乾清門前。
但是皇帝沒有見這些皇阿哥,也沒有讓人給他們傳半句話,就讓他們跪著。而到了夜裏亥時,拿到第一手調查結果的皇帝,秘密離宮,來到宗人府關押索額圖的牢房。相比於刑部大牢,宗人府牢房的條件沒有那麽苛刻。什麽潮濕陰暗的地牢,滿是汙泥的地麵,開始發爛的稻草……這些東西是不該出現在宗室成員禁足之處的。不管怎麽說,被圈禁了,也是天家的血脈。
所以,眼前的這件牢房,地麵是青石鋪成的,石塊和石塊之間嚴絲合縫,窗上的鐵欄杆幹淨利落,而同樣幹淨而厚重的,還有進入時的那扇鐵門。房間內有一個恭桶,在聖駕進入之前,還有專人將這恭桶取走了,因此除了靠近犯人索額圖時能聞到他身上的餿味和血腥味外,牢房裏並沒有多少異味。
康熙沒有坐,就站在門口看著裏麵的索額圖,他頭發散亂幾乎遮住臉,牆上連出四根粗大的鐵索,分別拷在他的四肢上,雖然鐵鏈很長,可以讓他在屋裏活動,但這樣的重量加在一個老人身上,顯然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負擔。比如眼下,索額圖是坐在床板上的,床上還有一床說不上幹淨也說不上髒的棉被。但是索額圖沒有躺下,因為躺下的姿勢會繃緊他左腳腳腕上的鐵索,從而給皮膚磨出血。事實上,索額圖四肢拷鐵索的地方都已經磨破又結痂,已有沒好全的地方在化膿。
房間還算寬敞,有普通牢房兩三個這麽大。不過再寬敞,對一個舉手投足都要忍受痛苦的人來說並沒有什麽意義。
康熙走了進來,他說話的聲音在牆壁和鐵門之間引起回聲,顯出一種空曠的陰森感。“往直郡王和三個封號貝勒湯中下毒,你指使的?”
索額圖抬起他蒼老的臉,透過散亂的白發,好像依稀還能看出往日朝堂上的影子。“什麽?下毒?”他聲音嘶啞,說話也很慢,就像是很久沒跟人類說話了似的。然後索額圖的眼睛亮了:“直郡王,死了?”
康熙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毒湯被直郡王福晉所喝,目前生命垂危。直郡王和三位貝勒均無恙。”
殘酷的事實像是抽走了索額圖的理智,他睜大了眼睛,仰頭長嘯:“蒼天啊——不佑啊——”蒼老的聲音極端刺耳,仿佛一隻老鬼在哭泣。
皇帝的臉上露出一絲厭惡:“索額圖,你大膽!謀害皇子,藐視聖恩,不怕朕滅你三族嗎?”
“哈哈,嘿嘿。”索額圖收了嘯聲,仿佛瘋了一樣嘿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又被鐵索的重量帶著左右搖動,“不是我下毒,我怎麽下毒,嘿嘿,不是我下毒我也想讓直郡王死。”
“你和老大不共戴天,朕知道已久。但老三、老四和老八又礙著你什麽了?”康熙沒有理會索額圖的否認,也沒有因他的瘋癲舉止而有所動容,隻是繼續發問。
索額圖拖著鎖鏈走向康熙,鐵索與青石地麵摩擦,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他沒有距離感,就瞪著一雙亂發間的血絲眼睛一直往前,甚至走進了帝王一米之內。侍衛要上前阻攔,被康熙不露聲色地擋了回去。
於是兩人的距離近到咫尺,彼此對視著。
索額圖臉上的肌肉抽動一下:“皇上——好會裝傻啊。”
“不比索相會裝瘋。”
“哈哈,嘿嘿,嘻嘻。皇上要臣瘋,不瘋也瘋;皇上要臣不瘋,瘋也不瘋。哈哈。滅三族?臣!還!有!三!族!可!滅!嗎?!難道你不是已經抄了我的家?恐怕就連殺我兒子的聖旨都寫好了吧!赫舍裏家!奉先帝托孤之命,勤勤懇懇,至今四十年。鼇拜的時候,我阿瑪處處為你周旋,熬幹了心血而死;你想要不受人所製的皇子,有賠進了娘娘一條命。結果呢!常泰,太子的舅舅,承襲不過一代的承恩公,因為多看了一封折子,就被你逼迫而死!赫舍裏家,除了我這個被你圈在這裏的老不死,還有人嗎?!魚死還有網破,臣恨皇上,還要什麽理由?要理由,被你扔給太子當狗,當了三十年算不算理由?!”
“哼。”康熙鼻孔中發出一聲冷笑。“不給太子當狗,難道你想給太子當主子?”帝王幽幽的聲音,在牢房中,顯出金鑾殿上從未有過的陰森和刻薄,“索額圖,你配嗎?你不過中人的才幹,年輕的時候尚有一把力氣,到了北伐葛爾丹時,就連聽了炮聲,都能讓你屁滾尿流了。打台水彎鄭氏的時候,你拖後腿;三藩之亂,你差點失了半壁江山!然而朕還留著你,讓你當了這麽多年的大學士,不!就!是!讓!你!給!太!子!當!狗!嗎?!但就這點奴才都能辦的事,你給朕辦得一塌糊塗!耗了江南十年銀兩給你們這群蛀蟲,讓你平衡局勢,就給朕平衡了個這個?!”
從能力角度的全方位打擊,讓索額圖不可置信地曲下了膝蓋,他仰頭看著俯視他的康熙,像是死死盯著流逝的江水。“在皇上……心裏,臣……就是隻能結黨……平衡局勢?”
“不然呢?”康熙冷漠地盯著他,“你能辦什麽實事?”
“臣這些年……舉薦的大儒才子、清官名流,就一個人才都沒有?”
“哼,什麽擁護正統嫡出的大儒,不過是可以用來寫文章拍馬屁的玩意兒,也就你喜歡。”撕下了禮賢下士的麵紗,康熙的目光冷漠而陰鷙,“今日來,還算能聽你裝瘋賣傻說段真心話,那朕也回報你一句真話。你本就是朕拿來平衡朝政的,但你想要的太多了,平衡朝政不好用了,你就該死了。”
索額圖彎曲的膝蓋已經碰到了地麵,他的頭也垂了下去,麵容被亂糟糟的頭發所覆蓋,整個頭顱,仿佛一個已經放久了發芽了又風幹的土豆。
“這句話……皇上去年德州就想跟臣說了吧……”他喃喃地說。
康熙看著他頹喪的樣子,怒火也漸漸散去了些。“朕後悔當時沒說。”
“皇上怎麽會當時說呢……哈哈……皇上還要先剪我的羽翼啊……然而你想要盡善盡美,遊刃有餘,沒想到有今天吧……哈哈……被看不起的小人臨死反撲……亂心已起,疑心已生,看誰能善終……哈哈……”
帝王怒火再燃,一腳踹在索額圖的心口上,直將他踹倒在地。索額圖在地上移動半米,鐵索發出“嘩啦啦”的響動。“哢嚓”,也許是脫臼的聲音,也許是骨折的聲音。
“今晚朕沒有來過,你們知道該怎麽做。”皇帝跟宗人府獄卒說。
所有的獄卒都蜷縮在地上,好像不去看皇帝,就真能當一個一無所知的局外人似的。
太陽再一次升起,是七月二十七日。陽光灑在乾清宮金色的瓦片上,說不清是陽光給了瓦片鍍上了金色,還是金燦燦的琉璃瓦為陽光增添了光輝。
跪了一夜的皇子們膝蓋已經沒有知覺了。雖然大家生在這個時代,都是跪習慣了的,給死去的長輩守靈的時候也不是沒長時間跪過。然而那時候好歹能借口出恭起來活動活動,且還有個墊子。當然長跪的條件艱苦也不是最主要的,心理上的壓力才是大頭。每個人心裏都在轉著腹稿,尋思著種種真相以及種種可能的問詢。
聖駕是從側門進來的,皇帝身上的衣服,還是昨天那一件青黑色的龍袍。圍在皇帝身周的,都是大家眼生的侍衛,不是禦前常見的那種滿洲大族子弟。還有一名宗人府製服的人。
兄弟們神色都是一凜,被黑眼圈包圍的眼珠子裏,多少都帶上了複雜和探究的神色。
“皇阿瑪,是索額圖下的毒嗎?”八貝勒第一個出聲,說出了大家心裏的猜測。
康熙冰冷的目光掃過來,沉默而壓抑的氛圍籠罩在所有人的頭上。這種仿佛擇人而噬的毒蛇的目光,陌生得讓每一個兒子都如錐冰窟。
“老八,朕隻問你一件事。”他居高臨下,語氣木然到恐怖,“你有沒有故意在施救時拖延隱藏,致使大福晉不治,以挑起老大和太子的正麵衝突?”